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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如愿以偿

牢房里散发着死亡、诡异的气息,沈知意和卢萧站在牢房昏暗的角落。宁婉和小狱卒根本看不清楚两人。两人暧昧地贴在一起。

沈知意来不及埋怨自己毛躁的行为,她紧紧握着掌心的鱼符,沉甸甸的重量和华丽的纹饰告诉她,这是金鱼符。按照本朝《大唐律》的规定,三品以上官吏才能佩戴金鱼袋,持金鱼符。卢萧是官居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应该佩戴银鱼袋,持银鱼符,为何他的银鱼袋里装着金鱼符?

卢萧的手握着很紧,沈知意无法看清金鱼符上的字迹。但是卢萧紧张的动作和砰砰的心跳让她觉察到了蹊跷,她更加握紧了掌心的金鱼符,摩挲着符上的笔画,同时,卢萧也在用力。

这是卢萧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是长安城隐藏最深的秘密。银鱼袋是他的贴身物,从未经过他人之手,(线索)他自认为是站在黄雀背后的猎户,秘事做得天衣无缝,无人察觉,没想到被沈知意拨开了秘密洞穴前的枝叶,窥一线而得天机,她到底看到了多少?

他盯着那双幽黑的眸,短短一瞬,她应该不会看到金鱼符上的字,而且,他也不能让她看到金鱼符上的字。他低下头,下颌似有似无地扫过她的额头,他闻到了淡淡的女儿香。

他自幼修身养性,安心读书,从没有和女子如此亲近过,平日的睿智、深沉似乎都被慌乱、悸动取代,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掌心泛起滑腻的热汗,阻隔着他和她的手,他甚至感觉手里握的是一团流沙,越是紧握,越是流逝,他握不住她,因为他无法掌控她,他讨厌这样的失落,却喜欢这样的僵持,也渴望这样的博弈!

“放手!”沈知意实在无法忍受死寂般的窒息,她丝毫没有感受到卢萧的异样,两人暧昧的举动在她眼里是冰冷的桎梏,她要逃生保命。从昨夜凌烟阁的血案开始,她深深意识到:活着是多么艰难的事,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选择,如何恳求,都是错的,她在皇宫时如此,走出皇宫依旧如此!

“放手!”她摇晃手臂,用两个人听到的声音。

卢萧借着她的气力同样摇晃手臂,两人的手臂在彼此的胸口晃动,划过利刃般的形状,两人的心跳都很快,一人是莫名的悸动,一人是为了保命。

沈知意强迫自己冷静,救宁婉要紧,她不能牵扯其他不必要的麻烦。金鱼符也好,银鱼符也罢,都与她无关。她打定心思,盯着卢萧:“我无冒犯少卿之意,请少卿恕罪。”她将手臂推向卢萧的胸口。

卢萧自然知晓她的心思,只是他不愿松手,他故意问:“沈姑娘何罪之有?”

沈知意淡淡地应道:“我不是故意抓坏少卿的鱼袋,鱼符是少卿的贴身符,我无意冒犯,请少卿收回。”她风淡云轻地化解了危机,巧妙地推脱了危险。

卢萧露出一抹透着寒意的微笑,沈知意松开手,精巧的金鱼符扣在两人的掌心。卢萧的手指慢慢弯曲,紧紧包裹住她的手和金鱼符。

沈知意看不懂他,她怕无法救宁婉,反倒搭上自己。宁婉入狱,她能救她,她入狱,谁又能救她呢?她不能成为钟离辞的牵绊。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朱红的身影和血流成河的凌烟阁,她的手微微颤动,无声无息地划过卢萧的心……

卢萧将金鱼符抓住,金鱼符上带着她的温度,他情不自禁地贴在她的耳边:“你要赔我一个新鱼袋。”

沈知意怔住了,卢萧已经起身,他背着手臂,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一束弥足可贵的光照进角落,分割了她和他的距离,角落里亮了起来,宁婉和小狱卒焦急地看了过去。

卢萧端着官威,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严肃地喊道:“开牢门,放人!”沈知意猛地抬起头,只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谢少卿!”她恭敬地行礼。

卢萧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看她,语调强硬地说道:“不必谢我,你既然领了圣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侦破此案,缉拿凶手,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自然清楚,此案的卷宗在大理寺的后堂。记住,不要连累大理寺!”

