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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合作合谋

正堂的角落里燃烧着通红的炭火,香炉里泛着袅袅的清香,轻薄的帷幔闪耀着点点金光,夜沉寂得让人忘记了紧张、彷徨和苦难。沈知意似乎回到了幼年的家,在同样的正堂里,她依偎在娘亲的怀里撒娇,父亲慈爱地看着她们,擦拭着锋利的匕首。

这样的情景只保留在美丽的梦里,每隔几天,她都会在冰冷的夜重温梦的温暖。她思念亲人,渴望逝去的美好。只可惜这样的渴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求。她强忍着内心的悲恸,看向晏长倾,收回柔弱,固执地反击:“钟离辞是谦谦君子,他才不会在背后说人,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县丞只是散官,并无实权,长安县有县令坐镇,你得的是有名无实的官职,和我得到的口谕没什么区别。”她的话里夹杂着酸意,同时也承认自己藏了私心。

“哈哈……”晏长倾平静地看着她,俊朗的脸色泛起桃色,他的语调里少了白天里的锐气,“我以为沈姑娘和别的女子不同,还以为钟离辞独具慧眼。如今看来,沈姑娘也有妒忌之心,而且,很强。”

“你——”沈知意差点拍案而起,羞愧地说道,“我才没有。”

“没有就好!”晏长倾稳稳地接下,“大理寺的卢萧一定让你明白了自知自明的道理,在这一点上,他比我强。”他故意瞄着她,仿佛亲眼看到了她在大理寺的遭遇。

沈知意怒而不言,卢萧的确说过自知自明的话,他和卢萧果然是对手!他懂他,他亦懂他!

晏长倾熟练地挑起宽大的衣袖,扫过铜镜上的小贝片,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气不公,我和你今日的境遇,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也是等和求的不同。你是主动求来追查推背血案的机会,而我是等来的长安县县丞的官职。等和求最大的不同就是施予者的态度——陛下的态度。”

沈知意抿着唇,不安地揉搓着手指,酸涩地呢喃:“你是县令之下的县丞,别以为自己是京兆府尹了。”

晏长倾露出少有的微笑,他捡起铜镜中央的小贝片,一缕虚无飘袅的光透镜而出,在外人眼里他握紧的是小贝片,其实他是抓住了那道光:“你信命吗?”

“命?”沈知意迟疑。

“有人官拜上佐,不过是徒有虚名,有人守着九仙门,却可以日日检验一品官吏的身份。”晏长倾一板一眼地说道,“这都是命,各尽其责的命。陛下破例许我县丞一职,官职不高,手无实权,在大唐任何的州县,县丞都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偏偏在长安县例外。”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知意看着他胸有成竹的姿态,万分不解。

“你久居皇宫,不懂长安城,钟离辞也没有告诉你。”晏长倾的手在铜镜上反复挥动,他在抓捏那道光,“看来你和钟离辞交情尚浅,你还没有体会到艰辛。”沈知意瞪了他一眼。他满不在乎的话锋一转,“长安县的县令为魏河东,他的母亲久病不愈,他奔往河东探母已经半月未归,今天我路过魏府,魏府满门白绫,想来魏河东的母亲已经辞世,魏河东要请辞三年丁忧,为母守孝。陛下以仁孝治国,岂能夺情?你说,接下来的三年,长安县衙谁来坐镇?”

沈知意暗暗吃惊,长安县县令的官职虽低,却是各方势力最为在意的官职。魏河东是陛下钦点的县令,这些年,虽然没有什么政绩,长安县倒也平安无事,魏河东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所有人都知道,除非出现一个陛下更为信任的人,长安县县令才有可能易主。

而陛下封晏长倾为长安县县丞,足以见晏长倾在陛下心中的位置,姜还是老的辣,陈太傅也定是出了力。这是一举多得的好机会,魏河东丁忧守孝,让晏长倾来补缺,既保住了魏河东长安县县令的官位,也给晏长倾绝好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堵住了各方势力的嘴,长安县县令还是掌控在陛下的手里,不给朋党、藩镇任何机会。有了张公公和司天监的前车之鉴,多疑的陛下会更加小心谨慎,越是这样,晏长倾越有机会,这的确是命!

