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内,所说句克明,原是袁世凯乳娘的儿子。乳娘姓裘,丈夫早死,把世凯抚养成人之后,她也苦命死了,遗下儿子句克明,并无依靠。袁氏报答乳娘,把克明带在身边克明果也诚实,十分讨好。袁氏自做总统,克明在府,帝制发生,把克明补上内史之职,一应心腹秘事,他人不知道的,克明无不与闻。就是府内所有秘密文件,也都是克句明几个心腹内史,小心保管。
克明终日忙碌,每一个礼拜,只有半日工夫可以自由出外。他生平无嗜好,只爱吃几杯酒,他身面上朋友本不甚多,忽然有两个旧朋友,与他酒食亲热起来。一个姓沈名中宪是宫内的同寅;一人姓方,名璟生,口伶俐,人极漂亮,他向在法国公使馆办事。虽无正当职守,但是手头阔绰,交际娴熟,使署凡事,可做几分主意。克明从前颇得他些好处。
璟生此时来找他,说自己新近在人家家里结识一个女子,十分可意,约他前去赏识。克明尚要推辞,已被璟生拉去了。到了一处地方,果甚清净,女子面目也还长得不错。未曾坐定,沈中宪与几个熟朋友也都到了,大家说笑很都有兴,即调开桌子,打了一场扑克吃了一席酒。酒席散了,已有九点钟模样,克明起身要去,璟生拖住道:“今天是礼拜,照例休息,你有甚事,值得如此要紧?”
克明道:“你岂不知道,我这个内史不比旁人,主子的事体又很多,不时找我问话,我在此处总提心吊胆似的。”
璟生冷笑道:“老兄不要见气,人生世上无论是奴才主子,终有快乐休息之时。兄弟在外国人处,一日仅做半日的事体,你这奴隶的羁勒,如何脱罪呢?”
克明也叹道:“我何尝不想自由!但我这身子,是主上一手提拔的。蒙主上见信,掌管秘事,一有疏忽,诚恐取罪不小。我手内若有一二十万的财产,尽可以辞差不干,汽车大厦,做一个萧间自在的商人,岂不是好呢!”
克明说时,璟生、中宪两个人坐在一旁,不住点首,究竟留不住克明,绝裾径去了。
至第二个礼拜,数个人酒后约至原聚,赌了一日半夜的滩宝,克明大负。第二天请假更赌,输得更钜,中宪代克明代移一万金借款,入局更赌,克明又输了,方才走散。克明连日丧气,潜身不出。至第四日,中宪特找克明,代索借款,克明只可以“缓商”二字塞责。
至第三个礼拜,数人仍至俱乐部饮酒小叙,中宪又提借款,克明叹道:“金尽床头,英雄短气,如何是好呢?”
璟生冷笑道:“金银财宝,只在地上滚,有智虑的俯拾即是。老兄眼下,又有发财的机会。你没这个胆量罢哩!你若举一举手,不上几分钟,保管你一两世吃着不尽!”
克明咋舌道:“世上财物都各有主,要是盗窃,必无此等本领!”
璟生道:“这一宗财物,注定是足下所得,别人取不去。你若肯时,不费吹灰之力,公然入手。”
克明惊异道:“果有此事吗?何不早说,累我耽忧受闷!”
璟生道:“机会方至,早一日并无此事,迟一日须有变卦。你若把五指一动,钜款立至!”
克明道:“数目多少呢?”
璟生竖起三个指头。
克明道:“可是三万吗?”
璟生点首。
克明道:“钱在何处?我好去取!”
