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子马格,时与贝克斗球于芳草之场。球场列数窟,法以棒棒球,球尽入窟者胜。
女见贝克技良,即遥视贝克之球曰:“汝勿入窟。”
顾球,乃弗应,徐徐落入窟中。
马格曰:“吾负矣,君运乃大佳!”
贝克曰:“吾运固佳。凡人交佳运者,恒于本人才干,及其聪明有碍。”
马格曰:“君固未尝无才干,且多聪明。吾闻人人语如是。”
贝克曰:“聪明何敢言,必得佳运为助,始可。”语后,贝克则为女取球,纳之球囊,背之。
己亦囊球,絜之以行。行次,言曰:“行少滞者,恐不及饭,且为同饭者所憎。”
此时球场初无他人,但有贝克及女而已。回面西顾落日,深红如大海。
红海之上,有黑云飞其上,如海怪以爪搏取残阳。
地本临海,海波不兴,而海边草木亦苍绿无复风力为之摇动。
二人遂自球场至汤瓦里逆旅。路可一里,濒海,土至松软,如践氍毹。从旁野芳袭人。
女则自言曰:“景物妩媚如是耶!”忽作微息之声。
贝克愕然。视女,则泪盈其眶。
彼此互视,女曰:“吾每遇芳时,辄生沉郁。”语时,复嗫嚅言曰:“先生非我良友乎?”
贝克曰:“幸讬光庇。我固不变初心,未知女郎之友我何如者?”
女曰:“吾心至悲梗,必须尽吐吾隐,以示知心。须知吾生至可怜也。”
贝克曰:“吾苟能助君者,匪不尽力。”
女曰:“吾知玆事万不可语人,然非言之莫可,吾亦不复自禁。君果听无言,后或告及吾父,以先生为吾父执友也。”
贝克闻言知女将吐其隐。然贝克生平善探人意,虽至秘莫宣,一二语间,即能钩而出之。
女曰:“今且同坐此树阴一谈。去饭时尚久也,即使不及饭,吾亦无惜。盖吾父欲令我嫔沙木敩金!君试听其名,已足震人,而为人尤足怖。吾父前此曾令我嫁之,吾尚少,乃不措意,前数年在法国学堂肄业,即留居于彼,及父归自印度,遂至英国赁小屋而居,去球场至迩。球场至清静,沙木敩金则时时枉顾,且教吾打球之术。当时心甚欢悦,盖过从者初无他人,但有彼耳。因而求婚于我,父亦至以为然。惟吾父见许,吾亦不能峻拒,遂予我以戒指,今尚存衣囊之中。”
贝克闻言,则吸唇而笑,知女之受戒指,盖伪许人婚也,即曰:“汝心恶其人,悔婚者几时矣?”
女曰:“实则,吾未尝确许其婚,但留为后图而已。惟前十日,心中计决,知非决辞此婚莫可也。”
贝克曰:“汝之变计,必在见工程师瑞安时也。”
女闻言二颊皆绛,即曰:“君太狡狯,乃造为是言。瑞安与我胡涉?且漫不诚理,谓我以色勾人,而吾亦未以定婚告之。今亦与瑞安瑞安绝矣。”
奈何贝克曰:“汝勿介介,必有更合之时。”
女曰:“以我观之,似难更合。吾果不嫁沙木者,吾父将愠怒不可解。盖沙木广有资财,衣底恒藏宝石。数其家产所储之宝石,可值五十万镑。宝石则尽在亚摩斯德尔登。尝以藏石之证书示吾父,而金钞尤多。沙木尚有友曰包鲁滕,恒与我言沙木至巨富。”
贝克闻沙木金多,则哑然笑曰:“瑞安之脑筋尤多,而但无金。”
女曰:“汝又调我矣!吾之前许沙木,从吾父,非为金也;背,老父怒且不解。”
贝克曰:“女郎舍尊父外,尚有一人。”
女曰:“君勿妄言!舍吾父外,焉有爱者?”
贝克曰:“吾亦不复调尔。今去嫁期尚远,安知他日不以事断沙木之姻缘?”