她看向满面桃花的晏长倾,从他来到长安城,屡破奇案,在街坊因射覆扬名,再到入太傅府为幕僚,成为陛下的座上宾,每一步都算得恰到好处,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完成了有些人一生也走不完的路,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他所求的事,将来所要走的路,都是藏在暗处的秘密。常人无法窥探的先机,在他这里成了射覆的游戏,水到渠成,只等他泛舟而下。她忽然觉得他是世间最可怕、最强大的对手,她不是他的对手,她要学会他的本领,变得强大,才能用他的本领给他致命的一击。她低下头,说道:“县令之下为县丞,长安县县令丁忧守孝。接下来的三年,长安县衙由你来坐镇!”

晏长倾想到陈太傅的话,密室里的话,他的眉宇间窝出几道深痕:“或许只有一年。不过一年也好,三年也罢,我都有机会。”他洒脱地松开手掌,掌心的一道横纹从大拇指的方向蔓延,生生切断了五指山,他再问,“你为何来找我?”

沈知意想到自己尴尬的境遇,犹犹豫豫道:“我,我是为了……”

“推背血案!”晏长倾说出了她没有说完的话。

“对,就是推背血案。”沈知意点头,她需要他的帮助。

“我为什么要帮你?”晏长倾猜出她的心思,傲慢地反问。

“我可以帮你打败卢萧。”沈知意低声,以她对卢萧的了解,晏长倾为长安县县丞,卢萧不会让他过得舒心得意,她没有刻意地挑拨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只是在提醒晏长倾,她和他可以结盟,她还提高语调,端出宫中女官的语气:“我奉陛下旨意调查推背血案,你是长安县县丞,必须要帮我。”

“卢萧会帮你吗?”晏长倾再问。

沈知意想到卢萧的刁难,违心地咬牙:“会,他会帮我。”

“哦?”晏长倾舒展紧皱的眉,“既然他会帮你,我自然也会帮你。云时晏也会帮你,钟离辞也会帮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沈知意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嘲讽,她反击道:“你的目光不要太狭隘,你们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长安城的百姓,在帮陛下,在帮大唐!”

晏长倾欣慰:“既然我们都为了大唐,不如精诚合作。”

“合作?”沈知意小窃喜。

晏长倾不动声色地抚摸着小贝片:“卢萧视我为对手,你也视为我对手,长安城里很多人都视我为对手。既然是对手,就要狭路相逢地较量。要了解我,熟知我的本领和手段,才能打败我。卢萧是这么想,你也这么想,对吗?”被猜中心事的沈知意哑口无言,这就是勇者间的博弈,形同武氏和上官婉儿,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偏要互相取暖,站在一处,一点一滴地消耗对方的仇恨。

“说条件吧!”沈知意紧紧盯着晏长倾的黑眸。

晏长倾非常满意她的表现:“我可以助你查推背血案,但是——”他缓缓收起一颗颗小贝片,想起暗室里的密语,做出意外的决定,“你必须留在我的身边。”

沈知意被噎住了,他要留她在身边?

晏长倾无比认真地点头:“没错,你必须留在我的身边,你虽然奉陛下口谕调查推背血案,陛下并没有许诺你任何请求,案结之后,你依然要回到凌烟阁。昨夜的凌烟阁,我们只是侥幸逃脱。以目前的形势,凌烟阁不会太平,你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更重要的是你也没有站在钟离辞身边的机会。你若留在我的身边,情形就大不同了。”

“你让我做幕佐?”沈知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在本朝入仕的途径有三种,其一是像卢萧、云时晏那般的世家公子,以家族之力举荐;其二是通过秋试,通过层层选拔,才有入仕的可能;其三是入幕。入幕等同于入仕,不仅需要才智,还需要运气。晏长倾的运气好,博来了前程。本朝最不缺的就是有才华的文人,连酒铺里的醉鬼都能说出几句风骨俱佳的诗词,幕佐的竞争异常激烈,他让她走自己的老路?

