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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洪姨太锦囊传妙计 于夫人隔屋骂曹瞒

词曰:

乍庆共和,又提君宪。叹中原羹沸蜩螳,太平粉饰闲消遣。最堪怜,宝位未登,萧墙先变。八十三天春梦,不堪回忆。牺牲了盖世英名,博做个屋中皇帝。空留取秘事奇闻供人谈藉。

——右调《两同心》

话说堂堂中国,自从夏禹王开端,传子而不传贤,争诛之局,相寻不已,揖让之风,渺焉不闻。在二千数百年间,无时无代,不生操、莽、董卓一流人物,觊觎宝位。即如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袁世凯,凭权借势,既逼清帝退位,高拱京华,民国二三年间,反对派皆已剪灭,心腹党皆置要地,生杀予夺,无思不可,还有甚不足之处?殊不知奸雄存心,万非常人可测!

他以为区区总统,不过我身富贵之第一步。因为民主总统,每至三年五载,必须改选,结果是否仍属自身,本无一定。而且总统自身,常受宪法之拘束,一有不法,即遭弹劾。何如做皇帝威尊无上,而且一座金銮殿,可以千秋万世,传之无穷呢!

此念一起,万恶皆归。于是奸党四出,买报馆,除异议,造民意。结合死党,把四方敲剥的金钱,用得如泥沙一样,两座银行的储款,罄荡无存,外债的数目多至不可胜纪。可怜小百姓的担负,平空增加了数倍。

这位袁世凯氏,虽仅做八十三日屋中的皇帝,百姓的痛苦至今未泯,真叫人疾首蹙额,一言难尽了!

按袁氏称帝之志,酝酿已久,以前也有许多膺图受禄的符谶,与前代帝王一样。但是篝火狐鸣的故智不值一笑,及至异军崛起,心腹解体,转瞬之间大有炎凉异态之感。把个威尊一世的英雄,气苦而死,以致青史蒙羞,列邦胜笑,袁氏有知,也当后悔不跌哩!

平心而论,却都是子孙姬妾之累,以致富贵的欲望无有止境,全不想岁月骎骎,老年将至,岂不可怜可叹呢!

闲言漫絮,却说袁氏家庭内人口众多,除于夫人及外室侍婢不计外,共有偏房十一位,共生十六子十四女,至于孙儿孙女、外孙子媳,花碌碌一大堆,数也数不清爽!

郭子仪满堂富贵,还不及他盛况。第一姬黄氏,混名小白菜;第二姬闵氏,朝鲜闵妃之义妹,称为高丽姨太,生子克文,生女淑贤;第三妃何氏,名阿桂,生子克端及克齐,又生一女名淑顺;第四姬柳氏,名三儿,生子克桓,练兵大臣时代部属某氏所赠;第五姬红红;第六姬姓洪,生子克权,宠冠诸姬,智超群妾;第七姬凤儿,丫头所收;第八姬叶氏,出身官家,生子克轸、克玖,并生三女;第九姬贵姨;第十姬和十一姬,均系洪姨的使女。

按下漫表,单表这位洪姨太,与洪宪的宫闱关系最深,做书的应把她的出身始末,特别详叙一番。原来洪姨太,就是袁氏惟一忠狗,洪述祖的妹子。原来洪述祖自幼孤贫,生父早死,仅与母妹同居,述祖后为天津某洋行写字。袁氏小站练兵,因采办军装的关系,与述祖认识。述祖一顿趋奉,拍上袁氏,辞去洋行写字,充任军需一职。复因侵克军饷,并且触怒标统。

标统本是袁氏的亲信,见了袁氏,说述祖许多坏话,袁氏大怒,要把述祖撤差严办。述祖一闻此信,不免失魂落魄。在家里嗟叹不绝。他妹子这年已十九岁了,尚未许字,问哥哥何事嗟叹,述祖告知所以,并且恐吓妹子道:“此事若顶真办理起来,非但你哥哥差使不保,亦恐性命难全!”

母氏一听此话,吓得泪流满面,哭子悲儿,与送丧一样。倒是洪氏有见,拭泪劝止道:“母亲白哭无益,须问哥哥有无挽救之计。”

述祖望住妹子,兀自干号不答。洪氏问了许久,述祖摇首道:“计是有一条,但恐难为妹子,你哥哥情愿死了,不敢贻累!”

洪氏又哭道:“你是洪家单传一脉,万不可死,如有一线儿生路,妹子虽赴汤火,必救哥哥之命!”

