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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再谈钻石矿

下午,萨拉带领大家进入装饰着冬青的教室。明钦女士穿着她最华丽的丝绸衣服,拉着萨拉走进教室。队伍后面跟着一名男佣,他手里捧着那个装着“最后的洋娃娃”的盒子;一名女佣捧着第二个礼物盒子;而贝基系着干净的围裙,戴着新帽子,手里捧着第三个礼盒走在队伍的最后。萨拉希望可以像平时那样进入教室,可是明钦女士吩咐人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在交谈中提出了她的要求。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场合,”她说,“不应该像平常那样对待它。”

于是萨拉被隆重地领进教室,她一进来,年纪大的姑娘都盯着她,碰碰彼此的胳膊肘;而年纪小的女孩们则开始在座位上兴奋地扭来扭去,这些使萨拉感到很难为情。

“好了,大家安静,年轻的姑娘们!”明钦女士在嘀咕声响起的时候说,“詹姆斯,你把盒盖打开,放在桌子上。艾玛,你把你手里的那个盒子放到椅子上。贝基!”她突然严厉地喊道。

贝基激动得完全忘乎所以了,她正对着兴奋地扭来扭去的洛蒂咧着嘴笑。这严厉的指责把贝基吓坏了,差点儿失手把盒子扔在地上。她害怕极了,赶紧战战兢兢地屈膝行礼道歉,这滑稽的动作又惹得拉维尼娅和杰西嘻嘻地笑出声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能一直盯着这些年轻小姐看?”明钦女士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快把你手里拿的盒子放下。”

贝基慌张地马上服从命令,战战兢兢地站到门边。

“你们都下去吧。”明钦女士说,向用人们挥了挥手。

贝基毕恭毕敬地站到一旁,让那些地位比她高的用人先出去。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桌上的那个盒子,眼神里露出了渴望的神情——一个用蓝缎子做的礼物从薄薄的包装纸折缝里隐约地露了出来。

“明钦女士,如果可以,”萨拉忽然说,“请允许贝基留下来吧?”

这个举动真是太大胆了,明钦女士的身子慌乱地抖了一下。接着,她把眼镜往上推了一下,心烦意乱地看着这个值得炫耀的学生。

“贝基!”她大声说,“我最亲爱的萨拉!”

萨拉往前迈了一步。

“我要她留在这里,因为她肯定特别想看看那些礼物。”萨拉这样解释道,“您知道,她也只是个小女孩。”

明钦女士很生气。她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一个。

“亲爱的萨拉,”她说,“贝基只是个厨房小女工,而厨房女工——嗯——应该不算是小姑娘。”

这是事实,明钦女士的确没有这样想过。在她看来,厨房婢女只不过是搬运煤箱和生火炉的工具。

“可贝基就是。”萨拉说,“我知道贝基留在这儿会很高兴。请允许她留下吧——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明钦女士十分威严地说道:“你既然把这个作为生日的特殊请求——那好吧,就让她留下吧。丽贝卡 ,快去谢谢萨拉小姐的美意。”

贝基本来站在教室的角落里,兴奋而又不安地用两手揉搓着她的围裙角儿。这时候她走向前,一个劲儿地屈膝行礼,她与萨拉用相互理解的眼神交流着,并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哦,小姐,请允许我表达自己的谢意,真是太感谢您了,小姐!我太想看看那个新洋娃娃了,真的。感谢您,小姐。也谢谢您,女士。”贝基惊慌地转过身对明钦女士屈膝行礼,“谢谢您允许我冒昧地留下来。”

明钦女士又挥了挥手——这次是朝着靠近房门的角落。

“站到那边去,”她吩咐道,“离小姐们远一些。”

贝基笑着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她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站在哪儿,只要能幸运地在这段欢乐时光里留在教室,而不是在楼下厨房里干活就行。甚至明钦女士清了清嗓子,又准备讲话,她都没有注意到。

“好了,小姐们,我要对你们讲几句话。”她大声说。

“她要开始演讲了,”有个小姑娘小声地说,“真希望已经讲完了。”

萨拉觉得很不自在。这是她的生日庆祝会,所以这演讲可能是关于她的。站在这里听别人做关于你的演讲,可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你们都知道,小姐们。”真正的演讲开始了——这可真的是一次演讲——“今天我们亲爱的萨拉小姐十一岁了。”

