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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蝶浪蜂狂阳台梦险 鱼肠雁足短简情深

却说袁世凯,因总统府顾问美国人古德诺,倡言君主立宪,帝制派杨度等分头通电,制造民意,筹安会成立,各省各界变更国体请愿书,如雪片一般呈递参政院。参政院奉令改为代行立法院,召集国民大会解决国体。会议结果一致主张君宪,并推举国民代表联名劝进,推戴今大总统做皇帝。三推三让,方把推戴书收下,一班狐群狗党强奸民意,总算达到目的。大家兴高采烈筹备登极大典,把西邻责言以及名流硕彦的劝告,一概置之不理。

此时北京城里,所有攀龙附凤的帝制派喜逐颜开,还不打紧,内有一位女裙钗更觉得兴高采烈。这女士姓安名慈红,是有一等聪明,十分姿态,一张利口无人说得她过,表面上虽说小姑居处,暗中却养一位老公,因不漂亮,所以不上台盘。可惜安女士宗旨不定,忽随民党,忽通政府,本身的装饰也是忽男忽女,变幻无常,坐一部绝崭的包车,一天到晚,大餐馆、戏园子、会场、报馆、旅馆等处忙个不了,今在天子脚下与府中上下结识,得充特别侦探,卖了许多同志,钱已赚得不少。

国民请愿的时代,安女士因帝制派的授意,组织女界联合会,甚至连娼妓也算个团体,列名请愿,登高一呼,她仿佛做了二万万女同胞的总代表。劳苦功高自不用说了,及帝制确定,袁世凯特授安女士为侍从女官长。原来袁皇帝,素知宦官一物为历朝的秕政,至于灭绝人道,为五洲万国所无,为人訾议。然而宫中给事需人不少,因有杨度等献议,说隋焬皇时代,宫中广用女使,名为殿脚,六飞南下,甚至船户纤夫,尽系一班莺燕,大可效仿古法,就想出侍从女官名目来,并将安慈红荐举入觐天颜。

袁氏称赏,果授她女官长一职,并令她挑选女官,额定二百名之数,定有章程八条:一、须身家清白,品谊纯正;二、年龄须在十四岁以上二十五岁一下;三、略具姿色而又体质健全,无其他暗疾;四、未出室未受聘之闺女;五、或孀妇而未经生育者,亦无烟酒赌博等嗜好;七、三年后即开放出宫,其有愿留者聪;八、三年期满后,由女官长奏请皇上,择尤予以优。将女官长的俸给,月定四百元,外加公费百元,女官俸给别为一、二、三、四名等,各六十元至二百元。

安女士欣然出京,收罗燕赵佳人。南朝金粉妇女们虚荣心最重,脂粉娇娃一听得有官可做,是千秋难得的遭逢,报名应选的纷纷不绝。安氏要报名的,先缴十元报名费,选取的须纳一百保证金,不多时日,腰缠骤饱,而且应选的流品不齐,选取的全材难得,所以但计姿容,不问品概,淫娃荡妇,各做网中之鱼,贞操有志的望望远去。

其实袁世凯此举,实系纵欲败度,何尝是矫正前规。不到一月,莺莺燕燕居然挑选足额,按等补官,分曹授职,所有脂粉衣饰之费,自然取给宫中。因为袁皇帝酷好金莲,所有入选之女无不是玉筍双湾,纤腰一捏。最好看的,上头是双发堆鸦,云鬟覆额,腰间却仗宝剑,足登绿皮挖花小靴儿,或是油松大辫,软底尖鞋,长袍掩膝,东带齐腰。儿女英雄,佳人窈窕,煞是特别好看,并且新华宫内平添二百名美娘,粉腻脂香,花飞蝶舞,倒把黯渗沉滞的宫苑生色不少。

安女士遵照官规,部勒众女与治军仿佛,把所有女官造册编号,衣上各钉金牌和房门上号数相对,按图索骥决无差误,按日挨次分班,在宫内行走以备传呼,伺应每晚十二钟敲过,女士督率女官入室归寝。女官的寝室也系特别构造,门户相对中开长衖,与轮船内房舱仿佛,共有八条长衖,另有总衖一道,总衖尽处有两重铁栅栏,归寝之后严行锁闭,女士住居元号室,在栅栏门口可算得防范严密了。

