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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传闻中,白砚宁的名声不大好。

传闻中,白砚宁的名声不大好。

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也忘记是怎么进到贾汉东的耳朵里,只记得有天晚上他从后抱着姓白那姑娘,脸贴着她凉丝丝的脸颊,好像光滑的绸缎一样,热蓬蓬的头发蜿蜒在枕上。卧室开足了暖气,她睡得双颊蜜粉,睫毛微蜷,特别可爱。

当时他就在想,这姑娘确实不安分啊。

如何做到青春永驻,容颜焕发,答案很简单,拥有一个安定的生活,和一颗不安定的心。

此刻细细算来,贾汉东第一次遇见白砚宁时她正整十八,才念大一下。少女总是多颜色,黛眉弯眼,粉面朱唇,额际胎发未褪,面孔上的绒毛浮起细细一层,顶爱睁着一双无辜的美目看着说话的人,让人不得不意识到她正当韶华的年纪,和此刻吹弹可破的肌肤。

两人通过两个圈子的交集认识。总是这样,从一个圈子进入另一个圈子,除非攀天梯,一般都得靠运气。白砚宁有个学姐在贾汉东的公司实习,介绍自己学妹给他认识。

美人只要不迟暮,总有她的出路。

俗套的发展模式,也没有谁主动追求。他请她吃饭,她坐他的车出去消夜。跟别人一样,他也送礼物,包包和首饰,除了爱情。他从不缺女伴,她身边同样绕着一群讨她欢心的富二代,经常的状况是,两人刚刚吃完上一顿,在餐厅门口道了再见。她没让他送,他心知肚明地没有主动要求。一扭脸就在另一场趴上狭路相逢。他臂上偎娇娘,她手边有儿郎,相逢一笑,山高水长。

最后是怎么定下男女关系的,让贾汉东现在再去回忆,细节或许就可能存疑,依稀记得那是三月里,他带她去日本看樱花,因为春夏交替没当心,从日本回来当晚自己就发烧了,他很少生病,向来都是拿白开水硬顶,这次真是病来如山倒,免疫系统全线崩溃。那段时间正赶上非常时期,再加上还是入境,他俩一下飞机就被检疫局的工作人员送去医院隔离。他真快病糊涂了,又是住院又是照CT又是申请隔离,等他晕晕乎乎醒转已是翌日中午,血检的报告还没出来,砚宁坐在床畔的沙发上全神贯注地削苹果,皮连了很长也不见它断。他没料到她还会在,不觉愣在那里。

她抬头见他看着自己,神情之间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东西,便咧嘴笑了一笑,少女颜色鲜丽,明艳非常,这粲然一笑如霞光初绽,晃得人眼花:“真是死都想不到会跟你死一块儿。”

他跟她有个共同的女性朋友,对砚宁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觉得她看人的眼神这么直,不知道她在算计什么东西,殊不知她就是傻而已。

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他的心就这么动了一下。

活到将近三十岁,能有的已经全有,还能让他动心的东西已经寥寥无几,就是这无几,确定了两人的关系。

那时候砚宁刚升大二,学校查寝很勤,她不方便总往外跑,贾汉东干脆就在大学城旁边的住宅区买了一套房子,写她的名字,有空就过来住两天,他一来,她就亲自下厨给他做饭吃,手艺不算很精,却是地道的潮汕风味。

碗当然得他来洗。

那段日子,倒真的像是在谈恋爱过日子。说起来也真是不好意思,在贾汉东二十八年多的人生经历里,他的拍拖也在奉行速食主义,漂亮,抢眼,刺激,是每一段关系的关键词。

有朝一日万花丛中过,真有片叶沾了身。

人人都诧异,包括砚宁。能见到人的地方,总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算是认真了吗?这姓白的像是真有本事。”说的好像她从来没有名字。

学姐暗中提醒她:“要小心,小心他身边别的女人。”

她但笑不语。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已经上岸,她也从来不会相信,贾汉东是她的港湾。

她说:“我只是喜欢他而已,我又不爱他。”

“那你喜欢他什么?”

