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10日
黄维放下了帽耷子,那声音便遥远了。哼!放下武器?混帐!
他茫然地走着。胡髭长得很颓废了,他懒得修饰。他是个注意军人风度的人,可现在无法讲究了。胡琏又来了。他寄希望于胡琏。可是,胡琏除了凶狠地怒骂“撤了你!”“毙了你!”“押下去!”也没有别的办法。
投降么?混帐!
大王庄失守,三十三团几乎全部战死,黄维一听,气得将电话机摔碎了。这是他在双堆集发的最大的一次脾气。他竟一时冲动,拔出手枪指着自己的警卫团长,大吼:“马上把阵地夺回来!”
警卫团去了,一色的钢盔如绿色的甲虫涌向前沿。可是,上去两个营,下来时已不足1个连的编制。
阵地接连丢失,周庄、许庄、王庄、杨庄、李庄……双堆集只剩下东西不足三里、南北不足五里的狭小地域。
刚才和胡琏、吴绍周等研究好了,一定要在适当时机突围,能突出去多少算多少。可,伤兵怎么办呢?
啊!这就是伤兵住的地方?这就是十二兵团的野战医院吗?
平坦的一片麦地里,挖了几条两米宽、数十米以至一二百米长的坑。上万的伤兵就睡在这坑里,一个挨一个。没有医护人员,没有药,甚至没有人过问。身边的伤员死了,没有力量拖出去,依旧放在身边。伤重爬不出去,屎就拉在坑里,拉在脚边。
大雪纷纷扬扬,方圆两三里的麦地正在被银色覆盖。周围没有一点儿动静,纷纷扬扬的雪片旋转着降下来,降下明年的好年景,大约还有诗人们的雅兴。
黄维不是诗人。他是特意来看他的伤员的。
怎么回事?人呢?黄维打了个寒噤。全死了么?到底怎么了?他轻轻地往前走,似乎怕踩破这巨大的寂静。他听见了,就在他的身边,就在他的脚下,低低的呻吟一声一声,不紧不慢,此起彼伏,如秋夜的虫鸣……一条条伤兵坑全被雪盖住了,裹着大衣和降落伞的伤兵们还是一个个横摆在坑里,白白的,如同一个个硕大无比的蚕茧,呻吟声就是从这“雪茧”里冒出来的。
突然,一个伤兵看见了他。伤兵从坑里伸出黑得如火烧了的树枝一样的手臂,张开手指,衰弱不堪地喊:“长官,给口水吧!”
不知怎么的,在他的身前身后猛然间伸出无数双手来,黑压压的,全部抖动着……没有人,连人头都看不见,没有力气探出头来。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手掌在雪白的平原上抖动,一个声音在风雪中隆隆滚动:“长官,给口水吧——”
黄维有些心悸。他觉得脚下的大地在倾斜。他不由地打了个趔趄,将脖子一缩,逃也似的走开了……
他一直走进兵团部还不敢回头看,他总觉得那个声音在背后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