殊不知天下凡事立法,纵极妥善,时长日久必生弊病,况这一班女官都是红粉青年,天机活泼,安女士第一个不能常守清淡的滋味。女士的原夫姓张名景福,本住东门外茶食衙衕。她自入侯门,不能任意请假抛荒职守,幸女士十分宠络洪姨太,乘机商恳,把他丈夫补入宫内庶务司核账员一席,从此女士与丈夫时常见面,得免两地相思,无如白天里虽通言语,只可惜路隔蓝桥,梦飞不到。女士大胆借请假女官的卧室,作为二人幽媾之所。

也是合当有事,内有女官金翠鸿,与秦女官小红十分投契,而且居室很近,散值休寝之际,来往交谈,非止一夕。此番秦小红请假,金翠鸿尚未知道,鸣钟之后,翠鸿易了便服,卸妆趿鞋,径来秦小红卧室,推门而入,一路笑语进来,口叫名氏。哪知门开之后,吓得金翠鸿倒躲不迭。原来小红床上,只见安女士与一男子骈肩并坐,肩臂相连。金翠鸿叫声“阿呀”,立脚不进,只见电灯火拍的熄了,似有一人望她胁下走出。

翠鸿内心砰砰跳个不绝,正待骇叫之时,忽觉暗中有人牵她衣裳角儿,电灯也亮了。原来拉她的就是安氏,含笑说道:“你不要骇叫!这个男子名张景福,现在庶务上,是我的丈夫,说句话儿解闷,并非紧要。倒是他胆小吓得躲闪了。”

金翠鸿也笑道:“长官会寻开心呢?有了解相思的氤氲,那红叶题诗征袍缄恨的故事,倒可解免了!”

安女士重新欢喜道:“姐姐真是解人呢!老实说,现在外面的风声十分不好,这一位新天子,日坐愁城,一点儿恩泽不及我等,我们何苦来图这个虚名呢?百岁几何,青春难再,乐得取眼前的快乐,姐姐试想是不是呢?”

翠鸿本是侯家后娼妓出身,举动佻㒓,常受女士严正的干涉,忽见她和颜悦色,实出意外。

次日奉委,把三等女官升做头等,以为翠鸿必定知恩感激了。哪知隔了三天,翠鸿竟来辞职,女士骇异道:“妹子一心提拔姐姐,谅可以问心无愧了,姐姐一奉迁调,反来辞职不干,分明是看不起妹子。”

翠鸿叹道:“长官休要多心,卑职同是人心,难道不知感激?不怕长官见笑,卑职以前曾经失足情场,遇一少年郎君,盟深啮臂。后来此人远去,音间杳然,卑职守贞不字,即为此耳。今于无意中,重见五百年前风流冤孽,若使不脱樊笼,必不能重修旧好,故尔陈乞,并无他意。”

安女士道:“果有此事吗?所说风流冤孽,究是哪一个?”

翠鸿附耳与安女士私语,安女士点首道:“是此人吗?果其是鸡群灼立,仪表不群,姐姐的眼力也算不差了。”说到这里,安慈红躺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凝神,多时不语。原来安慈红有两层观念,一层呢,恐翠鸿是设词假托,诚恐出宫之后宣布她秽乱宫闱的秘事次则,翠鸿所说的情人,现在侍从武官,果然玉貌青年,令人心醉。如能在宫内成全二人的好事,一则可使翠鸿感激自己,若使同流合污,决不至再扬自己的短处。

二则,我若成全此一对男女,可使这武官也必感激于我,倘欲分我杯羹,决无竣拒之理。不如照此行事,一举而有数善。想罢之后即道:“姐姐莫要心躁,你有心事,必能代你完了,女官一职,叫小不小,外边女子化上成千的使费,尚找不到呢!你若轻易辞职,复职甚难。我有一计在此。”于是附耳应付翠鸿,听了果然欣喜不迭。