“钱啊。”

白砚宁也确实爱钱,圈子里出了名的爱。两人都不算好人,她不单纯却聪明,深爱卡地亚和普拉达,他爱她青春少艾顾目流盼。自打正式交往之后,贾汉东也算摸清了她的路数,送她包包,故意“不小心”把发票拉在包里——凭此可以去店里换成现钞。

她有时也想过,如果贾汉东跟自己提分手,她该怎么办?

反正这个圈子是一定待不了了,举头三尺都他朋友,谁还敢约白砚宁出去?这样一想,反倒后悔答应跟他交往。

平心而论,贾汉东对她算是仁至义尽,除了妾身不明。

他从来没有带她见过自己的双亲,但是城中人人都心知肚明,贾大少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孩子,漂亮听话,身材火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从没想过捞个少奶奶当当,放眼望去,满城都是这样的姑娘。所以人人都在想,这个白砚宁,究竟有什么能耐,能抓着贾汉东的人两三年不放。

夜深人静的时候,砚宁也问他,撒娇的尾音微微往上扬,目不转睛看着人的时候最漂亮,她说:“你喜欢我什么呀?”

贾汉东绕着她栗色的鬈发,看着它们从他指尖弹开那一瞬间的模样。她歪过头,用她甜丝丝的脸颊蹭着他指甲。他笑起来的样子是那么温柔甜蜜:“因为你乖啊。”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睡下,好像听见了这世间最佳的褒奖,他们并没有对这个问题加以深入的讨论,但是她知道,树顶的果子就算再大再红,只要她不踮脚去摘,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麻烦。

砚宁总结了在他身边待够两年的经验,也就两个字:识趣。不该她问的,不能问;不该她打听的,也从来不打听。说错话不要紧,但是别自以为是。他可以机关算尽,但是绝不能被别人算计。他爱一个人的时候,千百种柔情手段都能使出来,他厌恶一个人的时候,街边的乞丐都能过得比她高贵体面。

牢记这几点,就算不能修成正果,也能保她一生无虞。

只是没想到会遇见赵建国。

贾汉东新拍的一块地开发做了度假村,有温泉有餐厅,还有大片的高尔夫场地,望出去绿草如茵,趁还没对外营业,贾汉东约了朋友上山打高尔夫,把砚宁也一块儿带上。大家原就不是专门为打球上山的,装模做样地挥了两杆,就嚷嚷着叫服务生把生好火的烧烤烤架端上来,山林云水,清风明月,连意境都是现成,直接从唐诗里拓下来的。

来的虽然都是二世祖,在吃这上头却不爱假他人之手,食物拿来之前全部都加工好了,活鱼去了鳞,拿盐、醋腌制,鲜鱿鱼和墨鱼仔已经用竹签或牙签固定好,滋滋地直冒油,光是嗅着那扑鼻的香气就让人流口水。

一直有人问好了没,能吃了吗,砚宁耐得住性子,但也一直眼巴巴地守着,她暗中盯准了一块快熟了的五花肉,就怕自己眼一错,让人给拿走。

都说饿极了的人眼里会泛蓝光,砚宁一抬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转到了贾汉东的对面,他坐在凉椅上跟旁边的人说话,交谈告一段落的时候转过头来看她,木炭的火焰倒影入他眼中,倒真像是冒着蓝光。

贾汉东冲她招了招手。

她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裙子上的灰走过去。刚刚她坐的那把椅子被人给占了,他毫不避讳地伸手一拉,拉着她到自己腿上坐下,逗趣似地朝上颠了一颠。

“傻了吧唧的,坐在下风口。”

“没觉得呢。”

“饿了?”

“还好。”

“这么多呢,够咱们吃的,陪我坐会儿。”

他就坐着,也像国王,有番邦源源不断地进贡食物上来,她狐假虎威吃得高兴,也没忘记照顾背后那只大老虎的情绪,她左手一串里焦外嫩的墨鱼仔,右手一捆娇媚可人的小白菜。她左手给他,他皱眉,她右手给他,他还是皱眉。

“不脏呢,我看着他们弄的。”她哄他,“吃一口嘛,很好吃的。”

他不情不愿张嘴咬了一口,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砚宁四处给他找水喝,才发现:“诶,没有酒啊。”一旁服务生听见立刻说:“仓库里有雪碧,您要是有需要我给您去拿。”

砚宁还未开腔,一旁占了砚宁位置的那人先笑了,是贾汉东的亲妹子,名叫贾乐,一头精干短发染成粉色,工装背心,马丁靴,骷髅头锁骨链,打扮得雌雄莫辨,特别有个性。据说是小辈当中最受宠的,贾汉东去哪儿都会带着她,分明玩笑的口吻,听着却是傲气天成:“别告儿我你们这儿都拿雪碧当白酒卖啊?”

