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家居,亦时造巡警所,省察囚拘。然巡所中极小之谳,一经贝克侦探,则往往由纤得巨,辄成大狱。
已而,有一巨案为西班牙人诓人之财物者,其党徒至众,纷布境内,无可迹诘。寻有一人,亦为所诓,则延贝克为之侦治。贝克遂定策捣其老巢,日习西班牙语。
一日,至微司泯司忒(Westminster)警所,闻又获一囚,亦为西班牙人,而围观者众。贝克知此狱必甚巨,非复恒常之狱。
问官半老,已秃其发,厥状似惫,流目四盼。既视囚,复视证人。
已而,证人发声,贝克即识其为谁——证人曰米路邦克,为议院之议员,品望既佳,财亦丰硕。
此时,巡士引贝克近听断处,俾便于听觇。
米路邦克年可四十,高颧隆准,二目烨烨有光。
贝克遂坐,闻米路邦克曰:“此为罪人之女,其父已坐西班牙之狱矣。”
贝克举首,见一犯女,风神佳绝,为目所罕睹。
衣服既佳,朱樱绛颊;睛作黑色,流波送睐,靡其左右;发如髹漆,一一作旋螺形,垂诸肩际。细审女身,乃无一不足生人之慕。挺立如玉,眼波似含憎,怒视米路邦克,作恨恨色。
问官曰:“密司忒米路邦克,素稔此女乎?”
答曰:“素昧生平,今日始见。”
语时,女怒极,操西语以答。众皆莫知。而但观其容,已似盛怒,努目切齿顾米路邦克。
问官曰:“议员,彼姝胡以与君纠缠不已?”
答曰:“吾亦莫能言其所以然。有确证可举——吾六月前,得西班牙邮来一书,甚异。
书曰:‘米路邦克足下。汝必不可忘我,我已遇难矣,当求助于君。然当告君以已事,盖吾身已入犴狱。所以下狱之故,以逋负莫偿,为债家偪迫至此。然虽下狱,尚有余资,足赎。盖吾有宝物藏之山中,不能脱身往取。当吾藏宝时,以为逐骑所逼,故潜藏于彼间,无复人觉。彼间金藏,足抵英金二万镑。其所以讬君者,吾实有弱女,为年尚穉,今则已成美人。今吾之藏物尽属彼身,舍彼之外,可讬者即君。吾女身上有图,君可按图索宝。惟君能为我一行,则人必不以君为疑。君果得宝,则必分君三分之一,余金足以活我父子。趣来趣来,吾甚需汝也。下书:亚罗庐骚启。’”
书既读毕,官曰:“尔后此,如何?”
米路邦克曰:“吾观书后,即力掷之。后此续续而至,皆屏弗视。今亦莫觅其书。”
问官曰:“作书之人,汝弗识之乎?”
米路邦克曰:“未也。”
问官曰:“此女何由而至?”
米路邦克曰:“女言为囚之室女。”
问官曰:“汝谓此女在途中扰尔,是为何时?”
米路邦克曰:“昨日也,吾方就媒氏家雇取一奴,道遇此女,或自觅行佣之所。顾吾至时,女一闻吾名,即奔扑吾身,如牝虎。吾固略审西语,以曾游历彼间也。然女言至疾,吾乃不能了了。至静审之,始知指我得其囚父金二万镑。吾遂以温言慰遣此女,谓与君父女初未谋面。吾语时,女则大呼,言识吾父,并识我,乃伪言无索。吾即趋避之,而女则逼我,至于市人指我盗。自市上一哄,观者遂多,竟为巡士所得。吾即以此女付之巡士。今请问官恩视此女,吾但求其勿扰可也。”
问官曰:“此狱绝巨。吾思此女,必与西班牙诓人之人同谋。”
米路邦克曰:“彼或误也,不必即为奸人。”
问官曰:“汝果不识其人乎?”
米路邦克曰:“吾实未识。”
问官曰:“此女风貌佳,一见当令人不忘。果见之,宁有不识?”