晏长倾的黑眸里蠕动着数不清的暗泽,他要在长安城站稳脚,势必要有帮手,云时晏是他的挚友,他不忍处处让他为难。外人看他如鱼得水,春风得意,只有他自己知道如履薄冰的滋味,风光无限的县丞背后是那道饱含杀戮的密旨,他又一次被逼到了悬崖边,仰望风景的人羡慕他,却没有看到他脚下松散的碎石,他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他需要一个能够并肩作战的人,沈知意是最好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更何况她能帮助他寻人。他紧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不愿意?”

“我——”沈知意踌躇,晏长倾贵为长安县县丞,招收慕佐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留在他的身边,借助他的力量,比她单打独斗要强上百倍。他说得没错,即使她找出推背血案的凶手,她依然是凌烟阁的女官,等到放行的那日,她才能出宫,那她和钟离辞?她若拥有了官职,摆脱宫人的命运,她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毕竟前朝也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她才能站在钟离辞的身边。只是,她是女子,做晏长倾的幕佐,外人会如何看她?钟离辞会如何看她?她有些难为情!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既然进了我晏府的门,哪里还有清名?”晏长倾一针见血地痛指她的处境。如今已经入夜,各个坊门前都有武侯巡视,她又没有手实,此刻,她出去,只能被送回大理寺。与其被卢萧冷嘲热讽,她会明智地选择留下。其实她还有一条路,他算定她不会去。她不会再给宁婉带来麻烦,朋友间就当如此,就像他和云时晏。

“想好了吗?是去,是留,一炷香的时间。”晏长倾顺手从几案下拈来一炷香,还没有点燃,沈知意便开了口:“一炷香的时间太久,我留!”她轻轻地拂过襦裙站了起来,接过那柱香。

她凑到银灯台前,灯光微微跃动,从灯芯传递来的热量灼烧着香烛的筋骨,香烛发出蚀骨灼心的吱吱声,散发着藏在灵魂深处的香气,她不想被一炷香禁锢,她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晏长倾沉稳地看着她,看着紫檀屏风上的影子。每个人都有影子,就像每个人的弱点。想要消除影子,只有站在烈日的冰雪下,或者躲在黑暗里,她还不懂这些。她将弱点暴露在他的面前,将自己变成紫檀屏风里的宫廷仕女。画在屏内,人在屏外,让人分不清哪里是画,哪里是人?他看着她熟练地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紫檀屏风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晏长倾望向昏暗的星空,又望向她,枯竭的心底升起不再孤独的错觉,他也站了起来:“随我去用饭。”

“好。”燃烧通红的香映红了沈知意的双眸,她知道,从此以后,她要努力地成为他的对手,直到打败他!

晏府的晚饭很简单,与晏长倾平日里张扬的做派大不相同,沈知意和晏长倾相对而坐,默默喝着鸭花汤饼,吃着清淡的青菜。府上的婢女——阿镯殷勤地布菜:“沈姑娘,今天鸭花汤饼的味道重,放了胡椒,阿凌快喝一瓮水了,你若吃不惯,下次淡些。”

沈知意微笑地点头,没有说话,她在吃饭前见过晏府的人,晏府虽大,人却不多,除了主人晏长倾,主持府内大小事务的是阿镯和阿凌。她们两人是姊弟,阿镯是姊,阿凌为弟,姊弟两人比孪生子还要像。除了她们,府上还有一名心直口快的烧火丫头——心儿,两位少言寡语的厨娘,一位叫雪娘的厨娘容貌清秀,性情也执拗,另一位叫如娘的厨娘肤色黝黑,性情也泼辣些。除了他们,平日里侍奉晏长倾最多的是车夫——夏维,夏维早年参过军,拳脚功夫了得,对养马也在行,可惜在战场上受了伤,伤了舌头,说起话来含糊不清,他极少说话,只有晏长倾能听懂他的话。

