(民国十一年至十六年)
实秋吾友:
归家以后,埋首故籍,“著述热”又大作,以至屡想修书问讯,辄为搁笔。侵晨盆莲初放,因折数枝,供之案头,复听侄辈诵周茂叔《爱莲说》,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之故人。此时纵犹惮烦不肯作一纸寒暄语以慰远怀,独不欲藉此以钩来一二首久久渴念之《荷花池畔》之新作乎?(如蒙惠书,请寄沪北四川路青年会。)
《李白之死》竟续不成,江郎已叹才尽矣!归来已缮毕《红烛》,赓续《风叶丛谈》,(现更名《松塵谈玄阁笔记》——放翁诗曰:“折取青松当麈尾,为子试谈天地初。”)校订增广《律诗底研究》,作《义山诗目提要》,又研究放翁,得笔记少许。暇则课弟,妹,细君,及诸侄以诗,将以“诗化”吾家庭也。
《增刊》所载《离别》一小说,读之令我且惊且赧。我猜作者非翟即顾,你当知之。作者本教我不作回书,我却有不能不作底理由。(详附函中。)附书请你转交,谅无失也。
附奉拙作《红荷之魂》一首,此归家后第一试也。我近主张新诗中用旧典,于此作中可见一斑。尊意以为然乎哉?放翁有一绝云:——
“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
骨不换固不足言诗也。老杜之称青莲曰——
“自言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
吾见世人无诗骨而“妄学诗”者众矣。南辕北辙,为其无通日,哀哉!顺问 暑安!
一多 六月廿二日
景超,毓琇,毅夫,实秋诸位新知旧好:
我在这海上飘浮的六国饭店里笼着,物质的供奉奢华极了,(这个公司底船比中国南京等号底船价贵多了,因为他的设备更讲究。)但是我的精神乃在莫大的压力之下。我初以为渡海的生涯定是很沉寂,幽雅,寥阔的;我在未上船以前,时时想着在汉口某客栈看见的一幅八仙渡海底画,又时时想着郭沫若君底这节诗——
无边天海呀!
一个水银的浮沤!
上有星汉湛波,
下有融晶泛流,
正是有生之伦睡眠时候。
我独披着件白孔雀的羽衣,
遥遥地,遥遥地,
在一只象牙舟上翘首。
但是既上船后,大失所望。城市生活不但是陆地的,水上也有城市生活。我在烦闷时,我愈加渴念我在清华的朋友。这里竟连一个能与谈话的人都找不着。他们不但不能同你讲话,并且闹得你起坐不宁。走到这里是“麻雀”,走到那里又是“五百”;散步他拦着你的道路,静坐他扰乱你的思想。我的诗兴被他们戕害到几底于零;到了日本海峡及神户之布引泷等胜地,我竟没有半句诗底赞叹歌讴。不是到了胜地一定得作诗,但是胜地若不能引起诗兴,商店工厂还能吗?不独作诗底兴趣没有,连作文底兴味也没有;《海槎笔谈》到于今,(只有三天就上岸了)还有几天,欠着债在,没有作完。啊!我预想既至支加哥后底生活更该加倍地干枯,我真不知怎么才好。
今天写信室里钢笔都用着在,恕我暂用铅笔续写。船上印行一种日报,同我们西山底《消夏日报》差不多的。我此刻刚替这日报画了一张旅客底caricature,倒很有点趣。船上的事还是留在笔记里讲罢。回到昨天讲的老话上来,我希望到美之后,诸位朋友多多赐信给我。景超实秋固不必讲,毓琇同我在暑假里已谛交了,当然也负有通信底义务。至于毅夫,也是我所景仰的,我现在就毛遂自荐了吧。毅夫肯容纳我吗?我的思想品性——长的短的,黑的白的——两位老朋友都知道。如果两位新朋友也要知道,我想老朋友定能替我介绍。此刻楼下的orchestra奏乐了,恕我下去听听,晩上再来写吧。
刚才看完《创造》创刊号里底《最初之课》,你们试想我起一种什么感想?同种的日本人尚且如此,异种的美国人该当怎样呢?
