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这几天，孙萌萌格外清晰地感受到了麦嘉轩的冷淡。她对这个斯文儒雅的男人印象非常好，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他。

中午她看到麦嘉轩一个人坐在饭厅的一个座位上吃午餐，就端着餐盘坐了过去：“嘉轩，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能直接告诉我吗？”

麦嘉轩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淡，语气却很真诚：“你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大家有目共睹。我对你的工作没有任何的意见，如果有，我也会当面直言的。”

“对我工作没有意见，那就是对我这个人有意见了？”孙萌萌的表情也认真起来，似乎自己与这个男人的相处还算友好，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他的呢？

“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麦嘉轩也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他放下筷子，直言：“你一定认识一个叫水灵的女孩子吧？”

孙萌萌听到这个名字后，手里的筷子直接掉在了桌子上，滚落到地面。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从麦嘉轩的嘴里会说出这两个字来。

可她更想不明白了，难道就因为自己现在还没有给水灵让位，就得罪了眼前的这位麦先生？还有没有天理啊？

“不算认识，但是久闻大名！”孙萌萌的语气冷到了极点。可刚才她先是惊慌的动作，还有现在的反应，在麦嘉轩看来，则是另一番意味。

“水灵是我的朋友，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她现在被人伤得很深，作为她的朋友，我很难过。”

“麦先生的意思是，您这位朋友的痛苦是我施加的了？”孙萌萌嗤笑，“我真没想到，我的身边会有这种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人。难道只有你这位朋友的心是肉做的？她给别人造成的痛苦和伤害你们都可以忽略不计？为了她获得幸福，所有的人都必须割肉取血？”

麦嘉轩没料到一向温和恬淡的孙萌萌会这么伶牙俐齿，而且，她说的这些话他有点儿不太明白。

孙萌萌已经站起来，把餐盘重新端起来：“我真以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工作为耻。”她转身离去，留下麦嘉轩怔在了原地。

下午麦嘉轩接到雪儿的电话，他正准备外出，在大厦的安全通道里接通了电话。

那次舞会之后，雪儿便又找到了水灵，她既然已经彻底被水灵看不起了，索性就一直庸俗下去。

水灵倒也说话算话，她的舅舅是当地水利局的一个处长，舅舅家有个哥哥，可是他们更喜欢女孩，从小也是对她有求必应。

舅舅果然答应下来，安排雪儿大四的弟弟去水利局实习，可是事情远非水灵想象的那样简单。实习的事情相对容易，可是真的安排工作就有些麻烦，不是不行，可是在水灵舅舅的心中也有一杆秤，这只是水灵一个同学家的亲戚而已。

而以水灵做事的风格，她更不会对这件事的重要性加以强调。她以为舅舅只要是答应了自己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而就在这个时候，雪儿已经打了八次电话，自然是没有人接。雪儿本来就对自己向水灵屈服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如果真的能帮弟弟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个“铁饭碗”，那是弟弟一辈子的事情。巨大的诱惑前，她才会鬼迷心窍，可老话说得没错，便宜就是上当！

弟弟已经实习半个月了，和他一起去的有三个大学生，正好赶上发“劳保”用品，那两个实习生都有，唯独没有弟弟的。私下里一打听，原来今年转正只有两个名额，弟弟的实习也仅仅就是实习而已。为了这件事，她和水灵通过一次话，现在再打她就不接听了。

雪儿更加断定水灵就是个骗子，当初不过就是个缓兵之计。自己怎么会这么傻啊，在水灵眼中她这样的人就是乡下妹、土老帽儿，怨不得别人，是她雪儿自取其辱。

她让弟弟收拾东西不去实习了，弟弟很失望，她绝不会让水灵好受。没有这么拿人耍着玩的。她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给麦嘉轩。

“师兄，你做什么呢？”

“正准备出去办事，有事吗？”

“师兄，你还和水灵一直见面吗？”

麦嘉轩以为她又要旧话重提，叹了口气说：“雪儿，你不要总是对水灵有成见，在新港的同学就你们两个，互相照顾一下多好？”

雪儿气往上运，麦师兄还被蒙在鼓里，把水灵当仙女捧着，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恶了，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清高自傲，唯我独尊，太拿别人不当一回事。

“师兄，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水灵那所谓的男朋友是结了婚的，说白了她就是人家包养的情妇，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你最好离她远点儿，她根本就配不上你……”

被包养的情妇？

麦嘉轩气得发抖，对雪儿说：“你们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你挂了吧，我不想再和你说话。”

雪儿也急了：“麦嘉轩，你是个大笨蛋，大傻瓜！她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有张漂亮的脸蛋吗？我亲耳听到人家想甩了她，还给她钱，求她离开，不要破坏人家的家庭。你爱信不信，以后有哭的时候！”

电话被挂断了，麦嘉轩真的把电话摔在了地上。他重新回到了办公室，看见孙萌萌正在认真地盯着电脑屏幕，敲着键盘，心底愈发慌乱：“萌萌，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两个人的桌子并排，中间被隔断挡住。自从那次对话起，孙萌萌就一直对他冷着一张脸，仿佛脸上写着：道不同不相为谋。

“麦先生，您请说！”孙萌萌直接站了起来。

“我想问一下，你在入职的时候婚姻状况一栏里写的是未婚对吧？”

“你要因为这个打报告解雇我？”孙萌萌冷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孙萌萌觉得有些奇怪，“我的婚姻状况，你的朋友，那位水小姐不是最清楚吗？”

“你什么意思？”麦嘉轩的心被彻底掏空了。

“你去问她好了，我无可奉告！”说完孙萌萌心里一阵恶心，扭头就走。却听麦嘉轩在她的身后，语调变得好像换了一个人：“那天在酒会上和你跳舞的那个穿着蓝色西装的男人是谁，你的男朋友吗？”

