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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年后,南部段府。

这日倒是轮到任沛军当值。因段旭磊已进了卧室,看样子是不准备外出了,值班室里头的几个侍从也就松懈了下来。

任沛军摸出了包烟,发了一圈,自己嘴里也叼了一根,从兜里取出打火机,正欲点燃。只听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急促传来,任沛军一听,不由地皱了眉头。他从值班室探出身子,方要喝出声,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型出现在了面前,他忙一把将嘴上的烟取下,并脚行礼:“李副官。”

李介载神色焦急,连声道:“参谋长呢,睡下了吗?”任沛军努了努嘴:“刚进房。”李介载也不再理他,大踏步地走上前,在门上敲了数下,也不待里面出声,径直推了门进去。任沛军等人也见怪不怪,参谋长房内从来没有女人,他们这群侍从官向来也不避忌。

段旭磊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李介载匆匆唤了声“参谋长”,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段旭磊霍地站了起来,目眦尽裂:“什么?”李介载沉痛地再度复述了一遍。段旭磊心急如焚,怒声吩咐道:“快,快,马上安排专列前往昆州。”

数个小时后,北地的赫连靖风收到探子密报,南部段旭仁在A国回程途中,在南北接壤的坤州路段遭遇埋伏,被炸身亡。

赫连靖风在军部临时召开紧急会议。方浩之冷静地分析道:“按此看来,南部的段司令此次并未与A国达成任何协议。否则A国绝不会就这么杀掉自己的盟友的,以便宜我们的北地。”

程向洵琢磨着,说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虑:“或许并不是A国动手的也不一定?”董德全:“程军长的意思是南部将领发生叛变,所以杀了段旭仁,欲取而代之?”

赫连靖风道:“这个可能性不能排除。但按目前的状况,这种可能性比较小。段旭仁已经去世,但目前依然秘而不宣,封锁住消息。倘若是底下将领叛变的话,南部要乱的话早该乱成一锅粥了。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南部整个形势应该全部掌控在段旭磊手里。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可能……”

方浩之道:“司令莫非在怀疑段家老二的势力?”

赫连靖风点了点头:“我也只是怀疑而已。目前我们不能排除任何的可能性,并要以此做出所有的应对方案。”

“按现今的南北形势,A国没有任何理由要除去段旭仁的。要知道A国历来喜欢侵略扩张,当年在四方对立时,他们就私下里跟我父亲开出条件,只要我们愿意将北部的一省割给他们,他们就愿意在三年内无限量提供军火,并愿意派出各种人员援助训练我们的部队。只是当年被我父亲严词拒绝了。后来南北之战时,A国联合其他各国愿意出来调停,必定私下里拿了南部不少好处。”

他顿了顿才又道:“所以A国又怎么会轻易将南部段家的势力除去,以给我们方便呢?A国最见不得的便是我们国家强盛起来。他们处心积虑的,就是想把我们国家弄得四分五裂,这样他们方好渔翁得利。”

留在他书房开会的都是军中的高级将领,自然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都觉得这番话极有道理。

十三师的张灵年素来以计谋见长,摸着两撇小胡子,笑道:“司令,无论是谁除去南部段旭仁,对我们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若是A国除去段旭仁的话,必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南部段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A国想支持南部继续与我们为敌,怕也是不可能了。再则,若是段家老二搞的鬼,那不就等于给我们一个大好机会吗?南部若是内乱,我们这几年来的部署也好派上用场。到时候,司令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了啊!”

赫连靖风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正因为段旭仁一死,我们北地是既得利益者,所以南部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们北部。若是南部对我们开战的话,不正中了A国的下怀。你们都给我吩咐下去,这段时间,溟江一畔的所有驻军都要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之后,赫连靖风又与众人商议了军队布防之事,会议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回了小洋楼,已近晚饭时间了。才下车,远远就听见钢琴声“叮叮咚咚”,如水波般漫延而来,柔和而悦耳。

赫连泽和赫连治两个小家伙正在客厅里绕着沙发跌跌撞撞地跑着,大概又在争抢什么东西了。赫连萱长得眉目如画,十足的小美人一个。她见了父亲过来,从钢琴边站了起来,上前接过父亲手上的军帽,脸上露出两个好看隐隐的梨涡:“爸。”

