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地铁安静地飞驰。

叶飞挤在人群内，周围是穿着整齐的白领，面容倦怠的学生，以及从早市回来，拎着新鲜蔬菜的大爷大妈。

换气口灌进的冷风吹走狐臭与香水味。每当地铁停站时，不同味道又短暂的混合沉淀。

叶飞习惯了这样的早晨，挤着地铁上班，在颠簸与困倦中开始“没好”的一天。

地铁到站后，他打开手机，习惯性地想与Fiona问好，屏幕上却只有孤零零的文字——“转换进度：12%”。

是的，他接受了Fiona的建议。

有足够多的数据，模仿人类的声音、说话的方式对智能AI来讲并不是难事。叶飞将自己能找到的，关于刘冬雪的影音资料全部上传到了Fiona指定的服务器上，她将根据这些资料，完成对刘冬雪的模仿和复刻。

叶飞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毕竟只是一个会模仿人类说话声音的电子女友，似乎和宅男在家里玩的Galgame（美少女游戏）也没什么区别。他甚至还安慰自己，也许一个与自己妻子相似的电子女友能够帮助他找回对妻子的激情。

他跟着拥挤的人群走出地下通道，晨光照在他染灰的皮鞋时，他看到情侣模样的男女在人行道中央旁若无人地吻别，他们身后是斑驳的石壁，古旧的钟楼，从叶飞的角度看去，像是一幅特意定格的照片。

人群有意无意地绕开两人，像是水流绕过礁石，叶飞静静地看着，没有去想自己的凝视是否无礼。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双唇，十指相交的手掌也一点点放开。

叶飞的手机响起短信的提醒声，路过的人们侧头看向握着手机停在人行道中央的叶飞，那一对爱人的眼里却只有彼此。女孩倒退着进入旁侧的大楼，男孩就站在楼外，脸上挂着热恋时特有的宠溺笑容。直到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男孩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继续向前。

叶飞怔忡了一会儿，才想起打开手机。

是风险部领导发来的短信：“你在哪？放给宁钢的贷款出了问题。”

套用某个相声名家的段子，叶飞每周都至少有两次不想上班，一次三天，一次四天。

他在银行的风险部工作，主要负责资产保全，每当有人问起他的工作时，他都更愿意直白地解释：“我是一个要账的。”

是的，他在国内知名的财经大学念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成功地成为了一个要账人员。

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内，风险部的孙总对着叶飞开始咆哮：“你在风险部干了多少年了？这么低级的错误也能出现？法人名下的房子是财产，配偶的房子就不算了？”

孙总一句一句说得难听，叶飞低着头，目光盯着办公桌一侧旋转的地球仪，那是一个老客户几年前送给领导的礼物，玛瑙雕成的地球仪不需通电，便可以靠着太阳能自转。叶飞当时喜欢得不得了，照了照片带回家给刘冬雪看，刘冬雪还说等到叶飞的生日就送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后来却把这事忘了。

“跟你强调过多少遍，仔细一点仔细一点，这次是法人名下的资产足够清偿贷款，可如果不够呢？你配偶名下的房产不写，保全部以为责任人的资产不足，那这钱就不要了？就算二次诉讼，产生的诉讼费你来掏吗？你说话啊，这钱谁掏？”

叶飞收回看向地球仪的目光，也不知是因为孙总的咄咄逼人，还是想到刘冬雪的失信，他突然有些烦躁：“放贷前，客户经理的调查报告就漏写了配偶的房产，我没有进一步核查是我的问题，但主要也是由于法人名下的房产足够覆盖拖欠的贷款。如果他名下的资产不够，我肯定会继续调查直系亲属名下的资产的。”

孙总按灭手中的香烟，瞪向说话的叶飞：“你还狡辩？”

叶飞偏头躲开孙总的目光，没有说话。

“你的职责就是二次核查！客户经理写什么你就信什么，那我要你有什么用？自己的工作干不好，就会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房产能覆盖欠款就不做进一步调查了？让你去清算法人的所有财产，什么叫所有？少一分一毫一厘都不叫所有！这些道理，楼下营业部刚入行的柜员都明白，你不懂？不懂你就给我回去再干两年柜员！”

整个训话的过程中，办公室的门都是敞开的，全楼层的同事与叶飞同时知道他被扣罚了半月的奖金。他从孙总的办公室出来时，脸沉得像是雷雨前的天，同事们谁也没有开口多问，叶飞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尴尬，也就自顾自地坐回工位。

他打开电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办公系统里就堆砌了十几封待处理的邮件。茶盒内的茶叶已经见底，他四下看去，所有同事都低着头忙碌。

他不愿打扰别人，偏偏又不想去喝干巴巴的白水。

铁质的茶盒被他狠狠扔进垃圾桶，撞到垃圾桶底后，却又不甘心般地弹跳出来。

叶飞望着固执躺倒在地面上的茶盒，忽然觉得所有的东西都那么不顺，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作对。他咬着牙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握拳狠砸在桌面上：“操！”

四周的同事听到了动静，却都不抬头，叶飞抓起桌上的打火机，大步离开了工位。

机关部门的吸烟处就设置在了安全通道的旁边，是间几平米的格子间，叶飞看了一眼逼仄的吸烟处，扭头上了天台。

分行所在的写字楼是整个区最高的建筑之一，一览众楼小的宽阔感让他稍微舒服一些。他想起毕业旅行时，与刘冬雪在泰山渡过那一晚，空旷幽深的夜晚中，他们怀抱着彼此，等待朝阳破晓的一瞬。在天街一侧的观景台上，叶飞怀里的刘冬雪瑟瑟发抖，却始终抬着头看向他的眼睛。他给她讲书上读来的故事，和顾城的那一句诗。

天台上的叶飞点燃一只烟。

那天朝阳破晓时，她的皮肤像她的名字一样冰冷，唇却像朝阳一样火热。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刘冬雪的名字。叶飞皱起了眉，过去和现实割裂成两个世界，他讨厌沉浸在过去的美好时，被人粗鲁打断。

即使打断他的人，就出现在他的回忆里。

他想了想，纠正自己。

特别是打断他的人，就出现在他的回忆里。

“喂。我在上班。”他接起电话。

“喂……”刘冬雪的声音的有些怯弱，叶飞却没有上心。

“有事么？单位这面很忙。”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

叶飞皱起了眉，他很久都没从刘冬雪的口中听到过这三个字了。

“我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我是刘冬雪。”

“我当然知道你是……”叶飞突然愣住，平常刘冬雪打来电话时，手机显示的名字都是“老婆”。他再看了一眼屏幕上“刘冬雪”的字样，心里突然有了一点紧张：

“所以，你是……”

“是呀。”手机里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我是你的刘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