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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海浮云

单仕平

戴着圆形墨镜的算命先生许宗儒漂荡多年,来到一个叫“金顶”不起眼的小巷里租了一间八平米的屋子。面孔黝黑长着参差黄板牙的富裕农民居然以不容讨价还价的口气面不改色地收了许先生两张百元大钞,这简直是打劫!许先生到一家私人裁缝铺里制作了一黑一白两件对襟式真丝褂子,把自己打扮成温文尔雅的模样。

许先生的双眼视力均为1.5,入行随俗,许先生也勉为其难地冒充瞎子,白日里他拄一根乌木杖作摸索状,磕磕绊绊地让人觉得此人怪可怜的。

他把《麻衣神相》背得滚瓜烂熟,而且颇有研究。

珍藏许先生手里的《许氏命相》秘本,经数代人研读,已然飘零残破。“父来问子欲子贵,子来问父为父忧;妻来问夫为夫愁;夫问妻,定然子息艰难;士子问前程,商贾为财帛,絮絮问一事,定为此件缺;频频问原因,其中必有故;一片真诚,自说慕名求教,此人实乃信徒。笑问贱相如何,此人若非权贵,定是捣乱!砾丛中辩金石,衣冠队里别鱼龙,古来万法归一法,天机不可泄露……”此乃《许氏命相》之总纲。每读及此,许老先生不免击节赞叹:妙哉此论!

有了一番渊博,许老先生自信能在此捞到大把的金钱,闯出大块的天地。只是,令许老先生伤心的是居住之地太过下流,难与自己神算的身份相衬。那是夹在几幢临街大厦阴影处的农民屋,住在此处的还有两人,左首是一个豫西女子;右邻广佬儿是本地人,年近四十,做着补鞋的下贱勾当。

广佬儿终夜敲击不止,无论有风无风的日子,满屋鞋臭挥之不去。

豫西女子长相倒也俏丽,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夜夜描眉点唇,衣衫光鲜,首饰丁当,引颈鹤立街头,见男人就灿烂了一张粉脸,拉拉扯扯,甜甜地呼着“老细”(老板)。许先生兀地想起一个词儿——倚门卖笑。

许先生自命清高,哪能与这等龌龊人为伍?弃了杖,去找那富裕农民理论。

那农民倒有涵养,也不生气,很有气度地递给许先生一支“三五”,搭起二郎腿,喷着烟圈悠悠说道:“许先生也犯不着生气,不如将这一排三间屋一起租下,我给你八折优惠如何?”

就是八折优惠,三间屋也要五百元,许先生被噎愣了。

见许先生半响无语,农民又递上一支“三五”,愈加平和地说:“许先生如果无意租下整栋屋,那就唔好意思,我总不能让它空着。只好让先生受些委屈了。”

许先生明白此地无钱是小闺女打亲家——空口说空话。无钱只有日日嗅那臭鞋味儿,日日睇那风骚鸡婆。于是将那一前一后的两支三五在掌心里揉个粉碎,狠狠地往脚下一摔,留下了一句让那个富裕农民目瞪口呆的脏语:我吊你老母个害(我日你妈)!

许先生一路飞走,偏偏遇到同行阿海。阿海曾是特区红透半边天的人物,阿海面相生得不如许先生儒雅,一张口只知吹捧,功力远不及许先生深厚,因此阿海恨透了许先生。见许先生一不拄杖二不戴墨镜却健步如飞,顿时冲街一声呐喊:“好你个假瞎子,骗得人好苦!”

许先生看清吆喝的人是阿海,极镇定极平静地说:“先生,唔好意思,你睇错人了!”说完,飘飘然穿街而去。

灯红酒绿下,许老先生一声叹息:珠海真他妈地好!踅进一家排档,胡乱打发了肚皮,怏怏然回到深恶痛绝的出租屋,对灯枯坐。左边补鞋佬儿丁当不绝的敲击声,右边是调情的嗲嗲撒娇声,吃吃浪笑声。俄顷,床板吱呀声大作,豫西女子如梦的呻吟,多年不弹此调的许先生的老二揭竿而起,腹胀如鼓喉咙发干,仓促间也呻吟一声:“我的娘呀!”裆里早已湿漉漉一片了!

为缓解隔壁带来的压抑,许先生咽口唾沫,放开喉咙吼唱:

哥子我从来不扯谎

打一只麻雀斤四两。

哥子你不要不相信,

翅膀毛扯了一箩筐。

隔壁的声浪顿歇,许先生好不得意,叽叽嘎嘎地接着吼:

斤四两麻雀算个啥?