一阵盘旋的阴风吹得沈知意脊背发凉,她艰难地应下:“是!”卢萧缓缓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沈知意无暇和宁婉分享喜悦的泪水,她救下宁婉,就等于将自己逼到烈火的焰心,她将面对最残酷地炙烤和燃烧,稍有不慎,她将融化成灰,魂飞湮灭。她安慰了宁婉几句,便将她送出污秽的牢房,宁婉不敢回头,用低泣的哭声表达对她的感激。

沈知意也没有懈怠,送走宁婉之后,她在小狱卒的引领下,来到大理寺的后堂,这里是暗室,窗上厚厚的白绢纸将耀眼的光拦在外面,仿佛寓意隔断的罪恶。

小狱卒守在门口,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根香烛:“沈姑娘,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沈知意迟疑地点头,又是一炷香,她的命总是在一炷又一炷香间无奈地辗转、挣扎。

她转过身,后堂冷清无人,只有一排排捆着各色布条的卷宗和一盏袅袅的油灯。她细心地发现油灯碗里填满了灯油,火钳上的灯油还没有完全凝固,她推测看守后堂的官吏应该离开不久。她仰望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结案的、疑案的各式卷宗。没有目录和指引,她如何在一炷香里找出推背血案的卷宗?这是卢萧的意思?果然是心胸狭窄的人!

此时的卢萧正站在窗边,望着后堂的方向,他捏着破损的银鱼袋,微微扬起嘴角,默默地说出“沈知意”的名字。

沈知意绞尽脑汁地查找推背血案的卷宗,她穿过一排排书架,仔细看着捆绑卷宗的布条,红色布条代表结案,黑色布条代表疑案,白色布条代表死案,另外,每个卷宗上还圈点着小色,用来区别不同的案件。大理寺不同与刑部,这里的案件都是大案,要案,其中不乏谋逆造反的案件。推背血案属于大案,并非要案,属于疑案,并非死案,此案迟迟未破,应该放在醒目的位置,她首先排除了高过头顶的书架。她按照时间的排列顺序找到了摆放疑案卷宗的书架,可是她并没有找到推背血案的卷宗。

他会将卷宗放在哪里?她反复徘徊在一排排书架间。这似乎是一场射覆游戏,卷宗扣在暗处,她要准确地说出位置和缘由。她对卢萧了解甚少,钟离辞在丹凤门前的嘱咐也不太详尽,他只说卢萧出身名门,性情孤傲,形同周公瑾。她读过《三国志》,对周公瑾的经历非常清楚,她更了解钟离辞,钟离辞是饱读史书的谦谦君子,不会胡乱评价一个人的优劣,话里总会留半分言外之意,他很少以古人喻人,除非他想表达另外的心思。他将卢萧比作周公瑾,谁会是诸葛先生?她立刻想到了晏长倾。晏长倾以长安神探扬名长安城,作为大理寺少卿的卢萧如何能服气?钟离辞就是想告诉她,卢萧的对手是晏长倾!既然如此,那推背血案的卷宗?她的目光定格在结案卷宗上,她再次按照时间顺序查找,依旧一无所获。

门外,小狱卒手里的香烛已经燃去一半。沈知意不再徘徊,她站在油灯下,仰望数不尽的卷宗。如果她是卢萧,她会将对手的结案卷宗放在哪里?她忽然想到自己对付卢萧的手段。打败骄傲的人必须用他最擅长的手段,就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道理,这是惠娘教她的。卢萧视晏长倾为对手,他要打败晏长倾,便会让晏长倾倒在最擅长的手段上,晏长倾最擅长的便是射覆和查案。