孙萌萌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他是我前夫，我们离婚了，为什么离婚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好朋友。”

· 2 ·

麦嘉轩打电话给水灵，竟然还是关机，他下班后直接开车去了她的公寓。

水灵病了，她躺在床上很难受。又听到了门铃声，她已经不去幻想了，这个人不会是肖毅。也许又是麦嘉轩。她挣扎着起床去开门，不出所料，门前那个男子正是麦嘉轩。

她自嘲地笑了笑：“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麦嘉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他告诫自己不要激动。

“你问吧！”

“那个男人是不是孙萌萌的丈夫？”麦嘉轩直到这一刻还在祈祷，他多希望是别人在中伤她，如果是那样，他会一直站在她的身旁，替她有力地回击那些污蔑她的人。

水灵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随即却笑了。

“到底是不是？”麦嘉轩心中最深处的熊熊烈火被她的笑容彻底点燃，他爱了她这么多年，她甚至是他奋斗的动力。

她可以拒绝他，可以冷对他，可以无视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可是她怎么能去当别人的情妇，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告诉我，这是别人中伤你……”麦嘉轩看着她的眼睛，上前一步，死死地逼视着她。

水灵回望着他，刚才脸上慢慢绽开的笑容，现在一点一滴地散去，好像一幅水彩画被浸在水中，渐渐地失去了颜色，里面的风景变得模糊和遥远。

“是，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她感觉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一度产生了耳鸣的感觉。嘴唇发凉，像一瞬间被人从温室中拉到寒风彻骨的冰雪世界，独自站在孤独的人生舞台上，看不见前方，更找不到后路。

麦嘉轩悲愤欲绝，他又上前一步，狠狠攥住她柔软的腰肢。

突来的外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抬起头，看到麦嘉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和我没有关系？是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你怎么这么作践自己？”在水灵亲口承认的这一瞬间，麦嘉轩还是崩溃了，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狠狠地吻上了那张之前想也不敢想的红唇。

水灵猛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这个温润的男子会这样对她，她推拒他，几滴冰冷的液体让麦嘉轩清醒过来放开了她：“对不起！”

他扭身就走，她说得对，关他什么事，她不是他的什么人，可怜与可笑是他自找的。

麦嘉轩的手去拧门上那金色的把手。可身后女子嘤嘤的哭泣声，让他的脚像生了根一样，再也迈不开一步。水灵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支撑，顺着冰冷的墙壁慢慢下滑，单薄的身体蜷成一团，双臂却把自己的身体与前方的一切隔开。

“你这是何苦呢？”这样的水灵让麦嘉轩没法离开，他刚才就感受到了她浑身的滚烫，她是在生病。短短的几天里，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生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隔绝外界的一切，她已经受到惩罚了。

“不用你管！”他上前去扶她，刚碰到她的手臂，就传来了她的尖叫声。肖毅不理她了，谁都可以来欺负她！

“起来！”麦嘉轩本来被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去拽她，遭遇到她的抵抗，索性一用力打横将她抱起，直接把她扔在床上，又拉过被子来盖在她的身上。

“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爱你，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来单位等他的爱人。他们才是夫妻，如果是他的妻子病了，他一定舍不得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无论是什么原因，第三者的身份终究会令人不齿，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上了高中之后，全家才搬到了县城去住。小地方的人观念比较保守，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们几个孩子，要堂堂正正做人，人这一辈子活着不光代表自己，还有你的父母、你将来的后代。那是人家的丈夫，你那么聪慧，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能做这么糊涂的事情呢？”

“你说得不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水灵压抑已久的心情也爆发了，她把一直藏在被子里哭泣的小脸露出来，哀婉地诉说：“是，我主动接近他，我控制不住自己去喜欢他，我想尽各种办法就想和他能有多一些的接触。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每次与他的目光相触，我就觉得这一天都是那么幸福。

“我有过挣扎，有过迷茫，我没有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我只是想证明一下，他到底可不可以爱上我？可是我明显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注意到我。他对我是有感觉的。我爱他，虽然之前遭到了拒绝，我想为了我的爱情争取一次。那一天我就在这间屋子里祈求他留下来，我们没有喝酒，我很清醒，他也很清醒。他选择留下来了，他说他爱我，他亲口对我说的。”

水灵用手抹去脸上一直在流的泪水：“你刚才说错了，他是关心我的。我生病的时候，他曾经无比温柔地照顾我，冒着大雨送我去医院，亲手把水杯递到我的嘴边……”水灵回想起那些美好的往事，嘴唇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最后还是抛弃了你。”麦嘉轩的手指骨节咯咯作响。

水灵因为这句话哭得更凶了，麦嘉轩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流氓……”

· 3 ·

肖毅下班准备回家，走出大厦去取车的时候，一个男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肖毅上下打量他，这个人自己不认识，甚至是从来没有见过面。虽然他面无表情，看上去也是文质彬彬，可是肖毅几乎不用听他开口，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

“你就是肖毅？”麦嘉轩冷冷地问他。

“我不认识你，你有什么事？”肖毅冷眼睨视他，今天他要去接自己的父母一起过去吃晚饭，没空和这个陌生人纠缠。

“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是个流氓。”说着麦嘉轩的拳头就已经带着风声落了下来。

肖毅本能地躲闪，这记拳落空了，他转过身来，怒道：“你究竟是谁？不说清楚，可别怪我不客气。”

“好，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我告诉你我是谁！”麦嘉轩指了指旁边一条相对人少的小马路，大厦门前没法“教训”他。

“我现在就是在问你！”肖毅哪里是肯受别人威胁的人，而且最讨厌别人替他“安排”。

“记住，我叫麦嘉轩！”说着他的拳头又抡圆了砸过来。肖毅被彻底激怒了，避开后挥起一拳打了过去，麦嘉轩没有躲过被打在了肩头，发出一声闷哼。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水灵你应该认识吧？”