我家鸡公下蛋才叫大。

一个蛋炒了十八碗,

蛋壳装得下大冬瓜。

隔壁房里一声怒吼:“你老母个害,死左老豆(老爸),半夜三更吼咸个啥?欠揍啊你!”

许先生禁声,补鞋匠的钉锤也住,出租屋里静悄悄。俄而,豫西女子撒娇:“呀唷大佬(大哥),发乜(啥)火嘛,真真扫兴!”

嫖客心肝宝贝儿地哄。一种凄凉弥漫了许先生全身。

这种凄凉的感觉是苦楚的,许先生不甘被这种感觉所淹没,于是把凳子搬到桌上,坐在凳上,对着惨淡的灯光研究掌纹,贼也似地盯着掌纹上那象征着财富的“泉眼”,那泉眼依然千年不变地显在那儿,许先生抚着泉眼安慰自己:怕甚?财富是跑不掉的,人人都有走运时,只争来早与来迟。子牙八十运才来,吕蒙正七十二岁中状元。我许宗儒时辰一到,门板也挡不住,非大发特发不可,一发不能收!如此想着,许先生双手枕在头下安然入睡了。

翌日,许先生起了个绝早。甫开房门,恰巧碰着豫西女子出门送客。嫖客见许先生赶紧低头,原来是个瘦儿巴唧近五旬的男人。许先生兀地壮了胆,且为昨夜无端地虚怯暗笑。嫖客脚下虚虚地象踩上了一团棉。

豫西女子大声叫嚷:“唔使怕,唔使怕,呢个人是个瞎子!”

嫖客兀地壮起了胆。打量许先生半晌,弄得许先生只好做摸摸索索状。

待嫖客走远,许先生摘下墨镜,怒视豫西女子,“做这种羞人的勾当,倒好意思中头彩似地大喊大叫,好唔识羞!”豫西女子对许先生陪着笑脸:“大佬唔生气,我厌这嫖客,就拿他耍笑取乐。”

许先生见豫西女子这等说,倒生了几分好奇,“既做这生意,他花了银钱你出了力,两厢情愿,说什么厌不厌的?不应了古话,又做婊子又立牌坊么?”

豫西女子见许先生这等说,身子一颤,煞白了脸,神色默然,低低地说一句:“大佬才教训得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只是大佬不知罢了。”

许先生悟到自己的话太过刻薄,转身走了几步,言道:“小妹子,你前额阴云密布,印堂显得灰暗,似有霉运当头,近日当有劫难。这几日最好收敛一些,避避风头才好。”

豫西女子见说,立刻惊惶起来:“大佬,多承指教,我一定顺势大佬话,干干净净呆一阵子!”

许先生拔步要走,大清早和这女子胡扯这么久,延误了生意,在心底恨一声:撞见你妈大头鬼了!这当儿,补鞋匠也推门而出,迎面碰见许先生和豫西女子,点头招呼道:“生意好,生意好!”

许先生心底愈发痛恨,不睬那补鞋老儿,径直昂首,挺拔而去。

一出小巷,许先生手中的乌木杖点得街面脆响。那身子瘦长瘦长,远处的海风拂过,裹着许先生悠闲、儒雅的步态,着实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

许先生在番洲区自己日日算命的老地方儿,盘膝而坐,将一块三尺见方的小广告压在脚下,闭目如老僧坐禅,渐渐入定。许先生虽年过四旬,但天庭饱满,五官周正,肤色白晳,满脸寻不出几根皱纹,端的一副好面相。凭着爹娘给的本钱,狠压其他几位算命先生的风头。

许先生偷眼看阿海,这阿海与往日有了不同,也与自己一般行头。对襟衫紧裹肥胖的身体,愈显得狼犺。墨镜架在酒糟鼻上,鼻头益红得醒目。许先生禁不住“格儿”一笑。

少顷,来了一位妇人。那妇人小腹坟起。稍作迟疑,阿海便狗见骨头似地凑过去;“太太,您算命么?”

见那妇人也不搭理,阿海自感无趣,复又坐下。大声吆喝:“算命算命算命算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要知流年如何,找我阿海铁口。如有测算不灵,我阿海概不收费,算命了啊算命……”

那孕妇厌恶地瞪了阿海一眼。旁若无人地穿过许先生的几位同行,立在许先生身前。

许先生纹丝不动,暗地里眯眼打量来人。妇人衣着华贵靓丽,金银首饰齐全。腰挂摩托罗拉豪华型手机,虽面部布满孕斑,却也滋润水气。那妇人虽富贵,却有忧色,于是许先生便不言语。无言相对一会儿,才对那妇人开口,徐徐言道:“姐姐前来,莫不是为了腹中胎儿性别?”