沈知意重新站在第一排书架前,舍弃了时间的顺序,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继续查找,终于找到了让晏长倾扬名的卷宗——《木勺鬼脸案》,卷宗上绑着红色的布条,红色布条很长,布条的另一端绑着一卷没有名录的卷宗。她麻利地解开布条,看到了《推背血案》四个字。卢萧果然将晏长倾视为最强劲的对手。

沈知意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急忙仔细查看推背血案的卷宗,卷宗分为三卷,她不假思索地查看了最短的第二卷……

一会儿的功夫,小狱卒手里的一炷香刚好燃尽,他揉搓着掌心的香灰,推开门:“沈姑娘……”

沈知意应了一声,将卷宗重新用红色的布条捆好,她理了理襦裙,走了出去。经过茶房时,她看到了在窗前伫立的卢萧。阳光正暖,温暖的光映在他俊俏的脸上,闪过微微的红晕。她朝他默默行礼,他给了她一记警示的目光。她习惯了这种漠视,卑微地应下,眼底却蠕动着坚韧和执着。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卢萧的眼睛,在她转身的同时,他关上了窗,这时候,他才发觉热茶已经凉透,连茶炉里的炭火都快熄灭了,他将破损的银鱼袋扔进茶炉,炭火又噗地烧了起来……

“长安城的风好冷!”沈知意拢了拢肩上的包袱,在西市的小巷子里找了一家汤饼铺,要了一碗热乎乎的汤饼。汤饼铺的老板娘是一位麻利能干的妇人,她正哀声地恳求穿着官服的武侯,还不时地抹着眼泪。武侯不停地点头,说着什么。沈知意坐得远,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她吃完汤饼,将两文钱交到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妇人手里,叹息地走出汤饼铺。

此时,开午市的鼓声接连响起,东西方向各传来连绵不绝的鼓声,长安城迎来最喧嚣的时刻,主街上的店铺纷纷开门迎客。

沈知意失落地挤在熙攘的人群中,看着一张张或是喜悦,或是悲伤,或是忙碌,或是悠闲的面孔,她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人生多有不如意,失意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就好像是她脚下的这条路,听说这条路很长,可以走出长安城,走过戈壁、沙漠,一直走到西域,走出大唐,走到更远的国度。路就在脚下,只要她能一直走下去……

她会一直走下去,沈知意抬起头,迎着凛冽的风和温暖的光,面带微笑地走在集市上。她认真看过推背血案的第二卷卷宗,卷宗里的线索和证词很少,却是本案的关键。此案之所以被大理寺受理,为宪宗重视,就是因为死者的身份,死者是宪宗为永嘉公主钦点的驸马——谢安。

谢安是谢侯府的长房嫡子,谢家的家世天下人皆知。谢安容貌清秀,博学多才,人称“小潘安”。遇害当晚,他在府中设宴,长安城最显贵的公子悉数到场,钟离辞、晏长倾、云时晏也在邀请之列。宴会散后,谢安在卧房被人杀害,与他同死的是侍奉他的婢女,最令人诧异的是他和婢女也摆出了推背的姿势。谢安遇害,天子震怒。永嘉公主是宪宗最疼爱的公主,公主的婚事几乎成了朝堂的要事,好不容易定下的驸马竟然遇害?此案立刻绕过刑部,直接交予大理寺。大理寺调出长安城近来的卷宗,发现了同样的命案。她虽然没有看到第一卷卷宗,却能根据第二卷和宁婉表述的温府命案找到些蛛丝马迹。卢萧视宁婉为凶手不仅是温府婢女的指认,还因为凡是发生命案的地方,宁婉都在场。谢安遇害的那晚,宁婉和师父红手娘受邀在谢侯府表演戏法;温员外遇害的那晚,宁婉和师父红手娘也在温府表演戏法,她料定宁婉和第一卷卷宗也脱不开干系。

卢萧同意释放宁婉,还是给了她薄面的,沈知意内心苦涩。她要尽快找出真正的凶手,才能彻底洗刷宁婉的嫌疑,否则,宁婉随时都会二次入狱,卢萧不会再轻易放人。此案最关键的疑点是死者为什么会在临死时摆出推背的姿势?按照谢安和婢女的姿势来看,凶案现场应该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凶手为何对推背情有独钟?