答曰:“初未与之把晤。”
问官遂向女曰:“汝闻此先生之言乎?汝能否操英语?”
女曰:“略知之。”
问官曰:“彼言,与若初未谋面。”
女曰:“彼为妄言无胆之丑虏,将吾父藏金尽攫而去。父羁身请室,行且瘐死,可悲也。”
问官曰:“汝勿肆口詈人。敢如是者,将以女囚待尔。”
顾问官虽恣其威稜,女仍挺立言曰:“我语固诚,彼言乃妄。彼窃老友之金自肥!彼友即吾翁,垂老下狱矣,悲哉。”
女学英语,本未精审,及悲愤填胸,则尽忘之,但胶胶作西班牙语,肆詈不已。贝克近学西班牙语,虽未精,然尚辨其二三。
女曰:“彼为负义背信之夫,吾必欲复我父仇!”女语后,自腰下出短刃举上。
堂上下人皆大震。女张目,凶视米路邦克,至狞厉可怖。
问官即起立曰:“勿尔!巡士,前夺其刀。”
问官既发声,女即纳刃于匣,而手尚握其趺。巡士亦未前夺。
问官曰:“此事绝巨,吾当从严治其罪。且女凶惨非凡,必为西班牙诓贼之羽党,法当禁锢。”
贝克忽进曰:“官,能否容我贡一言?”
问官见为贝克,即曰:“先生以何时入?吾殊未面,今何语者?”
贝克曰:“请官释此女,置之于外。下走将即其身所向,迹彼党类。”
问官曰:“谁保之者?”
贝克曰:“下走任之。女逸,即问下走。”
问官曰:“可惟……”
贝克曰:“官不必疑。我请间而言,则官必不疑我矣。”
于是米路邦克及问官随贝克至密室耳语。
移时,事定而出。贝克承任此女后此不复更扰米路邦克,且送之归国,因而侦彼同党。
米路邦克先行。贝克即微语问官曰:“官宜以密侦米路邦克。但勿令其知觉,下走自了此事。”
问官既同贝克归至判事之堂,见女怒气少靖。方官与二人同出时,巡士则愚以:“三人赴议,将以汝缢之法场。”女大惊。
见问官既出,女即哀恳乞命。
贝克从旁觇女所为,从容言曰:“汝且勿恐,法不至死。”乃肆力操西班牙语勉慰之。
女闻声而悦,似以贝克为将护之人,厥状甚亲,亦琅琅与贝克语。
贝克曰:“徐当闻教,且随吾行。今当以车送尔至寓,且密斯寓何处者?”
女即告以下处。
贝克曰:“彼间非佳。以密斯美丽贵重,不宜混迹于彼。”语已,即以车来,谓御者曰:“汝为送女郎至迭更司客寓,于脑佛克街。”
车中,贝克仍以西语谓女曰:“逆旅主人为我故人,至时必能照料。女郎何姓,乞示我,以便为女郎介绍于肆主人。”
女曰:“儿名雅露拉。”语至温柔恳挚,如女学生,乃不类公堂出刃向仇状。
贝克自车中觇其状,知此女断非下流,尤非西班牙盗剽之党,即曰:“雅露拉,吾可以径称尔名乎?”
女曰:“可。”
贝克曰:“汝果告我以实迹真情,吾力尚能助尔雪其冤抑。”
女曰:“公能否释出吾翁,索回金宝,惩艾恶人?”
贝克曰:“或且能之,今当闻君述其所苦。”言次,即曰:“至矣。”
逆旅主人为老妇,曰康宁姥。盖以资立此肆,即以身承应来客。
二人既下,自甬道中已遇康宁姥。
姥性质醇美,本阿尔兰人,以居英二十余年,声音已尽变,几类土著。
方下车时,贝克实先入。姥与为礼,而目光实注车中美人,然仍与贝克言曰:“密司忒贝克无恙,今夕下榻于吾肆乎?”复调贝克曰:“汝乃同意大利爵夫人同车来也?”