于是母子兄妹,三个人磋商半夜,决计挽人,把妹子移名改姓,设法送与袁氏作为第六房姨太。这洪氏本系天生尤物,定情之夕,旖旎温馨,言难尽述。袁氏虽在女色上司空见惯,然而这一晚上也不免颠狂逾分。枕席之上,问知身世,方知是述祖的胞妹,因她救兄情切,愈加怜惜。

从此洪氏既深藏金屋,述祖也平步青云,光采生门,一家欢喜。且说洪氏,非但资貌超群,兼且心地灵敏,单词居要,一笑回春,不颂祷而颂祷,不规谏而规谏,不进谗而进谗,众人的千言万语,不及她一字回天,所以宠爱之心有加无已。袁氏生平,最爱纤足,洪氏的双趺,比之群妾分外瘦削得可怜,她又操得一手好琵琶,大套小曲般般皆会。

众姬不忿,私底下叫她洪六儿,或叫她潘六儿,因她的姓氏系从水旁,且又琵琶纤足,与《金瓶梅》里潘金莲仿佛,故有此号。洪氏得知诽谤之人,借一个题目,责打撵逐,法度一立,其余众妾都不敢妄议短长。

原来洪氏平日,于操纵迎拒之术颇有研究,喜怒颦笑都有分寸。袁氏在女色上喜新厌故,久成惯例,惟对于洪氏,久而弥笃,可见娘子军自有神通,故能把这位老奸雄,玩之股掌之上,并且洪氏平日广布腹心,府中隐微之事,均不能逃其洞鉴。

袁在小氏站练兵之际,昼夜星霜,十分劳苦,于夫人等都劝他善保身体,只有洪氏无一句劝慰之词。

袁氏有日问她道:“众人都劝我息劳苦,卿独不劝,是何理由?”

洪氏笑道:“譬如种田,今方在下种之顷,非休息之时也!”

袁氏大喜道:“卿诚我之知己也!”

其实,洪氏早能窥见袁氏的心迹,因他家庭谈话时露异志,或有时揽镜自照,浩然叹息。洪氏窥之已久,可笑众妾,哪识其中奥妙。洪氏一日,方在绣闼内弄笔,忽有一个丫头哭进房来,一见洪氏,即忙跪地磕头,求六姨太救命,后面又跟两个丫头,也是面容失色。洪氏投笔,问众人何事着急?

小丫头哭道:“丫头因弄参汤,等老爷子午睡醒时所吃,偶不留心,打碎老爷子的玉盏,恐怕性命难全,故求姨太太设法,保存蚁命。”

洪氏道:“阿呀,了不得!你打碎的,是老爷子的参汤杯子吗?这杯子的来历,真是不小!老爷子在高丽时候,朝鲜王闵妃,拿这玉杯赠他,听说是韩宫内传世之宝。这玉杯的贵重也罢了,因老爷子与闵妃相识一场,就得这一宗纪念,每见此物,如见闵妃一样。前几时还与我说此事呢!老爷子交付你时,何等郑重,因是参汤一物,须放在洁净器物之内,故想出这玉盌来。此番失手,取罪非轻!”

小婢一听此话,愈加丧胆,跪在地下,起身不得,只求六姨救命。洪氏只顾出神,小婢见洪氏,始而蹙额,继而摇首。过了一刻,方才开言道:“你起来罢,我教你一计!你若照计行事,不但老爷子不怒,反加欢喜哩!”

就如此般,分付一番说话。小丫头将信不信,只得拭眼泪趑趄而去。小丫头去后,照洪氏的分付,另寻一盌,贮了参汤,把打碎的盌片儿放于另盌之内,蹑手蹑脚,走至袁氏卧室帐门边,把参汤盌连玉杯一齐揽至地下,口叫“阿呀”,和身跌倒。

袁氏正当好睡,被这大声惊醒,揭帐坐起。只见丫头倒地,参汤盌打碎,心中好不生气,忙问甚事。

丫头不答,只在地下乱抖,口叫怕人不绝。袁氏只顾根究,小丫头战慄道:“方才闻得卧房内响动,只道老爷子已醒,故将参汤送进,哪知揭帐一看,只见账内有一条巨蟒,全身都是金鳞甲,弈弈生光,把老爷子身体围绕数匝,张牙舞爪,好生怕害,故此惊倒于地!”