文学社开学来精神何如?暑假中通信成功否?制造一个“文学的清华”!诸君进文学社,应视为义务,不当视为权利。诸新进的社友务希四友善为诱掖奖劝。养成一个专门或乐于研究文学的人真乃“胜造九级浮图!
By the way有一件事,我不能等到作笔记时再讲——那便是我到日本底感想。先讲我经过日本所游览各处之序程。最初我们到了神户,次经清水港(我未登岸),次到横滨,由横滨曾坐电车两至东京。就自然美而论,日本的山同树真好极了。像我们清华园里小山上那种伞形的松树,日本遍处都是。有这样一株树,随便凑上一点什么东西——人也可以,车子也可以,房子也可以——就是一幅幽绝的图画。日本真是一个picturesque的小国。虽然伊的规模很小——一切的东西都像小孩的玩具一般,——但正要这样,才更像一幅图画呢。讲人为美,日本的装束(要在日本地方底背景里看),日本的建筑,日本的美术还要好些。我们到东京时,东京正有一个和平博览会。这里也有美术展览,第一天因时间不够,我仅能走马看花地看了一下。第二天我特为参观它又到东京,谁知我们的guide偏要领我先看三越吴服店(东京底永安先施),等到三越看完了,时间又不够了。最奇怪的是我们的guide松本君(曾到清华的同盟大会底一个代表),偏说三越is more interesting than the museum,这可真怪了!要看西洋式商店,我到支加哥纽约还看不见,偏要到这东京来看吗?日本的地方本好,但日本底人完蛋了!但是我不应如此武断!日本人不尽是松本。这回来欢迎我们的有一位井上思外雄君可真有趣了!这位先生是在帝国大学二年级学英文文学的。我们在东京一个菜馆吃饭时,偶尔谈起来了,谈的倒很不错。第二天他特来横滨到船上来找我,哪知道我诘朝已上东京去了。等我回来,他碰见我,便要看我的诗,但又不懂华文。后来他要我寄几首给他,他拿去请中国朋友帮他翻译了,登在杂志上。这还没有什么。他说他最喜Yeats,忽然便无精打采地背起Yeats的诗来了;背完了,又讲Christina Rosetté好,又背起伊的作品来了;这样,自从我见着了他谈了几句话,他便摇头晃脑,闭眼撑胸地背,滔滔不息地背,背到船快开了,才勉强地握了手,讲了goodbye下去了。我并没有请他背,他的pronunciation并不能使我听着而enjoy。但他似乎着了廆,非背不可的。我想他定有点神经病,便从他那语无伦次的谈话也可看出。当他背诗时,何浩若在旁边只笑,我心里想道:“这才是一个真‘人’呢!疯人同文人本来是同解的两个名词呢!”纸完了,等到支加哥再写信吧。
永为你们的朋友闻一多 七,廿九
景超:——
让你先看完最近的两首拙作,好知道我最近的心情。“不出国不知道想家的滋味”——这是我前日写信告诉繁祁、方重的;你明年此日便知道这句话的真理。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虽然在《太阳吟》底末三节我似乎得了一种慰藉,但钱宗堡讲得对:“That is only poetry and nothing more.”现实的生活时时刻刻把我从诗境拉到尘境来。我看诗的时候可以认定上帝——全人类之父,无论我到何处,总与我同在。但我坐在饭馆里,坐在电车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新的形色,新的声音,新的臭味,总在激刺我的感觉,使之仓皇无措,突兀不安。感觉与心灵是一样地真实。人是肉体与灵魂两者合并而成的。