“哦,亲爱的萨拉!”拉维尼娅嘟囔着。

“你们中也有几位十一岁了,不过萨拉的生日和别人的不同。她长大以后,会继承一大笔财产,她的责任将是要以让人称赞的方式经营这笔财富。”

“钻石矿。”杰西笑嘻嘻地小声说。

这句话萨拉没有听见,但是当她用灰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站在那里的明钦女士的时候,她感到浑身都燥热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明钦女士一谈到钱,萨拉就觉得自己憎恨她——当然,憎恨大人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她亲爱的父亲克鲁上尉把她从印度带来交给我照管的时候,”演讲仍在继续,“他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我想她将来会非常有钱,明钦女士。’我这样回答:‘克鲁上尉,萨拉在我的学校里受到的教育会给这笔财富锦上添花。’现在萨拉是我们学校最有教养的孩子。她的法语和舞蹈是我们学校的光荣。她举止完美——这也是你们为什么会称呼她萨拉公主。今天下午这个生日聚会也表明了她的亲善友好。我希望你们对她的慷慨表示感谢,一起大声说,‘谢谢你,萨拉!’”

跟萨拉那个印象深刻的早晨一样,教室里所有的人都起立了。

“感谢你,萨拉!”所有的人说,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洛蒂兴奋地蹦来蹦去。萨拉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她弯下膝盖行了个礼——一个很完美的屈膝礼。

她说:“感谢你们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庆祝会。”

“确实不错,萨拉。”明钦女士称赞道,“这正是老百姓欢呼的时候,一位真正的公主所做的事。拉维尼娅,你刚才就像在用鼻子哼哼。”她突然严厉地说,“你要是忌妒你的同学,希望你能用更淑女一些的方式来表达。好了,我走了,你们玩儿吧。”

她很快地走出教室,那种只要她在场就会有束缚的感觉瞬间就被打破了。门几乎还没关上,所有的座位就都空了。小姑娘们从座位上直接蹦下来或翻滚下来,大姑娘们也飞速地离开座位。所有人都跑向那些礼物盒子。这个时候,萨拉正微笑着弯腰看着其中的一个盒子。

“我敢肯定这里面装的是书。”她说。

小一些的姑娘们顿时失望地嘟囔起来,艾芒加德显然惊呆了。

“你爸爸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书吗?”她大声说,“哼,他跟我爸爸一样讨厌。别拆这个盒子了,萨拉。”

“我很喜欢它们。”萨拉面带笑容,不过她转身打开了那个最大的盒子。她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最后的洋娃娃”,她真是漂亮极了,姑娘们高兴地发出阵阵赞叹,马上围起来屏住呼吸仔细地观察她。

“她快跟洛蒂一样高了。”有个小孩喘着气说。

洛蒂激动地拍着手蹦来蹦去,咯咯地笑着。

“她这衣服是去戏院时穿的,”拉维尼娅说,“她的外套内衬是貂皮做成的。”

“哎呀!”艾芒加德冲上前说道,“她手里拿着镶着金子的蓝色望远镜,那是看戏用的。”

“这是她的衣箱,”萨拉说,“让我们打开看看都有什么东西。”

萨拉坐在地板上扭动着钥匙。她从箱子里把东西一盘一盘地拿出来,小姑娘们吵吵闹闹地围在她周围,教室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这里有镶着花边的领子、丝质长袜和手帕;一个首饰盒里装着一条缀着真正钻石的项链和一个王冠头饰;有一件海豹皮做成的长外套,带皮手筒;有各种舞服、便服和会见客人的服装;还有一些帽子、茶会服和几把扇子。连拉维尼娅和杰西也忘了自己早已经长大,不再是玩洋娃娃的年纪了,她们也兴奋地大声嚷嚷,仔细地看着这些东西。

“假如,”萨拉说,她站在桌子旁,给这位奢华服饰拥有者戴上一顶黑色天鹅绒大帽子,她总是笑着,“假如她能听懂人们说话,肯定会因为受到赞美而感到自豪。”

“你怎么有那么多假如?”拉维尼娅傲慢地说。

“是的,我的确如此,”萨拉镇定地回答,“我喜欢这样,这比任何事情都有意思。这样简直就像是做神仙。假如你努力地想象什么事情,它似乎就变成真的了。”

“如果你什么都有,再去想象一些东西肯定很容易。”拉维尼娅说,“你要是个乞丐,只能住在亭子间里,你还能做到吗?”

