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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银州市的官场被一群野猪闹腾得纷纷扰扰的时候,彭远大带着准刑警大李子和小刑警黄小龙在福建省公安厅庄文明警官的陪伴下,正冒雨行走在福建省闽南地区的深山老林里头。说大李子是“准刑警”,是因为他还不是正式的警察,只是一个编外警察,时髦的称呼是“协警”。大李子当年跟着彭远大破了女澡堂盗窃案,对当警察破案上了瘾,不再安于当那个公共浴池的保卫干事,整天追在彭远大的屁股后面东跑西颠的当帮办。后来发生了让彭远大走麦城的9.11黄金盗窃大案,彭远大担任专案组副组长,就把他借到专案组帮忙,一借就是二十年,案子至今没有破,成了彭远大心头“永远的痛”,而前不久东方红浴池进行体制改革,大李子由于长期外借,自然而然成了第一批下岗人员,好在这时候彭远大当了副局长,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权力,便给他办了协警手续,好赖算是有了干活的的地方,每个月能拿四百块钱的基本生活费。

大李子领头走在前面,闽南山区山高林密,淅淅沥沥的雨水在空中织成了半透明的帘子,把地面变成了泥泞难行的池沼,红色粘土层被雨水和成了胶泥,活像地底下有一只只小手拼命扒他们的鞋子,稍不小心,脚上的鞋子就会跟脚丫子分离留在泥水里头。大李子一步一滑地艰难往前蹭,嘴里嘟嘟囔囔骂老天爷:“老天爷他妈的也得上前列增生了,尿不干净,哩哩啦啦没完没了真他妈的烦死人。”

黄小龙逗趣:“你给老天爷垫一块尿不湿雨就停了,不然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大李子趁机发牢骚:“尿不湿得花钱买,老李挣的那三钱半银子哪够买尿不湿的……”

省厅警官庄文明操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解释:“这个时间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多亏你们听了我的意见,没有带车进山,如果把车带进来,啥也别想干,集中全力推车吧。”

彭远大夹在几个人中间默默前行,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此行涉及的案情。他们这次千里迢迢要追寻的是一个姓名不确定、身份不确定的犯罪嫌疑人。这个人并没有在银州市现行犯案,但是他最近办的一件事却挑动了银州市公安局的神经,让银州市公安局上上下下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尤其是彭远大,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的脚底板往外抽他的筋,又痛又痒难抓难挠,让他寝食不安。根据公安部内部通报,福建省泉州市城市银行受理了一项黄金兑换业务。一个人拿了一大把做工粗糙的金条、金戒指、金项链来银行兑换。银行鉴定黄金成色的时候,大惊失色,这人兑换的黄金纯度竟然达到了四个九,二十四开金也不过才三个九,能达到四个九的绝对不会是天然黄金,而是工业精炼黄金。国家对工业精炼黄金的控制是极为严格的,银行也不敢随便收购这种黄金。于是银行的工作人员没敢兑换,按规定要求对方拿出黄金来源的合法证明,对方说他有合法证明,要回家去取。结果那个人离开之后就再没有露面,银行职员这时候才察觉其中肯定有问题,便很负责任的放了一个马后屁:向公安机关通报了这件事情。公安机关也非常重视,派员到银行进行了一般性调查,这种事情既没有人报失窃,也没有近期的发案记录,根本没有立案条件,当地公安局的公安信息上稿率低,就在公安业务通讯中把此事作了一般性通报,好赖也算多报了一条信息。公安部也就在内部通讯中报道了此事。银州市公安局在内部通讯中看到了这一并没有引起多大重视的消息,却像多年疮疤又让人揭开了,尤其是彭远大,真有那种鲜血淋漓、疼痛难忍的感觉。

银州市有一家国有贵金属冶炼厂,代号886,是专门从各种矿物原料和废旧金属合金里回收提纯金银铂钯铑铱锇钌等贵金属的。这个厂的工艺很先进,精炼提纯的贵金属纯度高达四个九以上,为国家提供军工、航天等高科技产业和科研试验方面所需要的高纯度贵金属材料。他们厂有一个二十四公斤重圆柱状的金锭,纯度高达四个九,平时存放在保险柜里,每到有高级首长或者贵重客人来厂里参观访问视察的时候就拿出来展览一番。这是他们用建厂后电解出第一块高纯度黄金以来,积攒十多年电解金的边角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周年的时候铸造成的镇厂之宝。一九八0年九月十一日,这是彭远大永远忘不了的日子。那天有一位老将军到厂里视察,这位老将军当年能征善战,全国闻名。老将军多年主管国防科工委,这次路过银州得知这么多年他们用的很多高纯度贵金属原料都是这个厂提供的,专程跑来表达谢意。得到这位老将军的感谢和赞扬,厂里激动不已,派两个人专门把镇厂之宝大金锭抬了出来给老将军过眼。

老将军对这块大金锭并不感兴趣,可是人家抬来了,也只好端详了一番,说了一些赞叹鼓励的好话。老将军公务繁忙,代表军工战线向厂里的职工们表达了衷心的感谢和敬意之后,就告别离开。这位老将军实在是名气太大了,威望太高了,如今见到了真人,所有人都非常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纷纷扔下手头的工作追到外面围观、送行。送走了老将军,人们仍然兴奋不已,围着厂领导在院子里谈论这件盛事。负责保管大金锭的保管员突然想起来,首长已经走了,应该把金锭归位收回保险柜了,就叫了两个人进会议室帮他抬金锭,进到会议室,这位保管员腿一软就蹲到了地上,那块金光闪闪的大金锭刚刚还放在会议桌上,此时却已经没了踪影……

二十四公斤高纯度黄金瞬间失踪,接到报案公安局上上下下大惊失色,一边马上组织专案组勘查现场开展侦破,一边向省厅、公安部作了汇报。省厅派来了刑侦专家指导专案组的工作,公安部也震惊了,连下三道金牌,督办催促尽速破案。专案组组长由银州市公安局局长亲自担任,彭远大这几年已经破了许多案子,其中还有诸如11.7凶杀、2.21连环强奸、6.15入室抢劫等一些大案、要案,成了公安局的绝对骨干,代理刑侦组副组长也已经两年了,所以这一回也被抽进了9.11黄金失窃专案组,并且由局长亲自提名任命为专案组副组长。

这家工厂安全防范非常严格,工厂四周被三米以上、两砖厚、上头布满玻璃碴子的围墙箍得像个铁桶。唯一的出口一天二十四小时有民兵值班,出来进去都得验看工作证件,外人根本进不来。经过现场勘验,没有发现外人进入的蛛丝马迹。所以专案组的一致意见就是:这是一桩监守自盗性质的内部人做的案。

案情分析会上,彭远大大脑中灵光一现:“不管是谁偷了,当时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把金锭运出去,极大的可能性就是:现在金锭还在厂里。”

他的推测立刻得到了专案组的一致赞同,厂领导立刻紧急动员,所有干部工人立刻在公安人员的监督指导下对全厂每一个角落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厂领导下达的指示是: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这块镇厂之宝找回来。于是一场寻找金锭的人民战争在886厂开打。人们既紧张又愤怒,谁也不愿意眼看着厂里辛辛苦苦几十年用电解金板的边角料积攒下来的财富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化为乌有。谁也知道,如果能找回这块大金锭大家都能少一些麻烦,如果找不回来,起码从理论上说人人都有作案嫌疑。于是全厂职工在公安人员的监督指导下,开始在全厂范围翻箱倒柜,许多工人还拿了铁棍、撬杠在地面、墙壁各个角落敲击、挖掘,其情其状活像日本鬼子进庄找地道、探地雷。然而,经过全厂职工两天两夜的大搜查,厂里每一个角落都检查到了,却没有找到那块大金锭,甚至连可以为破案提供线索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

接下来就苦了这个厂的职工,每个职工都得进行排查,接受询问,说明发案时间的活动情况。经过三天三夜不休不眠的连续调查,在场的职工每个人都能说清楚自己当时的位置和正在做的事情,而且都有证明人可以证明。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天在场的职工都有出入厂区登记记录,大家也都是集体活动,一窝蜂的出来看老将军,大白天明晃晃的,谁在谁不在,如同草场上的羊群,数量虽多,少一只牧人也能即刻发现。摸排结果让人沮丧:没有确定任何重点嫌疑人。

连续不断的紧张工作让专案组疲惫不堪,案情一点线索也没有。专案组和职工群众都非常郁闷,金锭丢了是真的,谁也不相信金锭会自己长腿跑了,可是到底是谁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那么重的一个金锭偷跑,而且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呢?彭远大有个不好也不坏的习惯——爱热剩饭,这是刑警的行话,就是别人勘查过、调查过的现场、人员他有耐心再按照自己的套路重新来一遍。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彭远大就又开始热剩饭,在厂里角角落落的地方转悠着找线索,碰见谁就跟谁聊,在他的心里总觉得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可是却又一时半会理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头,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半会却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再次找到了金锭保管员,调查询问情况。金锭保管员是福建泉州人,叫吴水道,彭远大一听他的名字就想笑,心说你要是姓夏就更好了,夏水道保险比吴水道叫起来更顺口。吴水道说一口咯牙的地瓜普通话,金锭丢失,他的思想压力特别大,再加上专案组连续不断的调查询问,已经精疲力竭,神情萎靡,几天下来人也瘦了许多,颧骨支堎的活像东北人爱啃的酱鸡骨,棉鞋口子一样翻开的厚嘴唇干裂的活像大旱年景的黄土地。彭远大心里有些怜悯他,虽然这个人是金锭丢失的直接责任人,可是迄今为止专案组并没有把他列为重大嫌疑人,因为他并没有嫌疑让专案组抓住。彭远大先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润润嘴唇喉咙,吴水道局促不安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仿佛屁股下面坐的不是凳子而是锥子:“谢谢啦,我不渴。”

彭远大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吴水道回答:“四十岁啦。”

彭远大又问:“到厂里多少年了?”

吴水道回答:“从建厂就在这里,已经有二十多年啦。”

彭远大忽然想起,迄今为止自己还没有到存放金锭的库房看过,就说:“咱们一起到你的库房谈吧,这里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

吴水道迟疑片刻,答应了彭远大的要求,领着他来到了库房。库房是一个里外套间,保险柜放在里间屋,可能是为了安全,里间屋没有一扇窗户,外间屋有一个操作台,还有几张操作椅以及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彭远大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就跟吴水道聊了起来。他先问吴水道家是不是也在银州市,吴水道说他在银州是单身职工,家在原籍福建,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彭远大又问他在银州市,有没有来往比较多的亲朋好友,吴水道摇摇头:“我这个人普通话说不好,所以也冇多少朋友,更冇亲戚。”

彭远大又问他:“在你们单位里,有没有跟你关系比较好,经常喜欢到库房来找你的人?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你觉得不正常的人或者事情?”

吴水道想了想说:“冇啦,到库房来找我的人都是工作关系,有时候也有同事冇事干了到我这坐坐,冇有不正常的。”

彭远大说:“你再把从库房取金锭一直到金锭丢失的整个过程完完整整地说一遍,仔细想着说,一点细节也不要漏掉。”

吴水道就又把他接到通知之后把金锭从库房搬出来,然后到了会议室,再后来跟着到外面送老将军,回来就发现金锭没了的过程讲述了一遍。彭远大问:“你出去送老将军的时候,难道就没想到金锭还放在会议室吗?”