贝克曰:“且勿论此。今日适有事于姥。”
康宁姥曰:“果吾力能至者,必不负所嘱。”
贝克曰:“幸为将护此女。其出入时,当检察。至于造访者为何人,亦乞垂意。”
姥曰:“贝克先生,似此丽姝,奈何屈居敝肆?”
贝克曰:“此无足计。此女为西班牙产,亦上流人。然甚醇善如人意,凭姥指挥。今乞择一静室,进少食,濒行尚欲与之倾谈。”语后即至车旁曰:“雅露拉,汝下,此为吾老友密昔斯康宁姥。今为尔介绍,后此,即尔居停矣。”
康宁姥既震女美,且矜其风范,中心已悦,即曰:“老身为女郎觅一严洁之屋,可以下榻者。女郎幸能择友,如贝克先生者,君子人也。”
更半句钟,贝克及女至一秘室,同坐而进饭。康宁姥立侍,言曰:“先生勿趣趣而食,防女客不能猝及。”贝克如不之闻。
已而饭罢,贝克曰:“汝今日殊乐。”乃不及谈而随意于七鬯。
实则女饥甚,既速,且不剩余肴。食已,尚进少酒。闻言即曰:“儿晨起但饮一咖啡茶,其他初未沾吻。”语已,推盘盌而起。
康宁姥敛具出。贝克曰:“君之冤抑,可见告矣。”
女曰:“米路邦克者,忘恩负义人也!”语时复大怒,如在公堂时。
贝克曰:“汝言良然。惟尊父今日尚在请室耶?”
女曰:“翁禁久。所遗物,又为人得矣。”
贝克曰:“但言。是事吾已熟闻,请女郎述其闻宗明义者,俾予有机绪可寻迹而得。”
女曰:“公愿闻吾父名乎?父曰亚罗庐骚。母于吾生时即见背,家无三尺之男。但余薄命,父亦素封,今玆则罄诸所有,为盗有矣。”
贝克曰:“吾固知之。但问尊父未下狱之前,何作?”
女曰:“父业银行于康达间,康达去卡致支可四十里,于是间亦有别业。惟长年均居康达银行中,金银珠宝之属绝伙,且有人存储吾行者。吾父为卡老司党人。”
贝克惊曰:“如适何言?”
女曰:“吾父素事卡老司。卡老司者,西班牙真王也。先生之意,与卡老司合否?”
贝克曰:“吾意尚未定。今但欲闻尔之家事,且勿论此。”
女曰:“吾父隐以金助卡老司,且助之阴购军火。既得,则藏之吾行中,夜深始潜运以出,竟未为宪兵所觉。久则颇颇知之。于是康达中父老颇窃窃议吾父,后乃闻之。康达消息既露,吾父谓宜暂避卡致支。以康达中皇党多,时时往来,防为人觉。”
贝克曰:“汝言,吾悉知矣。”
女曰:“吾意初不欲行,已而势迫,遂止其银行,清逋负。但有一人未还,则其人方居卡致支。吾父之挟资同行,即以与之也。
“惟康达赴卡致支,当踰越高山,路陡难行。吾临行时,有巡兵欲护吾父子踰此山,吾父子婉却之,但讬其为我守此银行,言暂至卡致支,行即遄归。
“行时,晨起趋山,以为抵暮必至卡致支。吾父女各以骡行,余一骡负行囊,囊中储一藏宝之箧。行时,亦不以奴随,而康达中家具初未动也。
“惟自康达赴卡致支有两道,君知之乎?”