妇人一惊,肃然道:“先生真神人也,我尚未开口,先生即知来意。不瞒先生,小妇人今天来求先生测个字儿,算算胎儿是男是女?”

“不知姐姐所测何字?说来在下也好推敲。”

许先生问话之时,偷偷打量那妇人。妇人面色白润,但脸上生着一边一块的蝴蝶斑。身后腰细,向前却是满肚大孕,不似怀女孩般肚脐尖小。小肚子方方正正,似扣了只筲箕,心中有几分把握。

妇人寻思,言道:“鄙姓方,夫家姓谢,先生便测这‘谢’字如何?”

许先生略一沉吟,言道:“姓方?姐姐好姓,腹中骨肉一点,可顶一方天空!这所测的谢字更好了。姐姐请看,将这谢字拆开,言说身有寸物,又且能射,姐姐这肚中之儿又是男仔也,不日姐姐有添了弄璋之喜,可贺可贺!”

妇人一听,大悦,从手袋中抽也五张百元大钞,双手奉与许先生,恳切地说:“先生测得好字,若应了先生之言,日后还有重谢。”

开张以来,这是许先生遇着第一位慷慨的主儿,心下暗喜。点点头,不再言语。

那妇人走得几步又回到许先生摊前,许先生不疾不徐地问道:“姐姐尚有何事?”妇人似下了重大决心,将那款摩托罗拉手机奉与许先生,言道:“现在市场经济,信息时代,先生做生意,还是有手机方便,日后我家有何迷惑之处,也便于联系,望先生笑纳。”

许先生口中客气道:“姐姐太过客气,这叫我如何能收这贵重的物品?还是姐姐自己留用的好。”推辞再三,妇人执意相赠再四,方收下挂于腰际。

阿海眼珠子要滴出血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猫子,真正走了狗屎运!”许先生很有气度地冲阿海一笑,尔后摘下手机摁得滴滴叫,“梁大哥吗?以后有什么事找我,我的手机号是13851332728。”

日落,许先生又做了数单生意,挣了八百元钱,哇噻!真正好运!许先生不动声色地悠然收起广告,对阿海招呼道:“我收工了!”可怜阿海收入寥寥,无可奈何地看着许先生潇洒地掸尽屁股上的灰尘,在暮色中飘飘然而去。

巷口,许先生摘了墨镜,挑了家大排档,在不起眼的角落坐定,精心点了一荤一素和一扎蓝带冰啤,然后左腿架叠在右腿上,慢慢享用。音响里反复播着解晓东的曲子,许先生手指在大腿轻按节拍,摇头晃脑地哼哼:“……高兴高兴真高兴!”

一前一后来了俩女子,摩肩擦背勾搭许先生,俩女子堪称绝色,对许先生殷殷地笑着,一口一个老细(老板),喊的许先生骨头都稣了。倘若不是许先生颇有道行,有刀枪不入之功力,只怕口袋里的几张钱币早已易名换姓了。

在女色的诱惑下,许先生微闭着眼,端然而坐,连个笑脸也不施舍,一幅比梁山伯还君子比柳下惠还正经的模样,大有常在江边走就是不湿脚的风度。可是在啤酒泡沫的作用下,俩女子的娇声最终还是腐蚀了许先生纯洁的灵魂,使他动了怜香惜玉之情,脱下圆口布鞋,从鞋壳子里掏出两张十元纸币打发了俩女子,这俩女子毫不含糊,收了钱便闭了口,敛了笑容,扭屁股就走。

用完餐,已是华灯初上,许先生晕晕乎乎地步入那间租房。白日里暑气已然褪尽,扑面而来得是清凉海风,许先生步有些摇晃,摇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舒服惬意。许先生迷糊间,弄不清是海风吹得他摇晃呢,还是压根他没摇晃,只是海风吹得他飘飘忽忽如入梦境。

在门口,豫西女子倚门立着,粉脸洗却铅华,头发清汤挂面似地披在肩上,在夜风中飘飞如缎,微黑的面庞殷红的唇浅浅的笑。这女子洗却铅华后竟是这副恬静的面容,许先生的脑海中闪出了神龙架那溪水炊烟茵茵草地。

念头就那么一闪,许先生即回过神儿来,暗骂自己荒唐,什么溪水炊烟青草地,真昏了头撞见大头鬼了!人家这颜色是大款的,期待的是囊囊的钱袋子,你已十年不近女色,凭什么在不相干的女子身上回味起来?