吴水道说:“过去这种情况多啦,凡是到我们厂里来参观视察的领导看过金锭之后,一般我们都出去送一下,从来也冇发生过金锭丢失的问题。”彭远大听他这么说,心里暗骂:他妈的废话,要是发生过丢失也就不会有这一次了。吴水道继续往下说:“就连我们提炼金子的电解室,电解金从电极上扒下来,也就是扔在脸盆里,一盆一盆的黄金扔在那儿,从来冇发生过丢失,所以这一回也就大意啦。”

彭远大又跟他聊了一阵儿,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只好告辞出来,又来到了电解室,室内果然有一些搪瓷盆,不过这会儿这些搪瓷盆都是空的。现场值班的工人老刘告诉彭远大,这些瓷盆就是盛电解下来的金板的。电解下来的金板一般有巴掌大小,电解完一批就入库,进行各种检验之后交给吴水道,然后由厂里上交给国库。老刘愁眉苦脸地对彭远大说:“彭组长,这个案子你们一定得抓紧破啊,不然我们大家都是嫌疑犯,再这样折腾下去,我们可都受不了了。吴水道这家伙,真坑人啊,他稍微小心一点,现在不就天下太平啥事没有吗。”

彭远大说:“我刚从吴水道那儿过来,我看吴水道那人挺老实的。”

老刘哼了一声:“老实不老实得看心,人没尾巴难认。”

彭远大听出来他对吴水道的为人似乎很不以为然,便追问道:“你对他了解不?”

老刘说:“那个人,谁也没法了解。”

彭远大又问:“他平时跟谁来往多一些?最近一段时间你们发现没发现他有什么反常的情况?”

老刘说:“我在电解室工作,他管库房,每一批产品出来都要跟他办交接,也没见他跟谁更接近一些,噢,对了,前几天他有两个老乡到厂里找他,钻在库房里叽哩咕噜聊了一上午,说的都是南蛮鸟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我问他那俩人是干吗的,他说是他的老乡刚刚从福建过来,到我们这儿做生意,推销进口电器的。”

彭远大一听到这个信息,脑海里活像突然开了天窗,一直困扰他的那种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清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感觉找到了答案:吴水道作为主要责任人,他的正常表现应该是紧张、话多,千方百计帮助警方寻找证据,既是为了抓住盗贼,也是为了洗清自己。吴水道在调查过程中过于冷静,过于消极,即便是警方提出一些非常日常化的问题,例如跟谁关系好,来往比较多等等,他的回答都非常谨慎,正是这种冷静和谨慎,为他筑起了一道看不见却又能有效保护他的防线。听到老刘说吴水道近期有福建来的老乡,彭远大急忙问:“你们厂管理这么严,他的老乡怎么能进来?”

老刘说:“有什么可严的?只要有本厂职工登记,就可以进来啊。再说了,他那两个老乡手里有便宜电器,电视机、录音机都是日本原装货,比市场上便宜得多,据说都是走私的,大家都想买,对他们也就不太防范了。”

彭远大惊讶了,据他所知,这座工厂根本不允许外人进入,怎么吴水道的老乡居然可以随便进入呢?更让他疑惑的是,自己刚才找吴水道询问的时候,话题几乎都围绕着有谁来过库房,他跟谁关系比较好、来往比较多,在银州市有没有亲朋好友等等,吴水道却一字也没提他的老乡来过库房的事情。彭远大起身告辞,来到门卫,要求查阅近期进厂人员的登记记录。门卫把登记本给了他,彭远大坐在门卫室翻看着那本破破烂烂的来访人员登记本,可能因为进入厂区的登记手续非常繁琐,所以来访人员登记本上记录的来访人员并不多,这本登记本记录的是一季度的来访人员,总共也不过一百来人。然而,彭远大把登记本翻了七八个来回却没有看到有福建人来找吴水道的记录。

彭远大板下脸严肃地问门卫:“你们这个记录本上登记的资料全不全?”彭远大做出来的严肃样子并不能吓唬人,他的体积属于男人中的小号作品,又长了一张白净的文化脸,像他这种男人板起脸来充其量给人的感觉就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所以门卫并没有把他的严肃询问当回事儿,加之国营保密工厂的堂堂武装民兵也不会把一个小警察放在眼里,暼了他一眼说:“全不全你自己看么,如果你觉得不全你说说有谁进来了没登记?”

彭远大知道靠自己的脸威吓不了这个门卫,便拿出随身携带的调查笔录纸哗哗啦啦的在上面画了一阵,然后递给门卫:“我是9.11大案专案组的副组长彭远大,现在是正式向你调查案情,刚才的谈话请你看看有没有出入,如果没有就签字画押,我提醒你,你要对你今天说的一切负完全的法律责任。”

门卫看看那张纸,彭远大居然把他们刚才的谈话内容制成了谈话笔录,上面有门卫的明确表态:进厂登记记录本上没有遗漏未登记的入厂人员。门卫连忙解释:“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彭远大做出认真记录的样子说:“什么意思?你可以重新解释一遍。”

门卫支支吾吾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正规从厂门进来的我们当然要记录,可是如果不是从厂门进来的我们就没办法登记了,还有,一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都要登记,如果常来常往的已经都认识了,也就不登记了。”

彭远大说:“看来你们的门卫确实存在着漏洞,这次丢失金锭你们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再问你一个具体事,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福建做生意的人到厂里找什么人?”

门卫想也不想地说:“有啊,是吴水道的亲戚。”

这又比生产车间的大刘说得近了一步,大刘说那是吴水道的老乡,门卫又说是他的亲戚,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跟吴水道的关系都很不一般。彭远大也顾不上追究那两个人到底是吴水道的老乡还是亲戚,接着追问:“这登记本上为什么没有这两个福建人进厂的登记记录?”

门卫解释:“他们是吴水道亲自领进来的,只要有本厂职工带着,我们一般就不登记了。”

彭远大又问:“你知不知道吴水道的亲戚还是老乡到你们厂干吗来了?”

门卫说:“知道,他们是来推销走私电视机的,黑白电视十二寸的日本原装货一台四五百块钱,厂里很多人都买了。”

彭远大又问:“除了吴水道的老乡以外,你们厂还有什么人的亲戚朋友经常到厂里来的?”

门卫说:“来得多了,不过一般都是老婆孩子,到厂里浴池来洗澡的,冬天分冬菜也有来帮着拉冬菜的,那都是职工自己的家里人,都在本地,说实话,那两个人是他的老乡还是亲戚我们也说不清,到厂里来联系业务的还真就是吴水道老乡这一份。”

彭远大起身告辞:“好了,刚才我问的这些事情你不许对任何人说,如果泄露了消息,影响了破案,可别怪我们请你去吃窝头。”

门卫让彭远大制服了,连连点头,彭远大正要出门,门卫提醒他:“这份笔录还签不签字了?”

彭远大说:“先不签,等到需要签的时候我再来找你。”

彭远大从门房出来就急急忙忙去找局长,局长亲自担任专案组长在公安局是极为少见的,足以证明这个案子案情重大,影响重大。这次开展群众摸排局长对发动群众检举揭发采取了否定态度,结果专案组摸排情况找群众谈话的时候,都远远避开有可能涉及他人的话题,只要求每个人说明自己当时在干什么,有谁能够证明他在干什么,然后再分头对每一个人的情况进行核实,这样群众就失去了对可疑的人和可疑的事进行检举揭发的机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依靠群众检举揭发是公安机关侦破案件的基本功。

局长这位老公安却对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的老传统产生了逆反,这跟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有关。局长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够了群众检举揭发的折磨,那些大字报、大标语、批判稿揭发出来的事实八成都是别有用心的虚构和捕风捉影的想象,结果都成了局长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公安局推行修正主义的罪证。所以一提起群众运动就像谁踩了他的脚鸡眼,一脑门子的反感。还有一点也让他对发动群众检举揭发持否定态度:如果再搞群众大检举大揭发那一套,说不准群众之间会有多少私人恩怨、爱恨情仇趁机浮上水面,借题发挥,最终转化成群众斗群众的混乱局面,到那个时候各种真真假假、半真半假的线索足以把专案组绕进是非漩涡,搞个晕头转向。所以彭远大来找他要求发动群众开展检举揭发活动的时候,他再次一口拒绝:“搞啥名堂么,文化大革命早就结束了,还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再挑动起群众斗群众咋办呢?”

彭远大向他汇报了吴水道隐瞒重大线索的问题,局长迟疑半会,好赖给他留了一道门缝:“那这样吧,跟厂领导商量一下,对吴水道采取隔离审查措施,突击调查他那两个老乡的情况,也可以在群众中集中调查一下吴水道的个人情况,但是绝对不允许任意扩大调查范围,搞群众运动,知道了吗?”

彭远大得到了局长的首肯,连忙去找厂领导落实对吴水道隔离审查的事情。那个年代法制不健全,国有企业就有对职工实行隔离审查的权力,反过来公安机关如果要对哪个职工采取强制司法措施,还必须征得单位领导的同意才行。彭远大向厂领导转达了局长的意见,厂领导正为丢了那么大一块金子而坐卧不宁,哪里会不同意公安局的意见,好赖也算是有了一个嫌疑对象,有了嫌疑对象就有了突破案子的希望,厂领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吴水道送进了隔离室,并且派了十二个身强体壮的武装民兵轮班看守。彭远大没有想到的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正在迈进一个让他半辈子都摆脱不了的阴影,也让他心里承担了半辈子难以排解的沉重负担。

2

初步确定了犯罪嫌疑人,也及时采取了组织措施,专案组精神振奋,马上兵分两路,一路由彭远大率领,开始重新找所有职工谈话,重点就是了解吴水道以及他那两个福建老乡的详细情况。另一路由局长亲自坐镇,展开对吴水道的突击审讯。彭远大这一路很快有了重大突破,经过深入谈话摸排调查,有人反映,吴水道的老乡因为给厂里职工推销走私电视机,所以跟厂里很多人都认识,进入厂区也就非常随便,对厂里的情况也就非常了解。更让他们振奋的是,一个中年女职工言之凿凿地说,有一次她给吴水道送报表,到了库房之后碰上吴水道给他的老乡看那块大金子。当时吴水道还得意洋洋地说:凭这一块金子,就能把他们全县的房子都买下来。

彭远大及时把得到的这些情况汇报给局长,然后由局长领导的审讯组对吴水道进行审讯。吴水道却什么也不承认,一口咬定过去根本不认识那两个老乡,现在也只是为了找他们买走私电视机才认识的。这跟彭远大他们摸到的情况差距太大了,明摆着说假话,不老实交待问题。审讯组连续突击,连番审讯,吴水道口风非常紧,追问他那两个福建人的住处,姓名,他一问三不知,啥也不说。警察到了这个时候也开始发火,采用了一些轮番轰炸的疲劳战术、灯光眩晕的迷糊战术、戴上手铐半蹲半站的惩罚战术、连蒙带诈的诱敌战术,这些战术用到吴水道身上居然完全失效,他不但拒不交待问题,反过来还动不动提醒专案组注意党的方针政策,不能搞逼供信。局长这时候才明白自己以为捞了一根脆麻花,咬到嘴里才知道是一根咬不断嚼不烂的牛皮绳,这个吴水道表面上看着老实巴交,其实比油锅里的鹅卵石还圆滑,比脚后跟上的老茧还顽固。审讯陷入了僵局,老局长也有些一筹莫展了。