贝克曰:“未敢言知。”
女曰:“两道中一道稍修,幸吾辈能趋此道而行。道旁均葡萄坪及橄榄树,绿阴弥满,骡行亦迅,遂及山口,然已四里以外矣。
“方道行时,而日轮正当吾顶,天气之酷热如铁镬加火,烤此地球。无云不风,日光若炙,骡负重汗出如濯,即据骡背者亦热不可止。俯视人影,圆而不长,地气仰蒸,视火尤烈。
“山口有小逆旅,吾于是饮凉水及酒,烦襟顿解。吾父苦热,遂小卧肆中,意待日斜,乃更行。
“肆旁有小园,园中小亭,上翳密叶,阳光弗入。吾遂倦卧。
“似梦中闻有怪声,即张吾目。顾乃非梦,果有人声。盖亭居路旁树下有人苏息,互相作语,似言卡老司及追兵事,并道吾父之名。
“一人曰:‘今日亚罗庐骚过此山,将与其党人遇。巡兵已知其事,则起而尾之,闻今晨以轻骑出短道,来擒是人。’
“又一人曰:‘吾闻亚罗庐骚竟挥霍其金助卡老司,愚哉是翁!拥此多金,沽酒不亦乐耶?’
“余语初不之闻,吾已不能更睡,遂奔至父寝,告以途人之言。
“父闻大震。盖吾父平日甚镇定,至此亦不自持,抚吾曰:‘追兵果得我者,事且大败。官中果得箱,必以为将此金宝潜助卡老司,吾命亦立尽,汝亦不复能生。我今逃矣。’
“吾父女商定时,阳光尚炽,吾即引骡前行,踰此危山。
“山路犖确,曲如羊肠,下视恒晕。惟骡行至稳,如践康庄。
“山高气清,炎威少退,俯瞩平原,林木、庐舍、田畴一一在目。山下之路,已为薄霭所笼,不复甚了。
“吾父以远镜回窥追骑,即谓吾曰:‘雅露拉,是间幸无追兵。’语时即鞭骡趣进。
“垂及山巅,吾父复以远镜回窥,即复累觇,觇后以镜授我曰:‘汝年少眼明,试一下视。’
“吾果以镜俯视,草木山石,入镜颇历历可辨。似羊肠小路有骑士一群,追逐而至。
“吾父曰:‘不久即及我,当无待吾之至卡致支也。’
“吾曰:‘胡不潜藏,听追兵过此?’
“父曰:‘否,彼已见我矣。为眼前计,当先藏吾箧。彼不得箧,即不得吾据,尚可以生。今但有一句钟之久,行且见及。玆幸树石交错,来骑尚不见吾藏箧之状。’
“于是鞭骡至山巅,四觅藏金之地。时山左有古屋,不审庙耶戍楼耶。其旁有高树三。”
语至此,女则以铅笔作图示贝克,又续言曰:“吾将箧纳此屋中,而屋已无椽,委土瓦于地,自外观之,已成土堆。且野草丛生,连及屋中,蓬蓬然。吾至时,分草而入,似有门宇。视之,乃一破窗。
“窗距地高可六尺。吾父即跨窗入,吾以箧上吾父,吾父纳之破屋之中。既出,更以乱草及葡萄树掩之。既毕,复行。
“可一句钟后,有两骑士追及。吾二人故坐道旁进饵,三骡即系吾旁。其前尚列果子、面包及酒。
“吾父则坐而吸烟。吾则以铅笔作画,贝克先生亦知吾意乎?”