萨拉整理洋娃娃的鸵鸟羽饰的动作停止了,陷入了沉思。

“是的,我相信我可以。”她说。“你要是一个乞丐,就只能想象和假设了,不过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后来她常常想,世间的事情真是奇怪啊,当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恰恰就是这时候——阿米莉亚小姐走进了教室。

“萨拉,”她说,“巴罗先生,也就是你爸爸的律师来了,明钦女士需要跟他单独谈话。现在她的房间里已经摆好茶点了,你们最好现在都去吃茶点,我姐姐要在这个教室里跟客人谈话。”

茶点在任何时候都会被重视,姑娘们的眼睛都开始发亮了。同学们在阿米莉亚小姐的安排下站好队,阿米莉亚小姐让萨拉站在她身边,领着大家离开了。“最后的洋娃娃”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周围散落着那些奢华的衣服,椅背上挂着各种礼服和外套,座位上放着一堆堆用花边装饰的衬裙。

贝基并没有指望能去享用茶点,她竟然冒失地在此停留了一会儿,要看看这些华丽的东西——这的确是太冒失了。

“贝基,下去干活。”阿米莉亚小姐已经吩咐过了,可她没有离开,她十分恭敬地先捡起一只皮手筒,接着又捡起一件大衣。当她站在那里专心欣赏的时候,忽然听到明钦女士快要进来了,由于害怕自己被训斥,她赶紧钻到了桌子底下,用桌布盖住了身体。

明钦女士带着一位矮小的绅士来到教室。这位绅士面部轮廓分明,皮肤干燥,他看起来很不安。需要指出的是,明钦女士本人看上去也很不安,她带着恼怒、困惑的神情凝视着这位干枯、瘦小的绅士。

她摆着傲慢而庄严的姿态坐到椅子上,挥手让他也坐下。

“巴罗先生,请坐。”她说。

巴罗先生并没有马上坐下,他的注意力被那个“最后的洋娃娃”以及那些华丽的衣物吸引了。他把眼镜戴好,恼火地看着它们。“最后的洋娃娃”却对此毫不在意,她仍然笔直地坐在那里,冷漠地回看着他。

“这价值一百英镑。”巴罗先生直白地说,“这是在巴黎的一家服装店里定做的,用的全是昂贵的料子。他实在是太能挥霍了,这个小伙子。”

明钦女士感到很生气,这些话似乎是在诋毁她最好的顾主,真是太放肆了,即使是他的律师也不能这样。

“请原谅,巴罗先生,”她板着脸说,“我没理解你的意思。”

“这个生日礼物,”巴罗先生仍然用那种挑剔的语气说,“送给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我认为真是疯狂的奢侈。”

明钦女士姿势僵硬地挺了挺胸。

“克鲁上尉是一个富豪,”她说,“光钻石矿这一项——”

巴罗先生突然转身面对着她。

“什么钻石矿!”他突然大喊,“根本就没有!从来没有过!”

明钦女士猛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你说什么!”她嚷道,“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巴罗先生非常急躁地回答,“要是一开始就没有,情况倒是会好很多。”

“钻石矿不存在?”明钦女士嚷着,紧紧抓着椅背,感觉自己就要从美梦中醒过来了。

“钻石矿通常会招致破产,而不是财富。”巴罗先生说,“如果一个人明明不是商人,却还要把自己托付给一位十分亲密的朋友,那最好还是躲开那个亲密朋友的钻石矿、金矿或其他需要他投资的任何矿。那位已故的克鲁上尉——”

听到这里,明钦女士急促喘息着打断了他。

“已故的克鲁上尉!”她嚷道,“已故的!难道你是来通知我克鲁上尉已经——”

“他去世了,女士。”巴罗先生简单粗暴地回答道,语气很是傲慢,“他死于热带疟疾和事业上的麻烦。要不是事业上遇到的麻烦逼得他发疯,热带疟疾不一定能害死他的;而要是没有热带疟疾,只是事业上的麻烦也不会使他丧命。”

“你最好别再给她花一分钱了,女士。”他说,“除非这是你给她的礼物。因为她现在一无所有了。没人会答谢你的。”

“啊,那我怎么办呢?”明钦女士质问道,好像这一切全是对方的错。“我该怎么做呢?”