每回见到这般场景,赫连靖风总觉得心头满溢幸福之感。他揉了揉爱女的头发,柔声问道:“你妈呢?”赫连萱答道:“跟喜鹊阿姨在厨房里烘蛋糕呢。”

闻言,赫连靖风不由地眉头一皱:“吩咐下人做不就成了。”“妈妈就爱给我们做吃的。看着我们吃她亲手做的食物,她就欢喜。这是她生活的情趣之一。”赫连萱将帽子递给了候着的丫头,笑盈盈地对父亲这样说。

“你倒是了解你妈。”赫连靖风坐了下来,那两个还在绕圈圈跑的小萝卜头已经看到了他,纷纷跑了过来:“爸……爸爸,抱抱……”赫连靖风弯了腰,一手一个地抱了起来搁在自己腿上,分别在脸上亲了亲:“来,都说说,今天都做了什么坏事情?有没有惹你妈生气?”

话音未落,门口已传来净薇娇啧动人的声音:“今天都已经到抢你手枪的地步了,幸好里头没装子弹……你啊,以后可不许再把枪乱了放。”

估计是书房抽屉里头的那只勃朗宁小枪,虽然精巧,却派不了什么用场。但此事非同小可,赫连靖风放下了孩子,板着脸点了点两人的小额头:“皮痒了是吧?爸爸放在书房里头的东西,是不可以乱动的。听到了没有?”赫连家的家规一向奉行男孩子是要严厉管教的,女孩子则是捧在手心里宠的。所以但凡儿子们犯错误,赫连靖风决不轻饶。

“听到了。爸爸,我们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两个孩子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低头认了错。赫连靖风见状便知知道江净薇她已经训斥过了,也不舍得再罚了,便有心放他们一马,道:“现在急什么,等你们大些,爸爸我自会教你们打枪的。这回就这样算了。若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爸爸绝不轻饶你们。”

喜鹊端了一个托盘跟在江净薇身后进屋。赫连靖风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上次是谁答应我不会再去厨房了?”

江净薇一笑:“不过是去给孩子们烘个蛋糕。又不会累。”底下的丫头将托盘里的蜂蜜蛋糕,手工饼干,牛奶,红茶,咖啡等物一一摆上桌子。

赫连萱接过喜鹊倒的牛奶,先递了给了弟弟们:“来,慢些喝,不要噎到。”赫连治临危正襟地坐着,小绅士般地接过了杯子,微笑道谢:“谢谢二姐。”

那笑仿佛带了一些某个人的影子,江净薇霎时眼睛泛酸。庭院里,花草繁茂,绿荫丛丛。然,只不见那个盈盈立于花丛间嫣然巧笑的靖琪。

接下来两年间发生的一切,令全国的百姓都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国家统一来得如此之快。一夕之间,南部司令段旭磊在一份致全国通电中,宣布易帜,愿意接受北方赫连靖风的领导。

究其真正原因,却是与A国炸死其大哥段旭仁后,又多次暗杀段旭磊,一心想在南部扶植他们已一手掌控的段旭德上台。再加上不停在边境滋事,甚至有几次不宣而战,不断侵蚀南部土地有关。按南部的兵力,要抗衡北方就已经是极难,更不用说在如此内外交困腹背受敌了。

南部与A国与北部皆有仇,但若要真正分个高下的话,一个是新仇一个是旧恨。但牵扯到民族大义的话,A国却是非我族类。所以在北部赫连靖风几次三番诚恳地派人前去和谈之下,最后段旭磊权衡利弊,通电全国,宣布易帜。当然其中种种密谈和南北双方签订的密约等自然不是普通老百姓所能知道的。

虽说南部易帜,但也只是形式上的,楚天磊依旧掌握着南部所有的实权,而北方亦无权调动任何的南部将领。但对饱受战乱之苦的全国百姓们而言却已经足够,只要南北两边不打仗,就可以美哉美哉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赫连靖琪站在甲板上,远远地看着茫茫碧波之中的一线陆地。那头,就是生她养育她的故土了。这几年,她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有大哥,大嫂,有孩子们……

