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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

石幸博

2004初冬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我坐上去我外婆家的长途汽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麻木地盯着车窗玻璃。汽车的车窗玻璃蒙上了浓浓的一层水汽,水汽阻挡了人们的视线。有人试图用手帕擦掉那层水汽,但是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的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让车上的所有乘客都感到不安,人们不厌其烦地询问着司机什么时候到乡思湾呀。司机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男子他告诉人们说:“快了,到乡思湾这条路我都走了半辈子,眼闭着都出不了事的。”

我坐在车上胃里翻云覆雨,脑袋晕乎乎的。我的目光涣散,我的神情麻木,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我的前排坐着一个个子高挑的时髦女郎,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裙子底下是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她的小腿确实好看,但此刻我却一点美好的感觉都没有,我的唯一感觉就是我快要吐出来了。女郎把左腿放在右腿上,我看见她穿着一双很尖很尖的尖头皮鞋,我在心里默默暗示自己千万不能吐在这女郎的脚底下千万不能。我用手掐着自己的大腿心里想千万不能千万不能。暗示有时候更像是一种诱导,当你暗示自己不能针对某物的时候其实这件物品已经成了你的目标。我感觉口腔涌出一阵辛辣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我的鼻腔也有了同样的感觉。一些浆糊状的东西“噗”的一声喷在了地上。准确地说是喷向了那双尖头的女式皮鞋。我听到女人锐声尖叫起来,随之她蹦了起来。

“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吐在车里?!你妈是怎么教育你的?!”她掏出手帕开始擦自己的鞋子。嘴里还在不停地小声都囔着什么,我的耳膜正在嗡嗡作响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我的泪顺着眼帘流在了脸上,又顺着脸流经了嘴角,我感觉泪水也是辛辣的味道。

“太恶心了,我不能再在这里坐了。”那个穿尖头皮鞋的女人大声说,然后她离开座位朝后面的座位走去。其他的乘客都捂了鼻子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眼睛盯着车玻璃。

我站起来走到车前面的门口然后对司机说对不起师傅,我要下车。司机疑惑地看着我说你真要下车?现在外面雾很大,很危险的,你确信你要下车吗?

“是的,我要下车。我从小就长在乡思湾,和你一样眼闭着都出不了事的。”我强作笑脸对司机说。

司机无奈的哦了一声,车就停了。车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乳白色的寒流冲进了车厢,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我夺门而出,顺势跑了两步就蹲在地上哇哇呕吐起来。我听见车里的人喊道:“快关车门,冷死了。”然后就是车门关闭时“砰”的一声。汽车开动了,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朝我喊道:“记着顺河堤走!”然后汽车就消失在白色的浓雾里了。

我记着我外婆家的路,就在顺河堤的路边,那个地方叫乡思湾。顺着河堤走就怎么都不会迷路的。那个司机真的是个好人,我心里想。河堤很潮湿,我的鞋一会儿就湿了。走了大概一公里的路程我走进了一片竹林。我开始找不到河堤了,我又走了大概一公里的路程发现自己还是在竹林里,我想我大概迷路了。

我迷失在大雾弥漫的竹林,焦急而绝望。无论如何努力都找不到路。这时,我看到很多人踩着和我一样凌乱的脚步匆匆而来——也就是说,竹林中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我开始有些高兴了,原来他们也和我一样迷失了自己的路。他们的脚步匆忙而凌乱,他们的神色慌张而麻木,他们只顾着自己赶路,来不及顾不上问候一声擦身而过的我。或者说,他们从我的身旁匆匆而过却根本没有看见我。浓雾却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合上了。

我很好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弥雾竹林中,这么多的人他们又都从何而来?然而面对自己的处境我却一点都好奇不起来,我感到头痛。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是,真真切切的,我就在这里,而且迷了路。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回外婆家。家的方向会在那里?我无法回答。何止是家,我伸出自己的双手就像是伸进了牛奶中,它们消失在浓雾,中了。老听人说,难得糊涂。我想,我却怎么这么容易就糊涂了呢?