服务生半勾着头,尴尬地笑了笑,不作声。

砚宁蹲在地上翻了一会儿购物袋,抬头问他:“美汁源要不要?”然后动手拆了两只一次性纸杯,分别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些,“拿着。”

“贾乐,你要吗?”

贾乐没理她,从小包里拿出手机,在上面按了几按,接通之后废话一句没有:“喂,我,贾乐。我现在在山上,你给我带一箱啤酒上来。”

“这么麻烦干嘛?”贾汉东忍不住插了一句,“现在叫人送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挺直了背,微微一笑:“我这个人,给外头的人都不太一样。”

砚宁小口小口地喝着果粒橙,没插足这对兄妹的对白,贾乐是大小姐脾气,向来眼高于顶,能让她说不一样的,一定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

那之后她差不多每半分钟都发一条短信出去。刚刚发完一条,一辆小型电瓶车在草地外的路边停下,副驾驶座上跳下一个年轻人,绕到车后座搬了两箱啤酒下来。贾乐眼睛一亮,把架在脸上的墨镜往上一推,声音高了一个调,兴冲冲道:“来了。”

砚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今晚的月亮亮地出奇,地上的草地,烧烤的烟气,包括那些忽长忽短的影子都被映得分外清晰。走过来的这一路他都低着头,等他走近等她看清,砚宁忽然没了声音。

贾乐静了片刻,突然爆出几声局促的笑:“赵建国,低着头干嘛呢?地上有金子等你捡是吧?”

那年轻人闻言抬起头,眼神寡淡,脸上不怎么笑,但因为天生一张好皮相,再配上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怎么看都是含情脉脉欲语还休的模样。

砚宁心里咯噔了一下,扭头去看贾乐,很明显她根本不把赵建国放在眼里,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看不起,刻薄的句子一句接着一句,觉得难听?不要紧,下面还有更难听的。

一向跟贾乐打得火热的狐朋狗友中有人注意到他,奇道:“贾乐,这你谁啊?怎么从前没见过?”

“来,”贾乐从椅子上蹦下来,一把搂住赵建国肩膀,“我给大家伙儿介绍一下,这是我贾乐众多追求者里最持之以恒的,赵建国。”

提问那哥们扑哧一声乐了:“建国,我这都多少年没听过这么怀旧的名字了。喂,那个赵建国,你几几年生的。”

他平静地答:“九三。”

“建国啊,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建军?”

这个蹩脚幼稚的笑话迎合了人群中大部分人的智商,心照不宣的笑声三三两两地冒头。

赵建国还是一声不吭,像一堵听不出好歹的墙。

砚宁仍旧坐在贾汉东的腿上,他用他的手臂密不透风地环绕着她,她一声不响地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滴果汁,水果甜蜜的香气和着饮料的一线冰凉蜿蜒入心,然后她的心在那汪冰水里扑腾了一下。

她就看着,看着距离她只有三米远的赵建国,看着那些个二世祖富二代们拿他的名字取乐,看着他被人捉弄,千里迢迢地从山下搬运了两箱啤酒上来,毫无怨言。

真的是为了追求贾乐所以才这样低声下气?从赵建国的脸上她看不出一丝半点爱慕者的神情。

他又是为了什么才出现在这里?

那她呢,又是为了什么也出现在这里?

