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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给了大哥一个初中毕业的证书,把他开除了。母亲跑到学校哭诉求情,没有用。林老师进修回来,闻知此事,也到校长处求情,一样没用。只那陆校长心里清楚,刚升了职当上水泥厂副厂长的郭学耕这回是绝不想饶恕关家老大了,不把他从学校开除,郭副厂长没办法让自己的心里平衡。传出郭副厂长跟自家老大也大发了脾气,骂郭天骂了好一阵子,说以为什么事呢,原来就为了几个烂桃果跟农民过不去,丢人啊!自己丢人不说,还把做父亲的脸都丢尽了,堂堂一个水泥厂的副厂长,怎么会教育出这样没志气的儿子!说他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干大事靠的可不是拳头,是脑子!盛传郭副厂长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他正在通过门路安排郭天参军,这下可好,这不争气的儿子恶名臭名传出老远,哪个部队还敢要他!

但人们眼睁睁看着这郭家老大终究还是穿上了军装,到辽东半岛当海军去了,整个苏溪镇就郭天一人得了这名额。这事郭家一直秘而不宣,是郭天临走前搞了一出戏才把秘密捅开了。临走前,郭天决定会会大哥。他派他的铁杆兄弟冯豹子寻见大哥,约大哥第二天中午到水泥厂大食堂的二楼小饭厅吃饭,只要大哥一个人来。

大哥好生惊讶,以为听错了,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郭老大跟老子玩什么把戏!请老子吃饭?小子吃错药了!”大哥冷笑说道。

冯豹子“哼”了一声,说,“这不关哥们的事,哥们只是来传话的,你有胆量就去,没胆量就别去,敢还是不敢,给个痛快话,哥们立马回去回话。”

大哥岂是个能让吓唬住的,被那冯豹子一急,立时便怒了,“去!告诉郭老大,老子不去是他孙子!”

兄弟们闻知此事,炸开了锅。二哥说这是个阴谋,要大哥千万别去,水泥厂是他郭家的天下,只让大哥一人去,明白是要专门对付大哥一个,还不把大哥打死!三哥说哪能他郭家说让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较量就找个两家都同意的地方,这才公平,谁怕谁呀!四哥五哥说去也要兄弟们一起去,还要再叫些人。只有六哥扯着嗓子喊:“大哥只管去,郭家敢来阴的,让他全家没命!”

大哥没说多少话,末了,对兄弟们说:“这事你们都别管了,我去会会小子,倒要看看这郭老大的本事,敢把老子怎样!”

第二天中午,大哥准时赴约。

正是吃饭时间,水泥厂年轻的单身职工拿着餐具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朝食堂走去,大哥跟着人群走近食堂门口,正要打听,听见立在台阶上的冯豹子的喊声。大哥径直向前,走到冯豹子面前停住,双手朝裤兜一插,道:“老子来了。”

“好啊,跟着走吧,二楼有请!”冯豹子轻飘飘一说,便头前带路,进了食堂。

食堂大厅人山人海,乱哄哄一片,食物的气味和夏日人的体味混杂成一种近乎湿霉的特殊味道,扑鼻而来,令人窒息。奇怪的是,似乎所有的人都感觉不到这种味道,端着饭盒穿梭往来,嬉笑怒骂,反倒觉得这是个让人畅快欢喜的地方。

大哥头次进这种偌大的热闹场所,禁不住心里一阵慌张,但他很快压住心跳,上楼梯时,见有认识他的人朝着他和冯豹子指指点点,他把头一昂,露出凶蛮无惧的神情。

小饭厅的门开着,冯豹子头前进去,大哥未进,在门口站住,扫视屋内。

这水泥厂食堂二楼的小饭厅是厂方领导宴请贵客的地方,水泥厂几千职工,有资格见识的也只少数几人。房间里摆着正式而体面的灰布大沙发,几盆花草干净别致,拐角处立着一米多高的木制立式钟表,天花板上吊着长叶吊扇,这在当时是很气派的摆设。

“他来了,”冯豹子进屋跟郭老大说。

郭老大在房间里隔着门远远跟大哥面对站着,嘲讽一笑。“没你事了,你走吧”,他对冯豹子说。

大哥站在门口不动,冯豹子绕着大哥身体出门,离去。

“怎么,不敢进来?”郭天道,带着一股得意的腔调。他看出大哥的警惕,觉得好笑。一种成熟的优越感让他觉得说起话来很有底气。他是马上要进军队的人了,而眼前这个家伙还只是瞎混耍横,不明白什么是前途。

“少废话!你什么意思?”大哥一脸轻蔑。

“嘢,什么意思?他妈的小子冯豹子没跟你说清楚?请你来这儿吃个饭,哥们就这个意思。”

“郭老大,老子跟你是仇人!”