外史氏曰:贝克固戏言,不期后来乃有一事,为马格及贝克所不及料,殊可怪也。
时二人同至逆旅,尚半句钟,逆旅中人攘攘往来,同俟赴餐。
马格向人群而趋,群人皆引目凝盼。女球技既佳,容貌复美,众几尊礼之如是间之皇后。
女既向寝室行,忽见一伟丈夫至壮美,立而注视马格。然貌甚慈祥,如狗受主人之笞,仰而求恕者。
时又有一人,瘦小而黑,作鹰鼻,将进而与言。女拒之曰:“沙木敩金,勿扰我。我仅有五分钟之延,须易衣赴食也。”
时甬道之中,有人绝高挺,发作灰色。女即向其人言曰:“阿翁,吾须斯即下楼,幸翁引我入饭。”
翁曰哈祖,陆军中佐也。中佐闻其女言,立易笑容。盖哈祖固爱此女者也。
已而,女依其父之肘,入餐堂。
饭时,包鲁滕附沙木之耳,作三数语。沙木者,贩珠宝大贾也,闻言则攒眉怒视瑞安。瑞安亦怒目报之。
汤瓦里逆旅中客,本为打球而来,夜中聚谈,亦但言球之胜负。
此间球人,惟沙木敩金与包鲁滕功力悉敌,无所轩轾。而马格者,技高于二人。是时,贝克尚未至。
贝克至时,盖为侦探而来,迨事毕,将留此经月,以适其闲旷之怀。于是女乃恒负于贝克。
及瑞安至,女又易与瑞安为戏。
一日,瑞安与马格斗而胜,瑞安乘间求婚。及女答以已许珠客沙木敩金,瑞安则大怒曰:“汝既许人,胡为勾我以情愫?”于是大詈沙木敩金,口不择言。其詈申申然。
马格者,慈惠人也,乃深悔其失言,则以温语慰瑞安。瑞安忿然而去。
晚来,瑞安立悔,而马格乃抗不之许。是晚,瑞安时时绕马格而行,如蛾之赴灯。而马格夷然但与贝克语。
因而,瑞安与沙木敩金相视恒恨恨,见者用以为哂。而二人蓄恨,遂在球场中肆詈。瑞安直斥沙木为非人。
有一日,逆旅中人晨餐未已,即闻凶耗,言沙木为人殴死于球场。
今吾书但能自巡警署中审判时叙起矣。
盖自是日侵晨,沙木及其伴包鲁滕赴球场,临行时,饮牛乳,及干饼。食次,互相表暴其能,出门正在六点七点之间。
更一点后,包鲁滕仓皇归逆旅,言曰:“吾忘携一书。此书宜趁今晨邮车行,然吾归时,沙木至不悦,乃自至屋中。可五分钟,手一书纳之信箱。而邮者适至,取之而行。”
方七点半,中佐哈祖亦出散步于球场,知为时早,球入必不至。
而瑞安之出,则在七点四十五分。临出时,适遇包鲁滕,乃延之斗技。包鲁滕不可。
瑞安独出,至第十七球场之次,见穴空,而沙木之尸赫然卧其中。
瑞安大呼,贝克及包鲁滕趋视。
贝克见尸无言,但以指抉起尸旁沙土。
包鲁滕则大哭,谓:“生平契友,乃强死于此!”
然众见尸,咸知为谋杀,非自裁。脑后一创,似为巨物所触,颇乃尽碎。
似一击尚未死,力与其仇斗,故脸上尚有二创。一在颊际,一在太阳穴,似仍旧物所击。太阳穴者,致命创也。
而又非图财之意。尸囊中金钱钞票咸在,初不一失。而金表亦无恙。视表面,则亦击碎,机乃弗动,表针停处在八点有半。瑞安见尸,则在九点五分。
众相视恼惧,不知所为。然贝克眼光在尸穴检视,似已知有人掘动其土者,即以手纳土中。
久之,觅得一物,为打球小铁棒。其柄已断,柄上有红色指印,为沙土所粘。此时乃无人能搜索及此。
贝克出棒,视之曰:“瑞安棒也。”
一语既发,众皆以目集视瑞安。
瑞安始而茫然,继则大怒,面赤如血,言曰:“此乃妄言,吾棒何由至是?”即自囊中取棒,忽大呼曰:“败矣,吾乃不审吾棒之失!”
语至此,贝克取棒辨其血痕后,笑曰:“此棒非尔,顾乃我耶?”