于是,许先生淡淡地招呼豫西女子一声,边欲进屋,殊不料豫西女子急急地横身挡住去路,说:“大哥,今早幸亏你指点,我今日从早到晚不曾接一个客,听大哥话,避一避霉头,大哥你真是料事如神。这不,公安局派出所治安队的人刚刚来过一拨,查得昏天暗地。据他们言说这个月严打,巷子里拉出去几对鸡和嫖客,俱是从被窝里拉出来,就是想辩也无从辩起。查到我时,见我孤伶伶一个弱女子,打扮和鸡们颇不相同,口气倒也和蔼,问我在特区做何营生?我便忍不住哭了,告诉他们我是逃婚的,爸妈要将我嫁给一个劁猪佬儿,那劁猪佬儿即跛且驼背,却极有钱,我死活不答应,爸妈却将我吊起来,挨过无数棍棒拳脚,我终于还是逃了出来。公安们同情地安慰我说,特区遍地有工打,找份工作认真做,学个一技之长,慢慢就能熬到出人头地的一天。”

豫西女子言及此,眼里已是泪花儿一片,泣不成声:“大哥,此番多亏你的关照,方才逃过这一劫。我在门口等大哥回来,已有两个时辰,请大哥进屋坐坐,小女子无以为谢,特地买来一只鸡,褒好了鸡汤,等你归来饮,聊表谢意。”

“不啦,不啦!”许先生口头虚虚应着,心里却暗暗佩服自己。本不想进豫西女子那屋,却禁不住那女子三拖两拽,许先生已落坐女子床头。

一会功夫,豫西女子端上一碗西洋参炖竹丝鸡汤,腾腾地冒着热气儿,两只肥肥的鸡腿并排卧在碗里,清香诱人。许先生刚喝了酒水,未进食,自然无法抵挡美味的引诱,便略略推辞,即端碗吹吃起来。

豫西女子心细如发,许先生完筷一放,立即递上热毛巾。许先生很久未被女子如此温存过了,心头涌起一股暖意。不由想起了发妻,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许先生渐渐进入了浪漫情怀,眼睛里有种碎碎的迷离的光。

这时豫西女子并没有和许先生同步进入境界,她只是挨着许先生坐着,眼望许先生微泛晕红的面颊,低低地说:“大哥,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真是难为情,有家不能归,人前人后任人戳脊梁骨,有时半夜噩梦醒来,淋淋漓漓一身老汗,深悔自己做的这一行当,心里一阵疼痛。很多夜晚,我在心里羡慕你和补鞋大哥,你们都是凭力气靠技术吃饭,虽不容易,却活得不虚不惊,不似我这般见不得天日。我一个弱女子,没文化,在乡下时被狠心的父母卖给凶狠的跛子劁猪佬儿,被他破了身子。”

豫西女子双肩剧烈抽动,泪流成河,许先生兀地想起自己对她的冷淡,不胜羞愧,无言安慰女子那颗饱经沧桑的心,只是拍着豫西女子肩头说:“别哭啦,别哭啦!……”

豫西女子仰起脸,抹干眼泪:“大哥,我真正苦命,起初恨透了父母,出门时日久了,却又想念。我早想开了,也不能全怪他们!我哥哥三十出头了,因为家穷,娶不起媳妇,好容易订了门亲,女方却索要六千元彩礼,六千元啦,在我们拉屎不长蛆的河南伏牛山,去偷,去抢?为了家门不断香火儿,父母才狠心想出了这无奈的下下之策。我如今是逃出来了,不知我哥怎样了?我拼命地挣钱,想早日挣够六千元帮帮他呀!没承想来在特区,孤伶伶举目无亲,工作又找不到,终不能饿死街头吧?深夜,被一个老头强暴,临走时扔下两元钱。我哭,哭过之后,用这两元钱买了一个盒饭,从此干上了这营生。”

许先生怜惜地将豫西女子揽在怀里,听她凄凄地诉说:“我知道大哥瞧不起我,以为我挣钱容易,其实你不知,我的心里有多苦,这苦又无法向人说,就拿客人寻笑取乐,这笑是装出来的,有时只想大哭一场呵!”

