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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好消息,想听就赶紧起床,上机场接个人去——”

在周末早上八点钟,这个电话对我来说就是最坏的消息:“去不了,今天得陪田莉逛街。”

“别拿田莉做挡箭牌,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啊?跟你说,这回真是好消息,你接到人就知道了,嘿嘿……我把你手机号给人了,过会儿把航班号发你,赶紧去啊,挂了——”

又是套路……什么“好消息”,说白了就是让我帮他跑一趟。韩羽的话根本就不能信,比如他每次借钱都会说:“放心,哥们儿有钱就还你。”等我提起,他会说:“哥们儿是说有钱就还你,问题是现在没钱啊,要不你再借我点?那我不就有钱了?我有钱才能还你不是?”

好像,也对?反正我听完就蒙圈儿了。

这么说吧,韩羽是个妖怪般的人物,打毕业他没上过一天班,整天到处瞎混,要么上我这蹭吃蹭喝,要么上别的地儿蹭吃蹭喝,似乎他过日子的指导思想就一个字:蹭。

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消失一段时间。但大多数时候,他都窝在那农家小院儿干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比如买套骑士盔甲穿着玩儿?要不是我哄他说骑马得先考“骑照”,他还打算去买匹马。又比如造个会爬树的机器人?非拉我入伙,然后我俩还真造出来了,也能爬树,还爬得挺高,就是下不来……

总之,他的兴趣范围永远比我的想象力大一圈。他干过最无聊的事儿,就是整整睡了一个月,除了吃饭和上厕所绝不下床,还一脸认真地说这是做实验:想看自己能不能变傻一点。

我当时一听,立马傻了!

奇怪的是他这样混着,竟然也没饿死,还成天活蹦乱跳的。更奇怪的是我居然也陪着他疯,虽没到“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的地步,但也差不了多少。有时候我真想找个心理医生好好聊聊,看自己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可转念一想也就淡定了:像韩羽这样的二逼,身边总得有个我这样的傻逼,要不哪来“二傻”这个词儿?

算了,还是去。不管来的是谁,人千里迢迢过来,一下飞机就被撂在机场,换谁心里也不好受。起床洗漱,出门时打电话叫上高文。韩羽和高文,我就这两个铁哥们儿,从上学那会儿一直铁到现在。

下楼取车,小区广场上挤满了晨练的大爷大妈,以前我爸妈也天天这样。本来老两口退休在家待着好好的,也学别人来点夕阳红,搞得“种花花溅泪,养鸟鸟惊心”。可一听说我姐在上海生了个大胖小子,夕阳红立刻变成正午烈日,老两口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在家上蹿下跳就差拆房子了。跳了几天还没够,干脆跳我姐那儿去了。从此在那边安营扎寨,一门心思带外孙,剩我一人在家每天幸酸地啃着方便面。这种有着悠久历史并且明目张胆的差别待遇,几乎让我怀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可老头子从来就一句话:“你姐是女儿,心疼点正常。你是儿子,扔大街上也要自己活下去。”每次听这话,我都想把自己扔大街上去。

开车到高文住处,远远看他穿身西装等在路边,手里拎几个塑料袋。等他上车我随口说:“周末还穿这身,你不嫌累得慌?”

他一愣:“不是去机场接人吗?我怕穿得太随便不合适。韩羽没来?我以为一起去的。”

“他来什么来,我都是让他给忽悠来的。一大早就在那儿装神弄鬼,非让我去接个人,我只好把你也叫上,咱俩有难同当。”

他笑笑:“我买了三份早餐,那只能我俩吃了。”说着递个塑料袋过来,里面的包子和豆浆还是热的。

“下车吃吧,省得车里全是包子味儿。”我说。

“好。”

这包子咬一口满嘴是油,我吃一个就腻了,索性找点话把这包子说过去:“上周末出去玩儿了?打你电话说不在服务区。”

“回家了,现在春耕,家里活多,我回去帮着干点。”

“你还回去干活?你一个月收入得当他们干一年吧。”

“嗯,我爸妈习惯了种地,我就尽点本分,能帮点是点。”他看我一眼:“我们还是先去机场吧?要是迟到就不太好了。”

“那行,你先把包子收着,咱等会儿再吃。”

到机场一查航班号,时间尚早。我让高文在出口处等着,自个儿四处溜达。你说像机场这样的风水宝地,我身为一个色狼都不逛逛,那也太不敬业了。

不必说那些南来北往足以让你眼花缭乱的环肥燕瘦,也不必说那些惊鸿一瞥足以让你心神荡漾的靓丽空姐,便是问询处那些身着制服、一脸冰冷的妹子,也娇媚得让人百看不厌。唯一的不足是脸上都刷得跟“千里冰封”似的,一说话就“万里雪飘”,飘得我问几句就“顿失滔滔”。果然,这世上本没有美女,粉扑的厚了,也就有了美女……