听到这个名字，肖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大概知道这个男人愤怒的原因了。麦嘉轩的拳头再次袭来，肖毅没有躲，拳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一下，两下……直到麦嘉轩诧异地停了下来。

肖毅不再说话，迈开步子向旁边走去。小马路的拐角处是一座花坛，把一方草地与马路隔开。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着。麦嘉轩看着面前的肖毅，这个男人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坏人，可是谁知道这骗人的表象下包藏的是一颗无比龌龊的心和一个肮脏的灵魂。

大概就是因为这张脸吧？

麦嘉轩的拳头改变了方向，向他的脸上挥去，只一拳，肖毅的嘴角就变得青紫，当时便流出血来。

“你这个浑蛋，还手啊，水灵不在这儿，你装成这个样子给谁看？”

“你若是为了水灵来找我，我是不会还手的，但是请告诉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什么人？我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兄长，也是一直追求她喜欢她的人，你这个流氓，你把水灵给毁了……”

又一拳落在了肖毅的心口，紧接着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水灵那么好的女孩子，她从没有喜欢过一个男人，甚至曾经连男人都不正眼看一下。是，她不应该爱上有妇之夫，明知你有老婆还主动接近你，她幼稚、任性，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有老婆的？你管理那么大的一个公司，你难道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既然给不了她幸福，为什么要把她最珍贵的东西拿走？为什么要招惹她？你为什么不能拒绝得彻彻底底？你还敢说你爱她？你懂什么是爱吗？她被你折磨得不人不鬼，她还那么年轻！”

肖毅没有还手，麦嘉轩下手毫不留情，那双做过农活的手在愤怒的时候比想象的更加有力。肖毅终于被打得跌坐在草地上。

麦嘉轩一脚踢了过去，肖毅彻底地倒了下去：“这一脚，是为你老婆！”麦嘉轩说完又给了一拳，“这一下为你的父母！”

孙萌萌回到家看到满身是伤的肖毅吓坏了：“怎么搞成这样了？”肖毅她是了解的，别人想要伤到他还真是不容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水灵的哥哥打的。”他说过任何事都不再骗她，可是看到孙萌萌的表情，他内疚了，惭愧了。

“她是不是很难过，所以亲人才会看不下去了？”孙萌萌看了他一眼，垂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她一直在生病……”肖毅不自觉地说了一句，马上后悔得想要吞掉自己的舌头。

“我以为你会去看看她。”孙萌萌面无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一丝情绪。

“我也想过，”肖毅看着孙萌萌，“可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每次肖毅提及水灵，孙萌萌都不想接话。和他一起讨论这个名字，她备觉耻辱。

屋子里又陷入了寂静。

“在想什么？”肖毅看着面前的妻子，自己刚才说完那句话后，她低垂着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在想，为什么别人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为什么爱情不能够一直持续呢？”她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公公婆婆，包括自己的父母都一起走过来了，相濡以沫的爱情在他们这一代人中真的这么难吗？

“婚姻是爱情的唯一归宿，如果只谈爱情不考虑婚姻，那不是爱。”肖毅看着孙萌萌由衷地说。

“那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激情？”

“是错误，根本就不应该开始的错误。”肖毅闭上了眼睛，“婚姻没有错，错的是婚姻中的人。婚姻是漫长的，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去呵护才能白头到老。”

肖毅睡着了，孙萌萌把目光看向了遥远的天际，那里有几只南归的大雁，扇动着翅膀，奋力地向前飞去。

· 4 ·

高义凤七十五岁的生日。肖母一个星期前知道了消息，就张罗着肖毅和孙萌萌替老人选礼物。以往的生日，母亲蓝萍会在酒店里订好位子，会请很多亲朋好友，今年订酒店的事情却被奶奶拦住了。

今年她执意让孙萌萌掌勺，安排肖毅在厨房里打下手。孙萌萌把油倒进锅里时还在一阵阵地恍惚，如果妈妈没有出事，现在也坐在客厅里该有多好，可是马上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

这个世界很难说清楚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更不知道下一秒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把蒜剥一下。”孙萌萌晃了晃脑袋赶走杂念，对肖毅说。没过多久，肖毅已经把剥好的蒜瓣递了过来。

孙萌萌看了他一眼，他麻利的动作让她突然想起当初刚刚结婚的时候，为了培养自己下厨房做饭，他也经常在厨房里帮忙的，只是等她把做饭当成了自己的义务之后，渐渐地就忘记了当初还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幕，当初的厨房也并不是肖毅的禁地。

不是他不会，而是自己对他没有“要求”，刻意划分了两个人在家庭中的分工。从上高中的时候，老师就一遍一遍地教给他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不必当女强人，不必和肖毅一样赚很多的钱，可是她怎么能就安心待在一个半国企性质的出版社里，每天喝茶、看报纸、打杂，一晃就过了那么多年？

“奶奶，我敬您，祝您越来越年轻漂亮！”孙萌萌端起了红酒。

“越来越年轻，那不成老妖精了？”大家都笑了。

高义凤看着孙萌萌，慈爱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她端起了桌上的酒杯，对着肖父肖母说：“小毅他爸，小毅他妈，我敬你们。”

“大妈，应该我们敬您！”肖父说着连忙把酒杯举了起来，肖母也跟上：“我们干了，您随意。”高义凤摇摇头，竟然把杯子里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奶奶！”孙萌萌吓得不轻，伸手就去夺杯子。

“孩子，奶奶有话要说，你别拦着……”说着她又把头看向了肖父肖母，“萌萌今后就托付给你们了，这个孩子从小没有了爸爸，疼她的人虽然多，可是我这心里总是觉得她怪可怜的。我那媳妇一个人当爹又当妈，还要顾着事业不容易，你们不能因为她出了事就对萌萌有看法。我活了七十多年了，我拿人格担保，我儿媳妇是个好人。”