我左思右想,我左看右探。

脚步声。又是刚才那些人,他们从相反的方向又走了回来。他们的出现为我拨开了周围的浓雾我终于可以看清这竹林的真面目。

如果从观赏的角度看,这个竹林无疑是美的,前提是:如果没有这么多无缘无故的人,没有这么多无缘无故的雾。人的慌乱无措破坏了竹林原有的静谧。人的慌乱不安惊扰了潜藏在竹林之中的鸟类,它们本来隐蔽的天衣无缝,它们羽毛的颜色和竹竿的枝干、枯黄的落叶浑然一体。你只可以听见鸟儿婉转的鸣叫却休想找到它们的踪迹。然而此刻那些鸟儿们却尖叫着在空中盘旋,在竹子与竹子之间时隐时现。

阳光从稀疏的竹叶之间射进竹林,经过浓雾的净化照射在地面发黑的枯叶上,光怪陆离,随着竹叶的抖动摇摆,那些光的斑点有了形状上的变幻。我看着那些不断变幻的光斑,看到那些都是人的形状,并且和踩着他们走过的真人一样惊慌失措。

毫无疑问,此刻任何人都无法静下心来欣赏这竹林,如果这些人在天黑之前无法离开那就意味着他们就得忍受饥饿和寒冷,或者,还有野兽。

我听到有人在心焦如焚的时候开始抱怨:

妈的!老子觉得是绕了地球走了一圈却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2002年秋天,我爱上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薇”。可是她并没有像我爱她那样也同样爱我。我做了长达两年的努力,然后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的眼泪换不来爱情。这个道理现在看起来很幼稚,但两年前的我是不懂的,所以我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现在是2004年秋天,天空老在下雨,就和我以前那些可笑的眼泪一样。我几乎不愿细想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件事几乎毁了我的世界观,使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憎恨。我开始告诉很多人一些无谓的抱怨,象祥林嫂一样唠唠叨叨。还有,只要还能看到“薇”这个人,我就没办法喜欢其他的女人,尽管这个女人带给我的只有恨,但也就是这种恨让我对“薇”这个女人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后来,我的生活中就发生了一段奇遇,这段奇遇带着那个虚构的女人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出现了。她的出现让我短暂地忘记了“薇”带给我的伤。准确地说,那个虚构的女人整整麻痹了我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时间。

在这个虚构的女人自己出现之前,我就已经在考虑怎么虚构她的事情,我甚至幻想和这个女人谈恋爱。我还幻想这个女人的容貌像是阳春里的白雪,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赏心悦目。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她只对我一个人有吸引力。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很自卑的人,我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别人都不欣赏的美女。事实上,现实中,这样的女人是不存在的,是美女当然大家都想咬一口,不会留给我一个人的。这也就证明了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就是不真实的。

我曾经为虚构这个女人的名字煞费苦心,我用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翻阅现代汉语大字典,没有找到一个配得上她的字。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另一个很美好的名字却倏忽间出现又倏忽间逝去,它像一盏接触不良的电灯泡一样,明灭不定。这个名字分散了我寻找美丽词汇的注意力,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把现代汉语字典翻到了带草字头的那一页目录,于是目光很熟练地落在了它的身上。那是一个“薇”字。“薇”是一个现实中的人,生活在地球上,象你我一样,她能吃能喝,也睡觉也呼吸。现在我在虚构一个故事。虚构让我逃避现实。我恐惧现实是因为现实告诉我,我和“薇”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恋人。但是毫不隐瞒地告诉你我是爱着“薇”的。当然,这是后话。说到现实,现实对我永远都是残酷的象征,以至于我写文章从来不搞现实主义。

整整一个星期下来,我一点头绪都没有。现代汉语大字典被我平放在书架上,从侧面看上去,有一道黑黑的手指印痕肮脏地涂在上面,那是我翻看过的有力证明。当我翻看完第四遍现代汉语大字典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虚构不等同于编造。这个发现在我的这个故事中有着非同小可的地位。当我放弃虚构的时候那个虚构的女人竟然自己出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虚构的女人叫“飘”。就一个字,很神奇的一个字,足以让很多人怦然心跳了。我翻了一个星期的现代汉语大字典竟然没有发现这么美妙的一个汉字。我和“飘”的相遇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偶然。人们习惯上把这种偶然性叫做缘分,我也姑且这么认为吧。