郭天笑笑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行!进来说!”说着径直走过去把大哥拉进屋子。

郭天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从烟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点上,吸一口,带着股匪气地“噗”地冲上一吐,把烟盒往大哥那里一扔,“会抽就点上一根!”然后坐下,故意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坏笑的表情望着大哥,半天才道,“关老大,老子想通了,不想跟你做仇人!你小子想过没有,我们两家结仇,只能是两败俱伤,让他妈别人看热闹。他妈的,打死人,他们才看着高兴!所以老子想通了,今天我们就把过去做个了结。哥们想跟你做朋友,怎么样?这也是不打不成交,就是因为打过,哥们才看得起你,才请你吃饭,你问问,在苏溪这地界,老子请过谁!谁有资格!”

大哥晃晃身子,显出不屑的样子。但郭老大的话让他感到困惑,他从没想过要跟郭家兄弟讲和。郭天感觉到了这点,就站起来,走近大哥,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拍拍大哥的肩膀,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

“那次打架,哥们打你家老三是狠了点,你也知道,那是在气头上,就算你有怨气,你帮着农民打哥们,也该扯平了。别以为老子不想报复,那可就没完了,是吧,见面就得打。说句实在话,我知道小子你不怕我,难道哥们怕你?老子只是觉得打来打去没意思,郭家和关家,我们不互相斗,谁敢跟我们叫板,他公安也扯淡,我们就是这苏溪镇的王!”

“老子不想称王,不想欺负什么人,老子还就是讨厌欺负别人的人!”大哥硬硬说道。

郭天一时语塞,“嘿嘿”一笑,起身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说道:“仗义!你关老大是条汉子,哥们敬你一杯。”

大哥不动,郭天仰脖一饮,又倒一杯,说,“哥们连喝三杯,你喝一杯,怎样?”

大哥从没喝过酒,且头一次见识这种被人劝酒的场面,面对的又是郭老大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老练角色,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好像是为了赶走这种厌恶的心情,或者为了向郭老大证明什么,他突然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迅速屏住呼吸,体验着这生平第一口酒的烈辣之味。

“好!”郭天看着大哥喝下,大叫一声,再给大哥倒上,道,“今天,哥们要喝个痛快!看见没有,这小饭厅是水泥厂头头请客的地方,老子随便用,今天就咱俩,你关老大享受的是厂长的待遇!”

“老子才不稀罕,”大哥冷笑一声道,“今天这酒喝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但老子跟你声明,老子不跟你做朋友!”

“哥们可是诚心诚意,交老子这样的朋友,你有什么亏的?你怕什么?”

“怕?笑话!老子以为你不怀好意,就是准备来干仗的,关建中怕过什么!”

郭老大哈哈大笑,说道:“哥们确实是想试试你关建中的胆量还有智慧,就怕你小子不敢来,那老子就铁定看不起你了,冯豹子他们还惦记着跟老子吃这桌饭呢。不过老子相信,你关老大是一定要来的。说句实在话,你不来,老子高兴,证明你关老大是个孬种,你来了,老子也高兴,你关老大让老子佩服!怎么样?喝酒!”

大哥便又喝了一杯,他满脸通红了。

这时门开了,探进人的半个身子来,是个中年妇女,穿着白色的食堂制服,神情紧张地朝里张望。郭天朝她挥挥手,那妇女便立马掩门退出了。

“不长眼的,瞎看什么!”郭天一边骂道,一边起身拿酒瓶给大哥倒酒。

“酒不喝了,”大哥拦住,“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以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你郭家兄弟的事,我们关家以后不掺和,我关大虎说话算数。但你记住,你郭家别惹我们!”大哥说完就站起身来。

“行,就要你这句话,大家今后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别着急走啊,既然已经说开了,这酒就要好好喝了,菜还没吃呢,”郭天把大哥按到椅子上,然后继续说道,“哥们马上要参军了,哥们,是海军!过几天就走,妈的,进了部队,烟不能抽,酒不能喝,还不把老子憋死……”

大哥愣了一下,盯着郭天,眼睛突然眯缝起来,不由得冷笑一声。

“海军?你觉得你够格?”大哥讥讽道。

郭天“切”一声,用手指点点大哥,“什么够格不够格,说够格就够格!海军名额不好弄,陆军没问题,到处是陆军,你小子想参军,老子能帮你搞定,信不信?”

大哥不接话,横眉冷对。郭天指指房门,接着道,“刚才那个冯豹子,跟在我屁股后面舔我多少年了,想参军求我帮忙,我都不理,哥们是看得起你关老大!”

大哥“腾”地站起,“郭老大,用不着跟老子在这儿炫耀,你他妈就是当了首长,身边八个警卫员围着,在老子眼里,你还是个人渣!”

