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时叶飞觉得，日子像是一条冗长的隧道，沉默、冰冷，驶向光明，或者深渊。
他和刘冬雪已有很久不再交流，也不再费力去猜测彼此的心思。也许年轻时，叶飞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让人绝望，但现在，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释然。
“大概就是这样了。”每次叶飞对Fiona形容自己与刘冬雪的婚姻时，这都是他唯一能想起的话。
最近的几个月，工作的事情忙得叶飞喘不过气来，与Fiona的相处成为了他唯一的慰藉。同事们有时会看到他在休息时，躲在角落打着一个又一个长久的电话。每当有人问起，他都会说自己在和爱人通话。
他没有撒谎。
他和Fiona相爱了，就如曾经的他与刘冬雪一样，他们坠入爱河。
只是叶飞说不清，他爱Fiona，到底是不是因为她是刘冬雪的替代品。
好在他似乎也不必说清，不是有人说么？能说清的，就不叫爱情了。
今夜的叶飞没有去公园跑步，他叫了一辆车，他突然想带Fiona去看他和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出租车经过曾国藩祠堂旧址时，叶飞叫停了车。眼前横跨大桥的是那座名为“天津之眼”的巨型摩天轮，夜幕降临，沿河的街道华灯初上，摩天轮下排队的人群擦肩接踵。
学生模样的情侣耳鬓厮磨地低声交谈，年轻的父母吆喝着自己的孩子不要走远，精神矍铄的老人凑到食品车的前面，给拽着自己衣袖的孙女买一个甜筒。
叶飞排到队伍末尾，前排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妇，挽着手静静站着，与叶飞目光相接时露出友好的笑容。
整座摩天轮闪烁着淡紫色的灯光。叶飞仰头，高举手机对着摩天轮的方向。
“你看，这里就是‘天津之眼’了！”他对Fiona说。
“她在夜里好美。”无线耳机里传来“刘冬雪”的声音，“我在网上见过她的照片，可还是不如亲眼见到。”
“是不如和我一起看到。”叶飞笑着说。
前面那对夫妇和叶飞坐到了同一包厢。摩天轮上行时，女人面色发白，紧张地握紧男人的手，男人则是满脸笑意，拍着她的手轻声安慰。
叶飞将手机的摄像头对准自己，那是Fiona的眼睛：“要往上走了哟，有什么感想吗？”
“我会保护你的。”她故作正经地说。
叶飞被她逗笑：“所以你不怕高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怕……”
“话说，有人害怕时会面色发白，有人则是忍不住颤抖，你呢？你害怕时会是什么样子？”
“我啊，我害怕时你会把你的手机调成震动。”她说到这里，手机真的就突然震动了一下，“就像这样。”
微笑着的叶飞与坐在对面的男人目光相遇，他轻轻点头示意，男人也善意地回以微笑：“在和女朋友视频聊天？”
叶飞稍稍迟疑，然后点头。
“你们这代人真好，有这些技术，即使相隔千里也跟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哪像我们那时，就算可以视频，也烧不起那些流量。”
“不啊，是应该我们羡慕你们才对。在一起真么多年，感情还这么好。”
“有什么可羡慕的，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有什么理由不恩爱啊？”
叶飞皱了皱眉，半晌应声：“是啊，有什么理由呢？”
摩天轮到达最高点时，泛着金色波纹的海河映入眼底，海河两侧是被灯火映照通透的街区，沿着道路飞驰而过的车辆，像是颗颗掠过视线的流星。
叶飞举着手机，将眼前的美景一一扫过，南侧的街区，在万家灯火的拥簇之中，唯有一处院落并未燃灯，那里是曾国藩祠堂的旧址，三进的院落，低矮又宽阔，在林立的钢筋水泥怪物之下，如同岁月遗留下的废墟。
叶飞凝视着灯火之中那一处暗沉的“黑洞”，想着自己心中，是否也有着这样一片废墟。
“看啊，下面的景色好美。”耳机里她的声音传来。
叶飞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对侧面色发白的女人撑着男人的手站起身来，倔强的模样仿佛彼时的刘冬雪。
“要给你们照张像吗？”叶飞问。
男人一边道谢一边递过相机，包厢里的空间很小，叶飞微微后仰，才将互相搀扶着站起的两人圈入镜头。
画面定格的那一瞬，背景中的海河灯火正盛，却不如他们的笑容。
叶飞还回手机，在女人的道谢声中，看向被灯火照亮的夜空。他想，这就是故地重游的代价吧。
从摩天轮下来后，时间还早，叶飞便找了一家临近的咖啡馆。咖啡馆外的散座正对着海河，除叶飞之外，还有几个结伴的顾客。