乡思湾这个地方其实是个风景很好的自然村。龙王河自南向北流经这里。老一辈的人迷信,相信龙王河原本是一条龙,龙的形状自然是扭曲如绳的。老人又说,龙不走直路,所以龙王河自从有了记忆起就从来没有修过河道。到龙王河路过乡思湾的时候硬是拐出一个Ω型的河滩,人们就把这河滩叫做“称疙瘩滩”。“称疙瘩滩”不知何年何月长出一片竹子,竹子经年累月有了规模成了一片林子。这林子三面环水只有一个出口,也许是河水会迷惑人的感官吧。据说进了林子的人都会有一种迷路的感觉,所以人们又都不叫这地方为“称疙瘩滩”了,而是叫它鬼难。乡思湾的大人们总是告诉自己的孩子,鬼滩里有鬼,谁进去鬼就吃谁。

在我小的时候外婆是不允许我去鬼滩的,我自然自己也不敢去。我第一次去鬼滩的时候才十岁,是和一个女孩子约会。那个女孩子那年才八岁,她是我在乡思湾见到的最好看的女孩子。那天我听见她在我外婆家家门外叫我的名字,我很高兴地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就停住了,伸向门闩的手又缩了回来。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光脚上,那双脚在泥土里、田野上锻炼得黝黑黝黑的。我翻遍了外婆家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个杂货筐里面找到了一双很大的拖鞋。于是我就蹬着这双于自己双脚很不和谐的鞋子出门了。她在门口噘着嘴,很生气地样子。她说:我叫你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我红着脸说。

“听见了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呀?你是不是不想理我?”

“不是不是。”我摆着手说,双手落下来不知道往哪里放,就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大腿。

“那你说怎么这么久不出来?”

我低了头,憋了半天,终于说:“我没有鞋穿。”

“那你现在穿得的是什么?”她用嘴努了努我脚上的那双硕大无比的鞋子说,“那不是鞋吗?”

我的眼光落在她的脚上,她穿着一双很精致的花布鞋,新的,虽然也是农家人自己作的鞋子,但是穿在她的脚上却很好看,没有一点点的乡土气。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那双拖鞋丑陋无比,我的脚趾露在外面比拖鞋更丑陋。我的心里难受急了,又焦急又羞愧,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家都说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她问。

“……”

“你真是个胆小鬼!”

“……”

我一直低着头,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我听见她哼了一声扭头就开始走开了。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说:“你晚上到鬼滩来,我在那里等你,你要是不敢来咱俩的事就算完了!”

我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半天,风吹凉我的脸的时候我转身开始向家门口走去。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进了鬼滩,那些随风轻轻摇摆的竹子在黑夜里像鬼的影子,我害怕急了,我小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我继续朝里走了一会儿,我的双腿开始发抖,心跳加快,我开始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人的笑声,还有一些人的哭声。一只什么鸟“扑”地一声从我头顶飞过去了,我撒腿就往回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是怎么跑的,当月光落在龙王河面上亮亮地照了我一身的白光时,我才开始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候我看见一双花布布鞋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去过鬼滩了?”她问。

“嗯。”

“看你吓得那样子!真没用!”她笑了,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她的笑容像镇定剂一样,我的心跳马上就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于是我也笑了。我说我要送你一件东西。于是我从怀里摸出了那把金链子。那是一把金链子,我母亲说,这是父亲的母亲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从小母亲就带着我住在外婆家。母亲说:等你娶媳妇的时候也会把这条金链子送给你的媳妇的。这条链子就是传家宝,只有是你们家的媳妇才会传给她。

她接过我手中的金链子,左右看了看。

我说:“这是我们家传家宝。我妈说只有是我的媳妇才能传给她的。”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说:“这就是传家宝?”

