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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纱溪

关佩佳

她记得范蠡和自己说过,再重逢之时,就是他们分离之日。

她说,既然决定分离,那么就不要重逢了吧。她就那样看着他,他的身后是大片大片湍急的河流,稀疏的阳光从波纹的碰撞中折射起来,烙印他如万年风化的身上。他就是那样,仅仅是那样温柔的笑了,泪水从左脸流下来,淋湿了半边天。她坐在石头上,右手托着她的下巴,忽然听见大雨倾盆的声音。

然后她告诉自己,这里是吴国。而范蠡身后的船是越国的船,越国人用越国的船把她们送到这里,却不会带她们回去。当时郑旦就靠在她的身边,小手死死地扯着她的衣服,她不停地问她,西施,我们不回去了吗?西施,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她不想回答她,她只想看着范蠡看着他慢吞吞的走上船,看着他挂起船上泛黄的帆,看着他被狂乱的东风吹回越国去,吹回他们曾经相遇的地方。

当初的范蠡是个多么年轻的少年,独自站在浣纱溪边任素衫翩翩起舞。他喜欢往水里丢一些寂寞的小石子。她一直认为那些石子是寂寞的,如她和郑旦般的寂寞生灵。她们两人曾经经常爬到附近的元凤山上去听鸟鸣,寻找山涧中稀疏的三叶草和水塘边踟躇飞行的蜻蜓。在她的印象中,浣纱溪一直是一个温柔的少女,在午夜聆听星语的时候郑旦曾在她怀里痴痴的睡着。她转过头躲过郑旦的鼾声,却看见浣纱溪甜美的笑靥。月光下,浣纱溪岸边驻立的范蠡的笑容是那么清澈而难过,他说,西施,我已经看不见北斗星了,西施,我找不到我想寻找的那个方向。

她曾经误认为范蠡是个迷路的孩子,像自己和郑旦一样迷失在无垠的森林或者草原中。那时的萤火虫永远散发着鬼魅的光芒,郑旦就站在这些光芒中对自己微微笑。她说,亲爱的西施,我们又找不到家了。

可是当范蠡离开那个浣纱溪边那个小村子前,他却悄悄对西施说,我是为了寻找才来到你身边,而不是为了停留。

寻找和停留虽在一念之间,却已相差万年。次日范蠡消失在浣纱溪无边的浓雾中,像一个从水墨画走出来的人物,最后又默默的走回去。范蠡离开的那个晚上,她看见浣纱溪上面漂浮的北斗星闪烁着微蓝色的光芒,她竟然有些伤感,于是转过头去问郑旦,你还记得那个叫范蠡的书生吗?然后她看见施普脸上流着豆大的汗水远远的跑过来,他说西施,娘答应我们成婚了。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出现许多不相干的东西,红烛,花衣,青色的草履,大片大片被风吹过的花海,最后竟然是范蠡年轻而苍白的脸庞。郑旦有些兴奋,她说西施要做新娘子了,亲爱的西施,我要当阿姨了。

郑旦永远是个不知愁绪的女子。就像在多少年后她安静死在吴国冷清的皇宫里的时候,西施站在她冰冷的尸体面前痛哭。她握着她早已冰冷的手,不懂为什么代价总是要她们两个女子来付出。包括越国多少年的残喘偷生,包括范蠡在浣纱溪跪求时大滴大滴的泪水,这些早已经承载太多脆弱的代价。

西施对自己说,女人的一生呵,如果前半辈子是红颜,那么后半辈子就是祸水。如果女人已经活过半辈子,那么就温柔地死去吧。可是范蠡走的时候却那样殷殷的交代,西施,无论怎样,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会带着越国强大的兵马来接你回去。

接下来的几年里,她始终没有望见长烟下面冲杀过来的越国军队,而吴国的军队却不停的到处征战。夫差曾经对她说,他会一统天下,让自己更快乐。但是西施却始终记得越国丞相范蠡给她留下的诺言,早晚有一天,他会来接她走。

早晚。有一天。

西施和施普的故事早已经完结。那夜她嗅到时光狡诈的味道,浣纱溪的水也嘤嘤地诉说着什么故事。她看见施普眼睛里释放的贪婪与欲望,那种恶心的感觉在她脑海中萦绕许久。最后她说,施普,我没打算过嫁给你。

她可能不会知道,有的时候一句话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就宛若后来范蠡答应过她会回来接她走,接她回到越国回到浣纱溪畔一样。她就是为了那句话牺牲着自己的容颜和灵魂,而施普却因为一句话舍弃自己的生命。