想至此地,砚宁忍不住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绵不硬,像在背诵历史课本里的一段台词:“一九九三年四月,会长汪道涵与海峡交流基金会董事长辜振甫在新加坡举行第一次汪辜会谈,是两岸关系发展的重要里程碑。”

再笨的人也听出了她在替赵建国解释,解释为什么会取建国这么一个怀旧的名字,相顾无言,暗地里向彼此使了个眼色。她不重要,她的话也可以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坐的这双腿的主人,这座度假村真正的主人,他什么意思,他怎么表态,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万籁俱寂里,贾汉东放下纸杯,抬起头,朝赵建国所在的方向放出打量。

因为砚宁所坐地方的灯光刚好被庭院伞遮挡,赵建国走过来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看见她,此刻闻声望来,落在砚宁身上的视线有一瞬的凝滞,藏不住结结实实的惊讶。

她的打扮跟在场其他女孩没什么两样,白色的POLO短衫,才到腿根的亮面网球裙,朝气蓬勃,青春洋溢,浑然看不见一丝半点从前的痕迹。她以一种稍嫌不雅的姿势侧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

跟赵建国的目光相撞,砚宁只觉有蚂蚁不怀好意地沿着她小腿往上爬,先是一只,两只,再是一窝,一群,一帮,伴随着贾汉东的每一次呼气都有一团热气扑在她后颈,她努力暗示自己放松身体,两只手交握,落在膝上,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很专注地看着自己球鞋的鞋尖。

几个主角相继登场,粗心的编剧忘了给台本,端看他们怎么往下演。

贾乐倒是兴致勃勃,扭脸问赵建国:“是因为这个吗?”

他终于笑了,摇头,清楚明白地告诉贾乐,和抱着砚宁的那个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的男人听:“随口起的,没有这么特别的意义。”

“认识?”贾汉东拿下巴点点赵建国,问砚宁。

她摇了摇头,眼睫低垂,神情无辜:“不认识。”

他若有所思地再没说话。

泡完温泉又在度假村住了一宿,第二天是礼拜一,砚宁上午还有课,贾汉东下午也有会,一清早就开车回城。司机按规矩本来要先送贾汉东回公寓,贾汉东却吩咐司机先把砚宁送到学校,车在距离教学楼最近的西门停下,下车的时候她照例跟贾汉东告别,可爱地比了一个六在耳朵边,甜甜道:“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路上小心,别跑。”

砚宁一出了贾汉东的视线就加紧跑起来,这一路紧跑慢跑,幸好赶上了教授点名,她从后门弯腰溜进去,把背包往桌上一扔,松了一口气。

上午两节市场营销课,下了课还没到饭点,砚宁跟舍友先回宿舍,等到了饭点大家又都懒得下去,商量着点外卖,外卖到了谁都不肯下楼去取,刚好砚宁要去楼下洗衣房洗衣服,自告奋勇请缨,琢磨着反正又不去见人,胡乱扎了个马尾踩了双拖鞋就下去。她们女生宿舍一向门禁森严,外卖只敢送到门口,因此一到午饭时间,宿舍楼门口准停好了一列外卖小哥的电瓶车。她把装着脏衣服的脸盆放在脚边,掏出手机准备给外卖打个电话,正低着头看屏幕,一道阴影落在她面前。

“砚宁。”

她猛地抬起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叫她的不是赵建国又是哪一位。

他头上戴着安全帽,手上领着要送的外卖,身上穿着外卖公司统一发放的红色马甲,额头脸上鼻梁浮着一点点汗沫,嘴唇一周却干得起皮,还是好看的模样,只是太累了。

砚宁傻在那儿,一出口不知道怎么回事,嗓子眼儿给哽了一下:“建国哥,你怎么……”

“听说你考上了Z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他咧嘴一笑,把手里的外卖递给她,“你们点的,没弄错吧。”

“建国哥……”她伸手接过,耳垂莫名滚烫,眼中热乎乎的,酸气从鼻腔涌上来,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嘴巴一张就被赵建国打断了。他仍旧是笑呵呵的,脾气好的像是没有一点脾气,难怪被贾乐这么刁难都不在意:“我这儿还有几个单要送,都是你们学校的,在北区,我得先送过去。”

说罢匆匆忙忙转身就要走。

砚宁有冲动追过去向他澄清在度假村发生的一切,可是左脚刚刚迈开一步,却被辗转反侧的右脚绊住了。她该怎么说?装作不认识你并不是故意为之,是因为当下那个情形太过复杂……还是告诉他,她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因为她交了一个有钱阔绰的男朋友,这个男朋友家大业大,绝对不会娶她。她努力学习努力念书,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可是没想到从小县城出来以后,她确实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用的却是这么糟糕的方式。

