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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味推理故事
竭宝峰

第一章 斗智谋划 五个桔核

当我粗略地浏览我保存的1882~1890年间福尔摩斯侦探案的笔记和记录时,我竟不知从何入手,摆在我眼前的离奇有趣的材料实在太多了。有的案子经过报道已经众所周知了,而有些案子因为不能展示出我朋友的杰出才智而没有报道出来。还有些案子使得他的擅长于分析的本领无法施展,就像某些故事一样,变成有头无尾了。又有些案子,他只弄清了一部分,对其情节的剖析只是出于推测,而不是以他所看重的、准确无误的逻辑论证为依据。在上述最后一类案件中,有一个案件不仅情节离奇、结局也离奇,使我禁不住想地重新叙述一下,虽然与之有关的一些真相还未弄清楚——也许永远也弄不清楚了。

1887年我们接手了一系列很有趣和趣味不大的案件,这些案件的记录,我都保存着。在这些记录中,有关于下面各案的记载:“帕拉多尔大厦案”;“业余丐帮案”,这个业余丐帮在一个家具店的地下室拥有一个豪华奢侈的俱乐部;“美国帆船‘索菲·安德森’号失事真相案”;“格拉斯·彼得森在乌法岛上的奇案”;还有“坎伯韦尔投毒案”。记得在最后一案里,当福尔摩斯给死者的表上发条时,发现该表两小时前就被上紧了发条,从而表明死者在那段时间里已经上床睡觉。这个推论对澄清案情至关重要。所有案件,也许有一天我都会给你们讲个大概,但没有一个比我现在就要执笔描述的案件更扑朔迷离和荒诞不经的了。

那是九月下旬,秋分时节的暴风雨异常猛烈。狂风暴雨一整天不停地击打着窗子,尽管我们身在用人类智慧的双手建造起来的伦敦城内,但此时此刻,我们也不由失去了平时工作的心情,不得不感叹自然界的威力——它就像一头未经驯服的猛兽,透过人类文明的栅栏向人类怒吼。随着天色将晚,狂风暴雨更加肆虐了。风时而狂啸,时而低吟,好像壁炉烟囱里发出的婴儿的哭叫。福尔摩斯在壁炉旁心情忧郁地坐着编制罪案记录的互见索引;我坐在壁炉的另一旁,正看着克拉克·拉塞尔写的一本有关海洋的精彩小说。那时屋外的狂风和瓢泼的大雨有如滚滚海浪,这一切和小说的主题正好互相呼应,融为一体。那时,我妻子回娘家去了。所以,我这几天又成了我那贝克街故居的常客了。

“嘿,”我抬头对我的同伴说,“确实是门铃在响,今晚还会有谁来呢?或许是你的哪位朋友吧?”

“除了你,我没什么朋友了,”他回答说,“而且,我从不鼓励别人来访。”

“那一定是委托人了。”

“如果是委托人,那肯定是很严重的案子,否则,谁肯在这个时候出来呢?我想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房东太太的亲密朋友。”

福尔摩斯猜错了,因为脚步声正逼近我们,接着有人敲门。福尔摩斯把照亮他自己的那盏灯转向客人将要就坐的那张椅子的一边,然后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二岁左右的年轻人,他的穿着考究而整洁,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他手上的雨伞不停地滴着水,身上的长雨衣闪闪发亮。他在灯光里四下打量。这时,我发现他脸色苍白、两眼无神,显然他被某种巨大的忧虑压得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他说着,将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戴上,“我从暴风雨中带来的泥水弄脏了您的房间。”

“把您的雨衣和伞给我吧,”福尔摩斯说,“把它们挂在钩子上,很快就会干的。我看您是从西南来的吧。”

“是的,从霍尔舍姆来的。”

“粘在你鞋上的泥土很清楚地告诉我您是从那里来的。”

“我是专程来请教您的。”

“这我很容易做到。”

“而且还想请您帮忙。”