“什么都做不了。”巴罗先生摘下眼镜放进衣兜里,“克鲁上尉去世了,那女孩一无所有了。只有你对她负责。”

“我为什么要对她负责,我不能接受!”

明钦女士愤怒得脸色发白。

巴罗先生扭头就要走。

“我和这件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女士,”他冷漠地说,“斯基普沃思律师事务所和我本人对此不承担任何责任。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表示很遗憾。”

“你休想把她强塞给我,那根本不可能!”明钦女士气喘吁吁地说,“我被欺骗、被抢劫了!我会把她丢到大街上去!”

如果当时她没有那么气愤,那么一向谨慎的她绝对不会说出那么过分的话。突然发现这个自己一向讨厌的娇生惯养的孩子以后需要自己来负责,这使她完全失控了。

巴罗先生镇定自若地向门口走去。

“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的,女士。”他建议道,“那样做看上去不好。这些的流言蜚语对学校的名声可不好——一个无依无靠、身无分文的学生被赶出校门了。”

他是如此精明的商人,当然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明白明钦女士也是个精明的商人,一定能够看清事情的本质——她不可能做那些会让别人说她冷酷无情的事。

“你最好还是把她留下,利用她,”他补充道,“我相信这个孩子十分聪明。等她再大一些,你就能从她身上捞到不少好处。”

“我要马上从她身上捞到很多好处!”明钦女士大声说。

“我肯定你会这样做的,女士。”巴罗先生阴险地笑着说,“你肯定会的。再会!”

他弯着腰退出去,把门关上了。必须说明的是,明钦女士盯着房门站了好几分钟。她明白刚才他说的都是事实,没有任何可以补救的办法。她那个装点门面的学生已经化为乌有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无亲无故、一无所有的小丫头。她之前垫付的那些钱全都损失了,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呼吸急促地站在那儿,觉得遭受了侵害。这时候,从她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欢笑声,也就是那间开茶话会的房间。起码她还能马上终止这个茶话会。

可是当她走向房门的时候,阿米莉亚小姐突然推开门进来了,她看到明钦女士那张怒气冲冲、几近变形的脸,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

“发生什么事了,姐姐?”她失声喊道。

明钦女士咬牙切齿地回答道:“萨拉·克鲁在哪儿?”

阿米莉亚小姐很困惑。

“萨拉!”她结结巴巴地说,“啊,她和其他姑娘们当然都在你的房间里啊。”

“她那奢华的衣柜里不是有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吗?”明钦女士用尖刻、嘲弄的语气问道。

“黑裙子?”阿米莉亚小姐支支吾吾地说,“那件黑色的?”

“所有颜色的裙子她都有。有一件黑色的吗?”明钦女士的脸色变得煞白。

“没有吧——好像有——是有!”阿米莉亚小姐说,“不过那件她穿着太小了。她只有那件旧的黑色天鹅绒裙子,可她已经长高了,穿不下了。”“快去告诉她,让她把那件可笑的粉红丝质罗纱的衣服脱了,换上那件黑的,不管它是不是太小。以后她就别想再穿那些时髦的衣服了!”

这时,阿米莉亚小姐摆弄着自己的胖手,哭了起来。

“哎呀,姐姐!”她抽泣着说,“哎呀,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钦女士不再和她多说了。

“克鲁上尉死了,”她说,“并且一毛钱都没留下。那个被他惯坏的、娇生惯养的、整天胡思乱想的孩子变成了需要我照管的穷光蛋。”

阿米莉亚小姐心情沉重地坐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上。

“我为她白扔了好几百英镑,并且现在这些钱一毛都拿不回来了。让她那个荒唐可笑的生日宴会马上停止,你赶紧去把她身上那件连衣裙给我换下来。”

“我去吗?”阿米莉亚喘息着问,“我——我现在就得去通知她吗?”

“现在就去!”明钦女士恶狠狠地说,“别像只呆母鹅似的瞪着眼傻坐着。快去!”