那些话在她脑子里绕来绕去,跨出去的左脚终于还是收了回去,只在他骑着电瓶车经过她时挥了挥手,作为道别。

偶遇赵建国的震惊还在那里,因此也掩盖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已经快有半个多月贾汉东没有主动联系过砚宁。

有时候砚宁会给他发微信,内容不外乎其他,问他在哪里,干什么,叮嘱他顾好身体,不要太劳累。开始的时候他每条都回,渐渐的很晚回,再后来偶尔回,到最后频率越来越低,可能她发三条他才回一条,还是个语气助词。

到砚宁发现不对劲的那天上午,他一条都没有回复。砚宁翻出最近发给他的那条微信,还是昨天晚上十点的事,问他忙不忙,会开完了没有?

回复框里一片沉寂。

砚宁心里还安慰自己,他可能是太忙了,看到了也没时间回而已,拄着脸想了片刻,顺手点开他的朋友圈,意外看到今天早上他发的一张在红山骑马的照片。那地方他带砚宁去过,养了两匹他买的英国纯血马,名字都是砚宁起的,一匹叫红风,一匹叫比尼。之前红风被送去参加2015年浪琴表香港杯跑马赛,拿到了金带。那段时间他在香港出差,比赛的那天抽空带她去现场,那是她第一次看赛马,坐在一群阿伯阿嬷中间,听着周围原装粤语和散装英语的脏话,又新鲜又刺激。

他就是有这个能耐,能让跟着他的女人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地被爱。

此刻砚宁看的是左下角,那里形迹可疑地出现了一只女人的手,挽着贾汉东的胳膊。

当头一棍,敲得砚宁胸闷。她把图片放大,盯着看了好一会,心里一时灰来一时暗,顿时什么滋味都有了。

一般人出轨,不是遮三挡四,要么抵死不认,可就是有一种人,他们明目张胆明火执仗,再怎么败坏名声,也少不了讨好他们的姑娘。

可是砚宁不知道,一切都好好的,不过就烧了次烤,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段感情走到这里,她剖析自己也反省自己,终于悟出了那么一点道理,她太拜金,没有公子哥会喜欢这种姑娘,言情小说和偶像剧里都这么演,能入贵人法眼的,都得不爱钱。

于是金主另有新欢,悬在头顶的那柄剑毫无意外终于落了下来,给了白砚宁一个痛快。

说不害怕,那是装的。

接到白月颜电话的时候,她蹲在水龙头前用力搓那筐脏衣服,洗衣房就有洗衣机,她来的晚了,没抢到空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家里的座机,拿胳膊夹着手机放在耳朵下,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上的泡沫。

“砚宁,”白月颜轻快敞亮的问候声传到她耳底,“最近好吗?”

“还行啊,姐,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就是……”

“怎么了姐?”

白月颜的气息弱了下来,支支吾吾地问:“砚宁,你……你钱多吗?我要一点钱。”

砚宁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姐,发生什么事了?”

那头的声音远了一些,是白月颜据实询问旁边人的意见,那人压低声音给她支招:“就说你生活费不够。”

砚宁很快就明白了,白月颜从来不会主动问她拿钱,除非别人撺掇她这么做。白月颜高三那年辍学去外地打工,给业主擦玻璃的时候不小心从阳台上跌下来,摔坏了脑子,两人的奶奶很早就过世了,就她一个人住在西南老家,除了寒暑假,平时都拖赖邻居大妈照顾,虽然每个月砚宁都会寄钱过去,可是这几个月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寄过去的钱总是不够用,隔三差五就跟砚宁哭穷,还逼月颜跟她拿,砚宁不敢不给,怕孙阿姨拿月颜撒气。

佯装一无所知,砚宁问她:“要多少?”

白月颜拿着这个问题来问孙阿姨:“要多少?”

“你跟她说,让她看着给,越多越好。”

月颜照搬原话,老老实实地告诉她:“越多越好。砚宁,你看着给。”

砚宁连犹豫都无,一声应下。

礼拜一的下午她刚刚下课,正往校外赶的时候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说有事要找她,让她去她的办公室一趟。大学里基本上都很少见到班主任,所有事情都由辅导员经手。她一进办公室,行政楼的大房间里只有辅导员和他们班的男班长周密在,两人正在商量最近社联文化节的事情。看到她进来,辅导员给了她把椅子坐,问了她最近的一些情况。

砚宁心内惴惴,跟所有学生一样,她也怕老师。

辅导员了解完她近况,先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才通知她,原本学期末要发的,上个学期的国奖取消了,让她不要有负面的想法。这个辅导员在他们学生中一向以雷厉风行著称,父亲是校董事会的成员,平时说话做事都有种说一不二的意味。

砚宁心头一凛,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疼痛来得太快,她反应全无,只是茫然地问:“为什么?”