“那可就不怎么容易了。”

“我久仰您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普伦德加斯特少校给我说过,您是怎样把他从坦克维尔俱乐部丑闻案中拯救出来的。”

“哦,是有这回事。有人诬告他用假牌行骗。”

“他说没有您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太夸张了。”

“他还说您是常胜将军。”

“我也曾失败过——其中三次败于几个男人,一次败给一个女人。”

“可您取得的胜利更是数不胜数。”

“不错,我成功的时候是多一些。”

“那么,我这件事,您可能也会成功的。”

“请您把椅子靠近壁炉一些,讲讲您这件案子。”

“这不是一般的案子。”

“我接手的都不是一般的案子,我这里成了最高上诉法院了。”

“可是,先生。我想问一下,在你经手的案子中,有没有比我的家族中所发生的那一连串更神秘、更难解的事故?”

“我对您的案子很有兴趣,”福尔摩斯说,“但您得先告诉我大概情况,然后我再问您一些重要的细节。”

年轻人往前挪动了一下椅子,把淋湿的脚伸向壁炉。

“我叫约翰·奥彭肖,”他说,“我想我本人与这个可怕的事没多大关系。那是上一代遗留下来的问题,为了让您对这事有个大概的了解,我得从头说起。”

“我祖父有两个儿子——我伯父伊莱亚斯和我父亲约瑟夫。我父亲在康文特里开了一家小工厂,自行车发明后,他的工厂扩大了,并享有奥彭肖防破车胎的专利权,因而生意很火,使得他后来能够凭出让工厂所得的那笔巨款过着很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伯父伊莱亚斯年轻时侨居美国,是佛罗里达州的一个种植园主,据说经营得很好。南北战争期间,他在杰克逊麾下作战,后来在胡德麾下升任上校。南军统帅罗伯特·李投降后,他离开军队,返回了种植园,在那里又住了三、四年。大约在1869或1870年,他回到欧洲,在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附近买了一小块地。他在美国发过大财,他因为厌恶黑人,不喜欢共和党给予黑人选举权的政策而离美反英。他是个很怪的人,凶狠暴躁,发怒时言语粗鄙,性情很孤僻。他定居霍尔舍姆后,一直深居简出,我怀疑他没进过城。他有一座花园,房子周围有两三块地,他可以在那里锻炼身体,但他经常几个礼拜都不出门。他喜欢狂饮白兰地酒,烟瘾也很大,他不喜欢社交,没有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弟弟也没有来往。”

“他并不关心我,但其实,他是蛮喜欢我的。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是1878年,他已回国八九年了。他恳求我父亲让我和他住在一起,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疼爱我。他清醒的时候,喜欢和我一起斗双陆、下象棋。他还让我代表他跟佣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因此我到十六岁时,俨然就是一个小当家的了。我掌管着所有的钥匙,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只要不影响他的隐居生活就行。但是,也有一个奇特的例外,那就是,阁楼那层的很多房间中,有一间堆放着破旧杂物的房间,常年加锁,无论是我还是别人,他都不让进去。我曾非常好奇地从钥匙孔窥视屋内,但除了一大堆破旧箱子和大小包袱外,什么也没看到。”

“1883年3月的一天,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放在我伯父的餐盘前面。对他来说,一封来信是很不一般的事,因为他的帐单都是现款支付,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从印度来的!’他拿起信诧异地说,‘邮戳却是本地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拆开信,五个又干又小的桔子核忽地蹦落到盘子上。我正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见他大张着嘴,双眼圆睁,面如死灰,拿着信封的手颤抖起来了。‘KKK!’他尖叫着,‘上帝,真是罪孽难逃呀!’”

“我叫道:‘怎么啦?伯伯!’”