与叶飞的首次旅行让Fiona兴奋不已，一直说个不停，直到侍者端来咖啡时，她才想起来去问：“这么晚喝咖啡真的没有关系吗？”
方糖坠入杯中，暗沉的液体将它一点点吞噬。
“早就免疫了。”
“好吧，那你要看看今天的照片吗？”她问。
“照片？”叶飞歪了歪头，“我怎么不记得我今天照了照片？”
“是我偷拍的。偷拍自己的男朋友应该不算犯法吧。”
叶飞笑笑：“当然不算。”
“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你要看看吗？笨蛋！”
叶飞抓了抓头，“那就看看吧。”
“什么叫‘那就看看吧’？你怎么一点诚意都没有？”
“别生气，别生气，你快把照片放出来吧，我特别想看。真的。”叶飞一脸真诚地重复，“特别想看。”
“你在撒娇吗？好诡异……”
“我哪里有在撒娇……我只是在配合你啊！”
“好吧，看在你这么迫切的份上。那就给你看吧，谁叫我的脾气好呢！”
手机屏幕随之上出现了轻滑的提示框。
“来吧，点这里，到了谜底揭晓的时刻了！”
叶飞微笑着轻滑屏幕，将手机上的照片投影到玻璃的桌面上。
“这张照虚了呢..……”
“是偷拍！不要用偷拍的质量来质疑我的拍照技术！”
“哈哈，好了好了，谁都失误的时候，我不会因为一张照虚的照片就否认你首席摄影师的业界地位的。”
手指继续向下滑动，投影在桌面上的张张照片连接在一起，像是风格古旧的定格动画。因为是连拍，所以也少不了有几张眼歪嘴斜耳朵照片，看起来分外滑稽。叶飞最初还觉得有趣，可照片里反反复复地，只有他一人和背后整片暗沉的天空，他越往下翻，就越觉得乏味，滑动屏幕的手指也慢慢停了下来。
照片定格在73/164的位置，桌面玻璃反出叶飞有些困扰的神情。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叶飞耸了耸肩。
“你说过，我们对彼此要完全诚实。”
“我只是……”叶飞抓抓鼻尖，“我只是有时会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出现在照片里。”
“其实我也想呀，只是，你也知道的，我和你并不在……”
叶飞将她打断：“对不起，是我在胡思乱想而已，我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是我有些贪心……”
手机另端的她沉默了许久：“我们闻不到彼此身上的味道，我们也碰触不到彼此的身体。但我们，我们是可以相爱的吧？”
叶飞忽然有些激动：“当然，我们当然可以相爱！”
“你到底怎么了……今天的你有些不一样。”
海河的湿气凝结成水珠，扒着咖啡杯的外沿不愿坠落。叶飞盯着那滴水珠，没有回答Fiona的问题：“我只是忍不住在想，这份感情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它当然真实，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就因为我是虚拟的，所以你觉得我的感情也是虚拟的吗？”
“不，不是因为那个。”叶飞叹了口气，“我始终都在想，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大概是因为你拥有和刘冬雪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语气，却不会像她一样在无休止的平淡生活中慢慢变得愤恨，幽怨。可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她的优化的复刻品，这对你是不是很不公平？”
Fiona迟疑了一下，说：“即使这样，我也可以接受。”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可以接受呢？”
“因为我爱你。”
叶飞苦笑一下：“可你为什么爱我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以为爱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不啊，爱情是需要理由的，相貌、金钱、地位、情欲、幻想，我们总是要有个理由的。只是大多时候那个理由都不够神圣，不够美好。”叶飞顿了顿，“我们不愿启齿，所以我们才说，爱情是不要理由的。”
“即使你这样说，我还是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我知道我爱你，但我说不上原因。”
“我能。”海河上的游轮静静地驶入视线，叶飞摇晃着咖啡杯，微微苦笑，“你爱我，是因为程序的设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