所幸的是彭远大他们在广大群众的积极支持下,终于找到了吴水道那两个卖走私货的老乡的住处,便立刻对这两个家伙实施抓捕。那些到银州市来做买卖的福建人都喜欢租住当地居民自己搭盖的储藏间俗称小土房里,既省钱,也方便,警察一般不会到居民自己搭盖的储藏间查户口。这些卖走私货的也知道自己干的是违法勾当,万一有什么事情跑起来顺当。果不其然,当彭远大他们来到吴水道那两个老乡的住处时,他们早已经象闻到猫味道的老鼠溜之大吉了。彭远大他们对这些人的住处进行了极为认真细致的搜查,结果除了捡到几个装电视机的破空箱子和一些人家扔掉不要的破鞋烂袜子、空牙膏皮,连金子的影儿都没有。公安局立刻发布了紧急搜捕令,对银州市展开了大规模、地毯式的清查行动,整整搞了三天三夜,没有任何收获,吴水道的老乡就像沙滩上的水珠蒸发得无影无踪。

经过不断的揭发检举,线索越来越集中到了吴水道和他的这两个老乡身上,最重要的一条线索就是,就在大金锭丢失的那一天早上,有人还在厂区的后围墙附近看到了吴水道的老乡之一,那一天因为要接待老将军,全厂戒严,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门卫也信誓旦旦地保证那一天绝对没有任何外人进厂,如果门卫没有说谎,那么这些人肯定就不是从大门进来的。围墙虽然有三米多高,上面还有玻璃碴子组成的防爬网,但是如果事先作好准备,要想越墙而入也不是没有可能。彭远大再次热剩饭,带了几个警察沿着厂区围墙内外一寸一寸地检查,又调来了警犬先到吴水道那两个老乡的住处嗅过了他们遗留下来的破衣烂袜子之后,沿着围墙一寸一寸地嗅了一遍,来到一处拐角的地方,警犬狂吠起来,训犬员向彭远大翻译了警犬的意思:在这里嗅到了嫌疑人的气味,嫌疑人肯定到这里来过。彭远大他们连忙对这一处围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进行了仔细的勘查,这处围墙的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堆上了垃圾,垃圾堆有一人多高,从这里爬上围墙是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看来那些职工揭发检举的是实情,嫌疑人就是从这里翻墙进入厂区的。明白了这一点一点用也没有,关键的问题还是要抓住吴水道的那两个老乡。

那个时候破案手段还非常落后,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通讯手段和侦破技术,所以那两个嫌疑人跑了之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吴水道身上,指望能从他身上得到那两个人的身份资料。可是任凭怎么样软硬兼施,吴水道一口咬定跟那两个人虽然能算是老乡,但是过去根本不认识,即便现在也仅仅是一般来往,从他们手里买过一台便宜点的黑白电视机而已。这又应了那句话,贼没赃,硬似钢。

公安局只好把所有力量集中到了吴水道身上,也许连续不断的审问确实让吴水道吃不住劲了,他松口了,说只要让他睡一觉,他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公安局。专案组也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吴水道提出的这个要求也还算合理,退一万步说,不管合理不合理,你不让他睡觉他就不交待,让他睡一会儿,说不定还真能交代问题,其实到现在为止,吴水道还不能算是犯罪嫌疑人,因为他的那两个老乡到现在也没抓住,更没有拿住他们盗窃金锭的确凿证据。于是专案组同意了吴水道的要求,让他好好睡一觉,然后老老实实把问题交代清楚:“就算是你自己偷了金锭,也不至于是死罪,如果是你的老乡偷了,你揭发检举他们还能立功受奖,好好睡一觉,起来原原本本的把他们的身份、住处等等交代清楚,你也就没事了。”临入睡之前,彭远大还这样对吴水道做了做工作。吴水道连连答应着,倒头便睡。彭远大出来吩咐看守他的民兵,一定要提高警惕,防止吴水道逃跑或者自杀。民兵拍着胸脯保证:“彭组长,你放心,没问题,裤腰带、鞋带我们都给他解了,身上任何利器没有,门窗都有铁栏杆,他插上翅膀也飞不了,撞破脑袋也死不了。”

彭远大又对现场和吴水道检查了一遍,防范工作非常严密,就像民兵说的,插上翅膀也跑不了,撞破脑袋也死不了。老局长也心疼专案组的工作人员,指示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再接再励争取尽快拿下吴水道,抓住那两个逃跑的犯罪嫌疑人。警察和吴水道都休息了,过了风平浪静的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彭远大精神抖擞早早起床,带了专案组的人来到隔离室要继续审讯吴水道。民兵在门外克尽职守地看守着吴水道,彭远大问:“怎么样?有什么情况没有?”

民兵说:“没问题,一切正常,睡得跟头死猪一样,到现在还没起来呢。”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吴水道确实已经成了一头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死猪。

彭远大让民兵把门打开,室内昏暗,吴水道蒙头盖脸仍然熟睡着,彭远大过去正想拍醒他,却感觉这人睡眠的姿势太怪异,他上下两截睡在床上,中间一截身子却吊在床外面,彭远大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点不对,揭开蒙住吴水道全身的被子一看,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吴水道的脚用自己的裤子绑在了脚下面的床头上,脖子用两只袜子联结成的绳索套住,身子耷拉在床边,就像穿起来悬挂在绳索上晾晒的鱼干,脸色蜡黄,嘴唇含着舌尖,眼珠鼓了出来,活像严重的甲状腺机能亢进病人。大家顿时慌了手脚,七手八脚地把他解开,探探鼻息,吴水道就像倒闭了的饭馆,冰锅冷灶一点热呼气都没有了。

“快叫救护车把。”旁边一个警察提议,“赶紧通知技术组来做勘查吧。”另一个警察提议。

谁都知道此刻叫救护车已经没有意义,吴水道已经走远,神仙都叫不回来了,可是谁也知道不叫救护车不行,这是一道程序,如同坐火车到达了终点站也必须检票,不检票就不能出站。救护车来了,拉着法医和刑侦技术员的警车也来了,局长听到消息坐着他那台伏尔加也来了,厂长书记包括其他厂领导也都赶了过来,吴水道死了倒比活着的时候更加引人关注,有这么多重要领导前来送行。急救医生翻开吴水道的眼皮用电筒照了照,摇摇脑袋退了回来:“人都凉了,已经开始发生尸僵,没救了。”轮下来就到了法医和现场勘查技术人员显身手的时间,忙乎了半晌,得出了结论:自杀身亡,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三点钟左右。自杀方式是:吴水道先用自己的裤子固定住自己的双脚,然后再把用袜子结成的绳索绑在床头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他朝床铺下面一滚就万事大吉了。

唯一的线索断了,从吴水道身上找出大金锭的希望破灭了,公安局和工厂上上下下极为沮丧,案子陷入了僵局。

专案组没有马上撤,继续做着一些没有什么意义却又不能不做的事情。吴水道的家属从老家前来处理后事的时候,抬着吴水道的尸体到公安局门前闹着要赔偿,搞得公安局非常狼狈。市委书记出面严令886厂出面收拾局面,厂领导吓唬吴水道的家属,说吴水道是畏罪自杀,如果再继续闹就按照法律严惩不怠,私下里又比照工伤待遇给吴水道的家属作了补偿,软硬兼施才算把吴水道的家属安抚下去,好赖把吴水道埋了。说吴水道畏罪自杀一点都没道理,因为根本就没有证明人家有罪,按照现在无罪推定的法律原则,在法院判决认定有罪之前,任何人都是无罪的。多亏那个时候的人还比较老实,法制观念也比较差,法律也不完备,让单位领导一吓唬,再多给一点丧葬补助也就不了了之了。

案子闹了个没名堂,还又死了人,大金锭就像快乐的天使在人间转了一圈忽悠一下子就飞没了,公安局上上下下灰头土脸,对谁都没法交代,只能继续调查这个没有任何线索可供调查的案子,派出大批人员拿着那两个福建人的模拟画像,到全国各地去找那两个福建人。中国人多地广,那个年代通讯条件技术手段又非常落后,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那两个福建人,难度比大海捞针差不了多少。其实谁心里也明白,这种找法根本就没什么希望,充其量仅仅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徒劳而已。

正在这个时候公安局开始恢复文革前股科处队的建制,这样一来也就面临着人事安排和干部任命的现实问题。在提拔干部的问题上永远都是狼多肉少,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这都是一个无法破解的难题。除非所有官员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民公仆,那时候肯定爱当官、想当官的会大大减少,因为,谁都愿意当主人,谁也不愿意当仆人,真正要去做仆人了,很多人肯定就不爱干了。公安局的组织机构经过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干部界限已经很不清晰,干部级别也搞得不清不楚,一说大家都是组长或者副组长,可是到底是什么级别的组长有时候连局长都说不清。这一回经过拨乱反正,今后大家各就各位,行政级别清清楚楚,这也为今后每一个人的进步奠定了基础。所以大家眼睛都瞪得跟汤圆一样,谁都不愿意失去这次机会,谁都不愿意让这一趟开始正点运行的列车拉下。

彭远大根据他的现任职务刑侦组副组长、9.11大案专案组组长,当个副科长甚至科长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任何一次大规模的机构调整和干部任命人事变动都是一场场人咬人、人捧人、又咬人又捧人的悲喜剧。彭远大也属于这场大戏的重要角色,自然也就有人朝他张开了大嘴。咬他的原因很简单:有限的果子被无限的欲望抢夺时,场上少一个人别的人就多一份机会。咬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深陷在9.11金锭案子里,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不但案子毫无进展,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了重要嫌疑人,死者的家属抬着死尸到公安局大门口示威闹事,造成了极坏的政治影响。此外,他也不是科班出身,根底不过就是个以工代干,这也是反对他担任公安局科级领导职务的重要理由。其实,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咬人的人也照样被别人咬,捧人的人也照样被别人捧,这种剧目在中国已经上演了数千年,历史积淀下来的经验遗传到现今的干部身上,日益发扬光大,手段也越来越花样翻新、成熟老到,几乎成了每一个有志于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的人必备的功能,成就的大小也往往跟这方面的造诣深浅呈正比。俗话说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况且彭远大在公安局干了这么多年,好朋友远远不止三个人,那些咬他的话也能及时传到他的耳朵里,彭远大既生气又着急,生气的是别人这么说他显然是不公平的,显然是别有用心的,着急的是,如果组织上听信了这些谗言,他显然就会失去这一次正规化带来的提升机会。如果这一次彭远大能够如愿以偿的成为科级干部,那么他的远大理想迟早就有实现的希望,如果失去了这一次机会,他的远大理想不仅变得缥缈,就是现在的警察能不能继续干下去也会成为未知数。

彭远大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为了争取尽早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硬着头皮去找了局长,他没有直接说自己想当科长,那个时候的人脸皮还没有现在的人厚,即便跑官也是躲躲闪闪、迂回出击,不像现在的人,把跑官看得就像在商场上做生意、就像在房地产市场作投资。彭远大那会儿还不懂得跑官,因为那会儿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里还没有这种名堂。他只知道这是向领导反映自己的意见和看法,而且要尽量把这个意见和看法伪装成和个人利益无关,那个时代为自己谋利益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所以彭远大尽量要装得自己找领导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个人利益。

局长头发已经花白,有人传说这一次机构调整结束之后,他就要离休回家了。彭远大很喜欢这个老革命,这个老革命也很喜欢彭远大,彭远大能在进入公安队伍短短几年里就由一个以工代干的警察成为刑侦组的副组长,一方面因为他确实能干,像摸象样地破了几个案子,另一方面也跟局长喜欢他不无关系。如果局长不喜欢他,他破的案子再多也没用,那个年代讲究的就是资历,论资排辈,他的资历还太浅。排队买票也得耐心等上十年八年。

老局长也在为9.11大案挠头,这个案子拖了下来,上级也觉得凭他们的本事一时半会儿破不了这个案子,催的也不象刚发案的时候那么紧了,尽管上面不再催命似的追案子,但是局长是一个有着高度责任心和荣誉感的老革命,这个案子毫无进展,让他如同芒刺在背,日夜不得安宁。其实彭远大何尝不是这样,他是专案组的副组长,老局长虽然担任着组长,但是日理万机,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会议,要传达贯彻上级各种各样的精神,要协调局里各种各样的关系和部门,真正的日常工作由彭远大主持,案子办得像一块夹生大饼,吃又不能吃,扔又扔不得,而且还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吴水道,尽管吴水道的家属让单位连蒙带哄的暂时唬弄住了,但是彭远大心里并不好受,吴水道死得太不明不白了,如果真是畏罪自杀倒也罢了,如果确实是因为承受不了遭受嫌疑的压力而自杀,别的不说,起码彭远大要承担相应的道义责任,那终究是一条人命啊。案子不破,吴水道自杀就永远是一个谜,吴水道自杀之谜破解不了,彭远大心灵就像一张白纸洇上了污渍,那是一片永远也难以抹去的阴影。

彭远大来到局长的办公室,怯生生地敲了敲门,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报告。局长在里面喊了一声:“进来。”

彭远大磨磨蹭蹭地踅进局长办公室,局促不安地站在局长办公桌前,局长问他:“怎么?有啥新情况没有?”