捧着豫西女子那张泪水涟涟的脸,许先生叹息一声:“唉!”心里涌动一种异样的情愫,想想来此地半年余,从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一种情感交流,除了哄人算命。豫西女子一番诉说,许先生情不自禁地握住豫西女子的手:“不要瞧不起自己,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我又算个什么?满以为珠海遍地金银,只要弯腰便会有吃有穿,没成想自己啥也不会,谋不到一份正经差事来做,到头来只有装个瞎子蒙人骗饭吃。说白了我只是一个骗子,一个大骗子!还让你这么地夸奖,真正让许某羞煞。”

许先生的一番坦诚打动了豫西女子历经沧桑尘封已久的心,仿佛早春河面的坚冰裂出一阵脆响,她感到了春情的萌动。

豫西女子紧紧拽住许先生的衣袖,低低地说:“大哥,同是天涯沦落人,若不嫌妹子脏,甭回去了,今夜就要了我吧。”

许先生想起妻子,那个既温柔又贤惠的鄂西北女子。结婚时医生说她骨盆天生窄小,若生育便有性命之虞。可惜自己未放在心上,认为那是胡说,女人么,天生就是传宗接代的,结果妻子难产,一下子害了两条命。

怀着对亡妻的情份,许先生兴致全无。于是说道:“好妹子,我未近女色,你千万不要象凶狠驼子那样破了我的身。”豫西女子神色黯淡。许先生捧起小女子那张泪光莹莹的脸,用自己的鼻子轻蹭着她的鼻子,轻声说:“其实,我现在也想要你,只是觉得自己不配,不配,我是从心底看不起自己。”

豫西女子用双手锁住许先生,用唇堵住许先生的嘴,说道:“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是个女人。你是一个真正的好男人。”

在惨淡的灯光下,许先生与小女子两情缱绻,在寂寞中互慰,于无声中交流……

天亮,许先生感到通体舒泰大脑清晰,四肢慵懒。许先生第一次感觉到饿的滋味儿,如此的愉快如此的留连如此的美妙!多少年来,长时间盘膝而坐,费尽口舌,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炼就了多久不吃亦不觉得饿的肚皮功。突然间觉得咕咕叫的饥饿,让许先生着实有种久违的兴奋,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年。他知道一切归功于昨夜的春宵一度。豫西女子床第间的举动,宛似新婚女子,温柔而羞怯。许先生想,拥有了女人,便拥有了归宿,一种责任,一种牵肠挂肚,一种难以割舍的依赖。

待许先生出门时,广佬儿担着补鞋挑子,同许先生招呼:“生意好!生意好!”眯缝的眼中蕴着一份神秘。“生意好,生意好。”许先生似被广佬儿神秘的目光洞穿了五脏六腑,脸庞起了晕晕的红。广佬儿欲言又止,许先生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欲拔步离去。广佬儿一把拉住许先生,那手满是厚茧裂口,硬硬地,如据,如刺。

许先生惊讶,忙问:“细佬,做乜哩(兄弟,干啥)?”

广佬儿哈哈一笑,指点许先生的鞋道:“许先生,勿使怕,你的皮鞋已破,几个小哥哥都伸出来了,此副尊容点解(怎么)做的生意?”许先生低头一看,昨日里还好端端的鞋,今日真的裂开一道口子。细细寻思,昨夜里拥抱时,豫西女子双脚一直踏在鞋上,许是踏破鞋了。于是脱下,递与广佬儿,任他丁当。

广佬儿边补鞋边说:“许先生,我看那女子也是好人,大家能聚在一起,乃是缘份。我看你们般配!不如你娶了豫西女子,也算得救她脱了苦海,功德无量;许先生成了家,胜似在外孤凄凄地漂,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这话不好随便说,我身无长物,四海飘零,且无积蓄,难道让人跟着受苦么?”许先生摆手,心中怅然。

广佬儿说:“咳,难得那女子真心待你。昨日从九点等你,两眼巴巴地,真正痴心。”广佬儿叹口气,没了下文。

许先生脸红心跳。

“还是成个家吧,彼此有个照应,许先生做完生意,有口热饭,也有人洗浆补连,多好!”广佬儿说道。

好当然是好,可这世上哪儿有婊子爱穷光蛋的?一想又不对,怎么能把豫西女子当婊子呢?她的身世着实可怜。

临了,许先生掏出五元钱双手捧与广佬儿。广佬儿摆手道:“许先生这就见外了,一排出租屋住着,好歹也算是邻居,同船过渡也是八百年所修。”许先生有些尴尬。

许先生走在大街,暖暖的阳光打在脸上,漾着笑意,显得生动而又灿烂。

一个时辰过去了,没有人光顾,许先生不急不燥,神情愈发恬然。在愉快的回忆中徜徉,昏昏欲睡。

阿海和几个算命先生低头窃窃,眼中掠过一丝诡秘的目光,“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忽地,一只手柔柔地握住许先生,一个女子柔柔地用河南话说:“先生,帮俺看看掌纹儿,可中?”

声音好熟悉呵!许先生一看,心中一番扑腾,似揣了一只兔子,这不是梦中所想的豫西女子么?

“嘿,你好!”