昨接沈有乾从Standford寄来中国报纸——旧金山出版的——一片,中载Colorado School of Mines有中国学生王某因汽车失事毙命,其友孟某受重伤。我们即疑为王朝梅与孟宪民,当即电询监督处。今早得回电称毙命者果为王朝梅,但未提及孟宪民,只言常叙受轻伤。景超!方来底噩耗你是早知道了的。你不要以为是这些消息使我想家。想家比较地还是小事,这两件死底消息令我想到更大的问题——生与死底意义——宇宙底大谜题!景超!我这几天神经错乱,如有所失;他们说我要疯。但是不能因这些大问题以致疯的人,可也真太麻木不仁了啊!景超!我的诗里的themes have involved a bigger and higher problem than merely personal love affairs;所以我认为这是我的进步。实秋的作品于其种类中令我甘拜下风——我国现在新诗人无一人不当甘拜下风;——但我总觉其题材之范围太窄。你以为然否?现在我极善用韵。本来中国韵极宽;用韵不是难事,并不足以妨害词意。既是这样,能多用韵的时候,我们何必不用呢?用韵能帮助音节,完成艺术;不用正同藏金于室而自甘冻饿,不亦愚乎?《太阳吟》十二节,自首至尾皆为一韵,我并不觉吃力。这是我的经验。你们可以试之。
我接不着你们的新信,就拿起你们的旧信来念。你们嫌我写信过多,以致你们不胜裁答之劳吧?但你们应该原谅我。景超!你想不到,我会这样地思念你们。美术学院明天开课。希望工作可以医我的病!顺问 近好!实秋毓琇毅夫诸友统此。
一多 九,二十四夜
景超,实秋:
这几天功课做得正得劲,回到寓所来,又总有一封家乡来的信躺在桌上等我。远游异国的人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昨答毅夫毓琇书,谅已见到,雷同的话就不用重述了。文学社的印刷物怎样了?我还是赞成出单行本。不过在这里我有点私见,我以为经济问题由团体负责很有些不便的地方。若果由个人负责,出版时又何必加上一个文学社的招牌呢?我想最好印刷的事脱离文学社底关系。如果同时有数人底作品出版,他们的性质或论调相同,他们当然是一个不挂名的团体了。用文学社的名义于文学社讲起来许好听点,但于该著作对于社会发生影响与否毫无关系。换言之,一种出版物,社会若要注意它或忽视它,并不以其属于文学社与否为转移。老实讲起来我们的“艺术为艺术”底主张,何尝能代表文学社全体呢?我们那些由此种主张而产出的作品,又何尝能代表文学社全体呢?(《红烛》底一大半是先文学社而诞生的)我们文学社是以兴趣结合的团体,不是以主张结合的团体。现在我们偏要以一种主张现于社会之前,将来若有人要庇荫于此社发表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言论,我们既无法亦不当禁止;那时该怎样为情呢?我们现在若要出诗集或小说集,不应该存心替自己或文学社出风头。我们耳闻诗坛叫嚣,瓦缶雷鸣,责任所在不能不指出他们的迷途来;我们相信自己的作品虽不配代表我们的神圣的主张,但我们借此可以表明我们信仰这主张之坚深能使我们大胆地专心地实行它。所以我们现在只要设法使我们的产品与社会相见就罢了;社里若不能帮忙,我们自己干起来,还更好呢。我想必没有人疑心我对于社底忠诚减替了。我要出版与社脱离关系底理由应该supersede社底利益,我想是人人承认的吧。
我讲了这一大堆话,没有想到全是白讲了;因为等我的信到,至少两个月已经过了,这两个月中你们的情形或变更了,计划或变更了,我还在研究历史呢。总之,你们还是想着怎样好就怎样办。我老老实实地也将《红烛》赶快抄来,由你们分发吧。经济方面社里能帮助更好,不能也不要紧。(虽然我从前讲的每月可省二十美金完全是个梦想,现在想省五块钱还做不到)至于审察稿件,我不信应该归社友通过。文学社不是做买卖的地方,替一个人出了钱便要干涉他的稿件。我可以请几位朋友私人地帮我鉴定;但拿我的稿子去给大会当议案似的讨论通过,我可不干。我写到这里来,更觉得用文学社底名义出版底困难,真层出不穷;我们只好舍去这个念头吧!