算了,还是抽烟去。

到大厅门口点根烟抽着,机场大巴一辆接一辆停在面前,车上服务员拿个小喇叭拼命喊“20一个,马上走啊。”这声音混杂着刺鼻的尾气,把空气熬成一锅黑暗料理,让人恶心得无处躲闪。好容易抽完这支烟,看准远处一个垃圾桶,正想把烟头弹过去,身后忽然有人叫:“乱扔烟头,罚款10元!”。

这声音……

即便相隔7年,即便四周如此嘈杂,这声音,我也绝不会听错……我忽然有些胆怯,不敢转身去看一眼,可又有些期待,想看看这声音的主人现在是什么模样。

然后,我看到了她。

于燕,我上学时的女朋友。

“怎么是你?”我一时发懵,眼看高文站一旁直笑,猛然醒悟:“韩羽让我接的人就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她笑道:“瞧你这小表情,是心里不乐意?”

“这有什么不乐意的,来的都是客嘛。”

“哟,知道是客还让我在这站着?也不说说现在去哪儿?是打车还是走路也不给个话?”

我这才回过神,忙说:“行,先去停车场。”

三人刚上车,韩羽的电话就来了:“接到了?”

“你这时间掐得挺准啊。”我说。

他立马气势大涨:“咋样?爽了吧?说是好消息你丫还不信,你说哥们儿多实诚的人呐,还能骗你?先别扯这些没用的,你就说这顿接风饭搁哪儿吃。我刚起床,得好好补补。”

“你来定吧。”我说。

“咦,听这口气是要我买单?得了,今儿给你个面子,这顿我请了。你先开车,我找到地儿发你手机上。”

一路上,于燕拉着高文聊个不停。我偶尔在后视镜里看看她。这些年,她不仅模样没变,连穿衣的风格和说话的方式都跟以前一样,在相隔七年之后看到这熟悉的一切,这感觉——跟穿越一样。

“江枫,”她突然叫我:“韩羽还没女朋友?”

“没。他还跟以前一样,成天瞎胡闹,到处逗姑娘,等把人逗愿意了,他倒跑了,说什么喜欢追的感觉,不喜欢谈恋爱的感觉。”

“你就没捡个漏?”

“倒是想,没好意思下手。”

“没好意思?是人家看不上你吧?”

我干笑两声想糊弄过去,她却兴致不减:“让我说中了吧?就你那长相,还有小姑娘搭理你?”

我心里一阵烦躁,这熟悉的烦躁让我仿佛一下回到七年前:她还是喜欢说刻薄话,我还是一逗就火,时间在我们身上仿佛停止了作用,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我这会儿压住了脾气,两人没立刻吵起来。想到这心里一软,淡淡说:“当然有,有人已经搭理一年多了。”

“切……真有比我还瞎的啊?”她又叫高文:“高文你呢,怎么没女朋友啊?跟姐姐聊聊呗。”

韩羽找的这地儿是个农家乐,看着其貌不扬,可门外停了一排车,似乎生意还不错。等于燕下车,高文忽然凑过来:“江枫,你看,是不是把田莉也叫上?”

“叫她干嘛?这不添乱吗?”我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赶紧又补一句:“早上跟田莉发过消息,说了今天有事。”

他犹豫再三,还是说:“我觉得,别人都算了,于燕毕竟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于燕是我前女友没错,可又不是我招来的,接到人之前我也不知道啊!不想跟他纠缠,给田莉打个电话,刚一通,里面传来声“老公——”

怎么是韩羽的声音?没错啊,是田莉的号码啊!我心里一紧:“你搞什么?”

“哎呀,老公,好不容易请回客,把人整齐了更热闹啊。”这孙子尖嗓子说话的声音听得我一阵鸡皮疙瘩。

“热闹什么?我这大周末的也没睡个懒觉,一大早起来帮你接人,你跟我来这手?”

“什么这手那手的,哈哈……你当韩大爷的饭就那么好吃的?你们到哪了?”