这就是奇怪的晏府,晏府的人在吃穿、用度上都是平等的,晏长倾吃什么,晏府的六名奴仆就吃什么。不过,最让沈知意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晏长倾没有侍妾,坐实了“双晏”的传闻,真是可怜了云时晏!她大口地咽下泛着辛辣味道的鸭花汤饼。

“公子,沈姑娘住在哪里?”阿镯递给沈知意一杯暖胃茶。

晏长倾优雅地放下汤勺,擦拭嘴角,说出两个字:“纱居。”

“好,我马上去准备。”阿镯兴奋地站立,弄得沈知意满头雾水。沙居,铺满黄沙的卧房?她松懈的神经又开始紧绷。晏长倾却给了她一记不屑的眼神,迈着快意的步子离去。

当她被阿镯带到纱居,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这是一间用绢纱包裹的卧房,卧房里垂落着各种颜色的绢纱,每条绢纱都熏过香,是名副其实的香居,华美的皇宫都没有纱居的清韵。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隐隐晃动的竹墙,暂时忘却了纷乱和烦忧,她拿出钟离辞修好的螺贝,放在唇边,吹出悠扬空灵的曲调……

晏长倾站在竹墙对面的卧房,悠闲地把玩着光滑的小贝片。世间事总是这般奇妙,他在一日之初,一日之末听到的是相同的曲子。她会安心留在他的身边,帮他寻人吗?他会拨开长安城的迷雾,找出当年的真相吗?

他望着竹墙上枯萎的藤蔓,从心底发出了一丝凉意。这时,他才发觉,悠扬的曲调停了,他已经站了好久……

一夜好眠,沈知意和晏长倾都睡得很踏实。当阿镯来敲门时,沈知意正在梳头,有绢纱阻挡,少去了唐突的尴尬。阿镯笑眯眯地端来了胭盒和女儿家常用的小物件儿,她微笑地说:“公子邀沈姑娘去正堂用早饭。”

“哦!”沈知意放下玉梳。她今日没有绾宫人的缓鬓双环髻,而是绾了干净利索的螺髻。她也没有穿宫装,套上了艳丽的百褶襦裙,胸前束着云纹的宽带,肩上披着柔软的帛巾。这套衣裙是娘亲提前为她准备的及笄礼物,她只在生辰那日,偷偷地在房里穿过,那日她哭成了泪人。娘亲知道她自幼喜欢艳丽的颜色,特意选了红锦红线。可是娘亲不知道,人的喜好会变,她早已不喜欢炫目的艳丽,只喜欢不入眼的淡雅。昨日,她匆忙地从宫中出来,只带了换洗的小衣和这套衣裙。既然要查案,宫人的身份会有所牵绊,她便换上这套衣裙,希望娘亲保佑她,尽快缉拿凶手,走出困境,查出别无道的真相。她缓缓走出飘渺的层层绢纱。

在外等候的阿镯看到她,狭长的眼睛里瞬间跃动起一团火,往日的艳色是公子,今日是沈姑娘,她高兴地哼着听不懂的小调儿,去厨房张罗早饭,看来府上要办喜事了。

不知情的沈知意怔怔地站在门口,看向对面的竹墙,她惊讶地发现,纱居和晏长倾居住的竹苑竟然是同一个院落,都位于正堂之后,只不过被竹墙分离。如若没有这道竹墙,纱居和竹苑便为一体。有了竹墙,便只能两两相望,也拉远了纱居和竹苑的距离。她要去竹苑,必须要经过曲折的回廊,绕到正堂,才能到竹苑。所以,纱居看似和竹苑很近,其实相隔甚远。这就是他的用意吗?他是在告诉她,即使做了他的慕佐,两人也是远隔千里的路人?她迟疑地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来到温暖融融的正堂。