语后,众皆无语,散聚而私言,因思瑞安前数日方与死者争竞,遂思死沙木者,必瑞安也。
瑞安此时如梦,怏怏自归。移时,警已执之而去。既入警所,即细检其身,得五镑金钞,其背有沙木手迹。
官即曰:“何从得此?”
瑞安曰:“吾于打球胜之。”
众闻言,皆笑其妄。
瑞安既入官之第二日,官集审,谳定,谓瑞安为谋杀,已复自沙木敩金衣襟得遗嘱,将其家产悉予马格。
马格曰:“吾决不受,但乞得真实之凶人足矣。”已而,往寻贝克,问曰:“此人甚冤抑,汝胡不助我伸其枉?”因自述挚爱瑞安之言,告贝克曰:“汝良非吾友,何为死吾所爱之人?”
贝克曰:“我乃无之。我之责任,盖救彼冤抑,而加刑于有罪者也。”
女曰:“既不之害,何为觅棒以陷彼身?”
贝克曰:“得棒,未尝无益于瑞安。”
女曰:“吾安能与尔论此?空言无益,当能力拯瑞安者,则沙木所与我之产,悉以与君。”
贝克哂曰:“汝既以金赠我,后此瑞安枉白,汝夫妇胡以自聊其生?”
女乱以他语曰:“汝已许我救彼矣!”
贝克曰:“当尽我力,以公道出之。且汝又安知瑞安之枉?”
女曰:“知之,但汝毋须问我。”
贝克曰:“彼果无罪,我终拯之,脱有罪者。”
女曰:“彼决无罪,当趋探之。探得,感且不朽。”语后,亲捧贝克之手亲之,亲后,遂以背就榻,汪然欲涕。
贝克无言潜出,一人独行于球场,随地注意。行至第二球场,忽拾得小球,知为沙木球也。
球上有小画。沙木未死,恒佩此小金印,以火炙之,印诸球上。
贝克隐纳其球于衣囊,默不示人。是晚,赴餐房,宣言曰:“吾今日拾得一物,在第二球场上小窟中,为人之衣钮,似为半臂中物。状似力抓而下,钮上尚带布条。果此钮得之沙木死处,则为绝大之确证,即不得之于彼,然亦足为助。今且就瑞安衣上核视,果此钮属瑞安者,则谋杀为真。”
逾数日,初无他事,人人惊讶死人之心亦渐息。即逆旅中人,以杀人之故亦不赴球场。
逆旅人既归,哈祖闻沙木死,悲甚,亦挟其女同行。
马格临别时,以住址告贝克,言果有所得,即以电予之。
其言曰:“此事专属之公。”
包鲁滕及贝克之行最后。包鲁滕当沙木死时至悲,贝克则力劝慰其勿哭。二人同居久。
一日,包鲁滕得电,即谓贝克曰:“吾有重事,宜早行。”
是日下午,包鲁滕行。贝克潜随之至利佛普尔。然包鲁滕一处逆旅,即变其容,乃不知贝克亦尔。
以上所言,戏之开场第一折也,其半折则演自荷兰矣。
一日,有二客同坐于头等车中。车道左右,均名胜山水,小汊百出,风物明媚。
二客对坐而读报,各吸烟。其一人衣服音吐,似德人。其一则法人也。
二人坐谈。此法人则强操德语,德人亦学操法语,彼此均格格。已而各作英语,又皆了了。惟各挟乡音,不类英之土著。
观报时,遂各谈报中事,神志大适。德人曰剌夫鲁。
法人曰:“先生,今日吾乃至幸逢君,彼此各遂所怀。吾观先生之为人,至可仗。吾曾告君吾为法人,名曰格兰豆,为法国访事人。实则非也。我实英国侦探,名曰贝克。”语后,去其伪发及伪髯,纳之囊中。
须发既去,则神宇公然一贝克矣。德人见之则大惊,而却其背,张其手。
贝克伪为无见,言曰:“适君观报上有抢劫宝石事,吾今将告君以吾所探之案。此案中事,吾自任包探以来,此为奇案之一。此事为君第一人所闻,他人吾未之语,以事尚未揭,不敢遽白之人。君曾否闻英国有汤瓦里杀人事乎?君未知者,吾即历历告君。”
贝克遂一一述案中事。德人闻之,颇惊讶。
贝克且曰:“吾自觅得小球时,已思得一事,君亦知打球中有所谓钩鲁甫之戏乎?”