“‘死亡!’”他说着,离开餐桌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心惊肉跳地害怕着。我拿起信封,发现在信封封口盖的里边,涂胶水的上面,有三个很潦草的用红墨水写成的‘K’字。信封里除了那五个干瘪的桔核外,没别的东西。是什么东西让他怕成这样呢?我离开餐桌上楼时,他正好下楼,他一手拿着一枚生锈了的钥匙,另一只手里是一个钱盒一样的小黄铜匣。

“‘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还是会战胜他们的。’他赌咒般地说道,‘叫玛丽今天把壁炉的火生起来,再让人把霍尔舍姆的福德姆律师请来!”

“我按他的吩咐去做了。律师到了后,他把我叫到他房间里。炉火很旺,旁边的炉棚里有一堆黑色蓬松的纸火烬。小黄铜匣子打开着放在一旁,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瞥了那匣子一眼,很吃惊地发现匣子盖上印着我上午在信封上所看到的那样的三个‘K’字。”

“‘约翰,我希望,’我伯父说道,‘你能作我的遗嘱见证人。我把我的产业,不管好坏,都留给你的父亲。当然,以后你父亲又会留给你的。如果你能平安地享用它们,当然好。不过,如果你发觉不能,孩子,我劝你把它留给你的敌人。我很遗憾给你留下这样一个有双重意义的东西,可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你在福德姆律师在遗嘱上指给你的地方把你的名字签上吧!’”

“我在律师所指之处签了名,律师就把遗嘱带走了。你可以想得到,这事给我的印象多么深刻。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可这事留下来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始终在我心里,虽然随着时间的过去,这种感觉渐渐淡漠,而且也没有发生什么干扰我们生活的事。即使这样,我还是看出我伯父从此举止异常。他酒酗得更厉害了,并且更加不愿意去任何社交场所。他老呆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而且还上了锁;但他有时发酒疯似地冲出屋子,手拿左轮手枪到花园里狂奔乱跑,尖声叫喊,说他谁都不怕,还说什么人也好鬼也好,谁也别想把他像圈绵羊一样圈起来。等到激动过去后,他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房间,插闩上锁,好像一个极为恐惧的人,再也不能装腔作势地硬撑下去了。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脸都是汗津津的,虽然是寒冬腊月,但看上去像刚从水盆里出来的。”

“哦,福尔摩斯先生,不能让你再等下去了,现在我来说说事情的结局吧。有天晚上,他发酒疯跑了出去,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了。我们找到他时,他头朝下栽在花园一角泛着绿色的污水坑里。现场没有任何暴力的迹象,坑里的水也不过两英尺深,因而,鉴于他往常的古怪行径,陪审团认定他是自杀。但我知道,他是个怕死的人,他是不会去自寻短见的。尽管如此,事情过去后,我父亲继承了他的地产和一万四千镑左右的银行存款。”

“请等等,”福尔摩斯说,“我想您说的这个案子是我听到的最出奇的一件。请您把您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的死亡日期告诉我。”

“收到信的那天是1883年3月10日,他的死是5月2日,七个星期之后。”

“谢谢,您继续说吧。”

“我父亲接收了霍尔舍姆那座房产后,他在我的建议下仔细检查了长年累月上着锁的阁楼。那个黄铜匣子仍在那里,尽管匣子里的东西早已毁掉。匣盖里面贴着纸标签写着的‘KKK’三个大写字母。下边是‘信件、备忘录、收据和一份记录’等字样。我们推测:这可能表明了我伯父奥彭肖上校的销毁的文件的性质。除了很多散乱的文件和记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况的笔记本外,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了。这些散乱的东西,有关于战争时期的情况和他忠于职守、荣获英勇战士称号的记述,也有战后南方各州重建时期的很多和政治有关的记录,显然,我伯父曾积极参与了反对北方的斗争。”

“我父亲是1884年初搬到霍尔舍姆去住的,直到1885年元月,一切都很顺利。元旦后的第四天,我们围着餐桌吃早餐时,我父亲忽然一声惊叫,只见他一手拿着一个信封,一手拿着五个干瘪的桔核。以前我给他说伯父的遭遇时,他老嘲笑我荒唐,而当他自己遇到同样的事时,却也吓得大惊失色,神色不安。”

“‘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约翰?’”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心情沉重地告诉他,‘这是KKK’”

“他看了看信封的内层。‘是的,’他叫了起来,‘就是这几个字母。这上面又写了些什么?’”