北地安阳。赫连府邸连日来张灯结彩,上上下下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地进行各项宴会前的准备,只为了今日赫连靖风的寿辰。喜鹊如今已经是赫连府邸的内务管事了,天一亮就早早地来到了小洋楼候着了。她带着香兰指挥了丫头婆子们将小姐少爷们要穿要戴要用的东西一一准备妥当。

虽然赫连啸老督军过世已有十多年了,但府邸还依旧沿用了他在世时的老规矩。父亲大人过寿,小辈们要一早过来磕头请安。

如今赫连睿已是个小大人了,长得宛如赫连靖风的翻版,星眉朗目,气宇不凡。本来按赫连靖风的意思,去年就要送去留洋,历练历练。但江净薇总舍不得,觉得孩子太小了。赫连靖风向来顺着她,无法子,只得多留了一年。并说好今年他生辰一过,就安排赫连睿出国。

第二个叩头的是赫连萱,是赫连靖风与江净薇的结合体,眉眼像母亲,但下巴和轮廓依稀有赫连靖家的影子。在府邸当差的老婆子们都说大小姐长得像七小姐,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那甜腻的小酒涡简直跟靖琪小姐一模一样。

最后则是最为出名的那对双胞胎兄弟,赫连泽和赫连治。虽说是双胞胎,但两人看上去并不很怎么相似,大的赫连泽像母亲,俊俏得很。而小的赫连治却像赫连靖风和赫连睿多一些,眉目清贵。

子女们磕头行礼后,又与父母一起用过了早膳。郑管家已经过来请人,说大厅里陆续已有北地的将领前来贺寿了。江净薇接过丫头手里的军帽,替赫连靖风戴上了,又帮他整了整衣领,这才满意地道:“好了,去前厅吧。”

赫连靖风亦替她整了整肩上的流苏披肩,相视一笑,这才牵起了她的手,转身出门。这一路这么走来,不知不觉已经十数年了,中间几经辛苦波折,却终究与她共朝暮了。

才进大厅入座没有多久,门厅那边的听差便匆匆来报,说段副总司令的车队已经到了。赫连靖风亲自带了人到了院子里头相迎。

段旭磊双手抱拳作揖,礼数十足:“属下祝总司令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几份薄礼,不成敬意。”后面的几个侍官捧着好几个锦盒奉上。赫连靖风还礼,笑道:“段副总司令太客气了,请上座。”

另一厢,江净薇招呼着蓝水婕坐在了下首。江净薇此前也见过蓝水婕数面,那是在一年前的公开讲话和欢迎酒会上。当时,段旭磊宣布易帜,来安阳接受全国联军副总司令一职,她陪同赫连靖风出席。第二日,赫连靖风又特地在府邸安排了个宴会,将他以副总司令的名义引见给北地众人。

第一次相见时,江净薇就曾暗中仔细打量。蓝水婕确实是个大美人,比当年报纸里刊登的照片中更是娇艳几分,举手投足间大方得体。与段旭磊站起一起,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如今再见,依旧感觉艳光四射。如此地花容月貌,怪不得能令段旭磊在这些年来只守着其一人。北地的几位将领夫人曾在私下里聊起,说两人结婚数载,蓝水婕并无所出。要知道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往往越是在意子嗣。且段旭磊大哥亦只留下一女。段家到如今都无任何子嗣。然而,据闻段旭磊对此却无半分介意,依旧与蓝水婕相敬如宾,恩爱甚笃,甚至在外头从无任何拈花惹草的传闻。

当时,江净薇正好路过,将那番话听得一丝不差。她怔了许久,心里头说不出什么感觉,怨恨恼怒兼而有之。若不是阴错阳差的巧合,她应该是没有机会听到这些话的。

段旭磊和赫连靖琪的事情,在北地的军政圈子里,也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当年段旭磊以楚天磊的名义与靖琪成亲,虽然仪式简单,亦无公开宴请,只在赫连府邸摆了一桌,认了府里的长辈,但终究算是成过亲的。那时候江净薇不在府邸,怎么举行的婚礼后来也是从赫连靖风口中得知的。

婚后,楚天磊以靖琪夫婿的名义在北地任过数职,自然接触过北地的许多将领和政府要人。与靖琪决裂后,楚天磊回南部,开始掌权,也开始慢慢地出现在了各大报纸上。但凡北地接触过的人,又岂会不认得他,不过都是认识当做不认识而已。后来,他大哥段旭仁去世,段旭磊一手掌握南部重权,与赫连靖风分庭抗礼,到宣布易帜,一举一动全国瞩目。北地上层圈子个个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有那个胆子敢当面说破而已。