璟生遂把要抄七条密约的事说了。原来袁世凯氏,从前与某国结下深仇。及至帝制萌芽,某国遂提出二十一条条款磋磨再四,然后俯首就范。其实条件的原文中,共是二十八条,尚有七条最酷烈的,还未磋议停妥,暂作悬案。却值某国皇加冕之期,袁氏恭遣大使往贺,探问承认国体之事。因某国人未能满意,无端把天朝赫赫的钦差,挡驾不纳。好容易委曲疏通,把七条原案,从头承认,重遣大使前去,作为特别厚礼。
所谓二十一条的原文,抵制风朝极盛时,业已家喻户晓了。这七条内容,第一条、将吉林全省的土地权,划归某国执掌。第二条、将奉天的司法权,送给某国执掌。第三条、将津浦铁路北段的路权,划归某国管理。第四条、天津山东沿海一带的海岸线,割归某国所有。第五条、中国财政从此须聘用某国人为顾问。第六条、中国军队,统归某国人教练第七条、中国各处枪炮厂,应由中某两国合办。
照七条文理看,竟是一张断送中国的亡国契。把神洲绣壤,四万同胞,永远沉沦,万劫不复。袁氏只求某国人承认帝制,什么利害都不管了。袁氏在本国人面前,瞒得铁桶,殊不知驻京各国公使,却十分留心中国的大事。因见用大使奉使之后,某国人忽迎忽拒,未免动了疑心,便中问知方璟生。璟生从克明处听得,方知中某两国续有订约之事。当由各国公使会议,务须探取真确的消息。虽花重赏,决不吝惜。
好在各公使在外,这秘密使用费,是有处开支的。各公使会议,着手的方法,迟迥未定,法使笑道:“敝公使处,有一个华人,他与袁宫内某内史十分投契,且敝公使已有所闻中某两国续订契约,约文内容未及看见。想来华人嗜利多,给些好处,天大的事体也可以买通的,何况是密约底稿呢!”
各公使欢喜道:“尊处既有人,足了此事,是再好没有了,将来使费多少,可以公摊计算!”
众人议定散会。法公使果叫方璟生密议,叫他买通句克明,盗窃约底一抄,许他五万金酬谢。璟生闻言一呆,心想此事不好启口。法公使疑他嫌少,一口气又加五万,共成十万之数,叫他赶快着手,以免落人背后。
璟生应允,先与至友沈中宪商议。中宪沉吟道:“句克明受袁氏的厚恩,决不能轻易变心,负恩反噬。况他尚有身家功名的观念,岂肯冒险行事,钻这个圈套!”
璟生爽然道:“照你所说,事必不成了?眼看白灿灿的花银,手拿不动!”
中宪道:“你莫要急呀,要叫克明钻这个圈套,除非如此这般的布置。”
璟生大喜,果然照计行事。所有前书所叙,克明涉足花丛,以及赌输巨款,索债恫吓,都是中宪的锦囊计。隔了数日,索债愈急,中宪口出痛言道:“所移一万金,不是兄弟之款,乃兄弟朋友之款,且非兄弟之款,是盐政署洋人的公款!万一闹穿了,非但坏朋友的差事,还恐身入牢狱,名誉与性命相连,不是好顽的呀!”
璟生做好做歹,克明万分无计。璟生说出发财的机会,克明动问端的,璟生道:“我们好兄弟在一处,用不着‘城头上抬棺材’——大转弯,就是某国人续缔的那七条密约的底稿,你前与我说过了,烦你悄悄的偷出来,交与兄弟,由兄弟交与法公使,验明抄录,乃归原处。事成之后,共有四万酬谢,你得五成,还有五成,我与中宪兄,四六分帐。你得此款,除还债之外,足有得使用了。”
克明听罢此言,并无欢喜之色,呆坐一旁。璟生问他的意思怎样了,克明手拈一枝雪茄烟,只顾摇首,中宪、璟生两个人好生气闷。璟生问他究竟是甚意思。克明手抚胸口道“金钱虽好,只是对不起方寸,尤恐后患不小!”
中宪冷笑道:“你这个人,真好迂谬呢!这位主儿,自坐上大总统的交椅之后,多少英雄好汉子,被他切瓜也似的变成异物。十个中间,却有六个是忠心不二的走狗,替他偷天换日,做多少昧良欺众的事体。到后来,一颗卫生丸作为酬谢,越是心腹越不能容留,诚恐他得意时,揭他的秘蒂,这是他生平唯一的手段。说一句放肆话,老哥七尺之躯,怎样收局,尚难预定呢!你一片忠心,真是白用了,这是一层。至于所虑后患,我想事关外交,有法公使在内,万一事情闹穿了,主子也不敢顶真办理。况且这事情,可推在周大使身上,推不去时,我自出来认账。主子要求各公使承认帝制,讨好不暇,莫非有胆量向法使要人吗?”
璟生说罢,克明略为点首。中宪道:“想必可以定局了。”
克明不答。
璟生道:“我替你筹划,你得二万金,除完债之外,所余有限,如今改为四六股劈账,足下稳得二万四千金,天公地允,算得仁至义尽了。若不应允时,就此罢手,兄弟也可以回覆公使。不过,沈君代移一万金,兄弟当日也说一句话,须不能诱约再误了。”
克明万分无奈,勉强应允道:“事到如此,只可牺牲一切,做一个负心人了!”