施普问过她为什么不肯嫁她。她胡乱编个理由说她这生不采秸到一千朵三色堇花是不会嫁人的。然后她脑海中忽然闪现范蠡站在无数三色堇中惨淡的微笑,他梳着书生头,嘴里含着许多硕大的花瓣。野玫瑰的尖刺藤划伤他的身体,于是他的脸,手臂和脖子都在汩汩地流血。

浣纱溪附近有很多三色堇,特别是元凤山东边的悬崖,陡峭的岩石上长满灿烂的三色堇。施普就死在那里,手里握着大把大把枯萎的花朵。当他用最后一口力气爬上山崖的时候他的一条腿已经断了。有人看见了就要扶他回村,他死也不肯,嘴里念叨着什么差几朵差几朵。可是念叨念叨就死了,手蓦地松开的时候忽然刮起一阵风。有人说施普的灵魂被吹走了,因为漫天飘起枯萎的三色堇花瓣,施普就溺死在花香中,手指尖还在流着鲜红的血。

后来西施去拜祭他的坟。她看见曾经活生生的施普已经被深深埋在那块木板的下面。那木板上写着施普的名字。她忽然觉得那木板就是施普的灵魂,于是用手去抚摩那块木板。那晓得木板上有根小刺一下子扎进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开始流血,鲜血滴到木板上,妖艳而矫情。

她觉得施普在向她索要偿还,一千朵枯萎花朵的偿还。她忽然听见乌鸦和青蛙的共鸣声,阴森而恐怖。

郑旦后来问西施为什么不肯嫁给施普。西施想了好久也想不出适当的理由,说也许真的是那夜的风景让我们成为过客。于是郑旦呆呆的想起来,她永远不会明白只是一夜的风景为什么会让人一生不得重逢。然后大片大片的月光透过枝连天际的叶子的罅隙中透下来,撕裂一地的沉静。

于是西施想,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会在这浣纱溪边度过吧。有郑旦陪着,有许多许多微笑的水纹,或者远方元凤山模糊的身影。这些都是自己喜欢的小幸福。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个叫范蠡的书生会再次回到这里。

北斗星在哭。郑旦低低的说。她问西施西施,施普是真的离开我们了吗?她的影子融进漂浮的水面上,恍惚间已经垂垂老去的声音。西施忽然闻到她散乱的长发游离出来的味道,满是三色堇的影子。

当范蠡从那片麻林依依的风景中走出来的时候,西施没有回头。倒是郑旦很希奇的喊着,范蠡书生回来了。于是在西施的迟疑之间两个人的距离也近了。西施又看见他清澈的微笑,他对西施说,我回来告诉你,我漫长寻找的理由。

姑苏城的风景始终是死的,西施对郑旦说。自从越国的船离开岸边以后,西施就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死了,包括她惺惺可怜的不懂的爱情,也在船开人去缆绳断的那一刻起死去了。

关于死亡的概念,西施心里永远也想不透。她一直认为范蠡的微笑是世间最漂亮的哭泣,她总觉得自己对范蠡的感觉就仿佛是爱情,又仿佛什么都不是。有一次她对郑旦说,假如你会爱上一个人的微笑,那么你要小心自己给自己埋下的毒。

郑旦始终是个傻傻的姑娘,在夫差周旋在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时候郑旦才开始觉得自己长大。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来吴国,不晓得为什么越国战士们都办不到的事情却需要她和西施来办。如果说女人天生就是男人的陪葬品或者牺牲品,那么这是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郑旦没有爱上范蠡的微笑,那空如捕风般的微笑在姑苏城里也无法看到。西施总和郑旦窃窃私语说姑苏城的天是灰白色的,姑苏城夜晚的北斗星不会流泪不会微笑。西施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泪水濡湿她脸上浓厚的妆,像张被人撕碎的容颜。

有时候郑旦会想,当初西施不嫁给施普可能是因为她爱上范蠡了吧。其实西施也会这么想,在无数个陪君度夜的夜晚,她总是靠在窗边凝望姑苏城腐烂的星空。她会想浣纱溪边那个叫范蠡的男人的微笑,他把他的微笑死死扼住西施的喉咙,于是西施在吃饭说话甚至一颦一笑之间都会想起那男人岌岌可危的微笑。

夫差也经常对西施微笑。狂风四涌的时候他就站在高台上对西施和郑旦微笑,大片大片的风沙描写着他的笑容,荒谬,孤独,甚至肮脏。西施觉得夫差的微笑是代表征服的,他的笑容告诉自己和郑旦,他夫差可以征服越国的男人,也可以征服越国的女人。