德人曰:“知之。”
贝克曰:“既知此戏,则自知一事——君当知吾在第二球场中得此小球,即知沙木敩金必未至第二球场之远。果人至第二球场,则此球必远越,不能即落第二窟中。计沙木之立,必在绝远之地,球行而沙木已为人扑。吾尤至第二球场窟次,已颇得二人争竞之痕迹。虽足印所及,痕迹都平,然自吾眼中觇之,固了了可辨。以闲花野草,为人所拔,似痛极执之以自救者。其旁石上尚模糊有血痕。吾因之推求此人死时,又必在第二球场之上。既死,则移尸至于第十七场中。吾思索,必属包鲁滕所杀。”
德人曰:“否,否。汝言包鲁滕七点半尚在客寓,而死人之表针则八点有半始死。宁能谓谋者即为包鲁滕?”
贝克以目视德人曰:“先生恕吾罪。若果为侦探家,亦必居上列所发问者。盖至细切,此表伪也。”
德人讶曰:“表胡能伪?”
贝克曰:“先生不悉吾言?吾觇表时,玻璃破,而表面乃无损,而表弦又断。相之,非击时所断,握而断之也。此凶手行事,乃至巧无伦,必取表移其针至于八点有半。针定,则断其弦。即恃表而行其伪,先生以为如何?”
德人闻言摇首,似美凶手之能。
贝克曰:“吾尚能以术得包鲁滕,而包鲁滕乃一不之觉。是夕,吾潜至包鲁滕屋中,窃取其衣钮,裂而断其布,明目宣之于众,以试其果为包鲁滕与否。不期一试已得。明夕往侦,而包鲁滕立焚其半臂,复瘞其钮。此事以先生觇之,又何如?”
德人哂曰:“此事甚不利于包鲁滕,然君胡不于逆旅中擒之?”
贝克曰:“未也。”
德人曰:“胡不猝擒?”
贝克曰:“尚欲得吾确据。沙木者有取宝石之据,凶手之求宝杀人,即为是,据此事适不语君乎?”
德人曰:“听之,君究寻得此据乎?”
贝克曰:“寻之乃未得,盖在包鲁滕屋中觅遍矣。”
德人闻言鼓其颊,似得意状。
贝克曰:“吾惟未得,则以己意度之。汝不忆包鲁滕自球场归,即寓书与人?吾因悟此人必以凭据寓诸书中,告藏宝之家,言无论何人,均可取此。语近乎?”
德人曰:“此语至当。”
贝克曰:“吾既得实,即为冒名之事。”
德人惊曰:“冒何人名?冒名又何为?”
贝克曰:“吾冒为包鲁滕之伙,电报索金五千镑于包鲁滕。吾意盖趣包鲁滕赴西亚摩斯德尔登,而包鲁滕果中吾计。吾遂潜随之至利佛普尔。既至,则伪为老妪觇之。包鲁滕亦伪为舵工,至信局取书。吾亦改装潜尾之。老替达即自彼间又易装为法人,随此包鲁滕。彼此时已易为德人装饰,与我同车。读吾书者,当知此。”
德国人闻贝克言,至有兴趣,及至此,则不期欠伸而言曰:“君言至足消遣。然吾箧中有美酒,足以润君喉吻。”
此时德人之身旁有皮箧,将欲发箧。
贝克曰:“包鲁滕先生勿动。君箧中手枪,已为吾得,汝今如何者?”
德人闻言,即作声伪笑,而声已带哭曰:“贝克,汝乃同鬼蜮。今将奈我何?”
贝克曰:“请君与我同归伦敦。吾车后尚有一人,足以取君,君勿促促。尔我均有来回之票,今车已近站,彼站即有回车。”于是出镣于怀中,言曰:“请君勿厌无礼,试加此镣。”
包鲁滕握拳向后,势将进扑贝克。贝克狞目视之,罪人大震,即合十向贝克受镣。
于是同至车站。适有一车将回,未开之先,贝克即至电报馆,以电告马格。报中言正凶已得,其下,署“贝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