“‘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我在他肩膀后面望着信封念道。

“‘什么文件?什么日晷仪?’”他又问道。

“‘就是花园里的日晷仪,别的地方没有,’我说,‘文件肯定是毁掉的那些。’”

“‘呸!’他壮着胆子说,‘这是文明世界,不许有这种蠢事发生!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我看了看邮戳回答:‘从敦提来的。’”

“‘荒唐!’他说,‘日晷仪啦,文件啦,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理这种无聊的事呢。’”

“‘要是我的话,我就去报警。’”我说。

“‘不行,让他们来讥笑我,我不干。’”

“‘那让我去报警吧?’”

“‘不,你也不许去。只有傻瓜才会为这种荒唐事担惊受怕。’”

“和他争下去是没用的,他非常顽固,我只好惴惴不安地走开,我感到一场大祸就要来了。”

“收到信后的第二天,我父亲去看他的一位老朋友,弗里博迪少校,朴次当山一处堡垒的指挥官。他的出访让我很高兴,我想,他离开了家就离开了危险。可我错了。他出门的第二天,少校给我拍来一封电报,让我立即到他那里去。我父亲摔在一个很深的白垩矿坑里,这种矿坑在那一带有很多。他的头骨跌碎了,不省人事。”

“我勿忙跑去看他,可他再也没有恢复知觉,从此离开了人世。显然,他黄昏前从费尔哈姆回家时,由于不熟悉乡间的道路,白垩坑又没栏杆遮挡,所以,验尸官很果断地认为这是‘意外致死’。我仔细而又谨慎地检查与他的死有关的事情,但没有发现任何含有谋杀意图的事实。现场没有暴力迹象,没有脚印,没有抢劫事件发生,也没有人看见路上有陌生人出现。可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我敢断定:这一定是有人精心策划的卑鄙的阴谋。”

“我在这种不详的情况下继承了遗产。您可能奇怪我怎么不把它卖掉。我的回答是:我认为我家的灾难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些事情引起的,所以不管在哪里,祸事都会同样紧紧地威胁着我们。”

“我父亲是在1885年1月遭遇不幸的,到现在有两年八个月了。在这段时间,我在霍尔舍姆的生活还是幸福的。我甚至想:灾祸已经远离我家,它已与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终了。谁知我这样的自慰还为时尚早。昨天早上,灾祸又来了,情况和我父亲当年的经历一模一样。”

那年轻人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揉皱了的信封,走到桌旁后,他把五个又干又小的桔核摇落在桌上。

“这就是那个信封,”他说道,“邮戳盖的是伦敦东区。信封里还是这几个字:‘KKK’,然后是‘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你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福尔摩斯问道。

“没有。”

“没有?!”

“老实说,”他低着头,消瘦苍白的双手捂着脸,“我措手无策。我觉得自己像面对着一条毒蛇的可怜的兔子。我好像陷入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残酷无情的恶魔的魔爪中,而这魔爪是谁也防范不了的。”

“不,不!”福尔摩斯嚷道,“你得采取行动啊,先生,不然,您就完了!现在除了振作起来外,没什么可以挽救您的了。您没有唉声叹气的闲功夫啊!”

“我找过警察了。”

“哦!”

“可他们听我说完后,只是笑了一下。我想他们都固执地认为那些信纯属恶作剧,我的两位亲人之死诚如验尸官所说,完全是意外事故。所以不能和那些前兆联系到一块。”

福尔摩斯挥起拳头吼着:“他们可真愚蠢!”

“可他们派了一个警察和我一同住在我家里。”

“他今晚和您一起出来了吗?”

