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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护眼


第二章、晏长倾出

“沈、知、意!”楼上传来陈太傅阴冷的喊声。

沈知意提心吊胆地踩着落在楼梯缝儿里的碎炭粒,迈上二楼。当她看到空白的画卷时,踉跄地险些摔倒。这时候,她才终于明白金吾卫那句“功臣不见了”话语中的含义。功臣的确不见了,二十四位功臣画卷依在,画卷上的功臣画像竟然离奇消失。

“怎么会这样?”她顾不得宪宗和陈太傅的质疑,急促地走到第六幅画卷前,伸出颤抖的手,圆润的指尖距离白宣纸分毫之间。

陈太傅立刻出言痛斥:“大胆,沈知意,不得亵渎功臣。”

沈知意的手停在半空,缠绕金环月的手臂失落地垂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空白画卷上的裱花和卷轴,她在卷轴上看到了那处微小的孔隙,这分明就是原来的画卷。画卷在,功臣画像消失了?

她清楚地记得,在祭祀前还认真检查过功臣画像,一切如初,没有丝毫的异常。是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无声无息地抹去了二十四幅功臣画像?难道司天监的死只是预警,张公公是幕后黑手的弃子,他们真正目的是功臣画像?功臣画像成了一纸空卷,不正是应验长安城坊间的流言吗?这一桩又一桩祸事的背后埋着惊天的阴谋。

沈知意背对着宪宗,深切地感受到天子眼底涌动的万丈波澜,天子濒临暴怒的边缘,他急需一个泄愤的出口。很不幸,她被选中了。

“沈知意,你可知罪!”宪宗咆哮地怒吼。

“陛下,奴婢……”沈知意飞快地回想着接连发生的祸事与画像消失的关联。从司天监遇害到张公公自戕,再到司天监诈尸,这段时间内根本没有人来过二楼。不过……

她情急之下想到了面如桃花,身着朱红色长袍的男子,在祭祀前,只有他来过,他偏偏又是……

她瞄了一眼站在宪宗身边,气势汹汹的陈太傅,深深吸了一口气:“陛下,奴婢虽然不知道画上的功臣画像为何消失,但是奴婢在祭祀前亲眼看过长安神探——晏长倾曾经来过。”

“晏长倾?”宪宗诧异地皱眉。

陈太傅也惊了脸色,连朱雀大街两旁暗渠里的鱼儿都知道晏长倾是太傅府的布衣幕僚,是他的座上宾客,今夜的祸事怎么会牵扯到他呢?他目光深谙地看着沈知意,问:“你在什么时辰见过晏长倾?想好,再回答。”

沈知意不假思索,如实说道:“酉初。”

“啊!”陈太傅的脸色愈加难看,酉初时,他和晏长倾正在陪陛下射覆,晏长倾的确离开过一盏茶的时间。

宪宗眸光幽暗:“朕记得晏长倾离开过——”

“陛下,他此刻就在丹凤门外等候老臣,不如召他进宫,当面问个清楚。”陈太傅深知宪宗多疑的性情,与其为晏长倾求情,不如一查到底。

“宣,晏长倾!”宪宗威严的目光穿过沈知意,落在惨白的空画卷上,透露出浓郁的杀气。

丹凤门外,晏长倾收起铜镜上最后一颗小贝片,便传来吱吱的木轴声,他从容地走下马车,站在前来宣旨的金吾卫面前。

西侧马车上的钟离辞听到动静,挑开了帷裳。他轻咳一声:“晏兄,有劳了。”

晏长倾朝他会意地点头:“看,缘分!”