彭远大连忙申明:“没什么新情况。”

局长“唔”了一声接着又说出了一句让彭远大非常难堪的话:“没啥新情况你来做啥?”

这句话的含义似乎是说:案子没有新线索你就别来见我。彭远大惶惑了,惶恐了,真想马上掉头一走了之。可是啥话不说掉头就走他也不敢,那么做很容易让老局长误认为他在使气,八成会把他叫回来骂个鼻青脸肿。

彭远大嗫嚅道:“局长,我今天来找您是想谈谈别的事情。”

局长这才让他坐:“别的事情?有啥别的事情?你坐下说。”

彭远大坐下来之后,看看局长的脸色,局长的脸板着,像一张烙糊了的葱油饼。彭远大知道,案子破不了,局长肚子里窝的火如果遇到火星子发作出来,足可以让他焦头烂额出不了这个屋子。他暗暗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局长,由此想起了老牛曾经说过的“三不”原则:不在领导刚刚上班的时候找领导,不在领导准备下班的时候找领导,不在领导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头的时候找领导。老牛解释说:领导在家里万一刚刚被老婆骂过,一上班去找领导明摆着是送上门的撒气筒。领导忙了一天,饿了累了,急着下班回家,你却拖着他不能按时回家,能办的事情也不会给你办。领导如果一个人呆在办公室肯定就有不愿意见人的事情要办,你这个时候闯进去,领导肯定烦恼,勉强接待你也不会给你什么好果子。看来自己违反了老牛总结的第三条原则,不应该在局长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来打扰他。

局长果然很不耐烦:“说话啊,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想啥呢?”

彭远大连忙收摄心神,摆脱私心杂念,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开始向局长念苦经:“局长,我本来不想麻烦您,可是有些事情不向您说说憋在心里我又难受得不行,所以就想耽误您几分钟,如果您没时间,我改日再向您汇报也行。”

局长嘿嘿冷笑:“来都来了,有话就说,但愿你别把你的难受转变成俄的难受就好。”

彭远大连忙给局长宽心:“那不会,绝对不会。”

局长:“不会就好,你说,啥事。”

彭远大:“最近局里不是搞机构改革、干部不是要重新任命吗?”

局长马上睁圆了提高警惕的双眼追问:“你关心这事作啥?”

彭远大暗想,这件事情所有的人都在关心,不光我在关心,如果我不关心,我就是麻木不仁的傻子,嘴上却说:“当着局长的面我实话实说行不行?”

局长说:“不光当着俄的面要实话实说,就是背过俄的面也要实话实说。记住,对领导不怕说错话,就怕说假话,任何一个领导都不会容忍他的下级对自己撒谎撂屁。还要记住,在俄的面前说话,有啥说啥,绕弯子、打迂回、吞吞吐吐那些东西俄最受不了。”

彭远大只好尽量做出老实巴交、甚至有几分可怜的样子说:“局长,有的人在群众中制造舆论诬蔑我,说9.11案子让我煮成了夹生饭,还说是我逼死了吴水道……”

局长说:“这有啥么?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嘴是圆的舌头是扁的,你有本事把人家的嘴缝上,把人家的舌头割了?别说你了,俄是局长,背后不照样有人骂俄吗?皇上背后还有人骂狗鞑子呢。”

彭远大说:“那不是一回事,这些人是别有用心,现在不是搞机构改革吗?干部人事安排都要重新进行,他们在这个时候这样造谣诬蔑,制造舆论的目的不是很明显嘛?”

局长瞪圆了眼睛问:“啥目的?”

彭远大弄不清楚局长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明白,不管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他的话都得说明白:“他们就是不想让我提拔,最好把我赶出公安局,有人说我是以工代干,不是国家正式干部,所以这一次机构调整我没有资格参加。”

局长说:“小彭啊,俄没想到你这娃的心思还多得很么,案子放在那搭没有进展,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事情?俄明告诉你,机构咋调整,干部人事咋安排,那是组织上的事情,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两个字:服从。你今后少在这些事情上动脑子,也不要再因为这些事情来找俄,找俄有啥用?人家不管是啥目的,污蔑也罢,造谣也罢,终究不是反革命谣言,俄总不能立案侦查到底都是谁说了你的坏话吧?再说,案子确实没破么,人家说就说了,你能把人家咋?啥是好警察?案子没破就过不安生,这才是好警察,整天想着自己能不能提拔,自己能不能当干部,那不是警察,是政客,共产党最反对的就是这一套,越是关心这种事情的人越不能提拔重用,这是党的原则。从今以后,你记住,工作、案子你啥时候来找俄谈都可以,这些狗扯羊皮的事情最好不要找俄,找俄也没用。”

彭远大让局长训斥的不知如何是好,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尴尬、委屈、气恼,各种情绪激得他眼泪在眼眶子里一个劲转悠。局长大概也觉得自己说话太严厉了,放缓了语气对他说:“小彭啊,不是俄批评你这娃,你应该相信组织相信党,是金子总会闪光,是狗屎放到哪都是臭的。”

彭远大的眼皮子几乎阻挡不住泪水,他连忙用袖筒子在脸上抹了两下,把泪水抹掉了:“局长,我不是来找你要官当,我也知道我资历浅,不够提拔的条件,我就是担心如果组织上听信谣言,把9.11案子的责任算到我的头上,再加上我是以工代干,去掉了我参加这次机构调整的资格,那我连警察都当不成了,回去当工人我不怕,可是我就是想当警察,想破案啊。”

局长盯着彭远大看了半会儿,总算咧咧嘴露了一丝笑模样:“你小彭把俄当成啥了?俄是9.11案件的专案组组长,这个案子侦破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都由俄负责,谁能把责任推到你头上?如果把这个案子侦破过程发生的问题推到了你的头上,那俄不但没有资格当这个局长,俄连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资格都没有。再说了,现在案子还没有破,吴水道自杀的性质谁也没有定性,远远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么。还有,俄再给你一颗定心丸,这一次机构改革,你到底会安排什么工作俄没办法提前告诉你,现在根本就没有时间研究那些事情,即便研究了俄也不能给你说,那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但是,俄可以给你说,组织上不是不讲道理的,国家也不是没有政策的,这一次结合机构调整,配备干部,对你这样的以工代干国家有规定,凡是在一九九九年以前因为工作需要抽调到干部岗位的以工代干人员,有正式手续的,经过组织部门考核,一律转为国家正式干部,这也许是国家最后一次转干了,今后干部制度肯定要有大的改变,不会再直接从工人农民中选拔干部了。所以这一次也有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性质,你是一九七六年底调到公安局来的,又是经过组织部门正式办了调转手续的,完全符合转干条件,你瞎猜什么?文件没给你们传达吗?”

彭远大说:“我最近一直在福建那边出差调查吴水道的情况,所以没有听到传达文件。”

局长说:“好了,该说的俄都说了,该做啥你自己也清楚,最近邓小平同志说,发展才是硬道理,用在俄们公安机关,啥是硬道理?破案就是硬道理,保一方太平就是硬道理。去吧,干你的活去。”

彭远大听到他具备转干条件,可以继续当警察,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局长对他的训斥批评此时都成了天籁纶音,精神振奋,起身给局长敬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转身出了局长办公室却又犯愁起来,话好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是作为9.11案件专案组的副组长,局长虽然说要替他承担责任,可是不会替他破案子,这茫茫人海、浩荡乾坤,到哪里去找那两个既不知道长相又不知道姓名的福建人呢?再冷静地想想,那两个福建人充其量不过是犯罪嫌疑人,目前根本没有任何充分的证据能够证明他们就是偷金子的贼,如果金子根本就不是人家偷的,抓住他们还真不如不抓住他们更好一些。

彭远大想到可能的前景,禁不住发虚腿软,刑警最怕的就是捧到热年糕,所谓的热年糕就是那种案情重大、备受关注、线索极少、极难侦破的案件,这种案子有的一拖几年,谁也不敢提出挂案,提出挂案等于认输,即便厚着脸皮提出挂案也很难获得批准,这样一来,从理论上说这个案子就永远是具体承办人手中的案子,永远是压在承办人头上的巨石,承办人只好硬着头皮死熬,彭远大目前就在死熬,他也做好了死熬的准备,不再奢望能在这次机构改革中提升科级干部了。好在死熬还没有把他熬死,就在和局长谈话不久,又发生了2.15盗枪案,才算把彭远大从尴尬的局面中解救了出来。

3

压在彭远大头上的9.11金锭盗窃案被2.15盗枪案冲击了一下,自然冷却,等到盗枪案侦破之后,这个案子由局长亲自提出挂案,彭远大才算从这个泥沼中解脱出来。尽管如此,9.11大案仍然永远压在彭远大的心头,也永远成为公安局未能侦破的重案大案之一,老局长退休时在欢送会上那段话彭远大终生难忘:“作为一名老公安,国家价值数百万元的金锭丢失,至今这个案子还悬着,这是我的耻辱,也是我们公安局的耻辱,此案不破我死不瞑目啊。”

压抑了20多年之后,这一次从福建泉州市得到了重要线索,彭远大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带了大李子和黄小龙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福建,福建省公安厅了解案情之后非常重视,指派对外联络处的庄文明警官全程陪同他们来到泉州市公安局,向当地公安局介绍了这桩悬了二十多年的积案之后,受到当地公安机关的高度重视,得到了当地公安机关的大力支持。公安局利用高科技技术手段,用银行监控录像带留下来的嫌疑人的图像资料跟公安机关掌握的所有身份证照片资料进行了对比,最后确定了十八个重点嫌疑对象提供给彭远大参考。

彭远大半信半疑地问:“这种比对方式可靠吗?”