推背本是极为普通的动作,和拍肩、拱手没什么区别,但是自从李淳风和袁天罡合著奇书《推背图》之后,推背就变得不同寻常了。传说太宗为推算大唐国运,命火山令——李淳风和袁天罡推卦。李淳风用周易八卦进行推算,一直推算到大唐之后千年的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天机不可泄露。”他才停止推算,这本奇书便得名《推背图》,推背的动作也就成了最神秘的姿势。

推背血案中的死者都以推背姿势遇害,难道凶手熟读《推背图》,精通阴阳?她立刻想到了晏长倾。

晏长倾精通射覆,熟知阴阳,放眼整个长安城,谁能比他更懂《推背图》?而且他还去过谢府,他还是卢萧的对手,她有理由相信,他也在暗中调查此案。

沈知意分别和卢萧、晏长倾交过手,她明白一个道理。卢萧为世家公子,官拜大理寺少卿,他不用任何理由都可以将她碾碎。而晏长倾不同,他是寒门幕僚,无官无职,他要凭借见光或是不见光的手段才能达到目的。两人都是难得的英才,所经历的、付出的、得到的都不尽相同,想要相同的结果,选择的路便截然不同。她权衡了两者的厉害关系,不得不低头承认,她需要晏长倾的帮助,她望向远处干枯的榆树枝……

此时的晏长倾刚从太傅府出来,他没有回位于辅兴坊的家,而是转到长安城最荒凉的角落,这里隶属万年县。长安城以南北朱雀大街为界,以西五十四坊为长安县,以东五十四坊为万年县。这里也曾经热闹喧嚣,却因朝堂的几次动乱,变得荒凉。那些昔日出逃的百姓大多客死他乡,临死前也没有回到念念不忘的长安城!

晏长倾绕过一间间空置败落的宅院,将马车停在巷口,他下了车,茂密的榆树和萧瑟的风景挡住了他的身影。他沿着一条铺就石子的路前行,来到一处隐在秘处的寺院。寺院很小,只剩下半间残缺的大雄宝殿和后院的三间禅房。寺院几乎无人,只有一位孱弱的僧人,靠着时有时无的香火度日。

晏长倾熟练地点燃三根香烛,恭敬地奉在佛主面前。他顺着缓慢有节奏的木鱼声来到后院,木鱼声停了下来,孱弱的僧人拄着木杖,与他无声地擦肩而过。他缓步走进一间禅房,推开禅房的暗门。

暗室里一灯如豆,墙壁上凿满了一格一格的龛,每个龛里都供奉着牌位。牌位上的字迹已经斑驳不堪,有些被老鼠啃成木屑,有些被厚厚的灰尘蒙住了字迹,没人记得死者的名字。不过,墙壁左侧的一格龛特别醒目,龛里供奉着一个裹有红布的牌位。

晏长倾跪在那格龛下,点燃了案上的安神香。浓郁的香气缓缓地充盈了小小的暗室,唤醒了龛里所有的亡魂。那些被时间、被亲人、被仇敌、被长安城忘记的亡魂躲在狭窄的龛里,贪婪地吸吮着迷惑心智的香气,内心的仇恨无限膨胀,它们冷漠怨恨地盯着团雾里的人。

