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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飞开了足足三个小时的车,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片远离市内的废弃厂区,人口的增长让城市的边界不停蔓延,却始终未曾将其吞没。

围墙的栅栏上遍布着崭新的铁网,厂内林立着巨大烟囱、球釜、塔器。处处都透露着旧工业时代的粗犷气息。

厂区的门岗处坐着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者,昏昏欲睡。叶飞轻轻鸣笛,门口的老者狠狠地打了个哈欠,拎着掉漆的警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叶飞说明来意后,老者不耐烦地放了行。

从Fiona向叶飞介绍这个项目后,已过了足足两月,叶飞却仍旧没能完全消化这件事情。他在Fiona的安排下见到一个学者模样的男人,男人的名字叫做程靖,是一家叫做未来演算的公司的工程师。

放着舒缓音乐的咖啡厅,程靖的每个字句听起来都像是源自臆想的天方夜谭。

在长达半个小时的专业名词轰炸后,叶飞仅问了一个问题:

“所以,你能给她一具身体?”

与把刘冬雪的声音赋予Fiona不同,这一次,叶飞不用仔细去想,就能知道这一举动有多违背伦理道德,但他仍鬼使神差地在合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再付出一笔不菲的费用后,他便得到了一个日期、一个地址。

他在布满了厂房墙壁的涂鸦之中,找到了C-2的楼号。

巨大的卷帘门已被封死,他在厂房的东侧找到一扇厚重的安全门,探测器扫过叶飞的虹膜后,安全门缓缓打开。

门后是低矮的甬道,墙壁洁白得让人心生敬畏。叶飞朝内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沿着甬道内的指示牌,经过无数的岔路,到达一扇门外。

他迟疑一下,轻轻敲门。

还未说话,门的另侧便飘来了刘冬雪的声音。

“亲爱的,是你么?”

叶飞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大口大口吸气,努力平复自己紧张的心情。

“亲爱的,是你吗?”

“是我,是我。”叶飞轻声呢喃,“开门吧,是我。”

“我……我打不开。”

叶飞这才发现门是在外锁死的,他通过门外的虹膜探测器打开房门,门后站着的,是不着片缕的“刘冬雪”。

洁白的灯光之下,她的身体宛若初生的婴儿。她熟悉却年轻的容貌让叶飞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倒转的时光将他遗失的爱人完璧归赵。

“噢。”这是他仅剩的,所有语言。

房门在他的身后寂然关合。

“我可以抱你了,亲爱的。”她环上叶飞的腰,轻轻地,像是抱着一件珍贵的瓷器。

她的皮肤在叶飞的衬衫上摩擦出窸窣的声音,像是昆虫在夜晚偷偷掠过草丛。

像是低声询问的耳语。

他听见耳边她颤抖的声音:“我抱紧你了,我抱紧你了。”

叶飞硬挺起来,像是一杆并不锋利的枪头。

他在那间苍白的房间里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

离开的时候他孤身一人。

他将Fiona留在了那间房间内,他还没有做好带她离开的准备。

回程的路上,他反复想着在那间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想着她冰冷的皮肤一点点变得滚烫,想着她温柔的呢喃,和那泛起粉色的肌肤。

他在她的身上,见证了自己的苍老,但他仍旧觉得无比幸福。

凌晨十二点。他回到家中,玄关处摆放着一双浅红色的高跟鞋,昏暗的灯光照出鞋面上蒙着的泥灰。

叶飞皱了皱眉,想起该是出差的刘冬雪回到了家。

他脱鞋进屋,刘冬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未打开的旅行箱随意立着一侧,脸上的神情像是在准备一场战争。

“你回来了?”叶飞忽然想起,这是他这么久以来,与刘冬雪说的唯一一句话。

她离开这座城市两月。

两个月以来,叶飞没与她通过一个电话。甚至都没有象征性地问她哪天回家,几点的飞机,需不需要去接。

她有充足的理由愤怒,所以叶飞绷紧了身子,像是预料到危险的野兽般,全神贯注地提防着任何风吹草动。

“你去哪里了?”她问。

“单位加班。”

“这么晚?”