贝克曰:“吾知尔作图,即为后来取宝之券。”
女曰:“然。吾在追骑之前作图,而追者乃不吾觉。时追骑之首领,曰法菩雷司,吾亦识之,曾与之跳舞一次。
“父既见追骑,即延之食。法菩雷司不可,然见时颇中慑,似我为官中人,彼转为逃人者,即曰:‘亚罗庐骚先生,鄙人今日之来,事有出于万不得已者。吾为严符所勒,来取一物。有人言君输财物给卡老司,迹近叛逆,故来奉迹。幸贤父女万勿吾罪。吾即纵君,其后尚有同侪,一身不能为主也。’语后,即视其同来者。
“来者,高硕作武装,虬髯如磔,名曰露类勾,为吾生平所不悦者。
“吾父即从容作答言,且以手搓其烟卷。言曰:‘二君果欲得宝者,即请觅吾装,得即予君。’
“于是数骑亦续至,遍检吾行箧,一无所得。露类勾之觅取尤厉,既不之得,乃大怒。
“法菩雷司尚从容,而露类勾则迁怒于其同侪,至欲拔刀相抵。既而彼复相视无语,乃不知吾箧之已安置也。
“在二人之意,以为吾不见追兵,亦不疑我之预藏。法菩雷司尚有礼,而露类勾则盛气勃勃,作冷语侵人。
“于是骑士随余父女至卡致支。二骑参错吾三骡中,如将护者。既至,人亦不疑吾为同党也。
“既而,吾父欲往游小山。未出门,即见有逻骑到门取吾父,言有人告发。告者为雅露斐欧,其人为吾父故交,意欲娶我,我峻却之,则蕴怒不可止。彼固有金藏吾行中,乃不审胡以知父未尝携金而归,遂乘此要胁。方吾至家之一日,彼复求婚,吾复拒,遂讼之官,谓吾父负其责。嗟夫!贝克先生,吾遇难矣。父既下狱,何能为我决策?而吾尤不敢以情诉之法菩雷司,防彼与雅露斐欧决斗;尤不敢躬自入山取金,以露类勾时尾吾后。因是之故,乃以书告米路邦克,请彼取金以授难父。”
贝克曰:“汝应于前此识米路邦克?”
女曰:“识在五年以前。吾前在透里豆时,为年尚少。一日晚中,米路邦克侮狎一女,吾亦不审其如何。时有女之亲族见之,大怒,出刀将刺米路邦克。非吾父力挽之者,米路邦克立死。米路邦克遂至吾家晚餐,称颂吾翁,直呼为救主。遂订吾至英时访之。此为前此之言,今则一身往寻其人矣。”语至此,切齿张眼,恨极。
贝克曰:“汝更言之。若父寄书时,米路邦克曾一至西班牙否?”
女曰:“立时即至吾家,且言得时,一不之受。吾遂以地图予之。彼晨来,果以马至藏金处,许我夜中归此金箧。迨夜深,其人渺然。盖吾初见是人者,已怀疑虑,然吾难父力言无伤,故授之以图。”
语后,贝克曰:“所言甚趣,可尽其余言。”
女曰:“米路邦克既久不至,吾遂货其金表及首饰,独身至英国。方至时,固有朋友在伦敦中。其人居透里豆时,为人行佣,吾因预以书予之。彼且为吾赁宅,告以可得尔之故人米路邦克居址。”
贝克曰:“其人非吾友,不能以我实之。”
女曰:“先生信彼为上等人乎?”语已,以目注贝克。
贝克夷然如恒状。女曰:“米路邦克乃以难女为犯彼之人,转以呶呶者为吾罪。”
贝克曰:“米路邦克平日以风度重乎乡井,决无人疑其为盗。女郎且静寂无言,此事专属之我,可也?”
女闻沉吟久之,曰:“可,可。”语时以目他瞩,如不可自聊。
贝克曰:“吾有金在此,与女郎易西班牙之金钱。必西班牙始可。”
女郎即出金钱授贝克。至贝克所授金,则一不之顾,状至落落大方。
贝克曰:“女郎珍重,吾行矣。此后幸勿再言亡金事。康宁姥必能侍君。吾行可两礼拜,必有以报命。”
女曰:“幸先生助我索此金。”
贝克曰:“必得真情奉报,且勿言得宝。”语后昂然而行。
女闭门静坐,自庆得人,谓上帝尚有威稜,得善人为助。
米路邦克自出公堂,即居逆旅。盖此来为觅佣人而来。明日晨餐甫竟,逆旅主人即曰:“外间有行佣之人,求见尊客。”
米路邦克令入。语已,果有一人,年可三十,体甚壮硕,衣极净洁,执冠鞠躬入门。未待米路邦克发语,即曰:“闻主人觅佣,因来自荐。”
米路邦克曰:“汝胡不以介同来?”