蓝水婕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茶盏,笑吟吟地与江净薇说话:“一年没见,司令夫人的风采犹甚往昔,水婕心里羡慕得紧。”

江净薇笑道:“孩子都大的快要娶媳妇了,不认老也不行了。倒是段夫人才是真正地风华正茂。”蓝水婕一番客套。江净薇招呼她:“来,用些茶水。”

两人闲聊了几句,都把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蓝水婕又与江净薇问起了几个孩子,江净薇便打发人把孩子找来,给蓝水婕请安。

那蓝水婕见了四个孩子,最后把目光落在娇嫩可人的赫连萱身上,怔了怔,方笑道:“你瞧我,看这几个孩子都看到发呆了。这般漂亮聪慧的孩子,我都欢喜地想偷回去了。”说罢,转头朝自己身边的丫头示意了一下,那丫头忙将四份礼物呈了上来。

分明是早就预备好了的,送与赫连泽与赫连治的各是一把分量十足的富贵金锁。送给赫连萱的是一套白金镶珍珠的首饰,而赫连睿的却是西式怀表,纯金制成,四周还镶了四颗金刚钻,一瞧便知是舶来的西洋货。

这四件礼物,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江净薇一边让孩子们行礼道谢,一边朝喜鹊示意,让她回头要从库房找等同价值的回礼。

这时,又有几位将领夫人过来道贺。江净薇忙给众人引见。

午时开桌,男女眷分开用膳。女眷的宴席摆在内院。用过膳,又吃茶说笑了半晌,郑管事差人过来说戏班子准备好了,请众位夫人过去。

众人这才移到了花园里看戏。第一出是名角张小楼唱的《八仙祝寿》。丫头婆子们刚端上了茶水,赫连靖风和段旭磊也在众人的陪同下来了。众夫人都一一站了起来,等赫连靖风和段旭磊两人入坐后,这才又重新落了坐。

段旭磊陪坐在赫连靖风左侧,见了江净薇,客气地欠身招呼:“司令夫人。”江净薇亦颔首致意:“段副总司令。”

只见段旭磊的眸光似乎往在她身畔的方向停留了数秒,又速度极快地移开。江净薇垂下眼帘,瞬间想起了靖琪,她心里多少有些明白段旭磊方才的目光为何会停留在她身边。可他若是心里真有靖琪,为什么当初要对她这般绝情呢?!

随后,江净薇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段旭磊几眼,或许由于这些年掌权操劳的关系,段旭磊与赫连靖风两人并坐在一起,段旭磊虽然要小好几岁,但这般望去,反倒是赫连靖风显得年轻精神。

江净薇环顾四周,心里叹息,当年花园中郎才女貌的一对,如今却……当真是应了古人那句“景物依旧,人物全非”。

昨晚,赫连靖风睡前还站在窗户边发呆出神。夫妻这么多年,她又岂会不知道他在牵挂靖琪呢?这些年来,靖琪虽说书信不断的,但终究不在身边。赫连靖风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子,自然挂念得紧。

可靖琪与段旭磊之间的爱恨纠葛,却又如何是旁人能理清的呢?就连她这个亲嫂子也只能窥见一二而已。段旭磊她是不知的。但当年靖琪对段旭磊的一份情,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所谓爱得深才会伤得重。靖琪伤得如此之重,以至于已经这么多年了,她还未能恢复过来。不想回到这个伤心地。

赫连靖风转过头,瞧着江净薇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凑到她耳边柔声相问:“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这种光景,自然不能提靖琪徒惹他伤心伤神。江净薇抬头一笑:“没什么。看戏吧。”

名角清丽的唱腔,和着花园里清新雅致的花香缓缓传来。众人都听得正得趣时,走廊处一阵“乒乒乓乓”的杂声传来。不远处有丫鬟与人相碰撞,手里端着的物件都掉落在地。

有人从远而来,不住地在唤“小姐,小姐……”听声音分明是喜鹊。江净薇一抬头,果真见喜鹊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衣服袖子上湿漉漉的,显然方才与人相撞的便是她。江净薇蹙眉不解。如今的喜鹊早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言谈举止亦稳重得体,怎么今天这种大场面会如此失礼呢?