璟生犹恐反覆,即道:“克兄进行此事,不免有些小费,可在我处先拿五千金去,尚有借款一万,也由兄弟处先付,免得索讨。”说至此处,在怀中掏出一本支簿,填一张五千金的支票,付克明。又另填一张一万金的支票,付于克明。克明交中宪,属他代还借款并叫克明写一张收到一万五千金的收据,约定密约取到后,另找九千金清账,并嘱事宜从速,不可败坏。克明诺诺而去。
好在密约文件,本是克明掌管,克明至次日,回到办公处。鬼混了半日,看见无人在侧,进了文件储藏室,取了保险箱钥匙。检出密约底稿,塞入衣袋。关了箱子,闭了储藏室急忙溜至电话处,先发电话知照方璟生,在俱乐部见面。挂上听筒,溜至街上,跳上胶皮车,一窝风向俱乐部去了。
两人见面,俱各笑容可掬。璟生道:“可是那话儿取到了?”
克明点首,从袋中取出道:“恐防主子查看,须明白归卷,最好你到使馆去,将他照抄一份儿,原物归还,我在此处老等你。快去快回,不可有误。”
璟生点首道:“兄弟来时,本坐的汽车,如今公使在馆内,与他照面后,发人抄写。好在这密约无几个字,你在此等就是了。”说一声“少陪”,如飞的出外,登车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璟生果然复至。于是交还密约,另填九千金支票付与克明收掌。一场交割俱已清讫,克明共得二万四千金,中宪分得八千金,璟生一人独得六万八千金。
三个人手头有钱,登时狂荡起来。却说公使团得了这个密约,彼此研究,觉得某国人野心实非小可,将来照约行事,欧美各国在中国更无插足之地了。于是分头起草,把密约的全文纷纷拍电,报告本国政府去了。一面约公使团开会,公具质问书,诘责某公使何得缔结密约,侵犯各国在华的利益。某国政府接到诘问书,好生疑骇,某国首相大骂中国政府无诚意,加冕期近,又把这千里逢迎的周大使,摈之壇玷之外。
承认帝制,中途变卦。却说袁氏自周大使遣去之后,正在静盼好音,不防驻京某使径向袁大公子诘问,何得两面三刀自泄机密,遂把各国责备的情形,从头细述。袁大公子不得主意,转问袁氏。
袁氏道:“这事除某公使并周某之外,无一人知道。我疑某国人反脸,待不承认帝制,假称泄漏机密,硬派他人不是!”
克定道:“臣儿昨见外国报,已载密约全文,可见漏泄是实。周某人之外,必另有泄漏之人!”
袁氏甚为烦恼,想了一刻道:“肘腋之闲,竟有奸人,以后的事情更难做了!你与某公使说罢,密约是订定了,无论各国责言,我必照约而行,承认的事体,叫他千万成全。两国的交情,来日方长,有什么要求,总可以极力周全的!”
那袁氏父子,正与某国人委曲求全之际,忽然炸弹案发。句克明与沈中宪盗约之后,究竟犯了虚心病。况且有了钱,狂嫖滥赌,无心职务,一连五七天,请假不到。袁氏料泄漏密约必与他二人有关,不好明白治罪,逐借“乱党”二字的名义,把句、沈二人,一概送至步军统领衙门内,从严问罪。
克明见捕,大惊失色。在缇骑面上,用些使费,抽一个空隙,急写一信与璟生道:“足下苦口极劝,诱弟犯法,今日东窗事发,弟已身陷囹圄,生死不可预知。弟所恃者,仅兄一人而已。若坐视不救,是兄造意杀弟也!弟之家属决不甘心隐忍,誓必哭闹君家,与兄拼命,生死一发,兄实拯之!弟某字。”
璟生得信,呵呵大笑道:“克明如此无用,还想做什么大事呀!”即拿一枝墨水笔,在信面上写了“保无意外”四字,回覆克明,一面运动法使。果然各国公使劝阻帝制的文牍,如雪片一样,纷纷交至,并且各公使言下,叫袁氏省释无辜,顺从民意,一派似痛非痛、不冷不热的言语,颇觉令人难受,甚至江朝宗处,也有使馆中人出面讨保的。
江朝宗方知此事难办,袁世凯益觉公使团仗义执言,而且作事精细,不能轻易应付。况兼蔡松坡云南独立,征南军连打败仗,把个高掌远躌的袁世凯,失张少智,恼恨不迭。正是:
以前经过事,没趣一齐来。
要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