答曰:“愿自为介绍。主人弗信,吾证书已挟之同至。”
已而,来佣出荐书数函,恭敬陈之几上。米路邦克批其书,咸称来佣之能。
书中有一函为公爵夫人所寄。夫人平日与米路邦克雅有往来,米路邦克又熟夫人之笔迹。
书言:“吾甚愿荐此马哨禄。其人本任吾家纲纪事。马哨禄居吾家甚善,明晰而忠朴。若以彼供使令,必不至于违令而后期。斯人即不居吾家,无论何家,均足忻洽而无间。”
米路邦克笑曰:“夫人甚称尔能,尔胡不居夫人家,而来就我?”
答曰:“夫人家事剧,莫胜佣。今将觅其轻简者任之。”
米路邦克曰:“吾家事固简。”
答曰:“佣惟慕简而来。”
米路邦克曰:“吾事既简,则劳金亦寡,不如夫人家。”
答曰:“利非所计,但乞主人审吾材而用。”
米路邦克曰:“以我卜之,汝材良佳,今即随吾行矣。”
马哨禄曰:“诺。”
米路邦克曰:“公爵夫人当为尔保证。”
答曰:“此固夫人所诺。”
米路邦克曰:“今或不在城中,迟日必且相见。顾汝既悦吾家,即随吾行,可也?”
马哨禄既与主人议定,遂及主人归别墅。墅去城可五里。
尘喧已渐远,烟雾亦消。顾去城虽远,去车路及电报局良迩。即别墅中亦设德律风一具。
既至之一二日,马哨禄果一一如主人意旨,守厮走范围。
至第三日,米路邦克延客,而马哨禄部署摒挡,一皆如法。且勤敏无上,诸品之酒,或温或凉,无待指麾,咸夙备以应。
又明日,米路邦克赴席,归时甚晚,遂以钥匙启其扉。至于餐堂,见电灯尚明亮,马哨禄则偃卧如醉。桌上置酒半瓶,而地上尚列空瓶二具,一瓶已倾地。衣半湿,作猩红之色,而醉状凶狞可丑,衣囊中露手枪之趺。
米路邦克入时,马哨禄尚偃卧,如不审有主人之入。
米路邦克敛其怒,曰:“汝醉耶?吾为汝斟之。”
方举瓶。瓶滑,立坠而碎。
马哨禄曰:“勿恐!吾二人均老友,可以再尽一瓶。破者无伤,且吾二人全为西班牙贸易之人,可更取一瓶尽之。”
米路邦克神经非王,初疑醉人,将以枪死己。既而又观此奴已洪醉,似不省人,则又释然不之备。
马哨禄作胶胶语曰:“汝以酒饮我,索酒值耶?吾则予值。”遂自囊中出西班牙金钱掷之案上,曰:“吾囊尚有,且知索钱之地。汝第取无妨。”语已,复出钱及钞,均西班牙之制,且笑且言曰:“吾贸易佳且易,汝第取无疑。汝取先生之金,吾即取汝施报,当也。今勿言,且饮酒。”
米路邦克颜色陡变,以目视金钱,心跃跃而动,即以手按醉人之肩,曰:“汝且安坐,吾为尔索酒。”
米路邦克出而欲反扃其扉,顾不见其匙,则轻掩其扉自出。
既出餐房,遂至德律风之室,呼巡警至曰:“汝为巡警局乎?吾延首领与言。我为米路邦克,为议院之议员。请以二巡警至,以速为上。”而筒中之声,答曰:“诺,诺。”
米路邦克曰:“吾厮走之人醉。”
其筒中作声答曰:“当以枪来?”
米路邦克曰:“否,否。尚未行凶也。”
米路邦克既打德律风,即自言曰:“彼何由知吾藏金之所?”遂至卧室,阖其扉。
墙悬小画。遂去画,其上有小铜钉。按之机动,墙上启一小门,中露铁柜。则以匙启之,自橱中出一小箧。置之地上。
自念箧状如故,此厮之金,得自何处?屡呼先生,此先生又何人者?