“您说到哪儿去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您想说的话我都知道，您就把心放宽了吧，萌萌就是我的亲女儿。”肖母发自内心地说。

高义凤笑着连连点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入秋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每天拿药喂着，一直强提着这口气，就是放不下这个孩子。”

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老人最近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了，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今年又因蓝萍的事情忧思过度，更是雪上加霜。

高义凤欣慰地点点头，向肖毅伸出手来：“小毅……”肖毅微微一怔，伸出手去，看到奶奶又很自然地拉起了紧挨着他的孙萌萌的手，然后把它们紧紧地贴在一起，最后又覆上自己的手。

“奶奶是个苦命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一直一副病恹恹的身体，媳妇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愧疚。直到你们结了婚，我才又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你们俩的幸福是我最大的欣慰，千万不要让奶奶失望。”

肖毅感觉到了孙萌萌的手不自觉地在颤抖，于是更加用力地握着。

孙萌萌抬起头，正好触到奶奶欲言又止的目光：“宝贝，你们年轻人现在动不动就说一生一世，可是你们知道这一辈子究竟有多长吗？

“夫妻两个人，生活几十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能张嘴就离婚分居，什么样的婚姻没有包容也不可能白头到老啊，奶奶岁数大了，是个守旧的人，话虽然老套，可也是正理。

“你和小毅，前一段时间闹矛盾，别以为奶奶老了看不出来。你们和我都是连着心的，你们吵架，奶奶心里跟着疼啊。”

“奶奶……”孙萌萌眼圈一下子红了。

肖父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本来就浑厚的声音因为激动更显得严厉，他掷地有声地说：“大妈，如果肖毅以后胆敢不对萌萌好，我们就当多了一个女儿，再没有他这样的混账儿子。”

坐在高义凤另一旁的肖母被老人的几句话感动得落了泪，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说：“大妈，难为您了，那么大年纪还和我们一样操心。”

奶奶的生日被浓浓的温情与淡淡的哀伤包围着。孙萌萌和肖毅都喝了很多酒。

孙萌萌躺在床上，拿着奶奶给她的玉观音，用手仔细地摩挲着。借着酒精的醉意，身体在床心慢慢地放松，舒展，很快就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中听到肖毅从浴室里出来，然后上了床，挨着她躺了下来。

“萌萌……”

“嗯？”孙萌萌胡乱地答应着，心却因为他在身边而微微改变了速度。

“我爱你！”他紧紧地抱住她，低头就吻住她，热烈而深情。在他的身体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血液就炸开了花，他的心、他的身、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渴望她。

孙萌萌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他不给她挣扎反抗的机会，哀求着：“老婆！”孙萌萌的话被他吻在口中，身体被他牢牢地抱在怀里，动弹不得。

卧室里只有一盏幽幽的台灯，轻纱似的灯光里，肖毅的身体炙热，呼吸急促。感觉到她的软化，肖毅在大海中漂泊的心，像终于看到了岸，身体的每一寸细胞，都似重生一样爆发出力量。

这么久以来他终于又触碰到了她，更加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一边吻着她，一边褪去了她的衣裳，雪白的肌肤在灯下泛着迷人光泽，让他的血液都沸腾了。

“咬我吧……”肖毅知道她心里的挣扎，她果然咬了，在他的肩头狠狠地咬下去，他顿时像吸了毒品一样，欲罢不能。

她想逃离，他怎么能允许？肖毅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吻，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很快孙萌萌全身似被热浪冲刷，一点一点融化。可是眼角也流出了泪水来。

“萌萌，别哭！”他用舌尖一点点把她的眼泪舔进口中，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她：“萌萌，萌萌……”

孙萌萌闭上了眼睛……似乎心碎了，却也醉了。她在他的怀中沉沉地睡去了，肖毅的欲望没有因为她的昏睡而停止，可是他不忍心弄醒她，他仔细地看着她，不放过她熟睡中的每一个表情，快到天明的时候，他终于带着许久以来从没有过的满足睡着了。

· 5 ·

孙萌萌早上彻底清醒了，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躺在肖毅的怀里，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既懊恼又愤怒，不仅是对肖毅，更是对自己，昨天晚上，她一定是疯了。

上班的时候，前台的小蝶看到她，老远就说：“美女，今天气色不错啊……”这句话让孙萌萌一下子涨红了脸。她今天来得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办公室里基本上还没有什么人，除了她旁边座位上的麦嘉轩。

这段时间，她明显感到了他态度上的变化，以前冷冰冰的表情不见了，很多时候他都显得主动热情，孙萌萌仿佛又见到了最初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热情真诚的男子。她对他却是热不起来了。

孙萌萌刚一坐下，就感觉麦嘉轩把身体扭了过来，看着她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她抬起头正视着他，他的脸竟然微微一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厅里没有人，他诚恳地对她说：“萌萌，对不起！”这句话他一直想说，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

“不敢当！”

“之前是我把事情想错了，我以为他和水灵认识在先，而你入职的婚姻状况上写的是未婚，我没想到他会是你的丈夫，我为我曾经的态度和说过的那些话向你道歉……”

原来是因为这个？

“没关系，现在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希望能对整件事情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就算不能，也希望不要把莫名其妙的情绪带到工作上来，这样确实很影响我的情绪。”

“我对我之前的态度和做法深感抱歉！”

“好，你的道歉我接受了，只是拜托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及你朋友的名字和她的任何事情。”孙萌萌一脸平静，语速很快，麦嘉轩脸涨得通红，只能连连说是。

生日过后没有几天，奶奶便去世了，临走的时候，孙萌萌和肖毅都在身边，她紧紧地抓着两个人的手，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没有太多的痛苦。

下葬的那一天，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已经是深秋时节，陵园内秋风萧瑟，落叶纷飞。