辅导员不太喜欢她这么刨根究底的问,避重就轻地解释,虽然她绩点是全系第一,但是因为没有加过任何社团,不符合奖学金发放的要求。

国奖有八千多,原本就算在了下个月的生活费里。助学金又迟迟发不下来,真是要逼死她了,这种时候让她去哪里弄钱。

浑浑噩噩地从办公室出来,明晃晃的太阳当头照下,快十一月了,烈得她口干舌燥,心里发焦,眼睛都睁不开。大限将至,但世上人依旧在过自己的日子,步履匆匆,回家煮饭,人群还笑。

怎么就她一个,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

周密拿了些材料跟着她后脚出来,在门口把她叫住,砚宁回过头看了这个平时交集不多的男班长一眼。周密是个典型的北方人,身材高大,五官俊朗,在大部分人的审美里应该是帅气的长相,但是在看惯了贾汉东的砚宁看来顶多就是长得比较精神而已。

她双唇发干,没有化妆的眼下青色明显,她的样子看着就很疲惫:“有事吗?”

周密推了下黑框眼镜,整个气质给人的感觉就是挺拔端正,他看着砚宁:“可能刚刚陈老师没跟你说,这次国奖的名额是给了我。”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谦虚的痕迹,依然自信满满,“我看过你的课业成绩,我承认这次是我占了规则的便宜,明年我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好好竞争一次。”

砚宁眼中冒火,气得要死,满脑子就贾汉东挂在嘴边的那四个字:你丫有病。狠狠瞪了他一眼,砚宁头也不回地走了。周密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坏到这样不是没想过去求贾汉东帮忙,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尊严或者面子有多么值钱,她最喜欢的童话里有这样一则警世恒言,凡人与魔鬼以灵魂做交易,旨在告诉世人,不可为了利益出卖自己,真到生死关头灵魂又算什么,天知道砚宁究竟有多么希望能遇到这样一个魔鬼。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能接到贾汉东的电话,他打来时正值凌晨,枕边的手机震了两声,她尤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摸索着打开放在耳侧,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声:“谁啊?”

那边厢应她:“是我。”

“谁?”

“贾汉东。”

砚宁困得不省人事,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想到梦境如此清晰地复刻他低沉磁性的声音。

她人还在周公棋局前徘徊,整个脑子跟浆糊似的,转都不会转,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头一偏倒向枕上,下一秒就又跌入黑甜睡梦当中。昏睡不过持续了一瞬,心头忽然一凛,她睁大眼睛,黑暗中仍能清楚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砚宁翻身坐起,一把抓起手机,电子时钟跳到了午夜两点,屏幕上的通话时间还在继续,她捂住发颤的小心心,试探着喂了一声。

“我在公寓,你在哪?”

“我……我在宿舍。”

“哦。”

“等等,”砚宁抬头看了眼从阳台窗帘下透进来的暗沉沉的天光,一咬牙,就听见后槽牙嘎嘣一声响,决心已下,“你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就过来。”

“嗯。”

她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下床,摸黑蹿进卫生间洗脸换衣服,头发随手往后一抓,绑成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换好鞋子掩上宿舍的门,匆匆跑下楼。

虽然还是初秋,可这一路都是逆风,她裹紧针织衫外套,走出宿舍楼区,独自一人走在空旷昏暗的林荫路下,空气干而涩,街灯冷又远,映着足下的倒影时长时短,这个点还会有下自习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叮铃哐啷从她身边飞驰而过,让她觉得羡慕。所有不需要为钱烦恼的人生,都曾让她眼红。

红拂夜奔,是为了见心爱的人,而她孤注一掷的这场夜奔,将自己放到了最低,她莫名其妙地接到贾汉东的一通电话,她就已经神色慌张地走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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