钟离辞眸光微变,眸心深处闪过一丝隐隐的涟漪,他又咳了一声,嘴角勾起淡淡的弧线,注视着晏长倾缓缓走入丹凤门。他拿起掌心的螺贝,心中默念知意的名字,轻柔地将螺贝放在唇边,悠扬凄美的曲调回荡在不平的夜空……

晏长倾一步一步地踩着渐行渐远的曲调和金吾卫铁甲的铮铮声,踏入皇宫。这座巍峨的宫殿是太宗皇帝为了尽孝修建,可惜宫殿未成,太上皇驾鹤西去,宫殿在举国哀悼中停止修建。高宗朝时有了转机,武氏亲自督促完成。当年,这两位恩爱的帝后像寻常百姓一样,收拾贴身物件儿和细软,从太极宫兴致冲冲地搬到了他们的新家。在这里,武氏成了真正的皇后,这座宫殿也见证了一位女皇的艰辛历程。历经坎坷和狼烟的宫殿啊,连长在墙缝里的青苔都锁着道不完的哀怨和秘密。

晏长卿踩着高宗和武氏曾经走过的路,越过玄宗和贵妃泛过的湖,走过代宗思念沈皇后的高阁,绕过宪宗和秋贵妃听戏的戏台,来到了凌烟阁。他看着凌烟阁狼藉的一幕,敏锐地推断出曾经发生的祸事。他不顾祭祀队伍里传出的风言风语,特意在司天监的尸体前停了一步,才缓缓地踏上楼梯。

“草民晏长倾,拜见陛下!”他瞄了一眼脸色暗淡的沈知意。

宪宗没有说话,陈太傅抖着衣袖:“晏长倾,今日酉初,你可来过凌烟阁?”

晏长倾面不改色,朱红色的长袍衬托出他桃花般的面容:“草民——不曾来过。”

“你说谎!”沈知意抬头反驳。她没有陷害他的意思,说出他的名字,一来,是实话实说;二来,眼前的祸事以她一人之力已经无法查清,素有长安神探的他是最好的人选。她不想死,只要逃过此劫,自会对他解释清楚。谁料到他竟然一口否认曾经来过凌烟阁,这岂是君子所为?他正淡定地注视她,他想做什么?她的臼齿疼得厉害。

陈太傅听过晏长倾的话,胸间有了底气,他用朝堂上高挑的语调:“晏长倾,这位是沈知意,凌烟阁的女官。她在一炷香的时间里便破了司天监遇害的疑案,凶手张公公已经伏法自戕。现如今,功臣画像离奇消失,她说你曾经来过凌烟阁,也就是说,你是见过功臣画像的最后一人。”

“沈知意?”晏长倾狭长的眼角闪过狡黠的眸光:“她才是见过功臣画像的最后一人。”

“哦?”陈太傅露出阴险的笑意,“此话从何说起?”

晏长倾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今夜祭祀的吉时在戌初,酉初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凌烟阁的宫人都在为祭祀做准备,她们来不及更换弄脏的衣裙,更没有时间净手,而她——”他指向沈知意,“她的襦裙洁净干爽,袖口毫无水渍,双手白皙,由此看出她在祭祀前没有干过粗活,但她毕竟只是职位卑微的女官,也要履行分内的职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护功臣画像,她发髻上的花穗钗朵本为对称,现在却一高一低,左边的比右边的略高,颇为松动,说明她曾经站在同一位置,仰头瞻仰功臣画像。所以,她才见过功臣画像的最后一人。”他投给沈知意一个警示的眼神。

沈知意无话辩解也不想辩解,她殷切地恳求宪宗:“陛下,奴婢看守功臣画像时,画像完好如初。祭祀开始后,奴婢一直在凌烟阁外静候,奴婢……”

宪宗打断她的话:“你确定在祭祀前,功臣画像完好如初?”

“奴婢确定。”

“那你如何证明?”宪宗再问。

“奴婢——”沈知意踌躇不决,祭祀前,凌烟阁的宫人都在忙碌,除了晏长倾,没有人能证明她的话。她祈求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正搓着双手盯着角落里的火盆。他不是他,他不会火中取栗,不顾危险地帮她。沈知意谨慎地应道:“回陛下,没有人证明奴婢的话,但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奴婢句句真言。”

“哈哈,好一个句句真言。”宪宗发出阴冷中透着自嘲的笑声,“这是张公公平日里挂在嘴边的话。”沈知意心情沉重地垂下头,她的命只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她感受到晏长倾不屑的目光。

历经三朝的陈太傅傲然地说道:“陛下,今夜的事过于蹊跷,凶手太过胆大妄为,不如……”他指向失落的沈知意,意思不言而喻,今夜必须要血溅凌烟阁,给暗处的凶手最醒目的警告,彰显帝王的皇威。