一声嘿过之后,许先生才悟到自己并不知道姓名,豫西女子嘟着嘴说道:“嘿什么嘿,人家可是有名儿的。”那女子娇嗔地用食指点着许先生的额头,“你呀你,真正一个负心汉,睡过之后,如猪一般呼呼地睡,就甚也不问!”

“叫啥?”许先生急急地问。

“叫,叫……”豫西女子迟疑道:“叫阿兰!”

“兰子,兰子!”许先生梦呓地呼了几遍,“真好听!”许先生又痴痴地想到溪水炊烟茵茵青草地,空谷幽兰芬芳四溢,呵,自己的情人不叫兰子叫啥?

阿兰一只手藏在背后,笑问:“先生,可曾察觉落下了什么贵重物事?”

许先生笑着调侃:“啥也没落,单单落下了你。”

“没正经的。”阿兰笑骂一句,心里涌着甜蜜,将粉嫩的小手伸在许先生面前,“你落下这摩托罗拉手机了,若不是一位姓方的太太有急事呼你,我才不管!”

“姓方的太太?”

“是呀,她说她先生姓谢,曾找你测过字来着,还称赞先生字测得好生的准!”

“你在此地等我,我复过机便来。”许先生拔腿便走。

豫西女子有了醋意:“唷唷,你急什么呀,人家可是有男人的!”

许先生又是气又是好笑:“瞎猜个甚?人家可是阔太太,能下眼看上了咱?呼我,敢情是大生意来了。”

电话里,方太太急急地说道:“许先生,你马上打车过来,吉大区龙珠花园9号,我家先生有急事找你!”

许先生慌慌地拦了辆的士直奔吉大龙珠花园。迈进客厅,猩红的地毯,红木家俱,昂贵的壁纸,意大利真皮沙发,高级狮龙音响。许先生瞠目,不敢迈步子。谢先生方女士到也热情,沏茶奉烟。

一番寒喧之后,谢先生开口道:前番贱内找先生测字,先生果是神算,后来既得一子,谢家后继有望。今番请先生前来,实为老父。不瞒先生,家父创下这千百万家业,上冲、吉大、香洲均有公司及房产,前日突发脑溢血,送进医院,能否救治全在家父造化。特请先生再测一字,看看家父可还有救?

谢先生口说着,面呈悲痛之色。许先生细察,谢先生那悲痛不过是强装出来的,看来谢老先生不治而亡正中谢先生下怀,所有产业尽归他掌握。珠海大款巨富,这般丧尽天良!

许先生道:“生老病死,乃人生之规律也,谢先生勿需过分悲痛。吉人自有天相,老先生定会健康归来。”许先生语气稍顿,“不知谢先生所测何字?”

谢先生略一沉吟,“再测‘谢’字如何?”

许先生细细揣测,脸呈难色,“恕许某冒昧,‘谢’字一出,在下不便开口,还望谢先生另请高明。”

“先生有甚言语,但讲无妨。”谢先生期期地。

许先生以指蘸墨写了一个“谢”字,开口言道:“谢字拆开,万‘言’‘身’‘寸’,意即身长寸许,口不能言。何以‘身长寸许’?人若死,关节脱落,四肢伸展,故长。真正乃不祥之兆,还望先生太太节哀,即速准备后事。”

许先生话音刚落,谢先生勃然大怒,起身扇了许先生一个大耳光,墨镜落地碎裂,可怜许先生白净的面皮立时起了五枚指印。引得下人们瞠目,窃窃私语。

“滚!你这个臭算命佬儿,胆敢如此咒骂我老父,找死呀?”

谢先生声嘶力竭。

许先生狼狈退出,暗恨自己迂腐,枉在江湖上行走十余年,却不知忌口,真真该打!

“许先生,留步!”随着方太太一声呼唤,许先生在懊恼中清醒,自感招惹不起有钱人家,便不言声。

方太太歉声道:“许先生,真是对唔住,我家先生手重,先生未纳谢仪便走,我心中实实不安,特赶来送你。”方太太说着,自坤包里取出十张百元钞,奉与许先生。

“方太太忒小瞧我了,一耳光便值一千元么。许某虽穷,却不敢收受。”许先生冷冷说道。

“许先生,是我连累你了。”方太太嘴角掠过一抹凄楚的笑,“这是我家先生一贯作风,先生当着我和下人面直言老父将死,我丈夫自是做做样儿,心底却不知如何的欢喜。多少年来老父一直掌握着谢家财权,今番若死,我丈夫乃唯一继承人,往后便可随心所欲了。”

方太太接着说:“丈夫作为不免让人齿冷,不怕先生你笑话,我与他也不知时日还有多长,丈夫先前哄我宠我,实为谢家传宗接代。今愿望已满足,日日在外寻花问柳,不知养有几房小妾。老父一死,他更加为所欲为。我的苦日子来了。”方太太一边诉说,悲从中来,“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寻个平民百姓,能过安定生活。”许先生说:“我该走了!”