晏长倾解下腰间的铜镜,重复地落下一颗颗带有使命的小贝片……

一个时辰前,他送云时晏回了府,去了太傅府。陈太傅在等他,等他解释凌烟阁的事情,等他去完成宪宗的旨意。陈太傅不愧是三朝老臣,他早就知道他去过凌烟阁,沈知意没有说谎。他故意在宪宗面前为他说话,是不想惹火上身,更不想失去得力的臂膀。

晏长倾在那间密谋过无数阴谋的书房里,亲口承认了陈太傅的质问,并解释他去凌烟阁的目的就是为了瞻仰功臣画像。

“长倾孤傲,自命不凡,自古英雄惜英雄,长倾自认自己也是英雄,英雄拜英雄,也是一段佳话!”

“好一个英雄惜英雄,英雄拜英雄。凌烟阁的功臣,都是乱世中的开国英雄,不知长倾想做怎样的英雄?”陈太傅紧紧盯着晏长倾的双眼。

晏长倾不卑不亢地应下,轻描淡写地说道:“如今是大唐盛世,开国英雄怕是不成了,做一个守护盛世的长安英雄也很威风。”

“哈哈,哈哈……”陈太傅的笑声掩盖了窗外的风声。

晏长倾在那透着寒意的笑声里听到了讥讽和不屑,他刻意地朝书房后的小卧看了一眼,闪亮的珍珠珠帘朝风的对面摆动。

随后,陈太傅收起笑声,他拿出了一道宪宗的密旨,这是晏长倾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他蛰伏多时的转机。

他和死里逃生的沈知意找回二十四幅功臣画像,鲜红的血洒在画卷的瞬间,怎能不刺痛帝王的眼,扎了帝王的心?

宪宗也有秘密,自从他登基以来,每次祭拜凌烟阁都会出现匪夷所思的祸事,那些冤死的亡魂不时地扰乱他的心智,引他陷入可怕的梦魇。他最信任的臣子——司天监,最信任的奴仆——张公公,都将杀人的利刃对准他的胸膛,他还能相信谁?如若昨夜的凌烟阁,死去的不是卑微的宫人,谁的血才能祭拜功臣?

他还记得身为皇子时,陈太傅教授他的话:“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君,一种是臣,君是君,臣是臣,君在臣上,臣在君下,身为君,不需要任何理由,容不得任何情感。”他用心读书,在陈太傅的扶植下,扫清了阻碍他成为君的人,包括亲兄手足,朝堂仇敌,他终于成为了君。陈太傅也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利和荣耀。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微妙,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同心。陈太傅是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他也只能将秘密的任务交给陈太傅。

晏长倾看着密旨上工整的字体,收起御赐的金牌,朝着大明宫的方向行下了君臣大礼。

陈太傅眯着眸:“陛下要你在一年之内找出藏在司天监背后的人,将他背后的势力一网打尽。必要时,你可以用御赐金牌去找左、右神策军护军调任神策军,关于你的官职,圣旨会下到你的府上。”

“谢陛下信任,谢太傅举荐。”晏长倾恭敬地叉起双手,“长倾凡事必会向太傅禀告,找太傅商议。”

陈太傅非常满意他的态度:“长安城百姓皆知,满朝堂的官吏也皆知,你是我府上的幕僚,你得到陛下的信任,也不枉我的栽培。记住,长安城是个神奇的地方,能让你一步登天,万丈荣光;也能让你一落千丈,粉身碎骨。”

“长倾谨记太傅教诲!”晏长倾挺直腰身,拜别离去。他走后,从书房后的小卧里走出一位衣着华丽光鲜的公子。

“父亲大人,何必为有野心的人做衣裳。”

陈太傅从琉璃盘里拾起一颗挂着水珠的葡萄,咬在唇边:“有野心的人才有可用之处。”他将葡萄咬在唇边,鲜美多汁的味道回荡的唇齿间,刺激他的味蕾,让他回到了十多年前。线索:像,真是太像了,晏长倾的背影像极了那位消失多年的故人,他还记得他们一起品尝葡萄、开怀畅饮时的情景……

暗室内的晏长倾停止了回忆,香烛燃得正旺,浓郁的气息越来越烈,团雾也越聚越多,他甚至看不清眼前的龛,恍惚间,暗室里出现了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

“恭喜你,如愿以偿!”

