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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素面

斜阳已经退尽,屋里有些暗,门边上一条老房子的灯绳,拉一下,啪的就亮了,这声突兀,吾痕却是毫无反应,只把手里面团放在面案上熟练地擀成片。

背影清减,青灰色长袍随着动作像是波浪,易童发愣,直到看他把面片切成条下入沸水才缓过神来,“吾痕师父,这怎么好意思。”

后者却没回头,“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

木质汤勺在锅里搅了搅,没几分钟捞出,沾了点酱油上面撒了一些葱花,粗瓷碗木筷子放在小桌子上,素面冒着白气,易童有一瞬间的恍惚。

“又煮面条啊?”

加班回来的宗展脑袋探进厨房,哀叹着。

易童回头,“有的吃就不错了,这个月房租还没着落,房东可打电话了,说要不压一个月租金,就把咱们的东西都扔出去。”

“他敢?”

宗展年轻气盛,在外面就算当孙子,在自己女人面前也永远一副英雄模样,一把搂过端着面碗的易童,“咱们可是签了协议的,他不和咱们协商,扔出去就是犯法。”

低头闻着面,“葱花酱油能不能有点肉腥?走走走,吃肉去。”

“吃什么肉啊。别浪费了,赶紧吃。”

宗展一把抱过她,“没肉吃就吃你。”

“易总?”

易童缓过神,看着目光关切的吾痕,笑着坐下来,“谢谢吾痕师父了。”

后者很疏离,他的态度一直都拒人隔千里,有时候易童都怀疑自己的那个想法是不是太荒唐了,这样的人,会去和什么人挣吗?

可又一想,连自己当初那样软弱的都会成为今天的样子,这世界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谁都会变,只要逼到份上。

可就是这样疏离淡漠的人,和你说话的时候却及其专注,吾痕这个人,清心寡欲,却能看出教养极好,这点上官赢也一样,无论内里心思手腕多么阴险狡诈,表面上永远是谦谦君子,这就是世家子弟。

尤其是眼前这个人,他无论和什么人说话都非常礼貌的看着对方,专注地眼神底,没有任何欲望和诡计,这让易童相当不适应,或者心虚,她是不敢直视的。

索性低头吃面,清淡没什么意料之外的滋味,但面是手擀的,很筋道,淡淡的酱油和葱味,和他的人一样。

吾生就坐在对面,手里佛珠还在转,嘴里默默念着,似乎永远都不会觉得尴尬无聊,随时随地,念经打坐。外面的一切人都和他无关似的,然而这样的人让她有一瞬内心邪恶,“吾痕师父,是一直住在寺里吗?”

后者抬头,依然眼神专注。

“是的。”

这就完了?明明是兄弟,怎么和上官赢差这么多,“吾痕师父一直负责寺里对外的活动?”

“并不是,寺里没什么事,法事都是僧人们办的,再大的事有部门处理,这次是主持去五台山了,交由我帮忙。”

易童心里发闷,对方简直就是话题终结者。

可又不甘心,转着眼睛,“我最近在读一位大师的佛学著作,有诸多不解,不知有时间可不可以问一下吾痕师父。”

吾痕抬起头来,并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她,看的易童都发慌,像被看透了不纯洁的心思似的。

还没等说什么,就有个小和尚站在门口,“吾痕师兄,师父叫您去一下。”

吾痕点点头,起身双手合十朝易童行了一礼就离开了厨房。剩下那个小和尚有些发愣,但相比之下活泼一些,“易总,您吃完了吗?”

易童收回视线,挑着面笑着,“舍不得吃,还是第一次有人专做给我吃的呢。”

那天过后,易童没再去,只隔三差五让王经理帮自己捎去一些手抄佛经,说是想供在佛前。王经理虽不知道自己老板怎么突然信佛了,却也照做了。

易童问他吾痕说什么,王经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就是嗯,好,可以,这三个回答。

不过易童不急,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牧家集团那边有消息,宗展回国了。

接待他的是牧家大少爷,牧锦余,为了表示诚意,还带他去老爷子新买的宅子参观,而易童那天很“恰巧”的也陪着牧笙出现在了老爷子家。

牧家老爷子早些年在苏浙一代做生意,年老想念苏杭的温婉精致,叫人在海城弄了个老宅子,修了花园到弄成江浙园林样子,但不常去。

那天牧笙去哄着老爷子开心,提议到园子上走一走,没想到就遇到了他大哥带着归国的宗展。

牧锦余虽没把牧家兄妹当回事,可他对易童一向没好脸色。听佣人说老爷子他们也在,就打发人来说话。

老爷子很重视天盛这个生意,主要是自己大儿子在董事会一直被人压制,外界还有不少传言说牧家兄妹势头猛过长子,所以想让牧锦余做好这单生意,在董事会立足,索性设了宴,帮大少爷笼络归国的商业新贵。