晏长倾正安坐在大坐床上看书,两人见到彼此,双眸都透出一闪而过的惊讶。沈知意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晏长倾朝她微微点头。他今天没有穿艳丽的朱红袍,换成了深青色的官袍,腰间束着八块白玉的鑰带,头上还戴着圆顶的进贤梁冠,这是县丞的官袍,一夜之间,他不再是民,成为了大唐的官吏。他挑起宽大的广袖,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想到,你也喜欢朱红色。”

沈知意没有理会他的话,女儿家喜欢朱红色有什么稀奇?宁婉也喜欢。她沉默地吃着喧腾腾的七返膏(类似花卷),细细回味着软糯的味道。以往在宫里吃的七返膏是甜的,她问过尚食局的宫人,宫人说七返膏里加了婆罗门人的蔗糖,蔗糖是从像竹子一样的木棍里压出来的,非常珍贵。但是她不喜甜甜的味道,她总是固执地认为七返膏就是七返膏的味道,加了蔗糖,反倒失去了最初的味道。晏长倾的为人虽然讨厌,她住在纱居也是形势所迫,唯一安慰的就是晏府的伙食,她又拿起一个七返膏。

晏长倾见她不语,知趣的没有再问,他也拿起一个七返膏。半个时辰后,阿镯麻利地撤下了几案上的空盘,换上热茶,正堂顿时茶香四溢。

沈知意微微晃动茶碗,低沉地问道:“今日不去长安县的县衙吗?”

晏长倾随手拿来一个茶盖,敏捷地将茶盖倒扣在几案上,反问:“你猜里面是什么?”

沈知意皱眉,无奈地回想刚刚看到的一切,说了一个字:“空!”

晏长倾眯着双眸:“你确定?”

“确定!”小小的茶盖里能藏什么东西?沈知意确定地点头。

晏长倾快速地掀开茶盖,沈知意睁大了眼睛,里面竟然藏着一颗光滑的小贝片。她明明看到茶盖是空的,那颗小贝片莫非是?她看着他颀长的手指,恼火地说道:“原来你也红手娘的徒弟。”

晏长倾摇头,孤傲道:“你只看到几案,却没有看到茶盖的里面。我是想告诉你,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就比如我和你目前的处境。”他看着惊讶的沈知意,自嘲地说道,“我是县丞,并非县令。长安县的县令依然是魏河东,我若坐镇县衙,主簿、录事、佐史如何行事?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沈知意哑口无言,他说得没错,一朝天子一朝臣,放在小小的县衙也是如此。魏河东深得陛下信任,县衙的主簿、录事、佐史也定以他为尊。晏长倾的县丞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空有县令的权势,他若坐镇县衙,会惹得每个人都尴尬。可是不去县衙,他又如何担得住县令的职责?

晏长倾看出她的疑惑,坚定地说:“等。”

“那推背血案?”沈知意担忧,什么事都能等,推背血案不能等。按照昨夜达成的共识,他会帮她查明此案,她也会帮他坐稳县丞的位置。他不去县衙,就去大理寺,她的话还没脱口。

晏长倾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吩咐的口吻:“你去大理寺将推背血案的卷宗借出来,我们就在这里查案。”

“借卷宗?”沈知意激动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卢萧他——”

“借卷宗一来是查案,二来是向他表明态度。”晏长倾的眸心升起一团浓雾,他吹了吹热茶,流露出一抹阴柔的笑,“卢萧与我私怨极深,他必会将此案的卷宗放在很重要的地方,不会轻易让你看,更不会轻易借给你。可是——”他收起嘴角的笑意,“可是你是我的幕佐,自然会有办法。”

“你——”沈知意气愤地站立。

“我?”晏长倾锐利地迎上她艳丽的倩影,“我在帮你。”

沈知意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法改变的执着,她只能无奈地应下:“好,我去借卷宗。”

晏长倾随手捡起书卷,凝神道:“我等你!”