“已经到了。”我心里憋火:“等会儿你别乱说话。”

“别废话,赶紧进来。我正调戏你媳妇儿,你媳妇儿说我人还不错,决定今后就跟我了。”他话音未落,就听田莉在旁边直叫:“你别瞎说啊,江枫,你别听他瞎说。”两人转眼闹成一团。

我只得叫过高文:“韩羽已经叫上田莉了,他俩在里面等着。”

他如释重负,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进了这农家乐的大门,就是个绿草白墙的小院儿,中间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延伸进一道拱门。出了拱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片沿河林地,树荫下放着不少桌椅,这会儿已经客满,一片热闹。韩羽跟田莉拣个临河的位置,见了我们连连招手。

众人刚坐定,韩羽就找上了于燕:“燕子,你怎么打个空手就来?你说咱这毕业7、8年了,好不容易才见一回,你就没想给大伙儿带点礼物啥的?你看我这么不懂事儿的人,都知道给你摆桌接风饭,你这啥也不送就来吃饭,还真好意思啊?”

“我好意思啊。”于燕笑道:“有人赌咒发誓地说,没问题,到时候一定来接机,结果连个影子都看不到。这种人都好意思,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韩羽笑容不减:“你别跟我比啊,我这种人早就臭不要脸啦,你不能自甘堕落也不要脸啊,对吧?”说着眼珠子乱转,又瞄上了田莉:“田子,这于燕是咱老同学,上学那会儿,跟你们家老江,你高叔叔,还有你韩叔叔都认识的,快叫于阿姨。”

田莉正喝茶,抬头一笑:“什么呀,韩羽你又瞎说。”跟于燕点头算打过招呼,又小声问我:“这是你们大学同学?”

“对,好像是找韩羽有什么事,韩羽让我去帮着接一下。”我说,她听了偷偷看一眼韩羽,没想被韩羽逮个正着:“咦,田子,你看我干嘛?哎哟,这小脸蛋,哥是越看越喜欢!我说江枫,你上哪找这么个老婆啊。不应该啊!田子,哥跟你说啊,江枫以前上学的时候……”接着跟打了鸡血似的,开始添油加醋地宣传我的各种黑历史,说到精彩之处简直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就差载歌载舞了……

老江家的祖坟得歪成啥样,我才会交上这样的朋友?我连分辩几句的想法都没了,由他说去,这孙子从不嫌乱、专业添乱。他一人说得起劲,连田莉“哎呀”一声也没打断他的雅兴。于燕笑着想争辩几句,把话拍扁了都挤不进去。

最后我听他越说越不堪,拉着他连问三遍“点的什么菜?”,他总算听见,话锋一转:“点的一鸡三吃。真正的农家土鸡,大公鸡,我刚才守着杀的。哎,我跟你们说啊,在这种农家乐吃饭,点了就必须守着杀。我上次在别的地儿吃饭,也点个一鸡三吃,没守着杀,完了端来的菜里全是爪子翅膀。哥们儿当时就怒了,把老板叫来问,你这鸡哪来这么多爪子翅膀?鸡精啊?那老板还跟我装傻说,您是明白人,做的时候是放了鸡精,哥们儿让他给活活气笑了。”

于燕笑道:“我也遇到过,上次跟朋友去买海鲜。称了两斤,看样子一斤都不到。”

韩羽越发来劲:“是吧,哎哟,你说多黑啊!我跟你说啊,还有一次……”

两人完全是一副相见恨晚的神情,我只能无奈地看着我的铁哥们儿,跟我的前女友,两人像菜场大妈一般热情洋溢地聊着商家们的各种黑心手法。那份恨不得将不良商家挫骨扬灰的劲头,足以让那些买颗白菜撕得只剩菜心的大妈也为自己的朴实痛心不已。

田莉忽然碰碰我:“我在冰箱里留的巧克力蛋糕,你早上吃没?”

“吃了啊,挺甜的。”

她一脸得意:“那我下次还给你买。”

“可以啊。”我瞄一眼高文,他一直捧着杯子喝茶,有时听人说笑也跟着笑两声。有时看着一旁的河水发愣,不知道在想啥。他一直这样,人多的场合都不怎么说话,至于人少的场合,他是怎么都不说话。

说话间,几个服务员过来上菜:辣子鸡丁、凉拌鸡、鸡骨汤,果然是一鸡三吃。两位菜场大妈也元神归位,注意力转到这些菜上:于燕看着鸡骨汤里的蘑菇,她最喜欢吃这个。韩羽一双眼睛晃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在数鸡爪子。

等菜上齐,大家都把刚才的话放下,纷纷起身碰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完了坐下边吃边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结婚,于燕说:“肯定是江枫先结婚,我猜韩羽第二个。”

我忍不住笑:“韩羽恐怕是最后一个吧?女朋友是不少,谈来谈去一个没落着,怎么结?对了,韩羽,上次那女的,那什么大学老师,怎么今天没带来?又分了?”