喜鹊一脸的惊喜交集,犹自不觉自己的失态,喜笑颜开地向前跟他们禀道:“司令,小姐,七……七小姐回来了。”

那短短的几字如同千斤重般大石,沉沉地从空中砸下,砸得人呼吸都窒息。咀嚼过后才是狂喜。赫连靖风呆了数秒才反应过来,他“腾”地站了起来:“靖琪人呢?在哪里?”

陪坐在旁的蓝水婕转过了头,盯着身边的段旭磊,似乎在探询什么。却见段旭磊端着茶盏,若无其事地饮着茶水,表情晦涩难辨,仿佛离去的赫连司令夫妇及那曾经刻入骨髓的名字皆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只是没有人瞧见,他手上的青筋突出,而手不知是因为过于用力亦或是紧张,指尖都微微发白了。

段旭磊以为他已经忘却了。可当听到她名字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在瞬间漏了几拍,血液从四面八方一下冲进了脑中,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晕眩感。

但以他的身份,以他的地位,却是什么也不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台上的生旦净末丑上来下去,不停来回。戏是假的,哭哭滴滴,嘤嘤笑笑,都只是为了博看客一乐而已。

但他与她的一切,却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般。这些年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记得她的一颦一笑,两人间的每一个过程仿佛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的清晰……甚至回想到她点头承认打掉孩子时候的那一个瞬间,心口还会泛起撕裂的痛意。

想到如今的光景,段旭磊不由地苦笑……早知道如此的话,当年他又何必放弃心爱的她,狠心将情报送出,让人伏击她大哥呢?又何必为了大哥为了南部,将她与赫连靖风做交易呢。

什么南部,什么北地,什么权力,什么富贵,也仅仅如此而已。大哥与母亲为了南部一辈子汲汲营营,到头来,一个被A国秘密暗杀,一个却因受不了打击而突然发病而亡……而他放弃今生所爱,为了大哥和母亲,为了南部,可到头来这所谓的一切原来也只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忆起那年的新婚之夜,她依偎在他怀里,摸着他的脸,心满意足地对她说:“天磊,我真的做你妻子了。”而他的脸隐在一片的黑暗里,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后悔,会怨他,会恨他……后来,果然如此了。

段旭磊习惯性的捂了一下自己的心口,那里好似又裂开了,疼痛难当。有人在仿佛在他耳边咳嗽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只见蓝水婕正瞧着他。旁边站了一个添茶水的丫头,怯生生地问道:“段总司令,要……要添茶吗?”

段旭磊这才发觉手里的茶碗已经无半滴茶水了,但却还依旧紧紧被他抓在手里。他将茶碗放在了手边的几上,示意丫头添水。

后来的时间段旭磊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戏在台上唱着,花旦小生在台上来来回回,他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整个人仿佛在云端里般,飘飘浮浮的,什么都不真切。直到在晚宴开始,赫连靖琪穿着一身西式洋装进来的那一秒,他才真正知道整整一天的恍惚原来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哪怕是远远的一面,也心甘如饴了。

段旭磊亦随着厅里的众人站了起来欢迎赫连司令和夫人。赫连靖琪大方得体跟在两人的后头,脸上笑意灿烂如花,呈现出不同当年的一种自信妩媚。跟他记忆中的她原先的模样似乎半点也联系不起来。

大厅顶上的大型水晶灯上面亮着一支又一支的小灯,照得四下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可段旭磊却觉得四周蓦地暗了下来,嗡嗡的人声和招呼声在那一刻都倏然远去,叫人心悸的安静似水滴一点点地侵入他麻木的脑袋。仿佛这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她两人而已。

她的眸光似乎有往他的方向扫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在这有与没有之间,他紧张的几乎都要窒息了。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揪着他的心,拎起又放下,放下又拎起,手心里密密麻麻的都是汗。