现在我又有个新意思,不知能否实行。如果个人底经济责任难负,我情愿劝毅夫与实秋将他们的小说与诗反正迟一年再出版。我知道当学生的是没有多少闲钱干这些事的。你们能筹多少,无妨先留下。到美后,再省下几个添补起来,定归够了。最要紧我们在这一年中,可以先多作批评讨论的零星论文,以制造容纳我们的作品底空气。并且你们明年过来了,不论在东美或西美,我们通讯总容易多了;那时我们可以斟酌讨论,将我们的作品一齐送出去。当然《冬夜》《草儿》各评,可以立刻付印;有力量就出单行本,没有也只好向哪个报纸或杂志讨个栖身之所罢了。
感谢实秋报告我中国诗坛底现况。我看了那,几乎气得话都说不出。“始作俑者”的胡先生啊!你在创作界作俑还没有作够吗?又要在批评界作俑?唉!左道日昌,吾曹没有立足之地了!我极望你们寄一本《湘君》给我认识认识。《雪朝》出版了没有?到底如何?
实秋告诉我那丧气的关于文学社的消息,我真不知怎样地痛心!实秋啊!你不能逃你的责任!这里你的朋友不容你逃你的责任!
看那颗颗垣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吧!
实秋谢绝了一切的business,好极了,是极了!希望你保持诗人底胸怀与人格,努力于创造之途!
景超问我读诗底方法;我不知你是指研究还是指鉴赏。若指研究,单摘佳篇佳句是不够的。恶篇恶句一样地要紧。还有诗人底性格哲学也是要从诗中抽出来的。但最要紧的,是要会generalize——看完一个人底诗——一首诗也同然——要试试能否locate his rank, classify his kind and determine his value;若不能,便须再细心研究,至能为此而止。譬如我读完昌黎,我的三个答案是一,他应占的位置比已占的许要高一点,二,他不是抒情的乃是叙事的天才,(他虽没有作过正式的Epics)三,他是一个新派别底开山老祖。要求这种答案非read between the lines不可。还有历史也有研究的价值,那便是诗人的传记了。
我有一个很好的很要紧的新闻告诉你们:前天认识一位Mrs. Bush——一个有“支那热”的太太。伊藏了许多中国画幅瓷器,要我告诉伊这些东西底价值与年代。伊请我午餐,遂谈及些诗画底闲话。伊要介绍我给Miss Harriet Monroe那位著名的enthusiast for and critic of poetry;(伊的杂志——“Poetry”你们收到没有?)还要介绍我给Carl Sanburg。(这位诗人前回的信里我也讲过)致Miss Monroe的介绍信我已得着了。我想过几天就去拜访伊了。那时我定有信报告你们我们谈话底经验。再谈。顺问 近好!
一多 双十节夜
实秋:
《红烛》寄来了。因为这次的《红烛》不是从前的《红烛》了,所以又得劳你作第二次的序。我想这必是你所乐为的。放寒假后,情思大变,连于五昼夜作《红豆》五十首。现经删削,并旧作一首,共存四十二首为《红豆之什》。此与《孤雁之什》为去国后之作品。以量言,成绩不能谓为不佳。《忆菊》,《秋色》,《剑匣》具有最浓缛的作风。义山济慈的影响都在这里;但替我闯祸的,恐怕也便是他们。这边已经有人诅之为堆砌了。我前次曾告你原稿中被删诸首,这次我又删了六七首。全集尚余百零三首,我还觉得有删削的余地。但是我自己作不定主意了。所以现在寄上的稿子随你打发;我已将全权交给你了。你也可以仿你从前的故伎,将他们分成等差,超,上,中+者存之;余皆淘汰。你当然可以请景超作你的帮办大臣。但我要的是你们的意见,我并不想讨大众的好。假若《红烛》删得只剩原稿三分之二,我也不希奇。
我们两人的作品定要同时出世,我想这定能做到。我想我们在互作的序中,固不妨诚实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也要避开标榜底嫌疑。这是我要请你注意的。
印刷定要在上海才好。我的弟弟在上海,初二次的校对我可以教他干。末次还是要你看过的。你同书局将交涉办妥了,印费须付多少,请你写信告诉我的哥哥(他的通讯处附后)叫书局向他领取。我想印费只可在出版以前付他一半或三分之一。不然我便拿不出了。我不便向我家里索款,我只好自己省着,再在这里借点,凑成这笔款项。因为经济的关系,所以我从前想加插画的奢望,也成泡影了。封面上我也打算不用图画。这却不全因经济的关系。我画《红烛》底封面,更改得不计其次了,到如今还没有一张满意的。一样颜色的图案又要简单又要好看,这真不是容易的事。