“分了。”他拿个鸡爪子啃着,忽然看我一眼:“那女的没意思,太贱了。”

“又怎么了?好好说话呗,别这么说人家。”我说。

他把鸡爪子一扔:“一说这事儿我就来气!这女的居然找她前男友去了!那前男友也他妈贱,明明已经有女朋友,还屁颠儿屁颠儿跑去接手,两人又搞上了。我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真是气得吐血!这对狗男女,男盗女娼,不得好死,搁旧社会这是要浸猪笼、游街的!江枫,你说是不是?”

妈的,总有刁民想害朕!

“分就分呗,你再找一个不就行了。”我说。

“也不一定是人家贱呢,”于燕笑道:“韩羽,说不定人家是听你成天瞎逼叨,听烦了。”

“可能吧。”这贱人长叹一声:“还是老同学好,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多了。对了,于燕你什么时候结婚?我记得你上学那会儿有个男朋友吧?还以为你早结婚了,怎么又没在一起了?”

于燕一怔,大概没想到这贱人反手一枪就打过来了,勉强笑道:“毕业就分了,异地恋太辛苦。”

“分了也好!要说你那男朋友,你们现在分手了我才说啊,真配不上你!又肥又丑,长得跟猪一样,人品还不行。据说去女生宿舍偷过内裤,还骗过他们宿舍大妈的钱,也不知道他怎么骗的,估计是跟大妈有一腿。当然,我也就听说,你别当真。反正吧,当时我就说你俩不合适,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猪粪上,这话你要不信,问江枫,看我说过没?”

“那男的我又不认识,你问我干嘛?”我心里恼火:“再怎么着人家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你这会儿当着于燕说这些,过分了吧?”

一定得揍!吃完饭我就找个没人的地儿,揍这王八蛋一顿!这哪是什么指桑骂槐、皮里阳秋。这完全是当街大闹、堵门撒泼!妈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大概是看于燕脸色不对,田莉出来劝道:“于姐你别生气,韩羽就是喜欢开玩笑,其实他心里没有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都是闲扯,没什么。”于燕笑笑,又跟韩羽说:“其实我跟他在一起挺长时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自然清楚。你听说的这些,都是些用心险恶的小人在那胡编乱造。这种乱嚼舌根的人,才真是不得好死,下了地狱都得拔舌头的。”

韩羽正拿瓶饮料喝着,一听这话呛得连连咳嗽,等手忙脚乱收拾完,刚想开口,却被高文叫住:“韩羽,帮我递张纸巾?”韩羽把纸巾盒给他,望着于燕正想开口,高文又叫:“韩羽。”

韩羽斜眼看他:“你又要干嘛?”

高文迟疑片刻:“刚才那个鸡丁,我吃的时候,油滴到我裤子上了,不知道这纸巾能擦干净么?”

“屎都能擦干净,你说呢?”

桌上顿时怨声四起,我憋着笑说:“你文明点,大家吃着呢。”

“大便都擦得干净,你说呢?”

先前的怨声瞬间化作一阵笑声,之后韩羽依然话题不断,似乎刚吃进去的食物全化成浑身精力,要发泄在这饭局上。于燕没了先前的兴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韩羽聊着,有时也绕着圈子跟田莉说几句。高文照旧闷头吃菜,面前的鸡骨头堆得最高。

吃完饭,几个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我架不住田莉再三央求,跟着她出来到外面逛逛。这农家乐外边是一片田野,眼下正是早春时节,处处是树吐新芽、归燕筑巢的景象。田莉兴致很高,一个人在前面蹦蹦跳跳的,不时回头催我。过会儿她又在前面路边蹲下,伸手在一丛野草上摘着什么。过去一看,她手里摊着堆黑色小豆,应该就是这东西。

“等我一下啊,”她头也没回:“这小豆好看,摘些回家给你做个手链,我找些大颗的,颜色一样的,配起来才好看……”

只是,我的心思在别的地方。

于燕的出现确实让我意外,可现在想来,除了刚见面时有些心潮澎湃,之后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实在是奇妙,我曾经以为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我曾经以为除了她,我再不会爱上别人;我曾经以为,没有她,我再也活不下去……

可我活到了现在,并且,身边有了田莉。如果不是于燕今天突然出现,我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个人。我看着她,感觉和看着韩羽高文没什么不同,那些曾经的过往,似乎像梦一般飘渺,可那又的确不是梦,是发生过的真实。

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知道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只是好奇:怎么冲淡的?我对此甚至有些恐惧,因为它明明发生了,我却从不曾意识到……

“江枫,你怎么了?”

我一下回过神,眼看田莉正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忙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韩羽怪怪的。”

“没什么怪的啊,他不一直这样么?”