“奶奶！”妈妈出事后，奶奶曾经是她所有的精神支柱，她大声地哭泣着，感受到从没有过的孤单和悲恸。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孙萌萌还是经受不了打击，终于病倒了。此刻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肖毅替她撑着伞，另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肢，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因为没有支撑倒下去。

夜里她睡得极不安稳，不是梦到小时候奶奶把她抱在怀中讲故事的情景，就是梦到和肖毅最初认识时在校园里甜蜜地追逐，所有的美好最后总是被噩梦惊醒，奶奶离开了，肖毅也不在了。

“奶奶！”悲痛中的孙萌萌一直在高烧，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肖毅的衣角，像一只极度没有安全感、找不到家的小白兔一样，整个人缩在肖毅的怀中，贪恋着那里的温暖。

“萌萌别怕，奶奶没有了，我还在，我一直都会在。”肖毅搂紧她，无数次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他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让她因为伤心落下一滴眼泪，就算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离开了她，他也不会离开，除非他死。这一刻，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他暗自发誓。

肖母也不时地告诫肖毅，她知道任何一个女人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心里总有一道伤痕，久久无法愈合。越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起那些不堪的记忆，伤口就会被重新撕开，锥心刺骨地痛。

可时间终究可以冲淡一切，媳妇心底的那道裂痕，只要儿子坚持不懈，用尽心思去修补，终究是可以痊愈的，到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到老的时候，还能用来嘲笑肖毅年轻时的幼稚与无知。

两个相爱的人，一段人见人羡的姻缘，以后有了孩子终究还是完美的。

肖毅为了让孙萌萌摆脱悲伤的情绪，定了旅行社，想说服她一起去海南散散心。这件事情经过了那么多痛苦的日夜，终于要翻过去，重新开始生活的另一页，他想在海南找个时机，像求婚一样，正式让孙萌萌答应和他复婚。

水灵打过电话给肖毅，哪知道他已经换号了。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打击了。她所有的骄傲与坚持都因为肖毅的这一个举动，彻底地跌落到泥土里任人践踏。那天晚上之后，麦嘉轩来过两次，给她买了药，买了食物，然后再没有出现过。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全世界遗弃，突然想听听外面的声音。于是她打开手机，却意外发现了很多个未接来电，有她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电话响了，她接了起来，竟然是以前同宿舍的一位室友：“水灵，你有没有上咱们大学的论坛啊？”

“没有，我很少去看！”水灵依旧是躺在床上，声音虚弱无力。

“哎呀，你去看看吧，上边有人发了帖子，很多人跟帖的，有你的名字呢！”

“和我有什么关系？”水灵好像已经丧失了与外界交流的能力，这几天她想了很多，突然觉得自己从没有过地失败，她的爱情、她的骄傲、她的自信都已经消失。她打开了电脑，找到了自己大学的论坛。

她看到了被置顶的一个帖子，极为火爆，她没有多想就点了进去，然后呆住了。

那是一个叫作“雪之灵”的人写的帖子。

有具体的专业、具体的年纪、具体的长相，甚至籍贯、性别、性格描述，除了名字，真是写得无比详细。

内容主要是说这个女生，假清高，被人包养做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被人抛弃后，还试图让男人离婚抛弃发妻。

跟帖的人很多，有很多人毫不客气地直接点出了“水灵”这个名字，骂人的什么难听话都有。

水灵血液中的热度全部被抽走，她的眼前一片空白，脑海中金星飞溅。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么对她，非要逼死她吗？

她之前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死，她想知道如果她死了，肖毅还会不会不理她，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可是现在，她还要怎么活下去？

她冷笑着拉开抽屉，把里面的安眠药找了出来……

· 6 ·

麦嘉轩一直没有去找水灵，他心中无比地纠结。每天看到肖毅在大厦的楼下等孙萌萌，他就会不自觉地想到水灵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不停落泪的样子。

后来他渐渐想通了，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以前都想过她不可能没有男朋友的，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能接受她呢？

她只是一时迷失了，她现在很需要照顾，她现在需要有人带着她走出迷谷。如果你是真的爱她，为什么不能试着接受一下她的过去呢？在纠结了几天后，麦嘉轩下班后又驱车来到了水灵的公寓。

他按了很久的门铃，却没有人来开门。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念头，摸出手机打给她，通了却没有人接听。

他下了电梯直奔一楼的值班室，有三个值班的保安正在那里聊天，他问：“今天有没有看到2202的那位小姐出门？”

几个保安想了一下，然后都摇了摇头，对于美女，一般的人总是印象深刻：“好像没看到！”

麦嘉轩的冷汗冒了出来。他飞快地冲上楼，使劲地砸门没有人响应，最后在保安的帮助下，门被打开了，他看到水灵直直地躺在床上，屋子里一丝光亮也没有。

“快去医院！”

医院的病房里，水灵躺在病床上，经过抢救，她已经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因为身体虚弱和一些连大夫也无法解释的原因，一直没有醒过来。

“有的人抢救后，几个小时就会苏醒，几年醒不了的也不是没有，你们做家属的，多和她说说话，会有帮助的。”

麦嘉轩请了假，他一直陪着水灵，一连过了两天，麦嘉轩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还是没有醒过来。他从同学那里也听到了网上关于水灵的传言，他打开电脑，看到了那些铺天盖地的帖子，他大概猜到了水灵自杀的原因。他觉得应该给水灵的父母打一个电话。

肖毅的秘书把从旅行社那儿拿到的所有单证票据送到了肖毅的办公室，今晚他想陪孙萌萌一起去买旅行的衣服。看着手里的宣传册，心里憧憬着这次海南的浪漫之旅，他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如愿，他想在这次旅行中与孙萌萌拥有一个孩子。

快下班的时候，秘书进来对肖毅说：“肖总，外面有一位女士找您！”

“什么人？”