(这可奇怪了,我正式学了画,反觉得画画难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我觉得假若封面的纸张结实,字样排得均匀,比一张不中不西的画,印得模模糊糊的,美观多了。其实design之美在其proportion而不在其花样。附上所拟的封面底格式,自觉大大方方,很看得过去。但是那里一块纸是要贴上去的。这样另费一次手续,也许花钱还是不少。但我宁可这样花钱,花得稳当多了,划算多了。还有一层理由:我画出的图案定免不了是西洋式;我正不愿我的书带了太厚的洋味儿。(今天我带黄荫普、何运暄、宋俊祥、雷海宗、姚崧龄等去逛Field Museum同Art Institute Museum,我不引他们久看西洋画,而到有中国底美术品之处,我总对他们讲解赞叹,他们莫名其妙了。)书内纸张照《雪朝》,《未来之花园》底样子。封面底纸张也应厚如《雪朝》的;颜色不论,只要深不要浅,要暗不要鲜就行了。书内排印格式另详附样。售价多则六角,少则五角。
以上是《红烛》的计划。《荷花池畔》既定同时出世,当然最妙是一切仿此。(除了封面底纸张可以换一颜色以资区别)只看你愿意与否?你嘱我画《荷花池畔》底封面,依我的提议,当然是用不着了。实秋!我老实告诉你,我真画不出使我满意的一张图案来,我更信在中国定印不出一张使我满意的图案来。等我们出第二本集子时,我定在中国了;那时我定能弄出一本真正地artistic的书来。
讨厌的business讲完了,可以闲谈几句了。我近来认识了一位Mr. Winter,是芝加哥大学底法文副教授。这人真有趣极了。他是一个有“中国热”的美国人。只讲一个故事,就足以看出他的性格了。他有一个中国的大铁磐。他讲常常睡不着觉,便抱它到床边,打着它听它的音乐。他是独身者,他见了女人要钟情于他的,他便从此不理伊了。我想他定是少年时失恋以至如此;因为我问他要诗看,他说他少年时很浪漫的,有一天他将作品都毁了,从此以后,再不作诗了。但他是最喜欢诗的。他所译的Baudelare现在都在我这里。我同他过从甚密。他叫我跟他合同翻译我的作品。他又有意邀我翻译中国旧诗。我每次去访他,我们谈到夜深一两点钟,我告辞了,我走到隔壁一间房里去拿外套,我们在那间房里又谈开了,我们到门口来了,我们又谈开了,我们开着门了,我们在门限上又谈开了,我走到楼梯边了,我们又谈开了;我没有法子,讲了“我实在要回去睡觉了!”我们才道了“good night”分散了。最要紧的,他讲他在美国呆不住了,要到中国来。一星期前我同张景钺(现从他读法文)联名替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曹校长了,荐他来教法文。只不知道他的运气怎样,母校的运气怎样。你们如果有法子为他push一下,那就为清华造福不浅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样一个美国人!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他没有学过画,他却画了一幅老子底像。我初次访他,他拿着灯,引我看这幅油画,叫我猜这是谁。我毫不犹豫地说“是老子?”“果然是老子!”他回道。他又copy了几幅丈长的印度的佛像画。这些都挂在他的房子里。他房子里除几件家伙外,都是中国印度或日本底东西。他焚着有各种的香,中国香,印度香,日本香。
承你寄来的各种诗集杂志都收到了。《创造》里除郭田两人外无人才。《未来之花园》在其种类中要算佳品。它或可与《繁星》并肩。我并不看轻它。《记忆海鸥杂诗》(五三页)《故乡》是上等的作品,《夜声踏梦》是超等的作品。“杀杀杀……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同叶圣陶所赏的“这一个树叶拍着那一个的声响”可谓两个声响的绝唱!只冰心才有这种句子。实秋!我们不应忽视不与我们同调的作品。只要是个艺术家,以思想为骨髓也可,以情感为骨髓亦无不可;以冲淡为风格也可,以浓丽为风格亦无不可。徐玉诺是个诗人。《蕙底风》只可以挂在“一师校第二厕所”底墙上给没带草纸的人救急。实秋!便是我也要骂他诲淫。与其作有情感的这样的诗,不如作没情感的《未来之花园》。但我并不是骂他诲淫,我骂他只诲淫而无诗。淫不是不可诲的,浮不是必待诲而后有的。作诗是作诗,没有诗而只淫,自然是批评家所不许的。全集中除你已加圈的《谢绝》外,我还要加一个圈在《画是》上——
画是失路的鸦儿,
徬徨于灰色的黄昏。
颇有意致,薄有意致。
久未通音,竟积起了这多的话。夜深了,再谈吧。祝你冬安!