晏长倾睁开双眸,他企图用犀利的目光穿透龛墙,逮到那缕无根的魂:“你让我去凌烟阁,就是为了救沈知意?”他入宫的前一日,正是那缕无根的魂让他去凌烟阁,他不想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不知从某格龛里传出深幽的声音。

“你为何要救她?”暗室内烟雾缭绕,晏长倾已经看不清铜镜,但是凭借多年的习惯,他依然精准地捡起压在铜镜中央的那颗小贝片,“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在帮你完成未了的心事。”

“帮我?”晏长倾迟疑地顿住了,僵硬的手臂停在半空,似乎对准了某格龛,又似乎对准自己,“我要寻的人在哪里?”

“长安城是个充满秘密的地方,从大明宫的宫女,平康坊的胡女,到兴化坊的贵女;从皇家的公主,寻常人家的百姓,浪迹天涯的卖艺人,看似简单,实则背后的关系千丝万缕。落在凌烟阁上歇脚的雀鸟刚刚啄食过灞河上飘扬的柳絮。你要找的人或许就在身边,你一直无法与她相遇;又或许她成了你的对手,你们在互相设计陷害。沈知意有她的命数,她会帮助你寻人。”

晏长倾缓缓放下手臂,沈知意会帮助他?他的眼底蠕动着隐隐的暗芒。

“辅兴坊又要兴旺了。”一声感叹的话音划过,暗室内的烟雾开始逐渐消散。晏长倾收起铜镜,对着蒙裹红布的牌位深深一躬,他转过身。一格格龛仿佛是鬼魅的眼睛,狠狠地戳着他的脊背,直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长倾走出寺院,又一次与孱弱的僧人擦肩而过,他看着远处的树梢,加快了脚步,他要赶在夜禁前回到辅兴坊。

辅兴坊紧挨着太极宫,他是辅兴坊唯一无权无势的人。这座宅院是他与宪宗射覆,从宪宗手中赢来的,据说是前朝哪位罪臣充公的宅院,当然长安城的各家公子也出了力。宅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绢一帘,包括喝茶的盏,吃饭的碗,连套马车的麻绳,阍室的几案都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射覆游戏中赢来的。连西市街头的说书人都说:“如果给长安神探机会,他会赢下半个长安城。”

有多少人羡慕得红了眼,但是他全然不在乎,他就是要这般嚣张,他要让所有人看到他的价值,哪怕是利用他的价值!即使他是别人手中杀人的刀,他也是最锋利,最无情的。

他坐在冷清的马车上,挑开帷帘,晃眼的光温暖了他的眸。街上的人群已经悉数散去,胡商正忙着收摊关门,他们的脸上也挂着夕阳的余晖,明亮中透着无奈的落寞。如若将大唐的盛世比喻成长安城的一天,清晨的晨曦和傍晚的落日同属盛世。不同的是晨曦带给人无限的希望,而落日后却是漫漫长夜。不早不晚,他恰巧赶上了落日的大唐盛世。

“长安城的风好冷!”他默默地放下帷帘,揉搓着冰冷的手,他开始闭目养神,跳跃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沈知意,意料之外的沈、知、意……

辅兴坊的巷口人头攒动,熙攘的人群将晏府团团围住,他们都是辅兴坊的老户,辅兴坊好久没有如此热闹了。沈知意被挤到最前面,她惊讶地盯着连眉毛里都含着笑意的袁公公,袁公公写一手的好字,是陛下的正字,他出宫只有一件事——宣旨!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陛下要重用晏长倾?