可老爷子也是有私心的,言语里淡漠的明着暗着让牧笙他们先走。

牧笙正给老爷子讲笑话讲到一半,虽然话说的不重,却是及刺激她,攥着拳头,咬着嘴唇,抬眼看着这位普通人家年纪都算上爷爷的父亲,最终也只是说出一个好字。

易童在旁边看着心疼,“老爷子还真是偏心啊,大少爷有客人,妹妹都不能见人了吗,还是老爷子重男轻女,咱们女孩就不能上有客人的桌子,要不然我叫牧云来好了。”

这话说完,大厅里都没声了。

牧笙紧张的在下面拽她,对这位严厉的父亲她一向是怕的。

牧家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可眼神犀利的很,回过头看向一直没说过话的易童,皱皱眉,半天才冷哼出来,却不是对她说的,“牧笙啊,早些年你和你弟弟在国外,少了点管教,大概不知道养狗不能一味地宠着。”

牧笙猛的抬头,刚要说话,易童笑着拦下来,“老爷子说的是。我也就是说笑一下,您可别当真。”

后者不耐烦的挥挥手。

牧笙眼中有点受伤,咬着嘴唇,“爸,牧云最近都没有惹事,他也想着您呢,等下次,让他来陪陪您可好。”

后者始终不为所动睁都没睁眼,不耐烦极了,就好像在挥开缠着自己的宠物狗,“不惹事?就这标准?唉,看来我对你们兄妹也不用寄予什么厚望了。告诉牧云他要是再敢给牧家惹事,你们兄妹就趁早滚回美国去。”

牧笙手腕一颤,易童眉心一跳抬起头来,“现在不是老爷子说让滚就得滚了吧,牧家兄妹要是回美国了,手上的公司没法管,到时候牵连出一堆烂账可都要大宅这边担着,老爷子您说是不是。”

牧老爷子一下睁开眼,带着狠烈。牧笙吓了一跳拉住易童,“爸爸,您今天也累了,易童最近忙的头晕转向的说话口无遮拦,我们这就走。您,您多保重身体。”

说着给管家使眼色,老管家也是明白人赶紧打着圆场带他们出了大厅。

可没走远就听到厅里有人砸东西的声音。

牧笙一得嗦。

易童气不打一处来,“你现在不比当初,手上好几家公司,怕什么?牧家有时候也要仰仗你手里的公司做调配,他们再也不可能像当初刚回来时候欺负你们了,你还这幅唯唯诺诺的样子,你不上火,我都跟着窝火。”

易童要被她气疯了,但看着牧笙眼圈里的晶莹转来转去,又觉自己话说重了,叹着气,“就是你这副懦弱样子才被你大哥死死踩住了。”

“他到底,到底是我爸。”

“我看他可没把你当过亲闺女。当初为什么接你俩回国,大家心里肚明白。”

“少说两句吧,没来由的自己生气。”

牧笙有点讨好似的,把脸靠在她肩上,易童最烦她这个样子,总说她是个左右逢源的小人,牧笙也只是笑笑。

易童心里知道牧笙是她怕顶撞老爷子,集团会对她下手。可在易童看来那就是笑话,这么多年想对她下手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因为知道在牧笙心里,父亲虽然这个样子,但牧笙是极重视的。

所以才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一点上,她更喜欢牧云对待牧家的态度,我看不惯你,我又左右不了你,我就尽情的惹祸,烦也烦死你。

易童看着牧笙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来的憋屈,有时候真不知道牧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难受还不是因为牧笙受委屈,可牧笙反过来讨好自己,不由得被气笑了。

然而还没等说什么,就听到不远处人工湖亭子里传来牧锦余的笑声。以她对牧锦余的了解这种笑就是十拿九稳的象征,抬头望去,牧家大少爷一身西装格格不入的站在亭子口招呼着佣人上酒,而他对面坐着一个同样西装的男子。

和牧锦余肥胖的身材不同,清秀,利落干净恰到好处,扣子永远会系上,哪怕露在外面的一节衬衫袖子都干干净净。

易童心一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牧锦余背对着她们,正好挡住了那人的面目。可那人就像有什么感应似的,侧过头来,那张脸,那双眼睛,一下跌进易童心底。

九年,整整九年。

她九年就是为了这一刻,哪怕是今天来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是筹谋已久就为了在这里见到宗展,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来临,易童却心里慌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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