“陛下,奴婢冤枉!”沈知意抬起倔强的头,执着地大喊。晏长倾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眯着桃花灼灼的双眼看着她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陈太傅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

这时,一位身段风韵,头戴金步摇的美艳女子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到宪宗身边。宫中没有皇后,她是最受宪宗宠爱的秋贵妃,形同副后。她陪伴宪宗多年,聪慧透彻,被宪宗视为红颜知己。二楼发生的祸事,她听得清清楚楚,她本不想插手,晏长倾的出现让她改变了主意,她要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投一颗石子,让某些人知道得罪她的后果。

“陛下。”她拿捏着温柔的语调,“今夜风大,保重龙体。”

“爱妃。”宪宗露出疲惫的神色,晏长倾墨色的眸心变得浓烈。

秋贵妃继续说道:“陛下,事已至此,杀了沈知意也无济于事,依照臣妾看……”她瞄着晏长倾,“既然长安神探来了,不如让长安神探在天亮前找回功臣画像,只要找回功臣画像,藏在暗处的歹人也会露出马脚,陛下再一网打尽,岂不更好?如果长安神探在天亮前找不回功臣画像,那长安神探的名号,平日里陛下的夸奖——”她故意扬起绣着秋海棠花的帕子掩住口鼻。

“陛下——”陈太傅深知她的用意,他为晏长倾捏了一把汗。

宪宗大手一挥:“爱妃所言极是,能者应当在危急时刻为朕解忧,晏长倾要担得起朕亲口御封的长安神探的名号。着晏长倾在天亮前找回功臣画像,否则……”他幽深地盯着晏长倾和陈太傅,锋锐的目光里透着浓郁的杀气和帝王的威严。

距离天亮不足两个时辰,陈太傅的脸色黯淡,沈知意的眸心透着惊喜和希望。晏长倾则拱起双手:“草民会竭尽全力找寻功臣画像。不过,草民需要一个帮手。”他故意放缓了语调,“沈知意是最好的人选。她如果能够帮助草民在天亮前找回功臣画像,便可将功抵过,不负皇恩。”沈知意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晏长倾丝毫没有留情面地瞪了回去。

“准了!”宪宗怎能顾及一个宫女的生死,他要的是结果。他被秋贵妃搀扶到小暖阁里休息。凌烟阁的二楼只剩下互相怒瞪的沈知意和晏长倾,还有二十四幅空白的画卷和飞快流动的沙漏。

细细的沙漏在无情地流逝,沙沙的声音让沈知意想起娘亲筛豆面的情景,那是幼年最真切的记忆!张公公的临终言让她觉醒,双亲的死另有玄机,她要找出真相。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忍不住地质问。

“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晏长倾依次在二十四幅空画卷前驻足停留。

受了一肚子委屈的沈知意终于爆发:“你为什么不承认来过凌烟阁?为什么说我才见过功臣画像的最后一人?为什么要拉上我一起死?”

晏长倾又重新走到第一幅空画卷前:“我为什么要承认来过凌烟阁?难道你不是见过功臣画像的最后一人?还有——”他转过身,直视沈知意的双眸,“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死!”

沈知意在他的黑眸里看到无数蠕动的墨点,那些墨点粘在一张盘根错节的蜘蛛网上,充满了戾气。这就是半面桃花,半面阎王的长安神探?

“我不想死。”她坚定地说出心里话。

“哦?”晏长倾缓缓地贴近她,暧昧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的发髻,她的脸颊,脖颈,襦裙,手腕。

沈知意感觉到轻柔暖暖的热气萦绕在鼻息,她的脸有些烫,不敢直视他,她下意识地想躲开他,他已经离开了她。

“天宫飞九仙,今夜子时是月亮最圆的时刻。”晏长倾的嘴角扬起玩味的笑意,“佳人有约,你当然不想死。”

他怎么知道九仙门的相约,他会读心?沈知意心惊。

晏长倾勾唇冷语:“今夜条风寒,折腾了这么久,你身上依然有浓郁的香气。你并没有佩戴香囊,你的脸上也没有香粉的厚重痕迹。香气来源你的头发和襦裙。你在沐浴的水里加了香料,襦裙也熏过香。你一个小小的凌烟阁女官,怎么会有如此贵重的香料?只能是他人所送。而今夜的祭祀准备仓促,若无私心,你怎会有时间,有精力地装扮自己?自古女子为悦己者容,这其中的深意,倒也有些情趣。”

沈知意被戳中心事,脸颊微微泛红,不解:“你怎么知道是九仙门?”