这袁氏读书之际,尝闻赤帝子诛白帝子的故事,情知金龙舞爪,是自己本命星出现,从来嵩生岳降的帝王,必非人间凡种。见龙见豹,其例不胜枚举。况且前年,曾在河南省微服减从,寻访相士,相士曾许下“二十年非常的富贵”。前后现形识相,如合符节!想到这里,反而和颜悦色,安慰小婢,叫她退去休息,以后见人不可再道此事。

洪姨的布置,真可谓算无遗策了。不过袁氏究是清朝的臣子,诚恐小丫头将来偶露口风,仍与自身不利,终究想个法子,把小丫头谋毙,以免意外。这一层意思更加深远,洪氏哪里及料呢。正是:

赤帝未诛白帝子,系铃不是解铃人。

且说袁世凯自经小婢失惊之后,益信得将来天命有归,总因小婢是无知识的人,不比江湖术士,有欺人之技,从此植党羽,结心腹,待时而动,眼前的升沉荣辱,都不在他心上。及到辛亥年,民军起义,袁氏重蒙起用,付他水陆军全权。段祺瑞集合北方将帅,奏请宣布共和,清帝不得已,下诏退位。袁氏调和南北,取得临时总统,由临时总统,被举为正式总统,入居宫禁。

且说满清时代,以正阳门为北京的前门,前门之内有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各门相距,远及数里,一概儿正中南向。太和门之内为太和殿,文华殿在东,武英殿在西。民国成立,把大清门改为中华门,乾清门外各殿宇,一概让与民国内务部管辖。

第一任大总统,即在太和殿行正式受任礼。数年之内,把异己的民党歼灭殆尽,把个武汉首义的黎副总统,诱致入京,住于瀛台之内。此时四海升平,大有垂裳恭已,无为而治的气象。看官听说“天下人心,静极必动”,是乃一定之理。

袁世凯长子袁克定,与总统府顾问、大文豪杨度,过从很密。这杨度表字皙子,乃湖南湘潭人氏,戊戌政变时曾随南海鼓吹革命,辛亥之役,又混入民党,摇旗呐喊。此番被袁氏罗致幕下,充一名顾问。他有一张利口,能言善辩,突过苏张。只因袁氏,并不将此等无聊文人看重,庸庸豢养,日久浮沉。

杨度岂肯甘伏,因此与袁氏大公子十分拉拢起来,制造许多高帽,替他戴上,什么“守成开创”,“武烈文谟”,尽是一挑半剔的阴阳话儿。大公子本有非常之志,几次贡谀,把一颗心说得沸炙起来,杨度见时机已到,急忙回至寓所,伸纸抽笔,做成一道《劝进表》,叫袁世凯帝制自为。

杨度把这表文做好,延挨数日,不敢呈进,先与袁克定商议,克定看表沉吟道:“此表若由你进上,老爷子倘使呵责,恐难收拾,不如由我代递,较为稳便。”

杨度大喜。克定次日,果袖此表,径至怀仁堂后面秘密办事处,见了袁氏,却好无人在侧,献上此表。总统看罢此表,笑而不语。克定暗暗欢喜,乘机说道:“此人的文字,十分痛快,他说时机已至,天与不取,必有后悔。父亲看是怎样?”

袁氏沉吟之际,忽然回过面孔,眼看克定道:“皙子是我间接的门生,他上此表,竟敢尝试老夫,也未免胆大了!从前劳乃宣王闿运,也是这般说法,都遭呵叱,他敢做第三个说客,莫非有人转使吗?”

克定道:“是他一片忠心,并无主使的人。”

袁氏笑道:“无非你想做大阿哥罢哩!”

袁氏一语道着,克定心里一跳,半日不语。

袁氏笑道:“果是我儿之意,尚可商量,若是此人主张,你就把表文发还,叫他不要多事罢!”

克定唯唯而退。

此时帝政的风潮,大似春云展岫,又有美国博士古德诺上书,说中国不宜共和。十三太保六君子,各显神通,星星之火顿成燎原之势。此等故事,各书俱已表过,无庸再费笔墨。

单表袁克定系于夫人所生,为人极有机变,性质坚忍,他又是长房嫡子,更不把兄弟等放在眼内。他生平性好武事,曾入德国陆军学校肄业,回国之后著有兵书一部,参酌中西,颇有条理,极想出版成名。袁世凯恐此书出,掩盖乃父的声名,硬把克定的著作掳为己有。袁氏并忌克定,不许他掌握兵柄。

克定久处家庭,十分沉闷。袁氏一日,召齐诸子,勉励学问之事,诸子考问已过,一一退去。因见克定尚在,即道:“你现在所做何事?”