当地公安局的技术人员告诉他,这是利用高科技,采集录像图像资料嫌疑人的面部骨骼特征的二十八个点,然后再根据皮肤纹理规律输入到专门设计的图像特征比对软件中,利用电脑进行筛选:“这十八个人可是从全市三百多万有身份证的成年人口中筛选出来的,这是为了保险起见特意放宽了数据范围,如果更加严格的设定数据范围,完全可以再进一步缩小到三个人。”

彭远大看着附在这十八个人之后的身份资料,一个叫吴水库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个人是福建省泉州市下辖南安市梅花乡吴厝村人,年龄四十六岁,彭远大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们审查吴水道档案的时候,知道吴水道就是福建省泉州南安市梅花乡人。想到可能的结果,彭远大心脏颤抖起来,他对技术员说:“刚才您说如果把数据设定的更严格一些,可以把范围缩小到三个人?”

技术员点点头:“正常情况下就是这样的,我们是为了扩大你们的侦查范围,尽可能提供充分的基础资料,专门放宽了比对数据。”

彭远大说:“如果按照你们严格的数据条件再筛选一次麻烦不?”

技术员说:“这有什么麻烦的,一分钟的事。”说着把他面前的电脑键盘敲击得“大珠小珠落玉盘”,敲完了,彭远大他们屏声静气,等待结果,“此时无声胜有声”,彭远大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猛然间“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呜”,身边的大李子怪叫了起来:“有了,吴水库。”果然,屏幕上出现了三个人名和他们的个人资料,吴水库在这三人中名列榜首。彭远大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却仍然忍不住跳着脚在技术员肩膀头狠狠擂了一拳头,嚎叫了一声:“就是他。”

技术员揉揉肩膀头:“谁啊?打我干吗?”

彭远大:“就是这个吴水库,到银行兑换金饰的肯定是这个吴水库。对不起,不该打你,晚上我请你涮火锅。”

大李子说:“真应了那句话,贼不打三年自招,这家伙硬是隐藏了二十多年,够有耐心的了。”

当天晚上,彭远大在泉州市最高档的海霸王餐厅宴请了当地公安机关的有关人士,天下警察是一家,这是警察爱说的话,尤其是在一起吃饭就更像一家人,你来我往,边吃边喝边吹牛,案子有了重大突破,彭远大一行兴奋、激动,心情格外爽,吹捧了一阵当地公安局侦破手段的现代化,话头一转,吹了不大不小的一个牛皮,说虽然你们的技术手段比我们先进,可是你们南方人的酒量根本不是我们北方好汉的对手。当地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顿时不干了,揪住彭远大连碰六杯,彭远大乖乖地躺到了桌子底下,好在他属于北方好汉中的袖珍型,不具备充分的代表性,倒也不算给北方好汉丢脸。剩下大李子和黄小龙对垒当地公安局的十几个人,以鸟无头照飞、蛇无头照爬的精神,在彭远大率先献身的情况下,死缠烂打,总算没有全军覆没。

如果能配合彭远大他们侦破这个曾经轰动全国的金锭失窃大案,当地公安局关脸上也大有光彩,第二天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亲自给南安市公安局打了电话,要求他们全力配合彭远大他们的侦破调查工作。还要再派人协助他们,庄文明说:“不用了,有我你们还不相信吗?我老家就是南安的,熟着呢,到了地方有当地的同行配合就成了。”于是就由省厅的庄文明陪同他们深入南安山区开展进一步的调查取证工作,到了南安市公安局,公安局长又亲自给沿线公安机关下达指示,要求全力配合彭远大他们。

彭远大他们一路驱车,进山之后遇上天降大雨,山道泥泞,汽车根本无法通行,只好弃车步行,匆匆忙忙地向梅花乡派出所挺进。现在彭远大最担心的就是那个吴水库在不在家。如果在家,一切都好办,如果不在家,就比较为难,如果先行对他们家展开搜查,即便搜到了物证,也肯定会惊吓到吴水道,再想捕获他就非常困难。如果不先行搜查,吴水库得知警察到他们家来调查,肯定要立即转移赃物,那就更加麻烦了。彭远大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祷告:老天爷啊,你下雨为难我们没关系,可千万别让吴水库跑了。

黄小龙这时候想起了一个问题问大李子:“大李子,你怎么知道彭局第二次筛选要找的就是吴水库?”

大李子带了几分得意地说:“我跟你们彭局一起破案的时候,你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这就叫心灵感应,懂不懂?”

彭远大对黄小龙说:“别听他的,公安局老人对这个案子都非常熟悉,大李子当时也借到专案组协助工作,不然我这一次为啥要带他呢?当年自杀的重点嫌疑对象吴水道就是泉州南安市梅花乡人,这个吴水库跟吴水道名字只差一个字,录像资料又证实到银行兑换黄金的就是这个吴水库,这不会是巧合。还有,我当时看了吴水库的录像就觉得这个人跟吴水道很像,大李子当年也见过吴水道,看到录像资料就知道这个吴水库八成就是当年到银州市倒卖走私电器的那两个人之一,当然也就明白我第二次筛选的对象就是他。”

福建警官庄文明插话说:“这个案子当年全国都知道,我在警校读书的时候,我们一个教官还提到过这个案子,他当时介绍的是吴水道自杀的方式,提示我们今后万一遇到相同情况,该怎么处理。”

黄小龙问他:“你们那个教官叫你们怎么处理?”

大李子:“笨蛋,这还用问,不但要没收嫌疑人的利器、裤腰带、鞋带这些东西,还要避免卧具、灯具以及别的家具可能成为监管人的自杀用具,你们看我们现在的滞留室、看守所关押嫌疑人的地方,除了一张大炕什么家具都没有,连炕都是没有床头的那种吗?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

黄小龙恍然大悟:“我说么,我们局那些地方怎么那么简陋,原来还以为是因为经费紧张,现在才明白是怕关押的犯人自杀啊。”

大李子有纠正了一句:“不是犯人,是犯罪嫌疑人,只有判了刑关押到监狱里服刑的才能叫犯人。”

几次三番受到大李子的教诲,黄小龙很没面子,顶了一句:“我是公安大学毕业的,这些我懂,不是说习惯了么,值得你这么认真细致的教诲吗?”

大李子跟在公安局各路警察的屁股后面干了二十多年,参与破获的案子也能写成一本厚厚的案例教材,可是迄今为止却仍然是一个协警,面对黄小龙这种警官学校毕业的正规警察既有些自卑,又有些逆反,两种心情搅和在一起就成了偏执,对黄小龙这一类学院派的年轻警察很少有好脸色,当时就用话把黄小龙憋了个倒噎气:“彭局也不是公安大学毕业的,野文凭,有本事别听他的,让他听你的。”

彭远大本来就不是科班出身,八十年代中期推行干部四化,其中的知识化就是文凭化,没有文凭那就只好当一辈子普通警察,根本就没了提拔的机会。彭远大此时虽然已经担任了刑侦队的副队长,级别正科,可是终究没有文凭,不但失去了继续提拔的基本条件,随时还有给文凭化的干部让贤的可能。伴随危机到来的往往就是机遇,这个时候中国最大的大学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开始招生,给所有象彭远大这样的人挣文凭开了一道大门。彭远大就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他真的有水平,或者是其他考生太烂,入学考试他居然考了第三名,成了不脱产的大学生。经过三年边工作边学习边考试的艰辛努力,他也终于拥有了一张国家教育部认可的大专文凭。当时在公安局这张文凭还是很值钱的,提拔、升级、进职称、涨工资,有了这张文凭就都可以应付了。

黄小龙抓住了大李子的辫子:“你别胡说啊,什么叫野文凭?彭局的文凭是正规的经过国家认可的大专学历,绝对不是野文凭。”说着,还瞟了彭远大一眼,既提示彭远大大李子敢对他文凭大为不敬,又企望获得彭远大的支持。

文凭问题对于现在的彭远大已经无所谓了,只要组织部门承认别人说什么都没用,所以他对大李子和黄小龙之间的争执根本就不在意。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通信问题,头天晚上让人家灌得烂醉,忘了给手机充电,第二天又急急忙忙进山,让黄小龙用他的手机给银州市挂电话,报告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的好消息,却又没了信号。此时行走在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上,又抱了一线希望地催促黄小龙:“小龙,再给家里挂挂电话,看看能不能通。”

黄小龙明知没信号,也不敢违了彭远大的指示,拿出手机摆弄了半天无奈的对彭远大报告:“还是没信号。”

庄文明说:“没关系,等到了乡上就能有信号了,如果还是没信号就用乡派出所的电话打。”

一行人跋涉整整一天,滚了一身红泥浆,一个个活像刚从窑里烧出来的兵马俑,终于在天黑时分赶到了南安市梅花乡公安派出所。所长是一个黑黝黝的瘦高条汉子,姓林,见到彭远大四个人惊讶的半张了嘴:“我们早就接到了市局的通知,一直在等你们,还以为你们出了车祸,正准备向市局汇报呢。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车为什么不坐?”

庄文明跟所长非常熟悉,说:“我们又不是傻子,能坐车还用得着浪费两条腿?快找个地方让我们洗洗,有什么吃的没有?”

林所长执拗地追问:“怎么不能坐车了?”

庄文明学了大李子的口气说:“老天爷得了前列腺增生,整整一天尿个不停,就你们这里的破土路,早都成了烂泥塘了,多亏我们没坐车,坐车到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推车呢。”

林所长嘿嘿好笑:“我们福建省堂堂知名庄大侦探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对了,也正常,长年累月在省厅大机关坐着,难得有机会到我们这深山沟里来一趟,什么叫官僚主义?这就叫官僚主义。现在是什么年代?是改革开放、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年代,你还要走老路,那谁也没办法。告诉你吧,我们梅花乡的公路早就改道了,四车道水泥路面的国家二级公路,别说下这么点小雨,就是刮台风现在也照常通车。”

庄文明大为狼狈,后悔不迭,连连对彭远大他们道歉:“实在对不起,低级错误,低级错误。”

彭远大连忙说:“没关系,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欣赏闽南山区的风光景色,这一路的景致确实太美了。”然后抓紧时间问所长:“林所长,这里对外通信方便吗?”

林所长得意地夸耀:“方便得很呐,长途电话,手机,网络,都没问题。”

彭远大说:“我们出来很久了,得赶快跟家里联络一下,我的手机没充电,小黄,试试你的手机有没有信号。”

黄小龙沮丧地说:“一路上我不断地拨号,电早就没了。”

彭远大又问大李子,大李子说:“我挣那几个钱哪用得起手机,在银州我用小灵通,出了门就不灵通了,我也没带。”

林所长便说:“不着急,先洗澡换衣服,山里的风硬,别感冒发烧影响工作。洗完澡换上衣服,用我们所里的电话打,跟美国都能联系上。”

彭远大一听也是这么个道理,水里泥里奔波了一天,尽管沿途风光秀丽,景色宜人,可是也把他们累得够受。再看看各人形象,出了门说是警察没人会相信,说是逃难的、讨饭的肯定会有人慷慨地给他们一口剩饭。彭远大于是同意了所长的提议,先沐浴更衣,再吃饭喝酒,然后再打长途电话跟家里联络。

洗干净了,换上了林所长临时从自己手下那里搜刮来的内衣外衣,彭远大几个人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梅花乡的经济状况从饭桌上可以看出非常富庶,饭桌上是鱼鳖虾蟹,还有两瓶金门高粱酒。

彭远大连连客气:“实在不好意思,随便吃点就好了,太丰富了。”

林所长说:“你们是从千里之外来的客人,如果没有案子肯定这一辈子都不会到我们的深山老林来,来了就是缘分,现在经济经济条件也好了,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到任何一家村民家里,都能摆得出这么一桌。”

庄文明说:“吃饭就成了,酒就不喝了吧?”