“嗯。”暗淡的天边卷起一层层厚重的云,炙热的光被掩在暗处,沈知意站在门口,单薄的朱红点亮了天地间的晦涩。

晏长倾看着她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多少次,他冒着风雪而出,满身狼藉而归,他的手上沾满了染血的尘土,他只能用朱红掩盖朱红的罪恶。今日,他褪去那身朱红,她竟穿回了那身朱红,这是天意吗?他和她是轮回路上的同路人。他和她都在寻找逝去的人,逝去的事,逝去的案。他转向紫檀屏风,安静地看着优美的宫廷仕女图,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抹鲜活的影子,他要在虚幻的画里找寻真实!他低着头:“午时前回来,午时后,会下雪。”

“知道了。”沈知意没有听出话外的关切,她一直在想借卷宗的各种对策和理由。等到了大理寺,她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悻悻地站在茶室门口,同时吸引了两位男子的目光,钟离辞竟然也在。

今日的钟离辞与昨日大不相同,他头上顶着三梁进贤冠,身穿深紫色的官袍,腰间束着十三块黄玉的金带,金带上系着金鱼袋,铊尾上还拓了一只灵秀的小吉兽。这是一品侯爵的装扮,他袭了祖上的荣耀。他和卢萧正在详谈朝堂上的公务,卢萧穿着深绯色的官袍,腰间却没有佩戴银鱼袋。两人谈话的语调缓慢,目光都不时地瞄向门口,似乎都藏了心事。直到沈知意的出现,那抹艳丽的身影,为沉闷的茶室添了几分勃然的生气。

这是沈知意第一次在钟离辞面前穿艳丽的衣裙,她清秀的脸颊上泛起羞涩的红晕,心底却充满了胆怯。钟离辞依旧那般风淡云轻,他抖了抖官袍,用云纹的下摆挡住云头翘履,他骨子里透着风雅,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沈知意的心。沈知意安静地看着他,他同样安静地看着沈知意:“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知意执拗地走了进来,羞赧地弯下柳腰:“钟公子。”

卢萧的眸心映着诧异,他不解地问道:“你们,认识?”

钟离辞含笑地看着沈知意,语调柔和地应道:“我和沈姑娘是宫中的旧友。”他的目光很平和,像涓涓细流荡漾在沈知意的心海。沈知意有些忐忑不安,甚至心神不宁,她不知道如何对他解释与晏长倾的关系?还有她住进晏府的唐突?

她哪里知道,长安城没有秘密。晏长倾贵为长安县县丞,她夜宿晏府的消息已经传遍长安城,她的命运已经和晏长倾捆绑在一起,所有人都在等待推背血案的消息,钟离辞也在等待,不同的是,他在等人,他在等沈知意,他在意的只有沈知意!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思念的心蚕食着他的理智。天还没亮,他便准备妥当,他要见她,哪怕只见一眼。他来到了大理寺,没有去晏府,他不想让她为难,他也不在乎所谓的清名,他只在乎她!此刻,他终于见到她,她站在他的眼前,她的身后是厚厚的云层。她似乎离他很近,她似乎又远隔千里。

“知意,知意!”他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她的名字。

“我,我——”沈知意不知所云,明媚的眸心泛起氤氲的雾气。

卢萧丝毫没有感受到两人暧昧的气息,他反而高傲地端起茶碗:“沈姑娘真是好运气,能够成为钟兄的旧友。”他的语调里渗透着愤怒,他没有生钟离辞的气,他也不会生钟离辞的气,他在意的是对手——晏长倾。他气愤晏长倾白捡了县丞的肥缺,他更气愤沈知意竟然夜宿晏府。她为何不折返回大理寺求他,他才不会像晏长倾那般龌蹉,留她在府邸居住,他会让她住在长安城最尊贵的驿站,最舒适的客舍,她为何不来求他?