克定道:“儿与指修和尚,研究禅学耳。”袁氏道:“佛氏清虚之学,有何用处?”

克定想起前事,冷面答道:“儿即学得实在工夫,也苦于无从发展。”

袁氏道:“谁教你无从发展呢?”

克定道:“父在,儿岂可自专?”

袁氏见左右无人,即道:“你要发展何事?”

克定道:“儿不敢说。”

袁氏道:“你将要做曹丕吗?”

克定道:“父亲不做成汤姬发,孩儿就不能不做曹丕了。”

袁氏叹道:“我已思千虑万了,但恐反对党纷纷而起。到那时画虎不成,不免为天下人所笑!”

克定把“时位势力”四个字反覆申明,袁氏的意见,果然说动了。从此帝制的热度,更一天高似一天。却也不表,且说袁世凯每日晚饭后,照例在七姨太房内,过八口神仙瘾这七姨太的房间,是坐南朝北的平房,与于夫人的正室只有一墙之隔,中间还通一扇玻璃窗儿,为两处来往便当些。

这于夫人虽是世宦家的小姐,然而她的生相丑陋肥硕,兼且性情老实,夫妻之间常不免动气争执。袁氏因于氏是从前患难的夫妻,凡事却让她几分。袁氏有一日高兴,把筹备帝制之事与于氏说知,谅此事成就,她可以稳做皇后。

哪知于夫人听说,非但毫无喜色,反而冷声冷气的说道:“老爷子年级一把了,从一个小小的中书,爬到现在总统的地位,中更患难不少,到现在钱也有了,名也不小了,何苦来再做儿孙的牛马?我不稀罕这皇后娘娘做,你做了几年总统,也可回洹上,安享清闲之福了!”

袁氏听这番扫兴之话,甚是不悦。

有日晚间,在七姨房内,又说起称帝之事。

七姨和调说道:“照这样看来,我们也要改口了,不称老爷子,称为万岁爷了!”

袁氏道:“你也从此后,稳做妃子了!”

七姨道:“还有总统夫人,也要改称娘娘了。”

袁氏在床上,只顾摇手,把一口烟喳喳吸完,方才叹一口道:“不要说起她哩!”

说至此处,用手指点道:“她哩,没有这号福气!我将来——”

说到这里,七姨又递过一支上烟的枪,袁氏喳喳地吸着,吸未数口,只听隔壁一声怪响,把一只椅子推倒了,又把一张桌子,敲得与擂鼓一样。乱当里,又见玻璃窗洞,飞过乌黑黑一件东西来,飞至榻边堕下。

仔细一看,乃是一只靴子。只听得于氏在隔房拍桌叫骂道:“我是不配做娘娘!你这不害羞的,就配做妃子了?你也不劝劝老爷子,全不想老爷子今日的地位,从何而来?‘世受国恩’四个字就不去说他,试想辛亥革命,若不是皇太后决计让国,还不知糜烂到甚地步!你不是万不得已,出来担任治安的吗?到今天就任的誓词,就同放屁一样,你果真稳取荆州,戴上平天冠,坐上金銮殿,不就与戏中所做逼宫的故事,一般无二吗?”

袁世凯卧在银床上,气得几根威廉须,根根直跷。眼见得蛮妻发怒,无术可制,只得淡淡的说道:“你少说些罢!”

于氏不肯伏气,又道:“我拼不做娘娘,话尽可说呀!总言一句,清帝已经让位了,将来国家总统也好,皇帝也好,清朝果不能干涉了,但不是袁家所能妄冀非分的!”

正在闹嚷之际,袁克定已来于夫人房内,看看闹得太甚了,从旁劝道:“母亲总是妇人家,不晓得世界大势,实因清室无道,北方的军官一律打电报赞成共和,隆裕皇太后不能叫幼主拱手退位,何尝是老爷子逼迫呢?况且现在的人心已经厌弃共和,帝制复活,万不可免,倘使天与不取,必有后患。本来优待清室,也是老爷子的恩典,难道孤儿寡妇还不知感激图报吗?”

于夫人听到这里,越发焦躁道:“无论你这一张嘴说得恁地好听,我终觉做这件事于心不顺。果然你父子一定要做,我自回到老家去,不与你们相见!谋反叛逆,将来的罪名派不到我身上!”克定因于夫人出言不利,也动真气,母子二人吵闹得不可收拾。袁世凯气得一言不发。正是:

休言治国平天下,说到齐家已大难。

要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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