公安部有通知,公安干警十不准,严格禁止履行公务的时候饮酒。林所长给大家的杯子里斟满酒说:“一来我们现在不是履行公务,是业余时间,二来我们这里是山区,晚上风硬气温低寒,喝点酒御御寒总是应该的么。”

庄文明看着林所长斟酒,噗哧一声笑了。林所长问他笑什么,庄文明说:“你还行,干啥都跟乡镇干部的身份配套。”

林所长又问:“这话什么意思?乡镇干部怎么了?”

庄文明说:“有一次我到北京部里办事,请几个过去读书时候的老师吃饭,问人家喝什么酒,老师说:随你要,从你要的酒上我就能看得出来你现在是什么级别。我要的酒上来了,老师哈哈一笑说:科级,乡镇长待遇。我又问他凭什么这么说,老师说,乡镇长,喝白酒,吃白食,打白条。县处长,喝红酒,亲红嘴,收红包。厅局长,喝洋酒,泡洋妞,逛洋景。”

黄小龙傻乎乎地问:“你要的什么酒?”

大李子不屑地替庄文明回答:“笨蛋,这还用问,肯定是白酒。”

庄文明哈哈一笑说:“我要的是五粮液,所以人家说我是科长乡镇级。”说罢大家哄堂大笑,笑过了就开吃。

席间林所长介绍:“过去我们这里非常贫困,山区人多地少,老百姓都是靠瓜菜代过日子。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人都到外面闯荡,也有一些人做走私、贩卖假冒伪劣产品那些不正当生意的,不管做什么,凡是到外面闯荡的人基本上都挣了钱回来盖新房,明天我领你们四处走走看看,我们这边农民的房子用你们城里人的眼光看,每一家住的都是高级别墅。”

彭远大趁机开始调查研究:“林所长,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林所长说:“我是本地人,原来一直在市局搞治安工作,我说的市局是南安市,可不是泉州市。四年前干部交流,我就到梅花乡来了,反正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这边工作风土人情都熟悉,也就比较安心,所以局领导一直没有再调我回去。”

彭远大问:“你们这边有一个吴厝村,林所长了解吗?”

林所长说:“太了解了,我老婆娘家么。”

彭远大又问:“吴水库你知道不?”

林所长说:“怎么会不知道,论起来还是我老婆的远房亲戚呢,可能算得上一个什么表哥表弟之类的关系吧。你问他干嘛?犯案了?”

听到这位林所长跟吴水库那么熟悉,又有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彭远大有点迟疑,把握不准该不该如实把情况告诉他。庄文明是个精明人,马上接过话头介绍:“我还没有详细介绍呢,这位林所长可是我们全省公安系统鼎鼎大名的人物,省级劳动模范,全国公安系统的百佳派出所所长。”他说的时候,林所长连连谦虚:“没有啦,没有啦,不会啦,不会啦。”这是闽南人说普通话时候惯用的自谦语,虽然彭远大他们不太明白什么没有,什么不会,可是配合林所长扭捏赧然的神态,他们倒也明白,这是自谦的表示。

彭远大明白,庄警官这是暗示他,对林所长尽可以信任,再想一想,深入到这山沟沟里搞案子,离开了林所长的配合那就会一事无成,特别是如果下一步直接深入到吴水库家里搜查、抓人的时候,如果没有当地公安机关的全力支持和有效配合,这种山区村落里浓厚的宗法家族关系很可能会对他们的侦破工作形成极大的阻碍。俗话说,要喝山中水,先问地里鬼,在这种时候想瞒着林所长办案子,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权衡利弊之下,彭远大决定对林所长来个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于是便将整个案情详详细细地给林所长介绍了一遍。

林所长听了之后,蹙眉沉思片刻,又喝了一口“用来御寒”的高粱酒,这才说:“根据彭局长你说的这些情况,我可以断定,这桩案子八成就是他们干的。我们过去对当地的民风民情作过相当程度的调查了解,你说的吴水库在吴厝村也算是大户人家,堂兄弟一共有四人,老大叫吴水池,老三叫吴水渠,吴水库最小,你说的那个吴水道是老二。老大吴水池六零年饿死了。吴水道原来当过几年兵,复员的时候就留在北方工作了,就是你们银州市那个生产金子的工厂。改革开放以后,老三吴水渠和老四吴水库结伙到北方找吴水道贩卖走私过来的电器,主要是电视机、录音机、录像机。吴水库和吴水渠多少年没有回来过,谁也说不清他们在外面做什么。后来听说老三吴水渠在外面出车祸死了,前几年吴水库回来了,回来以后就再没有出去做生意,对外讲说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准备回家养老。”

说到这儿大李子扑哧一声笑了,林所长说:“我知道你笑什么,你是笑他们的名字怎么那么怪,我要是说了我的名字你肯定更要笑。”

大李子问:“林所长叫什么?”

林所长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叫林猪食,肥猪的猪,吃食的食。”

不但大李子笑了,彭远大、黄小龙还有庄文明都笑了起来。林所长说:“你们别笑,我是六零年出生的,我妈生我的时候正闹饥荒,我在我妈肚子里折腾了两天硬是出不来。接生婆说女人饿成这个样子哪能生出娃娃来,我爸那时候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就把猪食偷了一大碗给我妈吃了,我妈吃饱了,也有劲了,这才把我生下来。生下来又没奶吃,我爸就又偷猪食给我妈下奶,我是靠了猪食才生下来养活大的,所以我爸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再说了,我们闽南人起名字是根据闽南语发音,讲究也比较多,邀请老人家推算八字,根据命中五行、家族排行等等各种说法来定,所以有时候用普通话读出来就觉得很好笑,如果用闽南语读就比较正常了。”林所长又把矛头对准了庄文明:“你别笑我,你那个名字如果用普通话读也不怎么样,庄文明,假装文明。”

庄文明说:“是,我们闽南话跟普通话的差距比较大,如果用闽南话读人民日报社论,根本读不下来。不过话说回来,放在一千年以前,我们闽南话可是名正言顺的中国官话呢。”

彭远大是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这方面的知识具备,马上开始接茬:“庄警官说的完全正确,闽南人除了正宗的古闽越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中原一带的居民在历史上几次战乱中躲避战乱迁徙过来的,闽南地区在古时候交通不便,相对闭塞,古汉语中的许多语音语素都在闽南语中保留了下来,所以说闽南语是古汉语的活化石,研究古音韵学的专家学者都到闽南来搜集语音素材呢。比方说古汉语中声调是平上去入,现代汉语是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四种,就没有入声了,就是因为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古汉语的语言出现了平分阴阳、入派三声的变化。还有,古汉语发音有浊音,现代汉语发音没有了浊音,这一切都是语言变化过程中发生的。”

林所长佩服地赞叹:“彭局长知识真渊博啊。”

黄小龙追问:“彭局长,你刚才说的入声到底是什么动静?还有什么是浊音?”

彭远大说:“我这也就是书本上的一些知识,浊音可能就是说话的时候喉头发出的一种声音,上课的时候老师还模仿过,入声到底是什么动静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

庄文明说:“对,我们闽南人说闽南话有很多声音就是从喉头发出来的,现代普通话就没有。还有,我们不会说儿化音,普通话却有大量的儿化音。”

大李子提醒他们:“咱们不是音韵学专家,也不是到闽南来采风来了,还是听林所长说情况吧。”

黄小龙说:“这个话题还不是你引起来的,人家叫个名字有什么好笑的。”

林所长说:“我已经惯了,别说你们了,就是我们局里的同事,现在还有人以为我的名字是外号呢,追着问我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彭远大接着问他:“你知不知道吴水库现在在不在家里?”

林所长说:“那个人在家里也呆不住,今天走了,过几天又回来了,谁也说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彭远大说:“那就拜托林所长了解一下他最近的情况,如果他在家,能不能采取措施立刻把他控制起来。”

林所长说:“别说拜托,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今天晚上你们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就开展工作,有什么要求,你们随时说。”

说话间大家酒足饭饱,吃饱喝足了就开始犯困,林所长看他们一个个蔫头耷脑,知道他们奔波一天都疲劳了,就安排他们到客房休息,临走又说:“差点忘了,你们把衣服兜里的东西清点一下,都清理干净,我把你们的衣服洗一洗,明天好换上。”

彭远大几个人还要客气,林所长说:“别客气了,用不着我洗,有洗衣机,洗好了就地烘干,保证误不了你们明天穿。”

说着抱了他们换下来的一大堆衣服走了。大李子感慨地说:“难怪人家是模范警察,就是不一样,办事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待人是煤炉上面架热锅从外到里的热,你看人家那个细心劲儿,真比我老婆还体贴。”

一提到老婆,彭远大就想起了家,想起了家这才猛然想起光顾了吃喝聊天,忘了给局里打电话了。便连忙起身就着房间的电源插座把自己的手机充上电,然后追出去找林所长给局里打电话。他把电话直接打给了范局长,奇怪的是,范局长的手机挂通了,里面的应答却说是已经消号。他以为局长又换了新手机,又给范局长办公室打,办公室没人接,再给范局长家里打,也没有人接。彭远大只好把电话打到了局值班室,让值班人员找范局长,值班人员恶狠狠地问他:“你是谁?干什么的?什么意思?”

彭远大非常恼火,过去再三强调值班民警在接听电话的时候一定要做到热情、热心、不厌其烦,绝对不允许耍态度、不耐烦,要彻底根除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的三难问题,这才出来几天,好容易培养起来的好作风就又像三伏天的盐巴回潮了。彭远大也恶狠狠地追问方:“你是谁?混蛋,就是这样接听群众电话的吗?今天晚上谁是总值班?让总值班接电话。”

值班员听出来者不善,也听出来话音挺熟,试探着问:“您是哪一位?”

彭远大气哼哼地说:“我是彭远大。你是谁?”

对方一听彭远大的名字,没敢报上自己的名字,高喊了起来:“队长,队长,快来接电话,是彭局的。”

彭远大实在搞不清楚,那边到底在搞什么鬼,好在刑侦队队长王远志及时接过了电话:“彭局吗?你真是彭局啊?”

彭远大问:“刚才怎么回事?谁值班?接电话怎么那个态度?”

王远志反问:“彭局,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急死我了,你也不来个电话,再联系不上我就买飞机票到福建找你去了。”

彭远大说:“我现在在福建南安市梅花乡的派出所,刚才是谁接的电话?范局呢?我怎么到处打电话都找不着他。”

王远志说:“好我的彭局啊,你也别追查刚才那个愣小子了,就是因为你找范局,他以为是什么人在故意捣乱,这才追问人家是谁,什么意思的。告诉你吧,范局已经不在了。”

彭远大问:“不在了什么意思?工作调动了还是犯错误撤职了?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王远志说:“哪里是调动了,是死了,牺牲了。”

听到范局死了,彭远大有些懵,太意外了,范局人还是很不错的,作为一把手,对彭远大的工作向来只有两个字:支持。彭远大感觉跟这位范局合作基本愉快,而且范局体格结实,怎么就会突然死了呢?“你说清楚点,到底怎么回事?”