原来铁栅之外,有空屋一排,本住伏侍的婆子,后来众女官因招呼不便,叫婆子等分睡于各衖空房内,这房屋就空余了,好的帐褥现成,铺设齐备。从此安女士每晚在各房点名之后,悄悄地把铁门开了,放翠鸿出外与那侍从武官作阳台之会,酒食嬿饮,笑语生春与在民间一样。女士得空也来陪饮三杯。女士有一个毛病,每逢醇胶入口,四肢松软如棉花一样,两只眼睛,汪着雨泡水,侍从武官大胆倚酒假醉,错认女士当翠鸿,抚摩调虐,十分轻薄,安女士顺水推船并不竣拒。这武官从此竟遂了一箭双雕的心愿。

看官们必定疑虑道:“二百名女官相处异地,女官长等胡行苟且,岂不知觉?”

其实女官等此刻,棋酒赌博,各组了许多俱乐部,一至退值,早已分道扬镳,呼朋引类,各寻自己的快乐去了,谁耐烦爱他人的间帐。从此这一位侍从武官,几做了安女士的专有物,翠鸿等闲,反不能与他亲近。翠鸿未免有气,就是女士的丈夫张景福,也恨得侍从武官牙痒痒,只好勾识翠鸿,聊雪心头之气。

安女士交际手段颇不坏,入宫未几,把几位候补的皇妃结交得情好意契。原来皇妃中如忆秦楼等以下,都系稚齿韶颜,秋月春花,离宫别院,颇不免相思之苦。况忆秦楼是娼妓出身,“人生贵适志,需富贵以何時”,久有解兰赠芍,开放门户之志。安女士乘机迎合,用心介绍,竟把金枝玉叶一概拉入浑水。

至于翠鸿,久与侍从武官姘识,本有身孕了,入宫月余,肚腹渐胀。翠鸿忧愁无计,与武官商略,武官道:“卿在宫内,本无什么意味,不如求恳女官长,将你准假释出。”

翠鸿点首道:“除此之外,本无别法。”

翠鸿到晚,等无人在侧,果将昔日与武官结识,因而有身之事说出。安女士因翠鸿在枕席爱情,不十分谦让知趣,本已心恶此女,今见她说出前情,似表明新宠间旧,于自己面上很下不去,不觉一股酸忿气直透顶门,看了翠鸿数眼,随即冷笑道:“姐姐倒大胆呢我招选女官时,限制何等严密,并不甄及有夫之妇。姐姐说得出这句话,妹子却不能转报若你托故出宫呢,尊腹膨胀,更惹一般人闲论,非但众女官的清名一概被姐姐所累,妹子也吃罪不小!”翠鸿一听此话左右为难起来,求安女士设法援手保全蚁命。

安女士只顾摇首,良久方道:“事已如此,只有内消之一法。可惜这个药品叫谁人承办呢?我也没这个胆量代做此事。”

翠鸿又恳道:“安菩萨!安祖宗!大慈大悲的女豪杰!只索做好人做到底,说句放肆话,彼此是同安乐共患难的过来人,将来补报的日子多如树叶呢!”

翠鸿这句话,又触女士的恼怒,不禁面孔一红,强笑道:“事到如此,也只好代担血海似的干系了。我前在上海,问说京城赫堂药铺,所出堕胎药灵验无比,按身孕的久暂分药味的轻重,你从明日起暂在宫内托病,我就买药泡制,一礼拜后,可復元状。”

翠鸿与武官都感激欢喜。无如安女士,有心要害翠鸿,把药品的分量加至二倍有半,吃下肚去不到一点钟,已经发作,登坑下胎。胎已下了,恶露倾泄不止,与排山倒海仿佛一只床铺变成血海。女士任她呻吟一昼夜,不去理会。

后来翠鸿稍见清醒,叫婆子带信与她一面,只见翠鸿的面上已无人色,血也枯了,声也竭了,哼了数声,张目看见女士,低声说道:“承女士的善心,成全妹子,生生世世,不忘报答。”说罢,阖目而逝。正是:

生前自觉交情重,临死方知用计刁。

翠鸿死后,安女士奏报,女官翠鸿因病出缺,降旨抚恤不在话下。却表女官中,有因安女士刻扣怀恨的,不免人言藉藉,且女官群饮滥赌,以及忆秦楼与安女士出宫,私往戏馆看戏之事,未免渐被于夫人知悉,立召安女士严加诘责道:“老爷子把约束女官的全权付你一人责任,何等重大!若闹出些风吹草动,中外报章势必纷纷讥诮,成什么样子呢?从此以后,须在女官处组织一个学校,众女官休值下来,请有名的女教习轮流上课,听讲读书,一则来可免无事滋扰,再则一班女子,知道些古来贤女的故事,以及历史上治乱兴亡的大概,有了见识,可免有无益妄作之事!”