阿米莉亚小姐已经习惯了被叫作母鹅(也可以理解为“笨蛋,傻瓜”)。她知道自己确实像只母鹅,很多让人烦心的事都会交给母鹅。现在要去满屋子高兴的孩子们中间,去告诉生日宴会的主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并且必须马上回房间换上已经太小的旧衣服,这确实是太尴尬了。可是这事一定得做,显然不能在这时候提出疑问。

她用手帕把眼睛擦得通红,站起来走出房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当她姐姐像刚才那样大发雷霆的时候,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一言不发地执行命令。明钦女士踱到房间的另一边,她不由自主地大声自言自语起来。去年关于钻石矿的那些流言曾使她想到各种可能性,甚至只要钻石矿的主人肯帮忙,通过买股票都能发财。现在倒好,发财是指望不上了,回头还要考虑遭受了多少损失。

“萨拉公主,听着真好!”她说,“这孩子娇生惯养的,就像个女王。”

她怒气冲冲地走过屋子角落的桌子,突然听见桌布底下传出了响亮的抽泣声,她顿时吃了一惊。

“谁在那儿?”她生气地喊道。紧接着,那响亮的抽泣声又响起来了,她弯腰把桌布掀了起来。

“你胆子可太大了!”她嚷道,“你居然敢这样做!赶紧出来!”

可怜的贝基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帽子歪到了一边,因为压抑着哭声,脸蛋憋得通红。

“对不起,女士——是我,女士。”她解释道,“我错了,我不该这样,但是我正在看洋娃娃,女士——您进来时我太害怕了——就藏到桌子底下去了。”

“你一直躲在这里偷听?”明钦女士说。

“不是的,女士,”贝基辩解说,一边行屈膝礼。“我不是偷听——我打算趁您不注意的时候能偷溜出去,可是没法儿走,只能在这儿待着。但是我没偷听,女士——我不想偷听,但我没法儿不听。”

忽然,她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怕面前这位令人畏惧的夫人,她又大声地哭了起来。

“哦,非常抱歉,女士,”她说,“您肯定会解雇我的,可是我真为可怜的萨拉小姐感到难过——我太难过了!”

“赶紧出去!”明钦命令道。

贝基又行了一个礼,眼泪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流淌着。“是,女士,我马上出去,女士!”她浑身颤抖着说,“可是,哦,我只想问一句:萨拉小姐——她一直是位有钱的小姐,总是有人尽心地照顾着,可她现在怎么办呀,女士?她连一个用人都没有吗?要是——哦,求您了,您能允许我在洗完锅碗瓢盆之后去侍候她吗?我会尽快把活儿干完——要是您允许我去照顾她!现在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天哪!”贝基又哭起来了,“萨拉小姐真是太可怜了,女士——以前别人都称她为公主呀!”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些话使明钦女士更加生气了。一个小小的厨房帮佣,居然也站在那孩子的一边,这真是太让人生气了。她比以前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未喜欢过那个孩子,此刻气得直跺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说,“她不仅要照顾自己,还要侍候别人。你要是再不出去,我马上就解雇你!”

贝基用围裙捂着脸,飞快地逃走了。她飞奔出教室,跑到楼下的洗碗间里,坐在一堆盆盆罐罐中,伤心地号啕大哭。

“真的跟故事里的公主一模一样!”她大哭着,“仙女似的公主都被逼得落入凡间了!”

过了几个小时,萨拉听从明钦女士的吩咐过来见她,这时,明钦女士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淡和严峻。

直到现在,萨拉回想起那个生日庆祝会都觉得像一场梦,要不就是几年前发生的事,而且是发生在与她完全不同的别的小姑娘的生活里。

所有有关庆祝会的痕迹都被清除了:教室墙上的冬青被拿走了,桌椅板凳也恢复了原样。明钦女士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房间也已经和往常一样了。明钦女士换回了她平常的衣服,也吩咐学生们把她们的宴会服收起来。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姑娘们都回到教室,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激动地交头接耳。

“让萨拉来我房间,”明钦女士吩咐她妹妹,“跟她说清楚,我不愿听到她哭或者见到不愉快的场面。”

“姐姐,”阿米莉亚小姐答道,“她真是我见过的孩子里最奇怪的一个了。她竟然不哭不闹。你没忘记吧,克鲁上尉离开的时候她就没有哭闹。我把事情告诉她之后,她只是纹丝不动地在那儿站着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她只是脸色煞白地睁大了眼睛,直到我把事情讲完,她还呆呆地站了几秒钟,接着下巴开始抖动,突然扭头跑出房间,上了楼。其他小姑娘有的都开始哭了,但是她好像没有听到,除了我刚才所说的话之外,她什么都没注意到。她对我说的话没有回应,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通常当你说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时,人们肯定会说点儿什么——不管是什么吧。”