王远志说:“前些天,就是你出差大概第三天,范局带队去打野猪,结果枪支走火,牺牲了。”

彭远大追问:“范局怎么也去了?打野猪他去干吗?”要打野猪的事情他也知道,出差之前市里就下达了任务,要对祸害山区农民的野猪宣战,可是这也用不着范局亲自出马啊。随即想到,这倒也正常,范局喜好打猎,这是全局都知道的事情,难怪他会带队亲自出马。

彭远大在这边有些走神,那边王远志一个劲催促:“彭局,你那边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完?你尽快回来吧。如果一时半会完不了,干脆你先回来,把这边的事情闹踏实了再过去。”

彭远大回过神来,一时半会没弄明白王远志的意思,问道:“我这边的事情刚刚开始,正在关键时候,怎么能回去?你刚才说让我回去把那边的事情闹踏实了,什么事情不踏实?”

王远志说:“范局死了,现在谁当局长一直没有定论,你赶紧回来吧,你不回来不等于弃权了吗?”

彭远大这才省悟到,现在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就是:谁当局长。在领导岗位上工作了这么多年,现实的官场生态彭远大也不是不知道:科长提拔靠干,处长提拔靠转,局长提拔靠站。科长要当处长,就靠勤快老实再加一点眼力价儿,处长想当局长,就得经常到领导家“转转”,局长再想进步,关键要看站在谁的身边了,站对了一帆风顺,站错了万劫不复。他现在虽然是副局长,行政级别其实还是处级,还处于要靠“转”的层次,他不回去,就没办法“转”,不“转”的人跟“转”的人相比,肯定就处于明显的劣势。想到因为自己出差在外很可能丧失这次提升机会,彭远大心里难免也有些失落。他深呼吸了两口,尽量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把声音放得平静,对王远志说:“你抽时间到范局家里去一趟,代我慰问一下范局的家属……”

王远志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已经代表你去过了,范局家属现在都回老家去了,说是要换换环境,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清。现在的关键是你得赶紧回来啊,电话里我不好多说,可是我可以给你彭局透一个底,别人都没闲着。”

“别人都没闲着”一句话透出了所有的信息,彭远大不用细问也知道,现在留在家里有资格继任局长职务的那几个人,肯定正在非常忙碌、非常急迫地使用各种手段通过各种方式“活动”。这在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如果在这个时候不“活动”反而不正常。他想,如果自己在家里,可能也会“活动活动”。这怨不得谁,也不能说明谁的品质不好,因为现实就是这个样儿,现实生活中,老实就是傻子的代名词,本份就是无能的同义语,在竞争中败北,没有谁会去给你的人格道德打分,只能证明你是弱者。彭远大没有回应王远志的话,官场上的升迁进退,跟王远志这样的下级讨论没有任何价值,于是他把话题转到了案子上面:“我这边进展顺利,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现在已经查明,那个到银行兑换高纯度金饰的人是吴水库,吴水库就是当年那个自杀的重点嫌疑人吴水道的堂弟,我们已经赶到了他们的老窝福建省泉州市南安市梅花乡,你把这个地址记清楚,那个吴水库,就是吴水道的堂弟,家就在梅花乡的吴厝村,我们已经跟当地派出所的同志联系好了,明天就开始采取行动,你在家里也要做一些准备,如果我这边需要,你马上带人乘飞机赶过来。”

王远志“是、是、是”的应着,彭远大又说:“案子进展到这个地步,你说我能回去吗?”

王远志说:“我马上飞过去换你。”

彭远大立刻拒绝:“胡扯八道,这个案子你根本就没接触过,你换我能干吗?再煮一次夹生饭,你我就只剩下谢罪辞职这一条路了。老老实实在家里替我看堆吧你,我不在期间,绝对不能出什么大漏子,对了,现在谁在局里主持工作?”

王远志说:“谁也没有负全责,局里的全面工作由刘副书记兼管,其他人都按原来的分工各负其责呢。可能上面还没有确定局长人选,所以不好安排代理局长吧。”

不用解释彭远大一听就明白了,市里现在在谁来当局长这个问题上也正处于胶着相持阶段,所以任命谁当代理局长也不好,只好让分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刘洪波来代理,竞争局长位置的激烈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放下电话,彭远大坐在那儿发愣,如果听了王远志的主意现在马上回去,他就还有机会,虽然不敢保证百分之百的把握,起码他不会丧失争取的权力。但是那样的话,眼前这桩压了他和公安局二十多年的积案就有可能失去彻底侦破的机会。深夜山区的风果然生冷,一阵阵寒风哼唱着呼啦啦的小曲钻进门缝,扑到彭远大身上,彭远大打了个寒颤,心想,今天晚上可能要失眠了。

4

第二天早上起来,彭远大跟大李子他们几个人洗涮完毕,吃早饭的时候才知道林所长已经到吴厝村去了。派出所负责照顾他们的民警告诉他们,林所长临走的时候留了话,只所以没有带他们去吴厝村,是担心他们这些外地警察一去动静太大,惊了嫌疑人,他自己先去摸摸情况,让他们就在乡派出所等他的消息。

彭远大头天晚上失算了,他并没有失眠,也许是白天走了一天山路,尽管心里有事,脑袋一沾枕头却立刻进入了梦乡。他的手机电已经充足,一打开手机就开始热闹起来。第一个接到的就是老婆董晓兰的电话,董晓兰先是问他在什么地方,然后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彭远大对后一个问题支支吾吾,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这取决于吴水库让他们什么时候回家。接着董晓兰就开始向他报告范局长死亡的消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董晓兰就又问了一遍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就又支支吾吾了一阵。董晓兰这才告诉了他一件事情:最近几天,老牛天天到他家里去,去了也不说啥,就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董晓兰说不知道,老牛就唉声叹气。董晓兰吓坏了,以为彭远大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追着问他,他才说彭远大没什么事情,就是这一辈子他天天叫彭远大局长大人儿,把彭远大的福气叫薄了,这一回他要是再不赶紧回来活动活动,那就真的没戏可唱了。彭远大想起了老牛那张千层饼一样布满皱褶的脸,再想想他坐在自己家里唉声叹气的样儿,觉得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

董晓兰听到他笑,便问他:“老牛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你回来就有希望当局长,不回来就没希望了?”

彭远大问她:“你说呢?”

董晓兰说:“现在这些事情谁都明白,人在和人不在当然不一样了,如果你能回来就赶紧回来,如果实在回不来那也没办法。”想了想董晓兰又追问了一句:“你估计还得多久?”

彭远大连这个问题也无法明确回答,因为现在他自己也没法做自己的主,能做主的是案子。他只好撇开这个话题,问了问孩子怎么样,又问了问你妈身体怎么样之类夫妻间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却又非常有意义的话,便挂了电话。

隔了几千公里,听着董晓兰在电话里脆生生的声音,想起跟董晓兰从追求恋爱到结婚生子这二十年平静如水的日子,放下电话彭远大心里头由不得就热辣辣、软绵绵的。

那一年他刚刚破了有生以来头一个案子,也正是那个女澡堂子失窃案让他认识了董晓兰,也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深地迷恋上了一位姑娘。彭远大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反反复复地衡量了自己的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凭他当时拥有的一切想要追求到董晓兰那样的漂亮姑娘成功率几乎为零,如果董晓兰仍然处于待业状态,家庭仍然处于贫困之中,他也许还有几分希望,结果人家又有了工业局打字员的良好工作条件,他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曾经有一段时间他非常后悔帮助董晓兰找到了到工业局当打字员的工作。尽管希望渺茫,理智上让他觉得自己跟董晓兰那样的漂亮姑娘没戏可唱,两条腿却不听他理智的指挥,一趟一趟的往人家跑,一天见不到董晓兰就觉得没抓没落活像胸膛里只剩下了空洞没了心肝肺。

董晓兰母女还有老黄狗对他都非常好,从来都非常热情客气,大黄每次见到他还知道给他摇尾巴。但是,他不敢奢望这是人家对他的认可、接纳,老觉得这仅仅是一种友情,如同一般人家对常来常往的朋友、邻居。直到有一天大李子有意无意地告诉他,可能有人给董晓兰介绍对象了。那个时候对有可能成为夫妻的异性朋友的标准称呼是对象,不像现在称之为男朋友、女朋友这么暧昧、委婉。彭远大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呆若木鸡,他不敢想象,如果董晓兰真的嫁给了别人,他今后的生活将会多么的了无生趣。大李子早就知道他的心思,看到他茫然若失的呆相挺可怜,就自告奋勇要去替他提亲。彭远大却谢绝了。大李子替他着急:“你这是干什么?自己不好意思说,别人去说你又不愿意,到时候人家真的长翅膀忽悠一下飞了,你后悔莫及。”看到彭远大仍然愁眉不展地在那里苦恼,大李子愤愤然了:“什么气质么,虽然个头矮了点,好赖也是个男爷们,这算什么?不就是一句话个事么?你就问她,我喜欢你,想娶你,行不行?行,一切万事大吉,不行也不过就是万事大吉,咱彻底死了这份心,也不耽误重打锣鼓另开张,再继续找么。你现在这个样儿,真连个娘们都不如。”

劝将不如激将,彭远大当然不愿意自己连个娘们都不如,细细一想,大李子说得有道理,不就是一句话个事么?行就行,不行今后也省得老这么牵肠挂肚难舍难分的。当下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有了那么一股子硬楞楞的勇气,正是上班时间,直接就跑到了董晓兰上班的打字室,董晓兰正在打一份晚婚晚育的工作安排,见到彭远大非常奇怪,问他有什么事找到这儿来了。彭远大支支吾吾地说到工业局办事顺便来看看她。彭远大到底没有大李子那么皮厚,当了董晓兰的面还是无法直接了当地按照大李子的套路来,转了一个小小的弯子问:“我听说你有对象了?”

董晓兰的表现让彭远大深感欣慰:“胡说什么,谁有对象了?”

彭远大趁机抓住了关于这方面的话题,红了脸问:“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

董晓兰死死地盯了他一眼:“你给我介绍一个对象?”

彭远大眼睛看着董晓兰正在打的文件点点头:“是,我给你介绍一个。”

董晓兰呵呵一笑:“好啊,那你就介绍吧。”

彭远大视死如归地说出了那句最为关键的话:“我介绍我自己行不行?”

董晓兰微微一愣,然后哂笑着问他:“你打算把你自己介绍给我啊?”

话一说出口,彭远大顿时如释重负,董晓兰没有断然拒绝也让他有了勇气,坚定地点点头,这一回没有看着打字机点头,而是直视着董晓兰的眼睛:“是啊,你看我行不行?”

董晓兰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怔了一阵才说出一句让彭远大失望之中又有希望,希望之中又有失望的话来:“我考虑一下行吗?再说我还得征求我妈的意见。”

彭远大追问:“你得考虑多长时间?”

董晓兰说:“就这一两天么。”

随后彭远大度过了丧魂落魄的“一两天”,然后董晓兰把电话打到了他们单位,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我妈叫你上我家来一趟。”

彭远大穿戴得整整齐齐,象犯罪嫌疑人接受判决一样忐忑不安地来到了董晓兰家,一眼见到王大妈那笑眯眯、和蔼可亲的脸,彭远大的心就乐飞了,他的脑子里蹦出来两个字:成了。

董晓兰跟他结婚以后,一直在工业局当打字员,后来流行电脑打字机,她学的那一手用不上了,就又报考了成人教育文秘专业,在职学习了三年。好在彭远大那个不是聋子的哑巴老丈母娘一直跟他们过,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带孩子家里的事情一手全包,整个是一位自带工资饭票还又尽心尽力的老保姆,所以董晓兰倒也能既不影响上班又不影响挣文凭,顺顺当当地毕业以后调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了文书,有人说那是彭远大给她跑的,也有人说是因为董晓兰长得好看领导专门调她去当花瓶,董晓兰知道了气得回家哭,彭远大劝慰她:你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养成那些勤吃懒睡的坏毛病,也没有那些是是非非的好奇心,不管干什么都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如果我当领导,肯定也愿意用你这样的人。花瓶有什么不好?话说回来,再怎么着你现在也是奔四十岁的半老徐娘了,领导即便是要摆花瓶,也不会摆你这样的老花瓶。董晓兰让他说得破涕为笑,骂道:“你才是老花瓶呢。”彭远大涎皮涎脸地说:“我啥花瓶也当不了,充其量能算一根木桩子,还是那种半截木桩子。”

“彭局,范局死了?”黄小龙冲进来,把彭远大从昔日的甜蜜回味中拉回到了现实,彭远大说:“是的,死了。”

黄小龙又问:“那我们怎么办?”