她的头发微卷,蓬松地固定在脑后。她身穿一条香槟色的及地晚礼服,领口边缀着长而精致的同色蕾丝,露出线条优雅又白皙光洁的脖子。

段旭磊一时怔忪。他记得她与他的最后几晚,他绝望如困兽,曾在她的身上留下无数或轻或重的吻和啃噬。甚至离开前,他曾狠狠地咬在她胸口,恨不得咬下她的肉。

后来,很多很多次回想的时候,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次啃噬,想起她的抽气之声。那时候,他就是想要她狠狠的疼,疼得一辈子都记得,这疼痛是他段旭磊给她的。

可如今,白嫩修长的脖子上了无一物。

段旭磊忽地苦笑。什么都没有了。就如她与他之间的事情,很多很多时候,他会有一种做了一场梦似的错觉。

赫连靖风客气招呼他:“副总司令,请入座!”

四周骤然恢复了光亮,段旭磊神智在那一秒回笼,客套地连连推托:“不敢,不敢,总司令先请。”

晚上的宴会是西式的长桌,各人在侍从的引导下入座。赫连靖琪在赫连靖风的左手边优雅入座,与段旭磊只隔了一个餐桌的距离。她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仿佛斜对面的那个人只是空气而已。

赫连靖琪一早就知道段旭磊会出现在这个场合,毕竟大哥做寿,身为全国第二把手的他不可能不出现的。方才大嫂也告诉了她,他是与他夫人一起出席的。或许在大嫂的心里,是最不希望她遇到这样的画面的。

赫连靖琪亦知道这个宴会里头,无数人知道两人的过往,或多或少地在暗窥。但,那又怎么样呢?!

难不成她今时今日还要躲着他吗?就算是这次避开了,以后大哥的每个寿辰,因为他会和他夫人出席,她就要永远缺席吗?!既然横竖是避不开的话,那么索性就不要避。

他和蓝水婕并排坐着,穿了一身笔挺的军服,胸前勋章累累,被蓝水婕红底黑花的旗袍一衬,更显得面目英挺,气派不凡。

段天磊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第一个向赫连靖风敬酒:“总司令,属下祝您寿比南山高,福如东海深。”众人纷纷举杯,赫连靖风连声道谢,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无论是北部还是南部的将领,都一一举杯敬酒,敬了赫连靖风这个寿星后,自然又要敬段旭磊这个副总司令。赫连靖琪隐隐约约知道段旭磊来者不拒,只要有人敬他,就爽快地举杯一饮而尽。

酒宴后,安排的是西式舞会。优雅的音乐响起,赫连靖风似乎颇有兴致,拉着江净薇的手,凑到她耳边柔声道:“我们去跳舞吧。”

今日这种场合,这种日子,江净薇自然大大方方得任他握着。可这种旁若无人的亲昵,到底是让她的脸上微微一红:“你先坐会儿,方才喝了那么多的酒。”她素来不会喝,有人来敬酒的话,他一如往常总是会将她的也一并喝了。

赫连靖风望向她的眼里一片深情笑意:“这么一点酒又不碍事。你看,大伙都等着我们开场呢。”

此话半分不假,若他们两个没有先领跳第一支舞的话,怕是没有人敢下舞池的。

总司令和司令夫人的一曲舞,自然获得了全场的掌声。这一过程中,段旭磊几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朝赫连靖琪看去,但她一直言笑晏晏地与身边人说话或者望着舞池里的两人微笑。

一曲终了后,渐渐有人携伴下了舞池。赫连靖风拉着江净薇的手回了座位,含笑与段旭磊道:“段司令怎么不请夫人去跳舞呢?”

段天磊:“既然总司令有令,属下岂敢不从。”说罢,他拉着身边的蓝水婕起身,相拥着进入了舞池。

就算不想承认,赫连靖风也觉得这两人看上去极般配,一个俊朗沉稳,一个娇艳明媚。他不由捏紧了拳头,转头瞧了一眼妹子赫连靖琪,只见她正跟方浩之的夫人聊得正欢。赫连靖风这才松开了紧握的手掌。看来这几年,靖琪的确成熟多了,至少可以坦然面对那一段过往了。

段旭磊此人,赫连靖风其实自己也分不清对他是恼恨多呢还是欣赏多。若不是他易帜,他赫连靖风想一统全国,不知道还要过几年,也不知道要损多少兵折多少将,更不知道要连累多少的无辜百姓。