晏长倾语调微挑:“今夜祭祀,臣子皆在神策军把持的九仙门进出,人杂混乱,不正是赏月约会的好地方?”

“你到底想怎么样?”沈知意心慌意乱。

晏长倾恢复冰冷的脸颊,端起衣袖,一语双关:“要想活着赴约,就随我一起找回功臣画像,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要殃及无辜!”他分别指向两幅空画卷,“你仔细看,这两幅画有何不同?”

沈知意迟疑地走了过去,第二幅画卷上干净如一,第一幅空画卷上有浅浅的痕迹,从痕迹的轮廓上看,正是功臣的真身。她大声惊呼:“褪色?”

“对,就是褪色。”晏长倾语调微凉地应道,“贼人的手法很简单,他用了不可思议的手段令二十四幅画卷上的功臣画像褪色,消失,但是画卷上还是留下了痕迹。赵国公、莱国公、郑国公身着紫袍,紫色颜料色重,空画卷上有紫袍依稀的轮廓;河间王、梁国公、宋国公身着红袍,红色颜料色轻,那几幅画卷也最为洁净。贼人这么做,就是为了应验长安城坊间的流言,以此激怒陛下,羞辱大唐。”

沈知意眸光闪闪,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怎么没有想到呢?从时辰上推断,贼人不可能逐一抹去二十四幅功臣画像,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让画像褪色消失?这可不是红手绢门的戏法。她又一次仔细回忆祭祀中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晏长倾则推开了二楼通往一楼正厅的暗门。不一会儿,他拿着月白的帕子走了回来,丝滑的绸缎帕子上沾着像黄土一样的粉末。

“你去火盆里找相同的东西。”他将帕子递给沈知意,微冷的指尖划过她温热的掌心,没有一丝温度和情感。

沈知意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自信,她迟疑地接过帕子,拿起夹炭的火钳,分别在四个泛着火虫的火盆里翻腾,黑色的灰烬里果然藏着许多碎小的黄石块。

晏长倾蹙着狭长的眉:“如果我没有猜错,楼下的火盆里也有同样的黄石块。”

“黄石块能燃烧?”沈知意提出质疑。

晏长倾提点:“燃烧的是木炭。宫中所用木炭都是红萝炭,红萝炭易燃,少烟,因为红萝炭是空心的。”

沈知意诧异:“你的意思是贼人将黄石块塞进红萝炭里?”

“你还记得祭祀开始时的黄色烟雾吗?”晏长倾眯着眼,回想着在丹凤门前看到的情景。

沈知意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晏长倾为什么一直盯着火盆,他早就已经知道贼人让功臣画像消失的手法,是烟雾!是黄石块燃烧发出的烟雾让功臣画像褪色,消失。这些黄石块就是他曾经说过的……

“是川地的硫石。”晏长倾笃定地解释,“古籍记载硫石有熏白的神奇作用,以川地的硫石最为出名,而且发现硫石的地方,多有金石。所以,硫石在街坊间并不多见,寻常百姓也不认识硫石。”

他和他说了相同的话,她想到今晚的相约,他一定还在等她,她不能让他担心。如此精炼的硫石,精巧的法子,是张公公?还是让司天监幕后诈尸的人?

“是司天监!”晏长倾一语惊人。

“司天监?”沈知意再次震惊,如果真是司天监做的,岂不成了死结?