彭远大知道他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回去参与局长位置的竞争,还是继续坚守在这里把事情办利索再回去。

彭远大反问他:“你说呢?”

黄小龙说:“我没啥说的,听领导的。”

大李子这时候也进来问:“彭局,我听小黄说范局死了?是真的吗?”

彭远大说:“是真的,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看你们都睡了我就没说。”

大李子说:“那我们赶紧回去,起码你得赶紧回去,如果你信得着,这里剩下的事情就由我跟小黄处理。”

彭远大说:“不行,马上就要揭锅了,现在撤火那不肯定得夹生?这不是信得着信不着的问题。”

大李子瞪圆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去了?”

彭远大说:“你说我现在回去算什么?不但案子可能半途而废,别人也清清楚楚地明白我这个时候扔下案子回去想干什么要干什么,这件事别研究了,就这样了。”

大李子叹息了一声:“唉,满指望你回去把局长的位置拿下来好赖给老李办个正式手续,别的不说,起码工钱能增加不老少,现在完了,你没戏我也就没戏了。”

彭远大非常理解大李子这位跟在自己后面混了几十年的老伙计,按年龄,大李子是老大哥,可是他一路顺风干到今天当了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大李子却混了个下岗职工,在公安局也不过是个协警,工资更不用说,还没有自己的零头多,本质上说那不能算工资,只能算生活费而已。想到这些,彭远大也愧愧的,对大李子说:“大李,我们认识几十年了,从我破第一个案子就在一起,今天我就说一句没原则的话,如果这个案子没戏,回去以后你我就都没戏,你愿意就继续老老实实干协警,不愿意就另谋出路,算我彭远大没本事,不讲交情。如果这个案子破了,立功受奖你算头一份,不管我有戏没戏,我向你承诺:即便不能给你转成正式编制,我也拼了命要把你转成工勤人员。”

公勤人员不是公务员,但是却属于行政编制内的工作人员,有了正式的编制,就有了正式的工资收入,也有正式的劳保待遇,对于大李子来说,那也是可望不可及的好事儿。如今有了彭远大的承诺,大李子激动起来,郑重其事地对彭远大说:“彭局,我知道你是绝对不说空话的人,这一回你可能说了空话,不管将来我能不能进工勤编制,就冲你这句话,我都感谢你。”

黄小龙在一边给大李子打气:“你这人说话就是不中听,彭局是什么人?能给你开空头支票马?保证能成,再怎么说咱们彭局也是堂堂银州市公安局的副局长阿。再说了,这个案子一破,你就是功臣之一,我也是功臣之二,功臣之二是警察,功臣之一更应该是警察了,实在当不上警察,当个工勤人员如果都办不成,我就跟你一起搬个板凳到市政府大门前面擦皮鞋去。”

大李子让他说得高兴,拍打着黄小龙的肩膀头说:“好主意,到时候就在擦皮鞋的摊位前面摆上一块大招牌:破获金锭盗窃案第一功臣和第二功臣擦鞋摊。”

几个人正说得高兴,庄文明过来通报说,林所长刚刚来过电话,他已经到了吴厝村,跟吴厝村党支部书记取得了联系,支部书记亲自到吴水库家里去侦查了一番,家里人说吴水库前几天到南安市参加亲戚孩子的婚礼,原本说好昨天回来,可能让大雨阻了一阻,今明两天肯定回来。”

彭远大担心地说:“会不会走漏消息?别让他跑了就麻烦了。”

庄文明说:“林所长办事非常稳妥,他对支部书记都没说案情,只说是想找吴水道弄一辆走私的摩托车。林所长说,根据这个情况,如果吴水道回来了我们再赶过去怕耽误事,让我们换上便衣,装作他做生意的朋友,就说是想买走私摩托车的,今天就赶到吴厝村去。”

彭远大几个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什么范局死亡、谁当局长之类的事情一概扔到了脑勺后面,匆匆忙忙地更衣准备上路。他把谁当局长的事情扔到了脑后,组织上却并没有忘记他这个候选人,刚刚来到乡政府外面的街道上,彭远大就接到了电话:“喂,哪一位?”电话号码生疏,说话的人声音也生疏。

对方先作自我介绍:“对不起彭局长,我是市委组织部干部处的王承山啊。”

彭远大想起来了,这个叫王承山的处长跟自己还有过一面之交,不知道在什么场合也忘了因为什么,在一个饭桌上吃过饭,反正现在政府官员在一起吃喝的机会太多了,大多数吃喝的场合和理由过后不久就忘却了,不过对王处长他还是很有印象的,人家是关键部门关键岗位上的关键人物,所以彭远大对他记得挺清楚:王处长是一个白胖子,特征就是一个大字:大个头,大脸盘,大鼻子大嘴,连眼镜也是那种大大的黑框眼镜,如果他是一只面口袋,能装进一个半彭远大。彭远大连忙应答:“噢,王处长,你好,我现在在外面出差,您有什么事吗?”

王处长说:“我给你打了好几天电话了,一直找不到你,范局长去世的事你知道了吧?”

彭远大连忙解释:“我们这一段时间在山区工作,信号不好,时有时无,有时候又忘了及时给手机充电,对不起了,昨天晚上我跟家里联系才知道消息。”

王处长说:“情况是这样的,现在组织部正在考核公安局的领导班子,你也知道,程序要求要跟每一个领导谈话,你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彭远大知道,所谓考核领导班子,就是要确定局长的继任人选。考核班子的程序他也很清楚,一是分别找干部职工谈话,征求干部群众对考核对象的意见和看法;二是召开职工大会在设计好的考评表上打分,用量化的指标考核考评对象的表现;三是找考核对象本人谈话,既要谈个人的工作、学习、思想作风等等方面的情况,也要征求他们对拟任职务人选的意见和看法;四是由考核对象在全体职工大会上作述职述廉报告。这些考核程序得出的总体结论将由组织部门上报给有权决定干部人事任命的领导机关在决定任命事宜的时候参考。所以,讨好组织部门,起码不能得罪组织部门也是每一个官员特别小心的关节点。彭远大身在官场自然也不敢对王处长这样的人物有任何的轻忽,尽量用客气的口吻回答王处长的问话:“实在对不起,王处长,谢谢您对我的关心,这边的事情我一时半会还处理不完,您也知道,办案子往往不能由主观意志决定什么时候结案,现在我们这边的进展比较顺利,但是也可能遇到意外情况,所以我不敢确定什么时候能回去。”

王处长在那个位置上得到的顺从和恭维太多了,特别是像现在这种情况,任何一个考核对象都千方百计的迎合、讨好他,彭远大自认为很客气的答复却引起了王处长挺大的不快,觉得彭远大对他有些冷漠和轻视。王处长自己也有苦衷,市委对这件事情催得很紧,王处长的压力也很大,如果不能按时完成考核干部的程序,那就无法及时报请市委常委讨论公安局长的任命问题,彭远大作为重要的考核对象之一,如果缺失了跟他的个别谈话,程序就不很圆满,汇报的时候如果万一有那个领导问起这方面的情况,他们就很难应付。说严重了,没有完全按照程序履行考核项目,那就是一种失职。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找彭远大,知道他去出差了,却联系不上,为此部长关原还批评了他们,因为关原难以置信,在现代条件下,象彭远大那样的干部出差了居然连手机都联系不上,当时关原那个脸色现在让王处长想起来都有点委屈、憋气,关原虽然没说出口,但是满脸都写着两个字:笨蛋。这一切因素导致王处长这时候因为心急火燎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对彭远大说:“彭局长,你应该知道干部考核的重要性,你们公安局有那么多人,为什么非得你亲自带队去破一个几十年的积案呢?死了的范局就是这样,狩猎队打野猪他非得亲自带队,结果把命都搭上了。我奉劝你还是尽早回来,最好马上返回,不然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到时候可别埋怨我们组织部没有通知到你。”

王处长的话语气生硬,内容刺耳,彭远大听他这么说话,怒火一股股的直朝颅顶上冒,暗想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谁不知道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舒服?老子辛辛苦苦千里迢迢东奔西走的侦破案件,你还用范局打野猪说事儿,有这么对比的吗?真是混蛋玩意。心里暗暗的骂着,嘴上却还不敢怠慢人家,继续给人家解释:“王处长,您可能不了解情况,这个案子当年是震动全国的大案,我就是具体的办案人,这个案子至今未破,别的都不说,就说那一块大金锭,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格,值五百多万啊,五百多万的国有资产就那么白白让人偷了,我们干公安的拖了二十几年破不了案,我们每天都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十字架您可能不会有体会,可是我可以告诉你的一件事就是,原来的老局长弥留的时候,我们到医院看望他,他谁也不看,包括他的老婆、儿子他都没有看,当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却一直眼睁睁地盯着我,这个案子发生的时候他是专案组长,我是副组长,只有我明白他的意思,此案不破,他死不瞑目,他这是把破案的责任交给了我啊。”

王处长可能是让市委和部长关原逼得太紧了,本来彭远大这段话足以让任何一个有感情的人动容,王处长却根本没有听进去,他认为彭远大是在对他讲大道理,所以挺仁至义尽地说:“彭局长,我实话告诉你,这次干部考核就是决定局长的继任问题,我专门给你打电话催你回来,既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你好,说难听点,你是觉得破案重要,还是决定公安局局长的事情重要?”

彭远大看看站在不远处等他的大李子、庄文明几个人,再想想马上就可能彻底侦破的那个压在他头上二十多年的悬案,郑重其事的对王处长说:“王处长,我再次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如果这个案子破了,谁当局长我都没意见,现在我们面临最后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我不能回去。”

王处长无奈地说:“你硬不回来我也没办法,我只好如实向上级汇报你的意见,我能做到的就是一条,尽量将你的原话向上级报告,到时候你别埋怨我就行。”说完,既不对彭远大说声再见,也不等彭远大说声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王处长挂断电话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隐含着不满和恐吓。彭远大的心尖子忽悠了一下,心里顿时空荡荡的,他估计,这一回自己八成是被组织部从候选名单上删除了。他垂头丧气地跟上了在前面的大李子一行人,大李子关切地不停看他的脸色,他不耐烦地训了大李子一声:“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大姑娘。”

大李子嘟囔了一声:“你要是大姑娘我还不稀罕看呢,我这不是关心你的前途命运吗。”

彭远大说:“我的前途命运就是能不能抓住吴水库这小子,你要真的关心我的前途命运,就好好的卖力气,干一把漂亮的。”

庄文明提醒他们:“你们跟家里还有什么事情现在就打电话安排,过了前面那个山头手机就没信号了。”彭远大说没信号更清静,省得老受干扰,索性把手机给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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