一多启
三分邮票就把两条好汉从东半球送到西半球来了,贱么要算贱极了!但你们也太贱了哦!五柳先生不以五斗米折腰;两条好汉竟为三分邮票把腰身折断了。
“单矢易断,众矢难折。”文学社底全体却平安地到了芝城。
信写完了,搁了一天。今早又接到你十一月廿五日一信并《努力》之评论。实秋,我们所料得的反对同我们所料得的同情都实现了。我们应该满意了。郭沫若来函之消息使我喜如发狂。我们素日赞扬此人不遗余力,于今竟证实了他确是与我们同调者。《密勒氏评论》不是征选中国现代十二大人物吗?昨见田汉曾得一票,使我惊喜,中国人还没有忘记文学。我立即剪下了一张票格替郭君投了一票,本想付邮,后查出信到中国时选举该截止了,所以没有寄去。本来我们文学界的人不必同军阀,政客财主去比长较短,因为这是没有比较的。但那一个动作足以见我对于此人的敬佩了。
文学社出版计划既已打消,前回寄上的稿子请暂为保留。那里我还没有谈到《女神》的优点,我本打算那是上篇,还有下篇专讲其优点。我恐怕你已替我送到《创造》去了。那样容易引起人误会。如没有送去,候我的下篇成功后再一起送去吧。
文学社出版计划取消也好。我们从此可以随时送点东西给《创造》也不错。如果《红烛》排印费时过久,请你替我抄几首送给《创造》登登,《荷花池畔》也可照办。因为我们若要抵抗横流,非同别人协力不可。现在可以同我们协力的当然只有《创造》诸人了。
又及。
承答一首及《小河》都浓丽的像济慈了。我想我们主张以美为艺术之核心者定不能不崇拜东方之义山,西方之济慈了。我想哪一天得着感兴了,定要替这两位诗人作篇比较的论文呢。
《冬夜草儿评论》收到了。这点玩艺儿大致还不差,只是校对者没有将落叶扫得干净,殊为憾事。现在销路如何?出版后有何影响,这都是我急要知道的。一切经理底手续,麻烦了你,太对不起你了。
你嘱我作《荷花池畔》底序,我已着手了。但我很想先看到一部全集底原稿。你能抄一个副本给我吗?《红荷之魂》,《题梦笔生花图》,《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小河》,《幸而》,《秋月》,《旧居》,《对情》,这些我都有存稿,就不必再抄了。我想想我们很可怜,竟找不到一位有身价的人物替我们讲几句话,只好自己互相介绍了。但是我们的主张在现代的诗坛里恐怕只有我们自己懂得吧。此候 文安。
毓琇,景超,毅夫诸友问候。
一多自芝城 十一,廿六。
实秋:
中华戏剧改进社事停顿许久,前由纽约同人讨论进行方法,公决由刊行出版物入手。盖其余作业如演戏筹款等等必须回国后才能办理也。杂志则目前即可从事收集稿件。杂志本定专注于戏剧方面,嗣因恐材料有限,日久难以为继,乃改为包括各种艺术,而尤注意于印刷精美,以求不负于艺术真旨。杂志名称颇不易取,已经提议者有“雕虫”与“诃图”两种。“雕虫”虽有偏重文艺之嫌疑,然亦未始不可以包括艺术全体。“河图”则取义于河马负图,伏羲得之演为八卦,作为文字,更进而为绘画等等,所以代表中华文化之所由始也。“雕虫”嫌其偏,“河图”嫌其泛。皆非万全。请与波城同人再慎为斟酌之。暂拟前四期目录见次页。第一期拟明年一月出版。因印刷与制版方面非嘉铸或我回国就近监察不可。制三色版或铜版如国内不能满意,或须在日本办理,或则在美国预制数种带归亦未始不可。总之全书底形式务求美观,使其自身即成为一艺术品。售价暂定八角或一元。印刷经费如书局不肯担任,嘉铸归国或可代筹若干,以资补助。
1.楔子(宣言)
2.陈师曾像 吴新吾
3.作品 陈师曾
4.诗 闻一多