撇开段旭磊与靖琪的纠缠,赫连靖风还是不得不承认段旭磊还是有国家民族大义的人。他在查出大哥段旭仁是被A国暗杀后,也了解A国这些年来兵多武器装备强,对南北两地虎视眈眈,一直不停地想利用南北矛盾从中拿取好处,更甚至想不断扩张其领土的野心后,便在众将强烈的反对声中力排众议,宣布要服从他的领导。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对局势把握精准,心中又有大义,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然,每每欣赏他之余,只要想到他对靖琪所做的一切,又恨不得想把他给暗中除去了。这个想法在赫连靖风脑中闪过了无数次,却明白地知道是不可行的。段旭磊虽然服从了他的领导,但南部依旧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亦无权调动他的将领,除非经过他同意。

所以段旭磊每次一踏入北地,他还不得不出动北地最强大的警卫队来确保他的安全。若是他在北地有丝毫的损伤,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凶手便是他赫连靖风。

赫连靖琪与方夫人正说话间,坐在旁边的方浩之含笑邀请:“七小姐,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跳今天的第一支舞呢?”赫连靖琪朝方夫人眨眼:“方军长,只要方夫人同意,我没有意见。”

那方夫人正是靖琪的同窗好友高怡晴,此时闻言,眼波盈盈地对她横了一眼:“我怎么会有意见呢?难得你这位大小姐肯赏脸。”两人多年未见,今日好友重逢,足足聊了一下午,感慨唏嘘后,早已恢复到当年小女儿间打趣斗嘴的状态。

方浩之很绅士地牵起赫连靖琪的手,风度翩翩地带领着她进入了舞池。方浩之是大哥素来器重的将领之一,亦是大哥留洋学校的学弟,自回国加入军队后,一直颇受重用,这些年下来,如今也已经是北地数得上的几位军队将领之一了。

赫连靖琪方才见他对高怡晴呵护备至的细心模样,不由地打心眼里替高怡晴欢喜。或许有的时候错过了,是为了遇到更好的人。就如高怡晴一般。

段旭磊旋转之间瞧见她与方浩之下了舞池,长长的裙摆亦随她的脚步翩然舞动,仿佛是葱翠浅绿中的一只浅色蝴蝶,忽近又忽远地飞翔。近的时候,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她了。远的时候,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蓝水婕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果然一眼便看见了赫连靖琪。她心头顿觉说不出的痛快。她凑近段旭磊耳边,哼哼冷笑:“你既然这么想念她,何不去请她跳一曲舞呢?”段旭磊瞪了她一眼以示警告,又转过了头去。

蓝水婕心里如水冰凉,当年还没有嫁给他的时候,她就隐约知道他心里头有个人,后来方知道这个人就是她在府邸碰到过的那位小姐。当年南部一些将领夫人亦都知道此事。可当时自己年少气盛,觉得自己无论从相貌还是其他亦无半分输给她的。而他又如此清贵英俊,整个南部无人可及。

要知道当年两人第一次见面后,她便将他放在了心上。可从一开始他对两人的见面和约会都是可有可无的心不在焉。日子一久,连大哥都说了,跟段家联姻一事还是作罢了吧。

就在她快要死心的时候,段老夫人又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请她去府邸,送她这个送她那个的,言语间表明了很喜欢她,想让她做儿媳妇。她知道段老夫人在段府的威望,千方百计的巴结讨好,终于得到了她老人家的默许。可他依然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总让她患得患失,不能自己。

某一天,他却跟她求婚了。她简直不能相信。在她家的大门口,请她下车的时候,他脱了军帽,定定地望着她道:“蓝小姐,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嫁给我呢?”一点也不像书上说的罗曼蒂克,没有鲜花,也没有戒指。

那个时候天色正渐渐暗了下来,她穿了件无袖的珊瑚红丝缎旗袍,手臂有淡淡的凉意……他站在车门边上,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眼里波澜不惊,表情也平静的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可她却是那般的欢喜雀跃……她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只觉得不可思议的狂喜。她完全忽略了他当时眼中的古怪—……可偏偏在订婚宴会上,他当众打脸,说这订婚是不作数的。那一晚,整个安阳城都在看她们蓝家的笑话。可只过了一天,他便前来负荆请罪。众目睽睽之下,他在蓝家大门口说自己喝多了,不知道自己做了那么混的事,说了那么混的话。