晏长倾拂过腰间的铜镜:“我在楼下看到司天监的袖口沾满了香灰,香灰的位置很特别,在袖口的外沿和手腕处。如果他是在祭祀时不小心沾到香灰,香灰应该沾在袖口的中线和内沿,不会延伸到手腕之上。只有一种可能才能弄脏袖口的外沿,那就是他用袖口擦拭过脏东西。”他看向沈知意手中的帕子,“司天监在用香灰掩盖木炭和硫石的污渍。他利用今晚祭祀的机会将藏有硫石的木炭带进凌烟阁。他并不知晓张公公布下的陷阱和机关重重的危机,反而另藏祸心。他为了节省时间,尽早让藏有硫石的木炭放在火盆里燃烧,没有走通往二楼的楼梯,走了暗门。宫里的人都以为暗门是凌烟阁的秘密,殊不知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暗门里光线昏暗,司天监不小心弄掉一块木炭,木炭摔成两截,露出硫石。他慌乱地捡起木炭和硫石,用袖口擦拭地上的污渍,弄脏了袖口的外沿,他做贼心虚,便用香灰故意掩盖污渍。这块帕子和暗门里残留的痕迹就是最好的证据。”

沈知意安静地听着他的推断,试图从他的话语中找出漏洞,她仔细推敲了一遍又一遍,推翻的都是自己的臆想。她不得不承认犯下滔天罪行的人正是暴亡的司天监,长安神探果然名不虚传,表面岿然不动,却已洞察天机。

真的是司天监,司天监为什么要这么做?张公公是淮西节度使的人,司天监又是谁的人?今夜的祭祀还藏着多少的祸事?有多少藏在暗处的鬼魅?还有多少无辜的人会枉送性命?沈知意孤独地站在空白的画卷前,她仿佛被困在漆黑的森林,每一条路看似通往光明的路,都是通往死亡的地狱。

她无声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也在无声地注视着她,两人的耳边只有飞速流逝的沙漏声,金黄的流沙既是无上的皇权,也是夺命的符咒,这时距离天亮不足半个时辰。

晏长倾找到了功臣画像褪色、消失的秘密,挖出了司天监,却无法还原功臣画像。即使用最笨方法,他的手再快,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完二十四幅功臣画像,更不可能达到阎右相的风骨。

藏画的司天监死了,没人知道他接下来的计划,这是凡人无法解开的死结!吹着寒烈的冷风,沈知意开始颤抖,她刻意地抚摸着衣袖里的暗囊,复杂纷乱的祸事包裹着无数的秘密,牵扯到无数的人,似乎也包括她的……这条线索告诉晏长倾吗?她反复犹豫,辗转,甚至将自己推到磨盘上碾压,当剥离身躯,看到逃离的灵魂时,她放下了抚摸暗囊的手,选择了放弃,因为她和他之间隔着长安城的距离!

晏长倾站立在窗前,反复摩挲着掌心杂乱的纹络,宛如一棵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苍松,他的根扎在坚硬的石缝,吸吮着凝聚在黑暗里的甘露。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站在悬崖上,命悬一线了。自从他踏进长安城,每个日夜都在算计、筹谋中度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双手沾满鲜红的血,哪怕当了一次又一次的恶人,他也要选择自己活着。他知道自己在太傅府的价值,也知道长安神探这个名号的分量,他不仅要活着,更要活得好,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你知道从高处跳下去,是什么感觉吗?”他盯着沈知意闪烁的黑眸。

“坠、落!”沈知意咬着唇,她似乎嗅到血的腥气。

“也是飞翔!”晏长倾忽然张开双臂,朱红色的长袍衬托出他纤长健硕的身体,宛如翱翔九天的大鹏,又宛如一团炽热的烈焰,他的眼底蠕动着无尽的希望。

“飞翔?”沈知意幽暗的眸心被他的自信点亮,又失落地熄灭,“我没有翅膀。”

“翅膀在心!”晏长倾席地而坐,从腰间解下小铜镜和绣着兰竹的荷包,从荷包里取出一颗磨得光滑的小贝片,捏在泛白的指间,“把今晚祭祀发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说给我听。”他将小贝片摆在铜镜背面的中心,遮挡住烛光下细小的光环,这是一面做工精巧的透光镜。

沈知意好奇地盯着铜镜和小贝片,仔细回忆着血腥的祭祀过程。晏长倾谨慎地摆下一颗又一颗小贝片,直到铜镜背后出现一副神秘的星图时,两人都停了下来。

沈知意早就听闻晏长倾是射覆高手,没想到他将射覆巧妙地运用到查案中,铜镜背后的每一颗小贝片都代表司天监曾经走过的地方。因为她当时守在外面,只能讲述已知的线索,而晏长倾根据她的描述,合理地推断出司天监在凌烟阁内的行动轨迹。