5.建筑图案 杨廷宝
6.散文 徐志摩
7.拓碑 ——
8.万人坑(独幕剧本) 熊佛西
9.万人坑布景图案 赵 畸
10.批评之批评 梁实秋
11.旧剧之欣赏 余上沅
12.中国绘图在西方之势力 张嘉铸
13.李义山之精神分析 潘光旦
14.中国瓷器数件 ——
1.自像 塞藏Paul Cézanne
2.塞藏赞 闻一多
3.惠特曼赞 John Alexander
4.惠特曼赞 梁实秋
5.诗 郭沫若
6.独幕剧本 赵 畸
7.同上图案 赵 畸
8.音乐论文 赵元任
9.短篇 鲁 迅
10.塞藏小传 张嘉铸
11.帕敷罗娃的艺术Pavlowa 林徽音
12.帕敷罗娃舞蹈摄影 ——
13.小品 梁实秋
14.宋刻观音像(Boston Museum)
1.印度女诗人奈陀夫人像(Sarajini Naidu)
2.欲曙天(剧本) 余上沅
3.欲曙天图案 赵 畸
4.诗 梁实秋
5.雕刻作品 ——
6.奈陀夫人的艺术 闻一多
7.散文 陈通伯
8.短篇 郁达夫
9.中华美术馆刍议 张嘉铸
10.散文 刘奇峰
11.中国妇女服装问题 林徽音
12.园亭布置landscape gardening 罗 巟
13.考古(archaeology)
1.日本画家像
2.诗 郭沫若
3.J. Synge艺术 余上沅
4.短篇 冰心女士
5.小泉八云 张欣海
6.中国建筑 梁思成
7.毕痴来(Aubrey Beardsley) 闻一多
8.中国名胜摄影
9.芬勒搂札(Erensh Fennolossa) 张嘉铸
10.散文 梁实秋
11.日本舞蹈家摄影
纽城同人皆同意于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Cuitural Nationalism),故于印度则将表彰印度之爱国女诗人奈陀夫人,及恢复印度美术之波士(Nandalal Bose)及太果尔(Abanindranath Tagore)(诗翁之弟)等。于日本则将表彰一恢复旧派日本美术之画家,同时复道及鉴赏日本文化之小泉八云及芬勒搂札,及受过日本美术影响之毕痴来。从一方面看来,我辈不宜恭维日本,然在艺术上恭维日本正所以恭维他的老祖宗——中国。我决意归国后研究中国画,并提倡恢复国画以推尊我国文化。故在第一期内有陈师曾,有拓碑(书法,)有旧剧之欣赏,有瓷器,有李义山之精神分析,又有中国绘画在西方之势力。我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虑,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百千倍之。杜渐防微之责,舍我辈其谁堪任之!第五期或当讨论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矣。上沅正研究此题,在下次的江滨聚餐时报告。我希望你在此题上亦有一篇论文。如方便即提前发表亦可。
关于杂志尚有数事当注意:
一,非我辈接近之人物如鲁迅,周作人,赵元任,陈西滢或至郭沫若,徐志摩,冰心诸人宜否约其投稿。我甚不愿头数期参入此辈之大名,仿佛我们要借他们的光似的。我们若有创办杂志之胆量,即当亲身赤手空拳打出招牌来。且从稿件方面看来,并不十分倚仗外人的辅助。
二,排印法宜横行或直行?
三,宜否加入外国文字之作品,如熊正瑾之“Thrice Promised Bride”等等?
四,售价一元或八角是否嫌太多?