“嗯。”

她把链子挂在手指上摇了起来。链子被抡成一个美丽的圈。

“谁稀罕你的烂链子?谁要做你们家媳妇了?”她说。“像这样的链子我们家多的很呢!”她手一扬,链子划开一道弧线,几秒钟后龙王河上噗地一声。然后是一圈圈的涟漪慢慢向岸边蔓延过来。两个人盯着河面愣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她说。“我给你赔一条新的吧。”

2004年初冬,我从城市回我离别了十五年的乡思湾,由于晕车的缘故我在离乡思湾还有2里路的地方下了车。我本以为沿着河堤走就不会迷路,怎么也没有想到却走进了三面环水长满竹子的鬼滩。那天天空大雾弥漫,我在鬼滩里左冲右撞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总是听到浓雾里有个小女孩在哭泣。听声音大约就六七岁的样子,她总是跟着我,在我周围十米的地方放声大哭。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可是雾太大了我没有办法看见她。后来我就看见了一群人,他们脚步匆忙而凌乱地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神色慌张而麻木,他们似乎也迷了路了。我听到有人在心焦如焚的时候开始抱怨:

“妈的!老子觉得是绕了地球走了一圈了却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就在那一群人中间我看见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这女孩就像一朵刚刚出水的水莲,水灵灵的,一席长发随风飘逸。这女孩让我想起了我的小薇。我的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毫无疑问这个女孩让我为之心动。我看见这个女孩也注意到了我,她的目光像水波一样一波波荡过来,穿过雾气和我的目光接触,让我感到了一种很深沉的忧郁。

这一群人就在我身边四五米的地方坐了下来。只有那个女孩子站在那里,她看着我,楚楚可怜,她的目光似乎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似的。

就在这时候我又听到那个藏在浓雾中的小女孩的哭声,我面前的长发女孩突然像是见到了鬼似的跳了起来,她大声地喊到:

“爸爸,哥哥,你们听到没有?你们听到没有?她又来了!她又来了!”

“什么来了?听到什么?”长发女孩旁边的小伙子问。

“哭声!小女孩的哭声!她一直跟着我们!她一直跟着我们!”

“飘,不要胡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哥哥,你相信我,真的有个小女孩在哭,就现在,你听你听呀!”

“飘,什么都没有,是你的幻觉。”那个中年男人说。

“你们相信我,她就在那个方向。”飘用手指指辩着哭声传来的方位。但是很快她就犹豫了。“不对,是那个方向……不不不,是那个方向……”飘用手指不停地指着,哭声从各各方向传过来,她无法指出到底在哪里。

“飘,飘,不是我们不信你。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大声朝他们喊道:“她没有撒谎,我可以证明。我也听到了!”

飘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我给她的眼光是鼓励,她给我的眼光是信任。

飘身边的小伙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说:“你是谁?”

飘身边的中年男子站起来说:“你说你也听到了?那好,我先相信你,你带我们把这个哭泣的小女孩找出来吧。”他对所有的人说:“我们把这个哭泣的小女孩找出来吧,如果她和我们一样是迷路在这里,我们有责任让她和我们呆在一起!”

“可是爸爸,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呀!”小伙子对中年男人说。

“我也没有听到,但是有人听到了,”他指了指我,“我们的飘不是也听到了吗?!”他又指了指飘,然后中年男子朝我走过来,他在我面前站定,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也是个迷路者吧。那就让我们把你们听到的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找出来吧。”

“好!”我说。

这时飘发疯似的喊道:“我不去找她,它不是人,它是鬼!它是鬼!”

飘的哥哥走过去,拉住飘,说:“不要再胡说了,我们去找她,找到她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管她是人是鬼,有哥哥在,你不用怕。”

飘用眼光哀伤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在向我求助。

“我不要去,她是鬼,她是鬼!”

“大家跟着这个年轻人,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哭泣的小女孩。”

飘走在最后边,由她的哥哥搀扶着,她不停地喊着,我不要去,她是鬼,她是鬼。而我走在最前面,带领整个队伍。我不知道为什么飘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也不确定是否真能找到那个一路跟着我的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当我们走开的时候这个浓雾中的小女孩会跟上来,当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又会跑开。更奇怪的是,除了我和飘以外,别人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个小女孩像是在为我们带路,我们慢慢地发现竹子越来越稀少了,雾也没有刚才那么浓厚了,我们开始听到潺潺的水声。河边,我们在靠近河边。我开始听不到那个小女孩的哭泣声了。只有飘似乎越来越恐惧,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眼球极度夸张地凸了出来。

这时候,有人尖叫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到河滩上躺着一具尸体,小女孩的尸体。眼球已经被乌鸦凿烂了,身体被河水泡的有白又胖,手脚已经腐烂,可是人们还是认出了她。

“刘麻子的女儿!”