方太太也说:“你是该走了。”

许先生取出摩托罗拉手机,“我再也不想揽你家生意,手机于我无用,这便奉还。”

方太太不接,“先生还是留着用吧。”

许先生将手机放在地上,招来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

方太太一声叹息:“真是一个实诚的人。”

天黑收工,许先生刚入巷口,那阿海领着四五同行汹涌而来,不等许先生开口,阿海一拳便打落许先生一枚门牙,“叫你出头,叫你出头,打死你个捞仔!”那一帮人拽手揪腿撕扯衣服,可怜许先生好端一件真丝褂子,顷刻间撕作碎片,露出白晳的肌肤。那帮人兀自不肯住手,索性抓得那肌肤淋漓一片。许先生抱头滚动哀号。

忽听得一声呐喊:“点子(警察)来了!”那伙算命佬儿才一惊住手,作鸟兽散。

豫西女子这一声呐喊惊走了众人,忙忙扶起许先生,抚去脸上的血迹,“先生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许先生哀声自叹晦气,将日间遭遇细细数说,豫西女子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同行是冤家,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不该出尽风头呀先生。”

许先生腾云驾雾地回到出租屋,也不洗,倒头便呼呼大睡。

天明,许先生照例夹了招牌出门,却见广佬儿在巷中摔碎了补鞋挑子,惊问原因,那广佬儿说:“从今伊始,我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干这补鞋勾当了。”

广佬儿原本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就拥有一家鞋厂,三十四岁那年仓库失火,所有的成品及皮料烧得光光,一下子从百万富翁沦落成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富人乍穷,寸步难行。先前生意场上的朋友们躲瘟疫似地避着他。广佬儿一狠心,购置了这副补鞋挑子,咬牙干起这个勾当,一分钱一分钱地攒,这一干就是十余年,混在人群中,谁又能料想他曾经是特区显赫一时的大款?

听广佬儿自叙,许先生暗骂自己这个假瞎子,有眼不识泰山,低看了补鞋佬儿,同时为特区人的韧性而钦佩。

广佬儿末了说:“现在我已攒了一笔钱,在香洲繁华地段租了一间铺面,准备开一间鞋店,不日便可开工,渐渐便能做大、东山再起了。今日便砸了这补鞋挑子,同这营生彻底告别了。”

望着补鞋佬儿渐行渐远,许先生怅然。

许先生从老摊位移了一条街,远离了阿海,慕名而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生意兴隆如初。

广佬儿走后,东首那屋便空着,许先生再也听不到深夜丁当敲击声,嗅不着那臭鞋味儿了。忆及广佬儿劝他与豫西女子成个家,倒真正珍惜了那份感情,常和豫西女子聚在一起。

这一日,迎面驶来一辆奔驰600型豪华轿车,靓车见识得多了,许先生也未在意,殊料那车竟嘎吱停在许先生摊前。下来一个戴一副墨镜、身穿皮尔卡丹、脚踏老人头、一身名牌的阔佬,富贵逼人。那人身后随着一位小姐,玉手纤纤,拿着手机,怀里一只雪白的宠物犬,伸着猩红的长舌,咻咻喘着。

那人立在许先生面前:“许先生别来无恙,还认识我么?”随手摘下墨镜。

许先生淡淡地点头应道:“是谢先生,若我没猜错,一定是谢老先生已然谢世,谢先生得逐所愿,方显得春风得意。”

谢先生干笑一声:“许先生料事如神,前番开罪先生,还望先生海涵!今番前来,想请先生替我相面!”

许先生不愧是许先生,笑容满面:“过去事且不必提起。谢先生是大人物,光临在下摊前,乃是许某大大的荣幸,岂敢相拒?”

谢先生随意问了许先生一些问题,许先生舌开莲花,弄得谢先生几次当街笑出了声。

谢先生问今后财运如何?许先生细观谢先生天庭饱满,地廓方圆,两耳垂肩,红光满面,正是人生得意之时,随即说道:“祖上传得一套摸骨法,贵贱吉凶,尽入人之骨内,我替谢先生一摸如何?”