五,要打出招碑,非挑衅不可。故你的“批评之批评”一文非作不可。用意在将国内之文艺批评一笔抹煞而代以正当之观念与标准。上沅又将作五年来之中国新剧,本意亦在出人以下马威也。要一鸣惊人则当挑战,否则包罗各派人物亦足哄动一时。此问题与问题一乃是争点之正面与反面,孰舍孰从,请示知。
你与一樵尚愿担负何种稿件,请拟定题目寄下并早日着手撰作。旧作诗未发表者请汇齐寄下,或自选数首寄来亦可。去岁在珂泉所作Housman式小诗务请寄来。许地山可由一樵去函要一点稿子来否?如可行则请申明去取权在本杂志编辑部。因我辈选稿当十二分的严格。我们卖的是本领,不是名字。
努生十号来纽。住万国公寓。《大江》稿件预备得如何?如不嫌闻一多的诗太多,近作有长诗《南海之神》(中山先生颂)可以尽《大江》有优先权。不然即送《民国日报》发表。《洗衣曲》前函云字句有当修改处,得暇请详细告我。贵处如有《时事新报》,请查《学灯》十一月十七八日为法所作“《红烛》批评,”将其内容大意告我。又闻十一月间又有天用者评《新现代》新诗亦及《红烛》。《红烛》似渐有人注意也。归国后拟即办再版。现正从事洗刷内容,删削的诗大概不在少数。
有暇亦请为我重阅一遍,供给我一点新意见。便请日安!
一樵、菊农处问候。
一多
实秋、一樵:
大江前途之发展,有赖于本年中之活动者甚多。本年东部年会中之活动不但可以宣传国家主义,而且可以宣传大江会。大概添加会员,在年会前,很有限。年会中大江政策若能实现,定有同志的愿来参加我们的阵列。然后会员增加了,声势浩大了,大江的根基便算稳固了。祖同有希望得到年会主席,只怕有fraternities的人出来同他抢。所以我们应该有一番预备。我们预备的方法有两种:一,发表大政方针以引人注意。二,在councilmen方面从事疏通,因为年会主席是要他们同意的。沈濂翁同老浦不知也是否候选员。若是,则从大江方面看来,应该集中精力,推出一个人来。诸人中祖同自是较为合宜,因一,他是清华同学会长,二,又是大神州底重要职员,恐怕能得多方面的赞助。努生却不以为然,他说只要大江的人都可以,不必倚轻倚重。不知你们的意见如何。此事无论如何,暂时只要浦沈是否候选员,他事不必提及。
请冰心当女代表想无不可。这种反正是出风头的事。至于加入大江事,只好等年会后再讲。上次我同她谈话,我猜她的意思,颇表示对于大江事业的同情。请一樵有机会多和她谈谈大江。
努生到纽约来,颇哄动一时。现已被选为Intercollegiate Cosmopolitan Club底International Assembly底中国代表之一。代表共二人,其余一人为光旦。这种要在国际替中国人争面子的职务,竟都落江滨人的手里了,确乎是江滨底荣耀。
菊农加入大江恐不大愿意,但在年会中帮忙,准是愿意的。
与大神州合并恐不能成事实。因彼等政策太消极,且至如今国家主义的定义还未决定。不过同他们合作总是有益无损的。
草此顺问 日好!
一多
实秋:
船票尚朱买定,太早也。蛰居异域,何殊谪戍?能早归国,实为上策。(中略)
《南海之神》谓为脱稿亦可。刊入《大江》不嫌其为国民党捧场乎?我党原欲独树一帜,不因人热,亦不甘为人作嫁衣裳。然取决之权在足下,我固无成见也。
来示谓我之诗风近有剧变。然而变之剧者,孰过于此:——
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
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
舌总猜疑。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
释 疑
艺国前途正杳茫,新陈代谢费扶将——城中戴髻高一尺,殿上垂裳有二王。求福岂堪争弃马?补牢端可救亡羊。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万丈长。
天 涯
天涯闭户赌清贫,斗室孤灯万里身。堪笑连年成底事?——穷途舍命作诗人。
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记》,戏作柬之
一代风流薄幸哉!钟情何处不优俳?琵琶要作诛心论,骂死他年蔡伯喈!
一多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