袁世凯也赞成于夫人之议,安女士从此,果然在女官处筹备女官补习学校,不久开课。这学校章程虽好,其实是涂饰表面,成绩毫无。袁氏因要造就女官,就在外面请几位女教习,内有一位龙女士,新旧学都十分根扺,三十未嫁,有爱国终身之志。

她生平与一位少年最为投契,这少年与世凯同宗,名瑛字不同,乃父是一位钻颜觅缝固宠梯荣的人,曾替袁世凯履建奇功,且又与诸姬要好,十分献媚。

帝制成立,袁世凯就畁他大典筹备处处长一席。既赚巨款,更多奢望,一个身子飘飘然,如登云雾,只因袁不同是一位新人物,绝不赞成袁氏的行动,不同每劝乃父敛迹,以为一时富贵,岂能抵万世声名。乃父反谓儿子迂谬,不能绍述父志,甘心堕落,父子的宗旨可谓各走极端了。

不同一日,又与乃父争论,心内沉闷,与二三同志出门游玩了。一天晚上回到书房,有一个小厮儿递一小邮封与他,只见这邮封是外国厚纸的,封缄严密,又有火漆守口,姓名、地址、月日之外,下属“鞱缄”二字,乃是女子手笔,十分韶秀。

不同转嗔作喜,不禁开缄诵读道:

“君父效忠囗囗,一意孤行,甘冒不违韪,或一时执迷之见。君若知而不谏,有戏子職,妾以君能爱国,故爱君甚厚。妾若知而不谏,不能挽回君父之心,则神圣之爱情,亵渎殆尽无值矣。明日下午二日,期君于公园左首第四石阑边,以待答覆,神驰两地,不尽所言痴云谨柬。”

原来这痴云,就是龙女士单名一个“鞱”字,本是世家之女,姿首学问,无不超越庸流。因她自待太高,择婿不合,故将婚姻耽误了。女士现年三十,父母俱逝,薄田百亩,足以自给,寄居姑母家内。她本与不同沾亲,从小要好,长成之后,愈加投契。

其实女士守贞之志,一半为是不同,二人幼年本有配匹之意,不同之父,日久渐恶此女,因把不同另娶,女士遂抱守贞不字之志,把个袁不同做她理想的丈夫。二人每见面,往往谈文论政,剖析毫芒,即至日斜西坞,月上东墙,尚不忍恝然舍去。虽则耳鬓厮磨,脂香消受,却不涉丝毫的邪念,无形之中,仿佛立监佐史似的,可算是婚姻变局了。

闲言漫絮,单表袁不同自接龙女士书信后,心中一喜,看罢,叹道:“这几天闷沉沉,昼寝时多,出外时少,与这心上人久违了。无怪鄙见潜生,今得她贻书规勉,何等恳切。但自己虽有泣杖之心,恨少回天之术,叫我如何对付呢?”这一天,夜饭也不吃,蒙被登床做了一夜的怕梦,次日起来之后,时已不早,洗面吃饭,挨过午刻,急忙溜出家门,向公园去了。

他在路上,只恨车夫脚短,车走不快。及到公园,尚是冷清清地,游人绝迹,石阑干边,只有些水光花影,哪有可意人踪迹。不同蹀躞一周,在紫藤树下捡一张椅子坐下,倚了手杖,脱下拿破仑帽子,掏一块手巾擦一擦额上的破汗,在衣袋中掏出一小本小说书,正看得半张书,忽背后有一个人叫道:“你倒好呢,一个人来这里消白昼!”不同嚇了一跳。正是:

意中未见娇娆女,背后先惊叫唤声。

要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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