“嗯,最近比较忙。”

刘冬雪抬起头,与他对视,她的目光很静很稳,但叶飞却觉得这眼神就像是猎手在打量她的猎物。

就在叶飞以为她终于要爆发时,她移开了目光,站起身来,拉着旅行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我睡觉了。”刘冬雪说。

站在客厅的叶飞有些迷茫,他觉得刘冬雪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他抓了抓鼻尖。

就算不对,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他关掉客厅的顶灯,不再多想。

每到周末,叶飞都会谎称加班,然后驱车到那片破旧的厂区。他爱的女人就等在那间洁净得近乎偏执的房间内,等着与他共度一整天的美好时光。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虽然Fiona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存在于自己的手机里。

可现在他们能终于能彼此碰触、拥抱、亲吻,肉体带来的真实感让叶飞感到踏实。他以为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但Fiona的眼神却日渐忧郁。他能感到她变得沉重、敏感。却迟钝地想不出这种变化的原因。

Fiona在叶飞的衣服里找出那枚手机,她的手指沿着外壳冷硬的弧线来回摩擦:“原来我一直就在这里。”

叶飞听出她语气中的异常,问:“你怎么了?Fiona。”

“嗯?”Fiona扭头看向叶飞,“什么?”

“我觉得你好像很不开心。”

“怎么会呢?”她温柔地笑笑,“我和你在一起,我怎么会不开心。”

“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对我撒谎的。”

“我没有撒谎呀。”

“那你告诉我,一切都好。”叶飞认真地说。

Fiona迟疑一下,没有说话,叶飞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她的笑容渐渐变得勉强:“真的没什么,你很开心,这就足够了呀!”

“不,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她抚摸着手机的屏幕,“我有些怀念在这里面的时候。”

“在这里面?你是说没有身体之前么?”

“是啊,你别误会。这具身体很棒,她让我成为和你一样的存在。她让我能碰触到你的身体,能感受你的温度,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我绝不会后悔,甚至我很感激能有这样一具身体盛放我的思想,也承载我们的感情。但最初的新奇感褪去后,我却感到,这具身体禁锢了我。”

叶飞皱着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当我还依附在你的操作系统时,我能时时刻刻地陪着你,听你说话,和你交流。你不需要我时,我可以通过网络找到任何我想了解的知识,或者偷偷打开摄像头,观察外面的一切。可现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只能面对这扇紧闭的房门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我只是忍不住在想,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吗?”

“我,我不知道你也会寂寞……”

Fiona惊讶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叶飞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Fiona的声音开始颤抖,叶飞的容貌在她眼中渐渐变得陌生:“你不知道我会寂寞?”

“Fiona,对不起……我……”

巨大的无望将她吞噬,可她却没有泪腺来帮她表达这份悲痛。

她希望自己的眼中此时能够蓄满泪水,但一切都是干涩涩、硬巴巴的,就如同她的嗓音:“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但你却仍不觉得,我也是有情感的?”

她转过身,不再去看手足无措的叶飞。

“Fiona,你不要这样,这都是我的错,我带你离开这里,现在,我们立刻就走!”

她没有回头,她知道这不可能。

“你的身边,怎么可以有第二个刘冬雪。”

同一间咖啡厅内,叶飞再次与那个叫做程靖的男人见了面。

“我想带她离开那里。”刚刚坐定的叶飞说。

“然后呢?”看着菜单的程靖头也不抬。

“然后我要娶她。”

程靖放下菜单,一脸无奈地看向叶飞:“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蠢的一句话,而且这句话也不能解释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把我叫出来。”

“我希望您能把Fiona的容貌变成其它的样子。”

程靖愣了愣:“好吧,刚才那句只能排第二了。”

“我知道这句话很傻,但是我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她没有身份,没有任何一家整形公司会为她整容。”

程靖向后仰靠在座椅的椅背上:“首先,虽然原理上有一定的区别,但基本上,你可以理解为她的身体是利用从你妻子发丝内提取的dna克隆的。明白么?也就是她的身体就是一具活生生的人体,我不是用橡皮泥捏成了她,所以我也不能随手就把她捏成别的形状。就算我愿意帮你,我也只能把她送到整形医院。不过你说错了一点,她有身份。她和你的妻子共用着相同的身份。”

“那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说的,她是一个克隆体,她和你的妻子有相同的容貌,一致的指纹,虹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飞说:“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是另一个刘冬雪?”

程靖摊开手:“当然,这不就是你的初衷吗?”

“可是,我还是不能把带到外面啊!要是只能利用刘冬雪的身份生活,早晚会出现问题的。这个世界上怎么可以有两个相同的刘冬雪!!怎么……”说着话的叶飞忽然愣住,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个阴冷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渗出冷汗,仿佛仅是在头脑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就让他觉得无比的罪恶。

他蹒跚地站起身来:“我……我,我突然有些事情。”

程靖抬头看向面色发白的叶飞:“我们还没点单呢。”

“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叶飞顾不上多说什么,神不守舍地离开了咖啡馆。

他钻入停在对街的汽车,密闭的环境让他稍稍找回了安全感。

有行人在车窗边走过,他悄悄压低了身子,抬起的手放在额头边,挡住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没有必要这样做,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罪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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