“没有,他奉命只呆在房子里。”

福尔摩斯又愤怒得挥舞起拳头来。

“那么,您为什么来找我?”他叫道,“真让人气愤,您为什么一开始不找我?”

“我不知道啊。直到今天,我向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谈了我的困境,他才劝我来找您。”

“您接到信后过了整整两天了,我们应该马上采取行动。我想除了那些您已给我提供的情节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凭证——没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带启发性的细节了吧?”

“有一件,”约翰·奥彭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褪了色的蓝纸,推开放在桌上。“我还记得,”他说,“那天,我伯父烧毁文件时,我看见纸灰堆里有一些小的没有烧尽的文件的纸边就是这种颜色的。我在伯父屋里的地板上发现这张纸。我想它肯定是从一叠纸中掉下来的,所以没被烧掉。纸上只提到了桔核,恐怕它对我们没多大帮助。它可能是我伯父日记中的一页。”

福尔摩斯把灯移了一下,我们弯下腰仔细看那张纸。纸边参差不齐,的确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写有“1869年3月”的字样,下面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记载,内容如下:

四日:赫德森来。抱着同样的旧政见。

七日:把桔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和约翰·斯温。

九日:麦考利已清除。

十日:约翰·斯温已清除。

十二日:访问帕拉米诺。一切顺利。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着把那张纸叠好还给了客人,“您现在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我们没有时间来讨论您告诉我的情况。您得立即回家开始行动。”

“我该做些什么呢?”

“您只要做一件事,而且得立即去做。您必须把给我们看过的这张纸放进您说过的那个黄铜匣子里去,而且还得放一张便条,说明文件都被您伯父毁掉了,这是仅剩的一张。然后,您必须马上把黄铜匣子按信封上所说的那样放在日晷仪上。您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您先别想着报仇,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法律达到报仇的目的,既然他们早有预谋,我们也该采取相应措施。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把您迫在眉睫的威胁给消除掉,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惩处罪恶集团。”

“谢谢您,”那年轻人说着站起身来,把雨衣穿上,“您让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我一定按您所说的去做。”

“您必须抓紧。而且,您首先得照顾好自己。我想,有一种危险正逼近。您怎样回去呢?”

“从滑铁卢车站坐火车回去。”

“现在九点钟不到。街上还有人,所以您也许能平安无事。不过,您还是多加小心才好。”

“我带了武器。”

“那就好了,明天我就开始办您的案子。”

“那么,我就在霍尔舍姆等着您?”

“不,您这案子的关键在伦敦。我要在伦敦寻找线索。”

“那么,我过一两天再来告诉您关于那铜匣子和文件的消息。我将遵照您的指点一一去做。”他和我们握手告别。屋外依旧是狂风呼啸,瓢泼的大雨不停敲打着窗户。这个离奇、凶险的故事似乎是随着狂风暴雨来到我们这里的——它仿佛是强风吹到我们身上的一片落叶——现在又被暴风雨给卷走了。

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坐着,身体前倾,一动不动地盯着壁炉里红彤彤的火焰。过了一会儿,他又点燃了烟斗,背靠坐椅,望着一个一个的蓝色烟圈袅袅升向天花板。

“华生,我想没有比这更稀奇古怪的案子了。”他终于做了这么一个判断。

“‘四签名’一案除外。”

“对,除此之外,就数它离奇了。但我想,这个约翰·奥彭肖面临着的危险比舒尔托的更大。”

“但是,你对这是什么样的危险是不是有了些明确的认识?”我问道。

“它们的性质是毫无疑问的了。”他回答说。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呢?KKK是谁?他为什么要不停地纠缠这个不幸的家庭呢?”