“他平时虽然话多,可不像今天这么话里带刺儿,感觉他有点针对于燕,不知道他俩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她展颜一笑:“哪有,你想多了吧。走啦——”

在外面转了没多久,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农家乐,韩羽见我便喊:“正说给你打电话,于燕有事儿要先走。”

于燕正埋头喝茶,我忙说:“什么事儿这么急啊,吃了晚饭再走,再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她抬头笑笑:“公司那边有事儿。没什么,我这次过来要待一阵,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再聚。”说完不再理会,径直起身跟田莉打个招呼:“下次一起玩儿啊。”

田莉笑着答应,又悄声跟我说:“你去送送吧?这附近没有出租车的。”

我想想也是,便领着于燕出来,上车后问她:“你到哪?”

“随便。”

我心里奇怪,问:“总得有个地方吧,你不说公司有事?你们公司在什么位置?”

“公司里没事儿,我只是不想在那待着,感觉不舒服。”

我又不是大夫,不舒服我也没办法,干脆绕着三环开。一路上她都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想说点什么调节下气氛,可她始终不搭话。过了很久,她指着前面路边一块空地,说:“停那吧。”

车靠过去停下,她却再没一句话,连看我一眼的意思都没有。我索性放下车窗点了支烟,看着眼前飞驰而过的汽车发呆。

“给我一支。”她说。

我有些意外:“你还没戒?”

她没说话,我只得递支烟过去,无意中看到她手腕上那三条淡淡的伤痕,心里忽然一痛,像被刀子刺中一般,眼前闪过一幕殷红的画面,定了定神,抬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死灰一般的眼神。

然后,两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她接了烟点上,抽了一口便拿在手里。我扭头看着窗外,那三条伤痕让我心情变得很糟,只得一辆一辆数着从眼前经过的汽车,竭力不去回忆和那相关的一切。

“你觉得,什么是最让人痛苦的?”她忽然说。

我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次,但从不曾想过有一天会被她问到。我之所以犹豫,是感觉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心里那个答案似乎并不合适。可终究,我还是说了出来:“是悔意。”

“为什么?”

“在所有的痛苦中,只有悔意是无从救赎的。”

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连眼角都不曾跳动一下,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有无数个清晨,当我醒来,却发现她躺在身旁静静地看着我,就像现在这样看着我。有时,她的脸庞还会挂满泪水,可当我问她,她从不说一句话,就像现在这样,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沉默,良久的沉默,像噩梦一般的沉默,可它比噩梦给人的感觉更加清晰,清晰得让你每一个毛孔都停止呼吸,清晰得让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清晰得,让你觉得自己已经死去。

终于,车窗降下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默,她把烟头扔了出去,从包里掏出纸笔,写张纸条给我:“我这段时间就住这,下面是我手机号,开车吧。”

一路无话,等车再次停下,她一声不响下车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门口,心里忽然有种空荡荡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急切地想找个东西依靠一下。然后,我倒在椅背上,无力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像是失去灵魂一般,就这样看着……

直到田莉打来电话,我才惊觉天色已晚,四周的路灯早已亮起,整条街一片昏黄,人们在暮色中行色匆匆。我又向小区门口望去,没有于燕的身影,这么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弃。

车刚挪动,手机就收到她的消息:“路上小心。”我停了下来,小区里已亮起不少灯光,我不知道她在哪盏灯下,也不知道她注视了多久,但我知道她的确在注视着我。可我无力跨越这段距离,手伸出车窗挥了挥,算作告别。

一路上,先前的黯然始终挥之不去,那些曾经难以释怀的画面,如幻灯片一般重新浮现,我试图想点别的事,可这念头刚起,那些画面便如排山倒海般奔涌而现,让这仅存的理性无力挣扎,倏然消失……

回到农家乐,上车后韩羽一改故态,再没提起于燕,高文依旧默不作声。等他俩下车,田莉忽然说:“你那同学,是叫于燕么?她其实挺好看的,就是皮肤有点黑,要是白一点就好了。”

“她一直都很黑。”我说。

“哦,我第一眼看到她,脑子里就想到个词,黑珍珠。可我不敢当面说。”

“这有什么,说她黑的人多了,她早习惯了。”

她沉默片刻,又说:“对了,韩羽说帮我找一种线,说可结实了,比防弹衣还结实,拿来做手链不会断的。等他把线找到,我做好手链就可以给你啦。”

“哦,好。”

把田莉送回家,已经深夜。我又开车在街上转了一圈,心情却一直很糟。回家躺到床上,依然烦闷,然后,在烦闷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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