谢先生欣然落座,许先生一番捏摸下来,连道:“好,好!”谢先生来了兴致,追问好在哪里?许先生徐徐言道:谢先生顶闰额宽,阔肩垂腹,骨髂清奇,三十五岁前,运数行低,受人制约,三十五岁之后,先生步步登高,大运之中可见桃花朵朵,人气旺盛;先生生就一双朱砂掌,此掌厚且温软如玉,掌心微红,万里挑一,此乃掌财之兆……

“先生所言极是,”谢先生眉开眼笑:“请问我最近运势如何?”

许先生细看之下,不免吃惊,谢先生鼻生横理。相书有言:“鼻生横理,危难不已。”且印堂灰暗,嘴角呈歪垂之状,近期似有大难临头。许先生本想嘱谢先生出入小心,但有了上次的教训,据实以告,岂非自讨苦吃?什么小心在意,统统见他娘的鬼去吧!还是多说几句大吉大利的话,讨得谢先生欢心,多捞几张钞票是正经。

于是许先生满嘴生花,说谢先生鸿运将至,以前之发比之眼前简直是湿湿碎(毛毛雨),近来想做即做,做无不成,好运伴你七十八。

说得谢先生又是一阵豪爽大笑:“好你个许先生,真正一张利嘴,算你好运。”说完扔下五张百元大钞,说这是打赏你的,言罢,和那小姐勾肩搭背进了奔驰。

此时阿兰煲了汤送来,许先生大度地把五百元塞给阿兰,“今天真正好运,你拿去买身靓衫。”

阿兰顿时翻了脸,一拨拉,五张大钞花蝴蝶般翩然落于地摊广告上。“谁稀罕你的臭钱?”

这一拂袖,许先生又暖起来。许先生团目养神,正待入定,阿兰惊叫一声,“不好,前面路口撞了车了!”

许先生张目一看,惊出冷汗,打摆子似的抖个不住,口中喃喃不止:“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阿兰摸摸许先生的额头,“你胡乱说些啥?什么来了去了!”许先生不答。刚才还说谢先生如何如何地好,眼下出了车祸,待那持手机的女子悟过来,非打死冒牌的假瞎子不可。许先生慌忙三把两把扯下真丝褂,摘了墨镜,将乌木杖扔在草地上,拉扯上阿兰一路狂奔。

阿兰大怒:“你这假瞎子,鬼附体了么?好端端发什么癫?”

许先生不理,只是奔,踅进一家咖啡店,气喘吁吁坐定,抹了一把冷汗,然后睁着惊恐的眼睛说,你知不知,若非刚才奔跑得快,我便死了。

阿兰听许先生细说原委,兀自抱一丝希望:“出了车祸,谢先生不一定就死。”

许先生沮丧,“他死定了!”

陆续进来的客人,都说谢先生被货柜车撞得只有出气没进气,血流得遍地皆是。

从咖啡厅玻璃门偷眼外瞧,果见手持手机的小姐领着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四处转悠,阿海头前引路,手里拿着许先生刚弃去的乌木杖,挑挂着那件白色真丝褂,满怀深仇大恨地四下找寻。

此时,一辆救护车鬼哭狼嚎地从玻璃门前急驶而过。

许先生吓呆了,阿兰怕死了,好在灯光幽暗,许先生要了两份雀巢咖啡低头慢慢搅动,充作食客。两人喝了咖啡,吃了两张意大利薄饼,待街上行人渐稀,才从咖啡屋回到出租屋。

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俩人对灯枯坐半夜,许先生长叹:“这珠海虽是黄金遍地,我却无法呆下去了。只要一露面,会给谢先生手下打死,这算命的行当无法在这里干下去了。”

“怎么办呢?”阿兰说,“我也不能干这个行当了,这几日看杂志,说这种事做久了会得这个病那个病,真是吓死人了。”

“跟我回鄂西北老家吧?”许先生喃喃地说道。

“跟你回鄂西北老家吧!”阿兰慢慢回应。

数日后,富裕了的农民登门收租,见许先生与阿兰的门紧紧闭着,以后日日铁将军把门,于是整栋出租屋空闲下来。

此后,许先生与阿兰消息渺渺。有人说,许先生领了阿兰回神农架老家,生了八斤重一小子,乐享天伦;有人说在特区深圳见过许先生,身穿皮尔卡丹,富贵逼人,依然戴一副墨镜,只是早已不做算命的勾当了,业已出版的《许氏相法》,洛阳纸贵,稿费够许先生吃喝一生;还有人说许先生并未离开珠海,有人曾见先生手持手机,坐在奔驰600豪华轿车里兜风,身边坐着一位女子,并非阿兰,而是方太太……

人们的传言似乎不太重要,这世界太过离奇,日日都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只是我们的想象力不够丰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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