除了萨拉,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跑到楼上把门锁住之后,在房间里做了什么事情。其实她自己也几乎全忘了,只记得自己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用不像自己的嗓音一遍遍地说:

“我的爸爸死了!我的爸爸死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站在艾米丽面前——此时艾米丽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就大声地喊道:“艾米丽!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爸爸他死了!他死在了几千英里之外的印度!”

萨拉奉命来到明钦女士房间的时候,脸色煞白,黑眼圈十分明显,嘴巴使劲儿闭着,似乎不愿透露她已经遭受并且正在遭受的痛苦。这时候的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那个穿着玫瑰色舞裙的蝴蝶般的姑娘,在布置的五颜六色的教室里从这件礼物飞向那件礼物了——倒像个陌生、古怪、凄凉的人。

她没靠马里耶特的帮助,自己穿上了那件早就不穿了的黑天鹅绒裙子。裙子又瘦又短,短短的裙摆下面露着两条细细的腿,看起来那么瘦、那么长。她找不到黑色发带,所以任由浓密的黑发松散地披在脸蛋旁边,与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身上包着黑布的艾米丽。

“去把你的洋娃娃放下,”明钦女士说,“你把它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萨拉说,“我不想把她放下。我现在只剩下她了,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

她总是让明钦女士感到不舒服,现在也是这样。她并没有说什么无礼的话,顶多是冷漠地固执己见。但也正是这样,才让明钦女士觉得她难以对付——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狠心的事情。

“以后你可没有时间玩洋娃娃了,”明钦女士说,“你得干活,得改变自己,把自己变成有用的人。”

萨拉睁着那双大大的、奇特的眼睛看着她,一言不发。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明钦女士接着说,“我想阿米莉亚小姐已经把情况都给你讲明了。”

“是的,”萨拉说,“我爸爸去世了,并且一毛钱都没给我留下。我很穷。”

“你就是个乞丐,”明钦女士说,一想到这意味着什么,她马上又觉得很恼火。“你似乎没有亲戚,也没有家,以后没有人管你了。”

萨拉瘦削苍白的小脸抽搐了一会儿,可是她依然一声不吭。

“你看什么呢?”明钦女士大声斥责,“你是不是笨得连话都听不明白了?我告诉你,以后你在这世界上无依无靠,谁都不会管你,除非是我大发慈悲让你留在这儿。”

“我明白了,”萨拉低低地回答道,还有一个声音,那仿佛是她把涌到喉咙的什么东西又咽下了下去。“我明白了。”

“那个洋娃娃,”明钦女士指着那个静静坐在不远处的豪华生日礼物嚷道,“那个荒唐的洋娃娃,我居然会为了她和她那一堆可笑的奢侈品付了钱!”

萨拉转过头看向椅子。

“最后的洋娃娃,”她说,“最后的洋娃娃。”她悲伤的语调里有另一种古怪的声音。

“这可真是最后的洋娃娃!”明钦女士说,“不过那可是我的,不是你的。现在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那就请你把她拿走吧,”萨拉说,“我不需要她。”

如果刚才她哭了,并且表现得很害怕,明钦女士或许还有点儿耐心。她是个盛气凌人并且喜欢控制别人的女人,当她看着萨拉苍白但很坚定的脸庞,听着她骄傲的细嗓音时,深刻地感觉到她的权力受到了蔑视。

“不要再得意了,”她说,“你得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可不是公主了,你的马车和小马都要被打发走——照顾你的女佣也要被解雇。你以后得穿上最破最旧的衣服——那些华丽的衣服已经不适合你现在的身份了。以后你就得像贝基一样——你必须干活才有饭吃。”

使她诧异的是,萨拉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好像得到一点儿宽慰。

“我能干活吗?”她问,“只要能让我干活,那就不要紧了。我能干什么呢?”