福尔摩斯眯上了眼睛,两肘在椅子的扶手上靠着,指尖并在一起。“通常,一个理想的推理家,”他说道,“一旦有人提供了事实的一方面后,他就能从这一方面不断推出这个事实的其他方面,而且还能推断出将要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就像生物学家居维叶凭一块骨头就能准确地描绘出一头完整的动物一样。一个推理家,既然了解了事件中的一个环节,就应该能推断出前前后后所有的环节。我们还没有掌握只有理性才能获得的结果。只有研究才能解决问题,单凭直觉做事的人肯定会失败的。不过,要使推理艺术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推理家必须得善于利用他自己了解的全部事实,你是知道的,推理家得掌握一切知识,而这一点,即使是在有了免费教育和百科全书的今天,也还是一种很难得的成就。一个人要掌握对他工作有用的全部知识,倒也不是绝对做不到的。我一直在努力。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认识不久的时候,你有一次曾十分精确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对,”我不禁笑了起来,“那是一张很有趣的记录表。哲学、天文学、政治学,打零分;植物学,说不准;地质学,就伦敦方圆五十英里的泥迹而言,算是造诣很深;化学,很独特;解剖学,没有系统;对惊险文学和罪行记录的了解,无与伦比;是小提琴演奏家,拳击手,剑术运动员,律师;是可卡因和吸烟的自我毒害者。我想,我没记错吧。”

福尔摩斯听到后面那一项,嘻嘻地笑了。“嗯,”他说,“就像我过去说过的那样,一个人应该给自己的脑袋里面装满他可能用得着的一切东西。其余的东西可以在书房里放着,需要时再去取。现在,为了今晚的这宗案件,我们得把一切资料集中起来。麻烦你把书架上的美国百科全书里K字部的那一册取出给我。谢谢,让我们考虑考虑,看能不能从中推断出什么。首先,我们可以从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假定开始——奥彭肖上校是因为某种复杂的原因而离开美国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是不会随便改变全部生活习惯的,更不会心甘情愿放弃佛罗里达的宜人气候而回到英国来过寂寞的乡村生活的。他对在英国的孤独生活那么喜爱,这表明他惧怕着什么,因此我们不妨作出一个有用的假设,他是出于对某人、某事的恐惧而被迫离开美国的。至于他怕的是什么,我们只能凭他和他的两个继承人所接到的那可怕的信件来推断。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几封信上的邮戳?”

“第一封是从本地治里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伦敦。”

“准确地说是从伦敦东区寄出的。你能由此推出什么来呢?”

“这些地方都是海港。写信的人可能在船上。”

“对极了,我们有线索了。毫无疑问,写信的人当时很可能——极其可能——一定是在某条船上。现在我们再来考虑第二点。就本地治里来说,收到恐吓信到出事时,前后是七个星期。至于敦提,仅仅过了三、四天。这意味着什么呢?”

“前者路程较远。”

“但信件也要经过较远的路程呀?”

“这我就不明白了。”

“至少可以这样假设:那个人或那一伙人乘的是帆船。他们奇特的警告信号看来总是在他们出发前发出的。你看,信号从敦提发出后,事情接着就发生了,你说有多快。如果他们是从本地治里乘轮船来的,那他们会和信同时到达,可事实上,事情发生在七周后。所以我想信件是由邮轮运来的,而写信的人是乘帆船的,那七周是两者的时间差。”

“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事实大概就是这样。现在你明白了这宗案子的紧迫性和为什么我要小奥彭肖提高警惕了吧。发信人的旅程一结束,灾祸就来了。因为这一回信是从伦敦发出的,所以我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老天!”我叫了起来,“这意味着什么?这种无情的迫害!”

“奥彭肖上校所销毁的文件显然对帆船里的某个人或某伙人有着生死攸关的重要性。事实表明,他们肯定不止一个人。单独一人不可能接连使两人死于非命,而且,采用的手段竟然骗过了验尸官。这里头肯定有好几个同伙,而且他们有勇有谋。他们不管文件在谁手上,都非要弄到不可。因此,可以肯定,KKK不是人名的缩写,而是一个团体的标志。”

“是什么团体的标志呢?”