既然越国人都已经被征服了,那为什么还要有战争呢?郑旦和西施说过,男人永远是自私而狂妄的,范蠡是自私的男人,那么夫差就是狂妄的男人。西施看着郑旦始终说不出话来,关于人性的讨论和琢磨她已经觉得很疲惫,但是她不会抹杀范蠡的笑容,在那样温柔的夜里,范蠡对她微笑着哭诉越国的抱负,越王如何如何激励自己报仇。

于是只是在失神间她就成为越国的牺牲品。她开始想铭记范蠡的微笑,但是范蠡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她慢慢想起死去的施普和他遥不可及的三色堇。爬满山坡的残破花瓣饮着鲜血,瞬间淹没施普的眼神,那种渴望的,执著的眼神。

西施没有想过会遇见伍子胥,就像从来没有想过郑旦会离开自己。只是在那一个个没有征兆的夜里,西施不停的遭遇或者分别某人。比如郑旦。

夫差说,郑旦死于她的心病。西施不想相信也不会相信。因为郑旦只是得了一场病然后就死去了。她的死状安详而美丽,她带着越国人独特的美丽而死去。然后西施就想,在吴王夫差身边的越国人就剩自己了。于是她感觉到天地间苍凉的孤独感。

那是一种比她刚到姑苏时还要沧桑的感觉。那个时候郑旦只是不停的在问她为什么她们要来这里而不是别人。西施用那个微笑男子范蠡的话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我们的越国。那个几年前被吴国打的一败涂地的越国。

于是她们就被送到这里,过了那条饱满的江,岸对面就是越国,可是她们却无法回去,无法回去。

就像认识那个叫伍子胥的男子的时候,他就是那样努力地问西施,你没有想过要回去吗?她摇摇头,这个陌生的男子给她带来一种懦弱的新鲜感,自从郑旦死后,她每夜睡在夫差身边的时候她会突然惊悚起来,抓起被子蒙上脑袋或者全身瑟瑟发抖。夫差总会在梦中惊醒,看见身边的美人如此痛苦的与黑夜纠缠,总会长叹一口气。他不知道西施来到他身边的目的,有的时候他也会想那些软弱的越国人为什么会将两个柔弱女子推搡到自己身边。

可是当他看见西施恐惧的眼光和手上绷紧的青筋的时候就会特别心痛。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所有人他不想再打仗了,什么财富什么土地就随风而去吧。他不想自己,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的子民再遭受任何如西施般的梦魇。

他告诉工匠们在灵岩山上造一座馆娃宫,那种很华丽很妖娆的宫殿。然后他驱车带着西施来到宫前,指着赤红色的宫殿对西施说,这以后就属于你了。西施呆滞地看着眼前这所陌生的宫殿,青转,琉璃瓦,大红的门柱,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想起小时候郑旦问过她的,郑旦问什么时候我们能拥有一座大房子呢?在浣纱溪畔用绿树搭建屋顶,用焚花修饰地面,青蓠围墙,流水为歌,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儿啊。

为什么儿时的幻想总在成长中慢慢被尾随而来的岁月逐个掩杀。那么多年的故事总是在结尾的时候才让西施觉得无法揣测。她记得那个男人清澈的笑容,多少年已经过去了,那个男人没有履行他的诺言来接她走,那么,身在异乡的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伍子胥也是一个经常微笑的男子。但是他的笑容永远那么霸道。他总是问西施难道你不想回越国去吗?西施偶尔会和他坐在馆娃宫的门口促膝长谈,远处是各式奇异的云朵,携带着大片湿润滑翔过吴国灰色的天空。伍子胥就那样单调的笑着,让西施联想起范蠡,她想范蠡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操练水师准备渡江打败吴国,然后接自己回去。

可是这些想法终究成为泡影,与伍子胥的相识也已接近十年。夫差还是那么不可一世的神情,探望西施的时候拉着她的手,指点万年江山。唯一不能让西施释怀的就是脑海中总会浮现郑旦的样子,小巧的唇片和红润的脸蛋,她对西施说,亲爱的西施,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上阿姨呢?