大哥为了攀附上他们段家,又见他给足了蓝家颜面,自然把这事情轻轻揭过了。

可那日,他却对她坦诚,他并不爱她。他问她,愿不愿意与她协议结婚。就是他愿意给她明面上的一切荣华富贵,但他不会爱她,与她在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现在反而能清晰的想起了,他当时眼中的伤痛或者说是无奈。那不是对她的,是对另外一个女人的。他这辈子再也永远得不到的一个女人。

如果那个人在眼前还好,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斗一斗。可那个人却是他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人。男人就是这样的,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最好的。她蓝水婕或许是输了,可她输得并不服气。

他是那般的狠心,这么多年以来,他连碰都不碰自己一下。南部多少女人羡慕她,锦衣玉食,富贵如云端的日子。可又有谁知道她孤枕难眠,寂寞冷清的日子……

刚开始的那几年,她以为她能等的,等他回头,等他发现她的好。她那么的自信,他会发现的。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可等到某一天,她终于明白了,终然她有美貌,有学识,谈吐得体,进退有据。但这一切一切的优点,可段旭磊不爱她,一切都是枉然的。

明白过后,就有了深深的怨恨,为什么他不爱她,却还要娶她?他要哀悼他失去的,何必找她垫脚呢?!

现在好了,那个人出现了,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而已。跟她一样的痛苦。不,他根本连站也不能站在她身边,比她更痛苦。

她早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从花园他听到她的名字开始,他整个人就心思不定的。宴会开始见到她后,就更不对劲了,那些个敬酒一杯不拒,连拥着她跳舞时,脚步也是漂浮的。

蓝水婕妖娆无声地笑了出来,全身上下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段旭磊,原来你也只不过是别人不要的。

车子回了别院,李介载从另一辆车子下来,侍从替两人拉开了门。李介载向她行了一个礼道:“请夫人早点休息。”说罢,与任沛军一起搀扶着段旭磊进入了房间。

她与他的房间从来是分开的。婚后他从未踏入她的房间半步,亦不允许她踏入他的。这在近身侍从和丫头里头早不是什么秘密了。蓝水婕脸色铁青地进了房间,将门用力甩上。随身服侍的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守在门外,不敢进去。夫人的脾气向来都是忽喜忽怒,阴晴不定。如今这会儿,摆明了正在气头上,都想躲得远远的。

李介载扶着段旭磊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房间,司令已经很久没有喝得这般醉过了。印象中是有喝的这么醉的时候,还不止一次两次,但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当时另一个段司令还在的时候,他在四座城池的协议上签字,靖琪小姐随赫连司令回北地的那日开始,他就天天喝醉……醉到了成亲前一个时辰,老夫人命人用冰水将他浇醒……

李介载轻叹了一口,身为段旭磊的心腹,他知道今日段旭磊是为了什么才喝得如此酩酊大醉。他扶着他在床上躺下,转身吩咐听差道:“去端盆热水,拧块热毛巾来。”

段旭磊探手在脖子处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块翡翠玉佩,轻轻的捏在掌心里摩擦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朝李介载笑道:“介载,她回来了……你看到没有,她回来……”那落寞的笑容落在李介载眼里,竟然比哭还要难过数分。

那镂空荷花背云样式的玉佩李介载自然认识,段旭磊素来贴身带着,无论是办公或是其他时间,总时不时地拿出来看一下,有几次甚至看到他放在嘴边,轻吻数下。

段旭磊捏住了玉佩,孩子一般地痴痴笑:“这是她的东西。这些年了,我发现我身边除了这个,再没有她任何一件东西……”落寞酸楚的笑容让李介载心生不忍,想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离去的那一天,风大雨大……他离开前,看她的最后一眼,是她俯在董慕勋怀里,享受董慕勋的轻怜蜜爱。此后,她那纤细的背影就这么永远地定格在了他的生命中。

曾经以为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终将会把她遗忘的。他大权在握,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可是才发现,原来真的永远的失去她了,心就像被遗失了一块,再也不完整了。

最后,醉意浓浓袭来,段旭磊阖上了眼,声音渐低,再不可闻。李介载替他盖好了被子,放轻了脚步,转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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