“你得干所有交给你的活,”明钦女士回答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很快就能学会干活。你要是有用,我可以把你留在这儿。你法语很好,可以教教那些年纪小的学生。”

“是吗?”萨拉大声说,“哦,让我教她们吧!我肯定能教她们。我很喜欢她们,她们应该也很喜欢我。”

“不要再说谁喜欢你这种胡话了,”明钦女士说,“除了教那些小孩子,你还要做其他很多的事情。你要帮忙跑腿儿,去厨房做帮工,还要打扫教室。要是你做得让我不满意,我就要把你赶走。记住这些。你可以走了。”

萨拉静静地看着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幼小的心里正想着一些深刻而奇异的事情。之后,她转身要离开房间。

“先别走!”明钦女士说,“你不感谢我吗?”

萨拉停住了,那些深埋在心里的奇怪念头全都涌了上来。

“为什么要感谢你?”她问。

“因为我对你的仁慈,”明钦女士回答道,“感谢我仁慈地给了你一个家。”

萨拉朝她走了几步。她那瘦小的胸脯起伏着,用一种奇怪的、成熟的严厉语气说:“你并不仁慈。你一点儿也不仁慈,这儿也不是我的家!”说完,她转身跑出房间,明钦女士都没来得及叫住她或做任何事情,只能十分恼火地盯着她的背影。

萨拉慢慢地走到楼上,但是呼吸非常急促,她一只手紧紧抱着艾米丽。

“真希望她能说话,”她轻轻地说,“她要是能说话就好了——她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萨拉想到她的房间去,躺到那张虎皮褥子上,把脸贴在那只老虎的头上,望着炉火,然后想呀,想呀,想呀!可是她刚走到楼梯平台,阿米莉亚小姐就从房间出来,并反手把门关上了。阿米莉亚小姐既紧张又尴尬地站在门前,事实上,她对于奉命要做的事感到很羞愧。

“你——你别进去了。”她说。

“别进去?”萨拉倒退一步,大声说。

“现在这不是你的房间了。”阿米莉亚小姐说,脸颊有点儿红。

不知为什么,萨拉顿时明白了。这就是明钦女士说的变化的开始。

“那我的房间在哪儿?”她问,真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

“在阁楼上,贝基隔壁的那一间。”

萨拉知道了,贝基跟她说起过那里。她转身登上两段楼梯。最后一段楼梯很窄,上面铺着破旧的地毯。她觉得自己正从这个世界走出来,把那个孩子的世界远远抛在后面,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了。眼前这个穿着不合身的旧连衣裙的孩子,正往阁楼上攀登,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走到阁楼上打开房门时,悲伤得心都颤了一下。接着,她关上门,靠在门上观察着四周。

是的,这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房间的屋顶是倾斜的,虽然涂过石灰,但是已经很脏了,甚至有的地方石灰已经脱落了。房间里有个生锈的壁炉,一张旧铁床架和铺着一条褪色床罩的硬床板。还有几件坏得不能用的家具,是从楼下搬上来的。从屋顶的天窗往外看,只能看到一长条灰暗的天空,天窗下放着一个破旧的红脚凳。萨拉走了过去,坐下来。她很少哭,现在也没有。她把艾米丽横着放在腿上,张开双臂抱着她,低下头用脸贴着她。她就这样坐在那儿,把满头黑发的小脑袋靠在黑色的窗帘上,一句话都不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就在她这样静静地坐着的时候,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敲门声是那样轻而恭顺,一开始她都没听到,直到门被小心地打开,一张可怜的、泪流满面的脸往里张望的时候,她才发现来的人是贝基。贝基已经偷偷地哭了几个小时了,她一直在用围裙擦眼睛,把自己弄得都变样了。

“哎呀,小姐!”她轻轻地说,“我能——您允许我——进去吗?”

萨拉抬起头望着她,努力想笑,可不知怎的竟笑不出来。忽然——因为看到了贝基哭泣的眼睛中流露出充满怜爱的悲伤——她的脸庞显得稚气,不再显示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她朝着贝基伸出了手,轻轻地抽泣了一声。

“哦,贝基。”她说,“我早就说过我们完全一样——不过是两个小姑娘——仅仅是两个小姑娘。你知道这就是事实。现在完全一样了,我也不再是一位公主了。”

贝基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跪在她身旁,爱怜又悲痛地啜泣着。“您是,小姐,您就是公主!”她断断续续地大声说,“不管您发生了什么——不管什么事——您依然是公主,什么都不能使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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