如泣。如诉。

后来伍子胥总在夫差面前提议叫西施回越国。西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冥冥中她对伍子胥产生小小的好感。至少她觉得,在吴国,还有人惦记着自己这个越国人。就像她印象中范蠡脆弱的微笑,单纯,而又感恩。

夫差仍然每天到馆娃宫来看她。他梳着高耸的发髻,周身与灵岩山格格不入的珠光宝气。他会和西施一同想念那个叫郑旦的女子。在馆娃宫深秋的夜里,西施静静凝听关于深夜的骊歌。那年的雨下的很大很大。到处都是冰雨拍打地面和枝叶的声音。夫差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西施偶尔会打开窗户透气,然后屋子里灌满深秋的寒风,呼啦啦撕扯着轻纱,隔断西施与夫差,两个人就那样望着,望着,直至疲惫。

冬天来临的时候吴国经历一场灾难。那就是多少年前被夫差一手摧毁的越国人来了。有人说在江边看见无数越国的战船踏浪而来,而且轻易寻找到吴国的弱点一路杀来。西施就躲在这些消息中等待,这些年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用鸽子悄悄往越国传送吴国的战略图。虽然她从未得到过回音,但是她心里是满足或者是安逸的。有的时候她会站在那些高大的白柏下面思考,也许以后真的就不要打仗了吧。她也可以也忘记她来到姑苏的目的,忘记那个叫范蠡的淡淡微笑。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只是她已经没有过多的欣喜或者兴奋。

她想,她已经被吴国同化,被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同化。纵使她再回到浣纱溪畔,回到那个炊烟袅袅的小村落。施普不会在,郑旦不会在,可能连范蠡也都不会在了。那么,她还回去干吗呢?

她去了郑旦的坟前坐下来,她对郑旦说妹妹你知道吗?越国的军队真的打了过来,我们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没有付诸流水。可是为什么我开心不起来呢?妹妹你看看我,我已经变的苍老变的没有灵气,我用我的青春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一场战争,一次背叛和尽忠的敌对。背叛我的男人,尽忠我的国家。

妹妹,我只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踢踏天下的将才,我多想拥着你睡在浣纱溪畔的顽石上,我现在是多么想嫁给那个死于花香的施普。但是这一切,终究走向静默,走向没落,甚至死亡。

吴国,没有绚烂的三色堇。就连那个习惯微笑的范蠡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消息。妹妹,我们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郑旦毫无声响地躺在吴国的土地里。她身后簇拥着魁梧的古柏,阳光稀疏凌乱的落下来,拍打在西施的脸上,如锋芒月下的寒刃。

重逢范蠡之时,夫差已经死去。

她想起曾经范蠡对自己说过,再重逢之时,就是我们分离之日。这个男人已依旧带着他惨淡的微笑走到她面前,轻轻说,西施,辛苦了。于是她多少年的困苦就在这三个字之间轻易的埋没了。她说,没必要。然后转过头再也没看范蠡的脸。她告诉自己,不要再记得这漠然的微笑,也不会记得。

傍晚的时候西施得到夫差的死讯。她当时只是愣了愣,忽然想到这个骄傲的男人再也不会站在风中指点天下,她心中竟然有丝丝伤感。之后越国的军队终于踏平了姑苏城。她看见大批大批的吴国人民被残忍的杀戮,她看见他们的鲜血染红整条江染红姑苏城的天空。她笑了,吴国的天空再也不是单调枯燥的灰色,而是红色的。

临行前她回到馆娃宫。衰败的青苔已经漫上墙壁,灵岩山的冬天是如此寒冷如此空旷。西施开始为天空竟然没有一只鸟儿而难过,她想了许多终于在离开之前丢掉里面的财宝,孤单的,缓慢的离开。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在吴国忍辱偷生的女子会在越国胜利后投江自尽。所以当兴奋的士兵们听见落水声后巡视半天才发现那个叫西施的美人不见了,急忙投身水中去寻找,但是茫茫江水湍急而过,根本无法找寻。而那宛若人生般急速前进的水流又能为几个人驻足或者停歇?

西施只是觉得自己累了,她想见见郑旦想见见施普。越国交给她的任务她已经完成,所以当她踏上这条船就明白自己回到越国就会被荣华富贵包围,同她在吴国一样受君王宠爱。她是个容易知足的女人,她不想一生都存活在宠爱中。夫差对她的宠爱已经成为她自责的源泉。她面对广阔的江面却发现自己已经垂然老去。作为一个女人,失去自己的男人,又失去自己的青春,那么惟独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该如何呢?

她朝着越国的方向看了许久,隐约看见浣纱溪畔潺潺的流水和妖娆的鲜花,她看见郑旦又在自己的怀中睡去,旁边是面色干净的范蠡,面对着霍霍江水轻耳呢喃。

于是她跳了下去。身体飞速下坠的过程中她隐约听到伍子胥轻柔的声音,他说西施,你难道就真的不想回到越国去吗……

万浪卷起,思念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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