“你没有——”福尔摩斯说着,俯身向前把声音压低了,“你从没听说过三K党吗?”

“从没听说过。”

福尔摩斯一页页地翻着放在他膝上的书。“你看,”他对着书念道:

克尤·克拉克斯·克兰,是一个象声词,它来源于枪子击铁的声音。这是由南方州的前联邦士兵在南北战争后成立的秘密团体,在美国各地都有分会。其中在田纳西、路易斯安那、卡罗来纳、佐治亚和佛罗里达更为引人注目。它是有着政治目的的团体,经常对黑人选民使用恐怖手段,将反对他们观点的人或谋杀或驱逐出国。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在使用暴力前先给受到敌视的人寄上某种形状奇怪但能辨别的小东西,例如,一小根带叶的橡树枝、几粒西瓜籽或几个桔核作警告。受到敌视的人接到警告后,可以公开宣布放弃原有观点或逃往国外。如果对此不屑一顾,那一定会遭到杀害,而且手段奇怪往往让人意想不到。那个团体组织严密,使用的方法很有系统,以至于,在这类案件中,还没有一个与之抗衡的人能够幸免于难,作案的人也未能追查到。尽管美国政府和南方上层社会努力制止,但这个团体还是到处发展壮大。最后,到1869年,这个三K党突然垮台,但此后还有不少此类暴行发生。

福尔摩斯放下了手中的书,“你可能看出来了,这个团伙的突然垮台和奥彭肖上校带着文件逃离美国是同时发生的。很可能两件事互为因果。难怪奥彭肖和他的家人,总被死对头盯着。我们可以肯定,奥彭肖上校的文件牵涉到美国南方的某些头面人物。不找回这些东西,有些人是睡不稳觉的。”

“那么,我们所见过的那页……”

“正如我们所料。我要没记错的话,那上面写的是‘送桔核给A、B和C。’这意味着把警告送给他们。后面又接着写道:‘A和B已清除或已出国;最后还说访问过C,我想这肯定给C造成了不祥的后果。喂,医生,我想我们能够让一切都水落石出的,同时我相信,小奥彭肖的唯一机会就是按我所说的去做。今晚没什么事了,请你把小提琴递给我,让我们暂时忘掉这恼人的天气和我们同胞的不幸遭遇吧!”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太阳在这个大城市的上空透过云雾发出柔和的光芒。我下楼时,福尔摩斯已在吃早餐了。

“请原谅我没有等你,”他说,“我估计,为小奥彭肖的案子我得忙碌一整天。”

“你准备怎么行动?”我问道。

“这首先得看我初步调查的结果了。总之,也许我不得不去霍尔舍姆一趟。”

“你先不去那里吗?”

“不,我得从城里开始。你只要拉一下铃,女佣就会给你端杯咖啡来的。”

我趁咖啡还没到,拿起桌上还没有打开的报纸浏览起来。我的目光突然在一个标题上凝住了,心里不由颤了起来。

“福尔摩斯,”我大叫起来,“你晚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我最担心这个,怎么搞的?”他虽然故作平静,但我知道他其实很不安。

我是被奥彭肖的名字和“滑铁卢桥畔的悲剧”这一标题吸引住的。这个报道的内容如下:

昨晚九至十点之间,八班警士库克值勤到滑铁卢桥附近时,忽闻有人呼救和落水之声。当时伸手不见五指,风雨肆虐,因而虽有几位路人援助,亦无法营救。警报发出后,经水警协同努力,终于捞获尸体一具。该尸乃一名年轻绅士。据其衣袋内的信封所示,此人是约翰·奥彭肖,生前在霍尔舍姆居住。据推测,死者可能因急于赶搭发自滑铁卢车站之末班火车,匆忙间迷失于一片漆黑中,误踩一轮渡小码头之边缘而失足落水。尸体没有任何暴力痕迹。无疑,死者是意外遇难,此事足以唤起市政当局应注意河滨码头的安全。