“她不肯说，只是非要见您，语气很不友善，要不是穿得十分体面，我都怀疑她是故意来找碴儿的。”秘书撇了撇嘴。

“让她进来吧……”肖毅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大概过了几分钟，他看到一位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推门走了进来，直接就问：“你是肖毅？”

“您是？”

她仔细打量了他几秒钟，眼睛里冒出一股逼人的气焰，她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咬牙说：“我是水灵的母亲！”

肖毅呆住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从震惊中恢复平静。他重新打量起面前的这位妇人，和水灵有几分相像，看上去并不比实际年龄年轻，眉宇间透着一股凌厉。

“您好！”肖毅给水灵的母亲让座，虽然事先他并没想到，可是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有勇气面对任何事情。

“你和我女儿的事情，我现在才大概知道了……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如果我女儿没事，一切都好办。可是如果我的女儿有任何的闪失，肖毅，我们谁都别想好过……”水灵的母亲强忍住自己的悲愤，抹了抹溢出的泪水，“我根本就不愿意来找你，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现在必须先跟我去一趟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她……怎么了？”

“服药自杀，现在还没有醒过来！”水灵的母亲几乎想用目光杀死他。

“你说什么？”

肖毅震惊了，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着退了一步。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打死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天这种局面。

孙萌萌下班的时候没有等到肖毅的人，却等到了他临时有事让她先回家的电话。可是这一等，竟然一直等到了快十一点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晚回家了。

墙壁上的钟表在不停地摇摆，就像孙萌萌的心被锯条来回地拉动。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几乎还像青烟一样的脉脉温情，在这没有解释的无尽等待中，被清风慢慢地吹散。孙萌萌极力地想重新把它们聚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像一条柳枝，在信任与迷茫间，不停地摇摆。

就在她终于忍不住想要打给他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肖毅的。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恍惚间还充满了无助和恐慌，孙萌萌的心多少平静了几分，许久以来她已经不会再主动打给他了，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的心里没有无数次地想起他的电话号码，她是强忍着。

如果他再不打，其实她一定还是会拨过去的。她不信任他，但她还是会担心他，怕他路上遇到什么事情，怕他遇到了什么突然的事情。

“公司出了什么事情吗？”肖毅的沉默让孙萌萌的心怦怦直跳。

“没事，我可能要晚一点儿回去。”肖毅吞吞吐吐，孙萌萌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有什么事情？”

“我回去再告诉你好不好？”

“我要你现在告诉我……”

肖毅沉默。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肖毅今天很不对劲儿，她觉得自己拿着电话的指尖都凉了。

“水灵自杀，几天前抢救的。”他的声音把他的痛苦完全地表现出来，“现在她刚刚醒了过来，情绪很不稳定，所以我暂时还不能走。”

“知道了！”孙萌萌挂上了电话，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担忧和心痛，看着桌上旅游的地图和宣传册，她大声地哭出来。

昏迷了好几天，只有他才能让她清醒？

他要等她稳定下来，如果她一直需要他呢？这样的夜他必须陪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然后把这样的黑夜留给她。

“萌萌，肖毅什么时候回来？”和孙萌萌一样神经紧张的还有屋内的一对老人，肖父下午才从医院检查回来，他的身体状况应该是需要住院的，可是他脾气固执，一方面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另一方面也是惦记着儿子和儿媳。

“他单位有急事，要晚一点儿回来！”孙萌萌抹干眼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又可怜。

· 7 ·

肖毅并没有说谎。当他随着水灵的妈妈来到病房的时候，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水灵，他震惊了。

她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他认识的水灵吗？原本纤细洁白的手腕，因为不间断的输液，连同整个右手都肿得变了形。另一只手上依然插着输液的管子，这个曾经与他有过亲密行为、水一样的女孩子，现在像是一具年轻美丽的尸体，他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屋子里有水灵的父母，还有麦嘉轩，每个人都陷入了对水灵生命的担忧之中，没有人指责他，可他自己内疚到发慌。

他一直觉得自己后来的态度非常正确，只有这样做才会对每一个人都好。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水灵……”他哽咽着喊她。

“你和她说说话吧，她的身体很虚弱，如果今天还醒不过来，医生说她的脑组织细胞会产生很大的损伤。”水灵的母亲抹着眼泪哀求着他。

肖毅走过去，挨着病床坐下，低声喊她：“水灵……”泪水又一次流了出来。

哪知当水灵真的醒过来的时候，给每个人的欣喜是那样的短暂，每个人都被吓坏了。短暂的迷茫后，她空洞的目光里似乎意识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她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继续伤害自己，她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望。她胡乱地去抓自己手上的针头，检测器里发出尖锐的响声，直直地刺入每一个人的心脏。

一片哭声中，她看到了肖毅，她张了张嘴，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几乎唇语般地说：“毅，你怎么才来？”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她颤巍巍地向肖毅伸出了手。

他迟疑了一下，把手递了过去，他感到她的掌心很凉，几乎没有温度。她狠狠地抓住他，虽然使不上什么力气，可是再也不松手，她甚至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这个时候，检测器再次发出报警的声音，各项指标都又出现了异常，大夫请家属出去。

肖毅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卧室的门是关着的，他换了拖鞋，先把自己丢进了沙发里，点起了一根烟，他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

孙萌萌听到了他进门的声音，一颗心似乎才刚归位，她静静地等着他，可是他没有进来。

肖毅只吸了几口，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把烟熄灭了。脱掉了外套，走进了卧室，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吸过烟了，他是准备要孩子的。

“萌萌！”身上都是医院的味道，他挨着她躺了下来。本来有很多话想要和妻子说，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已经醒过来了，萌萌，对不起！”

“你今天要说对不起的人，并不是我！”她不恨水灵，对她的现状也很震惊，甚至还有些惋惜，可是她没法做到同情。

在她最难受的时候，她也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也仅是想想而已，她不能因为自己的逃避和软弱，给身边的人造成无法弥补的痛苦。