自疑讶,即有人自后拊其肩曰:“吾为汝述先生之所自来。”
米路邦克回首见来者,即为醉人,手中尚握短枪。乃无醉容,执枪于右手甚坚。前此有髯,今髯乃尽落,观其状态,又曾相识。方惊讶间,陡悟其人之为谁矣。
醉人者,贝克也,笑曰:“既蒙相识,则我亦可不更叙来踪矣。须知吾之来也,即为此物。”因以足蹴此小簏,金声锵然。
贝克曰:“今日汝幸出其脏示我。须知我之出西班牙金钱示尔,正以致尔之疑,启箧简检。今吾二人当言正事。”语已,即自米路邦克衣囊夺其手枪,曰:“此儿戏物,不如两藏之,各省疑猜。且尔我谈心,为时亦暂,君亦知此狱如何了结者。”
贝克虽以柔声下气出言,然词气甚果决。米路邦克震甚。
贝克曰:“吾已闻尔告巡警,巡警可半句钟即来。来时,汝何词以遣其人?吾意,汝可勿告巡警,但听吾以言告巡警,可乎?吾力能以镣加尔腕,付诸招来之巡警,汝身为盗,亦知之乎,此箧为确然之证据,汝尚何辩?”
米路邦克无言,但听贝克作语。
贝克曰:“吾尚可予尔以生路。此生路,本不宜道尔——吾意立将此箧授彼难女,不令与尔对簿,则与尔良有益。至于巡警之来,汝究将何语以遣之去?汝当曰:‘吾与纪纲争哄,因其醉也,诬其为盗,因而知吾枉,则躬自谢过。’汝谓为良人,尚留我供役。我则立决而行,行时当携此箧。箧属我矣,巡警既来,则一人予一金镑。巡警当同我并归伦敦。汝意又云何者?”
米路邦克曰:“汝以箧行,胡为?”
贝克曰:“此箧属我,汝不能问。汝意,殆谓我欺此西班牙难女耶?”
米路邦克曰:“吾得箧,宜分三分之一。”
贝克曰:“今玆弗能矣。”
米路邦克曰:“当时曾有成约。”
贝克曰:“汝本图盗之金,非复当时之友谊。友谊可分,盗不可分也。吾今既不汝罪,汝尚欲图金乎?”
米路邦克曰:“吾终须少得藉手。”
贝克曰:“汝勿自欺。必如是者,吾将加镣。汝趣决为当。”
贝克声洪而壮。米路邦克慑服,遂舍其金,谓贝克曰:“我既弗得,汝当以公道自处。”
少须,巡警匆匆而至,既闻无事,则亦愉悦。一人既得一金镑,贝克又分授以酒。
既罢,贝克遂以箧归伦敦。
自是十二日后,见有四轮马车至康宁姥逆旅。
车中坐三人。一老一少年,此二人均强壮,目耿耿有光。其第三人,则贝克也。
既下车,贝克曰:“雅露拉在楼上奉候。”遂将其金箧如持片纸,力此之言共巨,进访雅露拉。
既至,叩门。女曰:“入之。”
门开,老人先入。女方读书,见有人入,即置书讶视,久之,则大惊喜,相抱而亲吻,呼曰:“天乎!此非吾父乎!”
女声似哭似笑,但专是事,竟置傍人于不顾。贝克不耐久立,则微咳以示意。
女闻声,即亲贝克之额,可二次。
贝克曰:“此间尚有法菩雷司在。”
女闻言,色赧,即曰:“君来亦佳。”则低眉与之引手,复执手而亲之。
法菩雷司曰:“此来,同老人来。但能少止一日,不淹久也。今日之来,尚有言奉白——吾进阶大尉矣,后此可多得钱,逾年必来省尔。”
女以微笑答之,即曰:“吾翁官事已乎?”
贝克曰:“若父耶?”即出其箧曰:“若翁拟居英国,已得故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