沈知意的眼里只有钟离辞,其他人再无法入她的眼,他怎么会来?他身份尊贵,很少参与朝中事,为何会穿着官袍来大理寺?她想到昨日在丹凤门前他对她说过的话,不禁心头一暖。他是为她而来,他怕她受挫,怕她受苦,怕她受委屈,才会以公事的身份前来。卢萧再狂妄,也会顾及钟侯府的面子,不会让她难堪,他是为了她啊!

沈知意的双眸渐渐湿润,她转过身,用手掩鼻咳了一声,顺手拭去眼角的泪痕。他能为她做不喜的事,她为何不能为他做不喜的事?

“谢谢钟公子,还记得我。”她挤出浅浅的微笑。

钟离辞端起茶壶,烫过空茶碗:“春寒料峭,恐是要变天了。沈姑娘奉陛下之命调查推背血案,要保重身体,喝杯茶暖暖身子。”卢萧顿时怔住了。他和钟离辞相识多年,第一次看到他为旁人倒茶。沈知意也不停地摆手:“多谢钟公子,我会照顾好自己。”

钟离辞没有抬头,他又耐心地烫了一遍茶碗,白皙的指尖拂过茶碗的薄壁,倒下热茶,“茶温刚好,不烫,不凉,喝吧。”他的语调很柔,让人无法拒绝。

沈知意在卢萧惊愕地注视下,缓缓走到钟离辞的几案前坐下,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热茶,放在唇边。茶香里透着胡椒的辛气,让她想起昨夜在晏府吃过的鸭花汤饼,她抬起头,迎上钟离辞的暖眸:“谢谢。”

钟离辞微微点头,眸里盈满了艳红。他转向卢萧:“我在宫中受过沈姑娘的照拂,今日便借卢兄的茶谢恩了。”沈知意的手动了一下,热茶在茶碗里滚动。

卢萧随即恍然大悟,钟家和皇家的密事,他也有所耳闻,钟离辞虽然深得陛下青睐,但是谁能猜透帝王的心呢?沈知意是凌烟阁的女官,与经常入宫的钟离辞相识,也是情理中的事。看来,沈知意是有趣的女子。他的眸色深了些许,心里萌生爱意:“钟兄客气,一杯茶而已。”

钟离辞不语,沈知意的脸颊愈加羞红,幸好窗外阴霾,茶室内烛光暗淡,掩盖了她的慌乱和窃喜。

茶炉里的火烧得正旺,茶壶发出吱吱的声音,三人安静地品茶,谁也没有说话。一盏茶后,卢萧看向沈知意,傲气地打破寂静:“推背血案可有进展?”

沈知意抬起头,应道:“我此番前来,正为此案。此案发生在长安县,长安县县丞对此案也有查验的职责,我来和少卿商议,可否借出此案的卷宗?”

“晏长倾?”卢萧眸光一闪,脸色微变。

沈知意心虚地瞄了一眼钟离辞,钟离辞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碗,眼底流露出旭阳般的温暖,她稳了心神,应道:“是,正是晏县丞。”

“哈哈……”卢萧发出轻狂的笑声,他转向钟离辞,“钟兄,连晏长倾都入朝为官了,他不过是太傅府的幕僚。”他的笑声里充满了讥诮,沈知意的心莫名的紧张。

钟离辞扬起嘴角,温雅地放下茶碗:“幕僚在周初为幕人,在汉代为刀笔吏,到南朝称为莲幕,到本朝为幕僚,常伴左右的幕僚又称幕佐。幕僚入仕自古就有,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晏县丞贵为太傅府的幕僚,深得陈太傅和陛下信任,他又有长安神探的称谓,县丞一职倒也称职。他出身寒门,比不得你我的身份。他以一己之力博得此位,真是令世人佩服。”他安宁地看着沈知意,不动声色地问道,“沈姑娘想做下一个晏县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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