“他最终目的是什么?”晏长倾凌锐地盯着最后的小贝片。

沈知意细致地说道:“按照以往祭祀的经验,司天监除了私自夹带藏有硫石的红箩炭引发障眼的烟雾之外,没有不妥的地方。他如果没有被张公公害死,将会引陛下进香,祭拜功臣。然后,陛下会带领朝中重臣来楼上瞻仰功臣画像,朝中重臣还要轮番在功臣画像前静思,以取忠君报国之意。司天监和陈太傅同为三朝老臣,熟知祭祀的规矩——”

“他也熟知陛下的心。”晏长倾的眼底蠕动着密密麻麻的暗涌,“他表面上中规中矩,实则暗藏祸心。我们可以反向推断,若他未死,二十四幅功臣画像无故消失,又是一番何等的局面?”

沈知意低垂着头,若司天监未死,今夜的祭祀顺利进行,二十四幅功臣画像消失的时辰,正是朝中重臣在楼上静思的时候,岂不?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晏长倾露出满意的冷笑,他再次伸出纤长的手指,干练地夹起压在中心的小贝片,一束淡淡的光晕透镜散出,那束光还没来得及璀璨,便一闪而逝地融入明亮的烛光里。

“世间万般事,都是相同的道理,看似微妙,其实是被蒙蔽了双眼。”他缓缓将铜镜收好,站了起来,“所以,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只能用心去看。”

沈知意捂住胸口,跃动的心跳伴随着沙漏的声音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她清楚地意识到想要活着,只有陛下开恩。而要陛下开恩,必须在天亮前找回功臣画像,而要找回功臣画像,她必须要依赖他,也只能依赖他!这是他第二次提到了心,他能用飞翔的心,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晏长倾重语:“若司天监未死,祭祀顺利进行。朝中重臣在楼上轮番静思时,二十四幅功臣画像因为烟雾会消褪颜色,司天监便会对陛下进言,臣子对功臣不敬,以目前朝堂上的局势和长安城坊间的流言,陛下会如何做?”

沈知意的脑海里颤抖地闪过惨烈血腥的画面。晏长倾眯着凤眸:“前不久,韩侍郎在朝堂进谏,司天监推波助澜,引陛下暴怒。听闻是裴相爷泣血劝慰,韩侍郎才保住性命,贬为潮州刺史,可见司天监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陛下英明神武,单凭司天监一人之言怎能……”沈知意想到数日前的朝堂动荡,憋在心底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妄言谈论天子是死罪,天子是天人,不会犯错,犯错的只有怕死的和不怕死的凡人,“陛下对司天监的确不同。”

晏长倾冷漠地扫过四周,目光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陛下的确英明神武,不过,亲耳听过的,总比不过亲眼看到的。空白的画卷只是其一,我们还忽略了更重要的证据,就在那里!”

“冥龛!”沈知意惊呼,发生祸事以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搭建的临时祭台和二十四幅功臣画像上,忽略了冥龛。凌烟阁是太宗皇帝为二十四位功臣所建,因为建在皇家内宫,摆放功臣牌位有违君臣之道,故而只有在祭祀时才会供奉冥龛。她清楚地记得,冥龛是司天监在祭祀前亲手送到凌烟阁的,冥龛上蒙着红绸布,司天监利用罗盘算定方位,将冥龛放在吉位的角落里,还特别交代宫人要多生些炭火,莫要怠慢冥龛里的亡灵。既然司天监也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难道冥龛有恙?