这些人当然也包括肖毅，她没想那样去惩罚他。

“萌萌，给我点儿时间！”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海南的机票，退掉吧！”那是三天之后的事情，孙萌萌试探地问。

肖毅沉默着，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孙萌萌也闭上了眼睛，那是一个生命，她不能逼任何人。可因为肖毅的沉默，她还是又落下眼泪来。

肖母知道了这件事，赶到医院的时候，水灵的父母都在，看到站在一旁的肖毅，她真恨不得上去给他两个耳光。

“二位是水灵小姐的父母吧，我是肖毅的妈妈！”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你好！”水灵的父亲表情冷漠，象征性地冲着肖母点了一下头，眼中早已把她拒之千里。水灵的妈妈倒是上前了一步，语气也绝算不上友善。

肖母冷冷地说：“对于水小姐的现状，我们深表遗憾，可是有些话我还是觉得很有必要说。听说水小姐已经醒了，那么肖毅待在这里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让肖毅安慰她，是一个很坏的办法。你们应该知道怎样才是对她最有利的，为了她将来的长远打算，你们现在的做法非常欠考虑。”

空气里的温度几乎要凝结成冰，可是肖母还是毫不客气地继续说完：“我的媳妇刚刚痛失亲人，她需要丈夫的陪伴，我想以后你们都不要再找他了。”说完肖母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水父冷哼了一声，厌恶地扫了他们母子一眼，转身进了病房。水灵的母亲冷笑：“你的儿子把我的女儿害成这样，你以为我们愿意看到他，如果我的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让他抵命也不能解恨。”

“我说怎么会有这么死活破坏别人家庭、达不成目的就自杀的女孩子，原来是有这么不明事理的家长。自杀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说，谁不会自杀啊？我的丈夫因为你女儿破坏我儿子的家庭，早就差一点儿见了阎王，我的媳妇如果也因为你女儿的做法一时想不开自杀了，你们会让她给别人抵命吗？”

“妈，别说了，都是我的错……”肖毅越听越觉得心惊，好像每个人的生命都被他攥在了手里。

“你给我闭嘴，马上跟我回去！”

不是已经脱离危险了吗？老婆在家难受，他来哄别的女人。肖母甚至觉得根本是水灵在捣鬼。

“毅……”病房里传来了水灵激动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肖母看清了病床上的那个女孩子。她惊恐地四下寻找着什么，一个护士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另一个护士正准备给她喂药，可是药片被她打落在地上，她的嘴里不停地喊着肖毅的名字，整个人瘦得几近虚脱。肖毅走了过去，轻声地哄着她，她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我女儿是因为你的儿子才变成这样的，您也是一个母亲，请体谅一下一个母亲的心情，等她稳定下来，我会带她走的，现在他还不能离开……”水灵的母亲哭着祈求。

肖母使劲地跺了一下脚，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 8 ·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和一个鲜活的生命去抗衡。孙萌萌有一股冲动，她想去看看，去医院！

天气已经很凉了，下午的太阳却是很好的，孙萌萌到了第一医院，径直地向住院部走去。她报上水灵的名字，才知道是忧郁症，已经转到了精神科的病房，在另一栋楼里。她只好又下了楼。

医院的环境很好，参天的树木成林，绿草茵茵，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花香，几只小鸟发出清脆的叫声。

她向前走着，没多久就因一对男女的背影而驻足。其中的男子，就算化成灰烬她也认得，那是肖毅。

一个长发的女孩子坐在轮椅上，他站在她的身边，那女孩伸出手去拉他的胳膊，他站在那儿，那女孩又拉了一下，他连忙用双手握住她的两臂，想把她扶起来。

可她的身体一晃，根本没法站稳，他连忙扶住她的腰，她顺势靠在了他的胸膛。扭头的那一刹那，他脸上的怜惜刺伤了孙萌萌的眼睛。

孙萌萌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天空的颜色也变成了灰黄。渐渐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两色，像一张大网向她罩过来，她只想飞快地逃离。

可是她居然站住了，她又回过头去，这一次却看到了水灵转过来的脸，孙萌萌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她看到了她把头靠在了肖毅的肩膀上，肖毅没有躲开。

肖毅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孙萌萌还没有回来，父亲病情加重，母亲在医院服侍，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太累了。最近瘦得厉害，以前的西装和西裤都变得松垮垮的。

他打给孙萌萌，电话却是没人接听，本来身心极度疲惫的他，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给巍然打电话，给孙萌萌的单位打电话……

他走到楼下的车位前，看到孙萌萌拎着皮包，垂着头，缓慢地踱着脚步，似乎每一个脚步都在挣扎。

“萌萌，你去哪儿了？”肖毅冲上前来，拉住她的手。她突然有些不能忍受，下意识地甩开他。

他叹了口气，默默地陪着她上楼。

一进门他就急着解释：“萌萌，水灵的病情今天好了很多。”

孙萌萌沉默着没有回答。

“萌萌！”他又喊了她一次。

孙萌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口枯井，需要无边无际的甘泉来滋润：“如果她的病情再次反复怎么办？如果她再一次自杀怎么办？”

“你说什么呢？”他说着过来搂她，她躲开了。他感觉到她最近的身体又出现了之前那种抗拒。

“这个你做不了主。”萌萌咬破了嘴唇，眼前浮现出今天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一幕。窗外夜色浓重，这种煎熬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周一的时候，孙萌萌意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喂，你好！”

“孙小姐，我是水灵，能和你见一面吗？”电话里的声音孱弱，像是哀求。

“有什么事情就在电话里说吧！”孙萌萌不想与这个女人有太多的接触。她更给不了她同情和安慰。那些肖毅都已经加倍给她了，她还想干什么？

“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些话，如果我不说出来，会纠结一辈子的。”