不远处传来一记悠长的吁声,晏长倾的马车到了。袁公公从金吾卫的手中接过圣旨。晏长倾跪接圣旨,他如愿以偿地得到连状元郎都得不到的官职,他却没有一丝窃喜和惊讶。

袁公公行下叉手礼:“恭喜晏县丞!”晏长倾无声地还礼,私下塞给他一块从谢安手里赢来的玉佩。袁公公感受着古玉的温润、细滑,他会意地又说了一声:“晏县丞前途无量!”晏长倾微微颌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预料之中,陛下擢升他为长安县县丞。

在场的人都知道,晏长倾没有世家公子的显赫身世,没有经过秋试,更没有经过吏部的守选,能够得到长安县丞的职位,只能是天子的圣意。《大唐律》里规定,大唐为州县制。州的长官为刺史,县为县令,下设县丞。县丞是从七品下的小官,列于县令之后。太宗朝统计,大唐有三百余个州(府)、一千五百余县,县丞的官职微不足道,属于没有实权的散官。但是长安为天子脚下,长安县和万年县的官吏紧邻台阁,是天底下品级最低,实权最高,最受朝堂重视的官职。长安神探果然名不虚传!

天色渐晚,看热闹的人群在夜禁的鼓声中散去,袁公公在金吾卫的护送下也离开了辅兴坊,晏府的门前只剩下沈知意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这才意识到长安夜禁的可怕,她已经无路可去,随时都有被武侯捉走的可能。

晏长倾背对着她,将明黄的圣旨背在身后,他用自嘲的口吻说道:“原来,我是沈姑娘在长安城唯一的朋友。”

沈知意愣愣地看着他,那道明黄的圣旨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这就是他和她的区别,也是她不及他之处。他总能如愿地得到想得到的一切,就好比这道圣旨,长安县县丞的职位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官吏,有了县丞的身份,他查案也好,为陈太傅做事也罢,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她呢?她得到的只是一道尴尬又威严的口谕,让她寸步难行,四处树敌,她连去崇仁坊找家客舍投宿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没有代表身份的手实。与其被武侯捉住,挖出她的身份被卢萧笑话,不如找晏长倾碰碰运气。

“我是来恭喜你的。”她跟着他,谨慎地走入了气派华丽的晏府。晏长倾的手抖了一下,嘴角露出淡淡的苦笑。

沈知意跟着他来到正堂,正堂没有南墙,只有几根朱红色的柱子。正堂的中央摆放着一架紫檀屏风,屏风上是宫廷仕女的赏花夹缬,夹缬花样惟妙惟肖、灵动优美,题跋处清晰地印着景院的印,景院是越州长史周舫的字号,此人最擅长绘画仕女图,深得后宫嫔妃喜爱。屏风上的赏花夹缬如此逼真,显然是按照原画临摹制成,这架屏风足以万文钱。

贵重的紫檀屏风前摆放了一张大坐床,两侧分别是小坐床,坐床上铺着柔软的茵褥,配有几案。晏长倾走入屏风后的小卧,换了一件宽松的绯色长袍,他慵懒地坐在大坐床上。沈知意累了一天,她默默地坐在左侧的小坐床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晏长倾又拿出了铜镜和小贝片,沈知意心事重重地喝着暖茶。

许久,沈知意开了口:“我已经将宁婉救出大理寺的死牢。”

晏长倾没有抬头:“钟离辞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活不到今日。”沈知意震惊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是钟离辞帮助了她?

晏长倾落下最后一颗小贝片:“论查案,我是长安神探。论学识,钟离辞才是长安大儒。卢萧自命不凡,总以世家公子自居,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不仅会败下阵,还会误入歧途。推背血案疑点重重,将宁婉视为凶手,证据不足,根据《疏议》的宗旨——疑罪从无,你当然会在钟离辞的指点下救出宁婉。”他抬头,看着沈知意,“恐怕,他指点你的,不只这些。譬如卢萧,譬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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