我们默坐了几分钟,福尔摩斯异常沮丧和震惊。

“这件事伤了我的自尊心,华生,”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自尊心是一种狭隘的感情,但它的确受到伤害了。现在这是我个人的事了。如果上帝让我多活几年,我要亲手解决这帮家伙。他跑来向我求救,我竟然把他打发到死路上!……”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在房中踱来踱去,情绪激动得难以抑制。他一脸的羞愧,两只瘦长的手不安地一会交叉在一起握着,一会儿又松开。

最后,他大声说道:“狡猾透顶的魔鬼,他们怎么把他骗到那儿去的?那堤岸并不直达车站呀!而且对他们的行动来说,即使是这样的一个黑夜,在那座桥上无疑也是人太多了。唉,华生,你看着吧,看到底谁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我现在就要行动了!”

“去找警察吗?”

“不,我要自己当警察。等我把网结好了,苍蝇就很好捉了。”

这天我一直在忙我的医务工作,天色很晚了才回到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快十点钟了,他才面色苍白、精疲力尽地回来了。他打开碗柜,撕下一大块面包,狼吞虎咽地嚼着,然后喝了一大杯水。

“你饿了。”我说。

“饿死我啦,早餐后就没吃一点东西,我忘记吃了。”

“事情进展怎样?”

“不错。”

“有线索了吗?”

“他们已经在我的掌握中了。小奥彭肖的仇一定得报。嘿,华生,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我已经想好了。”

“你是说——”

他从碗柜里拿出一个桔子,剥了后,把桔核挤到桌上,从中选了五个装到一个信封里。然后又在信封口盖的反面上写上“S.H.代J.O”。他封上信封,在上面写上“美国,佐治亚州,萨凡纳,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卡尔霍恩船长收”等字样。

“他还没进港信就在那等他了,”他得意地笑着说,“这封信会让他夜不安眠的,他会认为这封信是他死亡的预兆,就像奥彭肖从前那样。”

“这个卡尔霍恩船长是什么人?”

“是那帮混蛋的头头。我还要搞其他几个人,不过,先搞他。”

“那末,你是怎样看出来的?”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写满了日期和姓名的大纸。

“我一整天,”他说,“用在查阅劳埃德船舶登记簿和旧文件的卷宗,追查1883年一、二月在本地治里港停靠过的每艘船离港后的航程。从登记上看,在这两个月中,共有三十六艘吨位较大的船到过那里。其中有艘叫‘孤星号’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它虽然是在伦敦入关的,但它来自美国的一个州。”

“我想,是得克萨斯州吧。”

“到底哪一州,我还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它一定是艘美国船。”

“然后又怎样呢?”

“我查阅了敦提的记录。当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号’抵达那里的记录时,我的猜想就得到证实了。接着我又查询了停泊在伦敦港内船只的情况。”

“结果呢?”

“那‘孤星号’是上周到这里的。我又在艾伯特船坞了解到这船今早上已趁着早潮顺流而下,我给格雷夫森德港发电报,得知它不久前驶过去了。因为风向朝东,所以我相信它这时已过了古德温斯,离怀特岛不远了。”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我要把他捉住,还有他的两个副手——那条船上仅有的美国人,其他人是芬兰人和德国人。我还听装货的码头工人说,他们三个昨晚都离船上岸了。等他们的帆船到达萨凡纳时,邮船早就把信带到那里等了,而且我也早用电报通知了萨凡纳的警察,说这三位先生是正在通缉的杀人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谋杀约翰·奥彭肖的凶手永远收不到那几个桔核了,而且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和他们同样机灵果断的人在追捕他们。那年秋分时节的风刮得异常持久和凶猛。我们一直在等萨凡纳“孤星号”的消息,却一直没有。后来,我们终于听到,在遥远的大西洋某处,一次海浪退潮后,人们发现沙滩上有一块破碎的帆船尾柱,上面刻着“LS”两个字母,我们所能知道的“孤星号”的消息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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