一辈子？孙萌萌现在很怕听到这个词，她犹豫了很久，可是最终还是答应了。

她来到病房的时候，只有水灵一个人躺在床上。水灵看到了她，挣扎着坐起来，脸上浮上一丝微笑：“你来了？”

“找我有什么事情，快点儿说吧！”孙萌萌看到水灵没有穿医院的病号服，而是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衣睡裤，上面系着黄色的丝带，人比之前消瘦了很多，却没有想象中的狼狈，反而多了楚楚可怜的柔弱风姿，只有眼睛老了许多，透着疲惫和颓废。

“我这次是真心地想向你道歉的……”水灵半躺在床上，垂下头。肖毅这几天对她的照顾、对她的迁就和怜惜让她着了魔，她知道她这一生，根本就没有办法再次离开肖毅。

孙萌萌淡淡地说：“有时道歉是掩饰自己真实想法的借口，如果你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只要以后不再做不应该做的事情就好了，如果只是为了故作一种姿态，我不会接受的。”

孙萌萌看了看桌上的那束百合，想起了陵园内奶奶的墓碑。奶奶说过，她会含笑看着他们现在的情形，她也看到了吗？

肖毅今天一整天都要陪德国的客户，昨天他就已经告诉孙萌萌了。水灵专挑这个时候约她来，孙萌萌就算再天真，也不会认为她是真的只想对自己道歉。

“孙小姐，我之前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早在我出现之前，你们的婚姻本来就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你不应该完全怪我。”

孙萌萌倒吸了口凉气，不禁苦笑：“我们夫妻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总结评论。”这就是肖毅口中那个生命垂危、需要他寸步不离的女人？

眼前明明是楚楚可怜的病西施，孙萌萌却想起了那只打不死的“小强”。自己感到越来越累，她却是越战越勇。

“孙小姐，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你的婚姻已经不完整了，我不想再争辩肖毅究竟是爱我还是爱你的问题，可是你无法否认，肖毅的心里终究是有我的。”

她冷笑：“所以，你就因为他的愧疚在他面前演戏，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留在你的身边？你觉得有可能吗？而且，就算你真的把他留在了你的身边，你就会幸福？”

水灵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一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整个人都跟着激动起来：“我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因为我爱他，可你呢？我可以为了他的事业熬上几个通宵，我可以为了见他一面赶去上海，我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你不是早就想和他离婚了吗？那天我亲耳听到你和别人说想和他离婚的。你爱他，怎么会想要离开他？而且他和我分开后，我亲眼看到他过得并不幸福，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我和你不一样，他是我的全部，我不会计较他的心是否完整，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哪怕他的心里一辈子有你的阴影，我也无所谓，因为没有他，我根本就活不下去。你根本不爱他，最起码，你爱他没有我的一半多……你既然已经无法完全地原谅他，为什么不放我们三个人一条生路呢？”水灵越来越激动，捂住心口，大口地喘息着。

孙萌萌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这个女人说她不爱肖毅？那七年的过往，一幅幅画面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生生地将她淹没，如果可以少爱他一点儿，也许她就不会一直这么痛苦。

“爱和对不起一样，都不是挂在嘴上的。你只是暴露他性格缺陷的一个导火索，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

“你只要和他离婚了，早晚我会是他的全部，我们会很幸福，可是你现在偏偏要夹在我们当中。”水灵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愤的神情，“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们太辛苦了。”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亲口承认勾引我丈夫，试图破坏我的家庭？可是你这是打击我，还是作践你自己啊，又或者你认为肖毅就是个傻子，他可以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我还是奉劝你一句，这个男人我认识他八年了，你才认识他多久？玩火的结果就是自焚。”

孙萌萌起身就要走，想了想又转头过来：“我觉得你的思维很正常，情绪也算稳定，有了医生和护士，根本不用任何人的陪伴。”

水灵的情绪渐渐地失控，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肖毅不会不管我的，就算你不让他来，他的心也会一天飞来好几次。”

孙萌萌转过头，看着她冷笑。

长久的对视，水灵终于先垂下了头，哭泣声逐渐变小，直到变成了哽咽：“如果你们的婚姻没有问题，别人又怎么能够破坏呢？你们都不相信他对我的感情吧？想嘲笑就尽情地笑吧！那天他送我回家，我看着他不舍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爱我的，所以我在那天坚决地留下了他。以前是我不明白，其实那天在公寓里我把自己交给他的时候，我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办法和他分开，他是我的一切，我不会和他分开的，永远也不会！”水灵大声地宣告。

孙萌萌感到一阵眩晕。水灵的话像刀子一样在她的耳膜上一刀一刀地割过。她逐渐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好久她才喃喃地问道：“什么公寓？”

水灵终于看到了孙萌萌眼中的绝望，有些得意地说：“就是我的家里。”

孙萌萌的脚下失去了力气，她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很久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现在终于可以正视那些鲜血淋淋的背叛与欺骗，她逼着自己忘记那些不堪的过往，只记住美好的回忆。她什么都能忍受，唯独绝不能释怀的就是肖毅的再次欺骗。

离婚后，他和她艰难地建立起来的还十分脆弱的信任连同对未来的憧憬，就因水灵的一句真相，像多米诺骨牌般瞬间轰然倒塌。

什么醉酒，什么神志不清，什么只是一时冲动，什么只爱自己一个人，都是谎言，都是欺骗。

在自己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在照顾另一个女人，和她在床上缠绵。他是清醒的，他在那个时候说爱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自欺欺人，对着这样的一个男人，明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再完整，却试图去重新拥有幸福，甚至想要替他生儿育女。

孙萌萌强忍着悲伤，再怎样她也不能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落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被击倒了。

水灵的偏执、水灵的疯狂，她都可以不屑去面对，可是肖毅的谎言，哪怕只有一句，就可以轻易地让她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