“都以为是被狼叼走了,或者是是被拐子拐了,却怎么在这里?!”

就在人们唏嘘不已的时候,飘尖叫了起来,这一声撕心裂肺,这一声像狼,人们都惊讶了,静悄悄的不敢说话。

飘疯了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念叨着:“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杀你,不是我,不是我!”

飘的哥哥抓着飘的胳膊摇着她说:“你胡说什么?什么杀人?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飘神情恍惚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一条金链子。

“哥哥,爸爸,我是个杀人犯。我杀了刘麻子的女儿。”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飘双手抱着头,很痛苦的样子,她说“爸爸,哥哥,你们听我说——那天,我和刘麻子的女儿在河滩上玩,这条链子是她首先发现的,我没有想要据为己有,真的没有,我只是想拿过来看看,但是她不给。我只是想拿过来看看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她力气太小,也许是我力气太大,她就一头从河岸上栽了下去,刚好河里就有块大石头,她就一头栽在了那块石头上,血就染红了石头,血也就染红了河水……”

“飘,不要说了,这和你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个意外。”

“不,我有责任。我应该及时告诉大家真实情况的,可我没有,如果当时我告诉大家,也许她还有救的。可是现在她死了,是我杀了她,她现在变成鬼来找我了。”

“飘,你不要这样。有爸爸在没有人能伤害你。”爸爸跑过去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女儿。

“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恐惧呢?”

“什么?飘,你说什么?”

“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恐惧呢?”

飘说完就疯子一样挣脱了父亲的手臂朝竹林深处跑去,那条金链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太阳光穿过雾气照在金链子上,灼灼生辉!

我要让这篇虚构的小说在这里结束了。写这篇小说用去了我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我没有吃饭,没有上厕所,我甚至在这十二个小时里忘记了深深爱恋的小薇,忘记了小薇带给我的伤害。现在我要抽根烟来放松放松我的神经了。

我在这篇小说里虚构了一个叫做飘的女人,现在想起来她和小薇是那么的相似,我原本写小说是为了忘掉一个让我伤心欲绝的人,其实我却并没有真的把她忘记。小薇就是现实中的飘,飘是虚构的小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到一个杀人的场景,也许我的心里真的充满仇恨。现在,小说写完了,但飘最后说的那句话却还在我的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

——“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恐惧呢?”

但是小薇却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是恐惧的。我已经习惯了在我的生活中有这么一个永远都触摸不到的恋人,也许她已习惯了在她的生活中有一个永远都爱着她的傻瓜。她从来就没有珍惜过我对她的感情。以前,即使我心碎欲裂地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一样能够像个孩子一样甜甜地微笑。也许,小薇就像杀死小女孩的飘一样在杀人的时候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只有到了真正看见一具鲜血淋漓的死尸的时候才会感到恐惧吧。现在,我真正决定要离开她了。我把我被她伤害的鲜血淋漓的心写成一篇小说拿给她看。在我真正决定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希望她会像飘一样感到恐惧。

但是,她会吗?

我和小薇从小就认识,在我的老家乡思湾,她是最漂亮的女人。我一直暗恋她暗恋了十几年,可是她并不爱我,而且从来就没有爱过。2002年秋天,当我把她约出来告诉她我一直是多么多么喜欢着她的时候其实,我就错了。有些事情从来就是这样,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阴差阳错才有了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我曾经因为小薇彻夜不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哭泣,我的眼泪就像现在外面的秋雨一样忧伤,但是,我到现在才懂得男人的眼泪是换不来爱情的。

现在,那条金链子就放在我的桌子上,十几年前当她一扬手把它甩入龙王河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这条链子是不属于她的。可我现在,我还是决定要把这条链子和这篇小说一并寄给她,至于她是否能够收得到,是否在她看见这条链子的时候还能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是否会因为真正失去我而突然感到恐惧?都不重要了。因为,一个故事结束了,一段记忆总结了,我又要开始我新的生活,开始我新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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