晏长倾已经走到冥龛前,那朱红色的衣袍比冥龛上的红绸布更鲜艳耀眼,一深一浅仿若组成了一片红云的前生今世,前生的魂锁在冥龛,今世的身立在火里。他神色决然地掀开那块红绸布,沈知意屏住了呼吸。只见供奉功臣万灵的冥龛上布满数不清的裂纹,每道裂纹里都流淌着粘稠刺眼的鲜血,刺痛着人心。

“果然如此!”天依然黑着,晏长倾瞄了眼所剩无几的沙漏,语调迟缓了几分,“这是司天监特殊制作的冥龛,冥龛事先放在寒冷的地方,每个榫卯里都藏着凝固的血块,他将冥龛搬进凌烟阁,交代多加些炭火,精心制作的冥龛遇热开裂,凝固的血块融化成了血泪,世人皆信眼见为实,这等诡异的事情,谁还不信?真是天意啊!司天监利用凝固的血块装神弄鬼,殊不知暗处也藏着鬼,张公公用同样的手法杀了他。”他静默地站在窗边,修长的身影迎着墨蓝的夜色,半面是阴柔的桃花,半面是狠绝的阎王,辨不清真实容貌的他说出了最真实的话,“世上本无对错,只有胜败,和生死!”

沈知意咬着唇,任何人看到流血的冥龛都会扎心,更何况是疑心的帝王?若司天监没有遇害,二十四幅功臣画像消失和冥龛莫名开裂、流血,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让静思的臣子身首异处,甚至株连九族,司天监是想利用祭祀的机会排除朝堂上的异己?她偷看了晏长倾一眼,他是太傅府的幕僚,听闻陈太傅与司天监关系微妙,同朝为官数十载,其中的曲曲折折自然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他是要保司天监死后的清名,还是要彻底地推倒司天监?

晏长倾看出她的心思,优雅地拍过衣袍上的尘灰,嘴角晕开一道弧线,示意道:“保命要紧,九仙门的相约,更要紧!”沈知意羞涩地看向所剩无几的沙漏,天亮的晨鼓即将敲响,跌宕起伏的鼓声就是索命曲。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回二十四功臣画像?她刻意地抚摸过袖口,忐忑地推了推藏在暗囊里的小玉镜,这是她和惠娘之间的秘密,也是惠娘和司天监之间的秘密,惠娘也参与了今晚的祸事?晏长倾冷笑地看着她,没有戳穿她的心思。

沙漏里的流沙无情地流逝,两人的眼底都凝聚着流沙的暗影,在沙沙的声音中,沈知意突然相通了整件事:“是血!司天监的目的就是血溅凌烟阁,用朝臣的血还原二十四幅功臣画像。”

晏长倾抖着浓重的眉,没有丝毫惊讶,他早已推断出还原功臣画像的办法,只是时间仓促,用谁的血来完成血祭?沙漏里流沙所剩无几,明亮的琉璃瓶里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黄,他还要再做一次恶人吗?

沈知意急得乱了阵脚,陛下根本不会用人血以外的血换回功臣画像,凌烟阁的宫人是最好的祭品。她本以为自己在救他们,却无形中将他们推到更远的死亡尽头。她恳求地说道:“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来不及了。”晏长倾弹落沙漏里最后一粒黄沙,楼下的香烛也刚好燃尽。长安城坊间的晨鼓接踵而至,一声声沉闷的鼓声生生不息,沉睡的长安城在黑寂中苏醒,即将迎来明亮的冬日旭阳。

“不——”沈知意冲动地拽过他的衣袖。晏长倾故意暧昧地贴着她的小脸,淡淡地说了三个字:“钟、离、辞!”

沈知意惊愕地看着他,他不慌不忙地理顺着宽大的衣袖,将红绸布盖在冥龛上,浑身散发着寒意。他做了那么多次恶人,再做一次又如何?

楼下传来喧闹,宪宗在秋贵妃的搀扶下来到楼上,随行的还有宪宗的恩师——陈太傅。晏长倾朝陈太傅微微颌首,陈太傅的脸上流露出骄人的傲气。

“陛下……”晏长倾没有理会陷于痛苦的沈知意,径直说出还原二十四幅功臣画像的办法。他省去了司天监私藏的祸心,更是隐去了冥龛的秘密。在他看来,他领到的旨意就是找回大唐的根基——二十四幅功臣画像,剩下的都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陛下要的向来都是结果,好结果!

宪宗酣畅淋漓的笑声里渗透着帝王的威仪,那声音再次绞着沈知意的肉,钝割着她的心。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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