郭天想不到大哥会突然翻脸,立时也怒了,端起酒杯就往地上砸,站起身恶狠狠手冲着大哥一指,却并无一句言语。大哥还以蔑视,双拳紧握,准备迎战。

两个男子立刻闯门进来,其中一个正是冯豹子。两人瞅瞅大哥,瞬间把目光移向郭天。郭天跟大哥对视,半晌,突然“哼”地一笑,连着“喂喂”两声,冲大哥嘲笑说道,“说翻脸就翻脸,还是记仇!有什么意思?都是我玩剩下的,我早玩腻了!”

“你他妈的别以为老子是傻子!今天请老子来这儿吃饭,为什么?是不是怕你一走,老子要跟你那几个鸟兄弟过不去?郭老大,你给老子听着,老子不会仗势欺人,你那几个鸟兄弟要是不在老子面前瞎蹦跶,老子还不想脏自己的手呢!可要是犯贱,老子绝不客气!”大哥吼道,踢开椅子,开门愤愤而去。

回家大哥跟兄弟们说起此事,五哥笑道,“大哥不如假装跟那小子交个朋友,要是真能帮你参军……”话没说完,立时被大哥怒斥,“一边待着去,你也算是我兄弟?”

郭天参军走了,临走前在水泥厂食堂二楼小饭厅请关家老大吃饭之事很快在苏溪镇传开。说郭副厂长亲自陪着吃饭的有,说郭老大跟关老大酒后成了拜把子兄弟的有,说郭老大摆了鸿门宴,以为关家老大不敢去,关大虎不仅去了还掀翻了桌子的也有,总之,郭家终于是怕了关家,想跟关家讲和,这是各种传言中一致的结论。这下,大哥虽失了学,身边却愈发聚集了一堆的跟随,个个尊称大哥“老大”,无人敢直呼其名。桃园是大哥一伙人常去的地方,聚在一起或者喝酒,或者打扑克牌,阿卓在村上结交了个会少林武功的中年人,有一天把这人领来见大哥,不久这人便隔三差五跑来教大哥他们拳脚了。消息不胫而走,恨不得家家都告诫自家孩子,路上遇见关老大一伙,千万躲着,省得挨打。晚上水泥厂文化宫常放电影,五分钱一张票。总有一大堆没钱买票的孩子守在门口,等着有机会混进去,但多数难以得逞,常常被把门的凶狠狠一把拽出。电影一开始放映,门便关上了,直到电影放过半场,把门的偶尔探出头来,看哪家孩子跟自己熟识,使个眼色,放他进去,其余孩子仍要苦苦守候,等待着看一个电影的尾巴。自从大哥名震苏溪,只要大哥与一帮跟随前呼后应走到电影院门口,把门的立刻冲大哥点点头,放大哥他们进去,机灵的小孩借机挤在其中,竟也蒙混过关。“不知关老大今天来不来,要来就好了!”这是喜欢守候在文化宫门前等着混进去看免费电影的孩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言语,大哥简直就是他们的救星。

关郭两家的仇怨渐渐变淡。学校排挤林老师,不让她教初中,调她去教小学,林老师做了我们的班主任。因为林老师,我跟郭妹也在足足两年互相没说过一句话后,有了第一次怯生生的彼此示好。那天,林老师特意在放学后把我和郭妹留在教室,她说她知道我们两个曾做过同桌,从小就互相帮助,因为两家兄弟的打斗这才有了隔阂,如今事情都过去了,两个人在班里都是班干部,要是关系还别别扭扭,她这做班主任的就总要顾忌,从今天开始干脆就和好了吧。林老师柔声细语说了很多,我和郭妹隔着过道坐在两张桌前,只是听着,都不吭声。“好了,现在坐到一块,关建平,你坐过来”,林老师道。郭妹看看我,赶紧移一下身子,给我腾个地方,我就坐到她那里去了。“握个手吧”,林老师笑着说。郭妹脸红红的,犹豫之间伸出手去,我低着头不动,不知道是不情愿,还是难为情。林老师掩嘴发笑,冲我道,“你还不如人家女孩子大方!”郭妹一听,赶紧把手收了回去。“好好”,林老师道,“不握也行,这样吧,互相交换一样东西,语文书,你把你的语文书给她,她把她的给你。”我和郭妹都不由得一愣。我从书包里取出语文书,低声道,“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呢!”郭妹拿着书马上也说,“林老师,我上面也有名字。”林老师笑道,“这就没办法了?名字都是在书皮上写着。”郭妹马上领会,嗯了一声道,“回去换个书皮就行了。”我和郭妹交换了书,这时候两人都礼貌地看了对方一眼,郭妹眼睛亮晶晶的。之后林老师跟我们一起回家,两个孩子一左一右跟着林老师,我心里翻腾着说不出的快活。

大哥呢,就在这年春节,他再次见到了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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