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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见命格星君,十分思念。

数日风大雨疾,今天居然晴了。被雨洗了数日的天碧蓝锃亮,高高在上,悬着一枚火热刺眼的太阳。无云,而且无风。

我支开窗户刚赞了一声好天,进来添茶水的小伙计就跟着道:“可不是吗,下了这些天,总算见到晴了。今天上午好些客人都退了房去渡口了,连昨天刚回来的那位爷和道长您治好的那位公子都刚去退房了。”

本仙君急惶惶地去找衡文商议,兼带思念命格。

“命格老儿,我刚下界那阵子一天两三趟地看着,勤快得很,最近怎么疲怠了,连个影儿都不见。单晟凌带着天枢跑了,你我是跟还是不跟?!”

衡文道:“天庭算起来正将要开太清法道会,天门钥匙又没着落,兴许命格星君正为这几件事情忙着,一时疏忽了地上。”

本仙君被衡文这一提点心中雪亮,是了,命格爱做玉帝面前功,天上此时忙成一团,他一定要伺机掺上一爪子功劳,将本仙君暂时向一旁晾晾。

我瞧着衡文,却有些忧虑:“如果开太清法道会,你岂不是要回天庭?”

太清法道会是道佛论法会,六十年一次,在天庭与西方如来极乐处轮流开。我唯有六十年前才有资格赴此会,也只能做个旁听的凑数神仙。衡文清君是此会的重角儿。以往衡文去赴会时,我在天庭寂寞,便去太阴宫找吴刚喝酒。想来我也赴此会后,吴刚只能对着那只兔子喝酒。

六十年前的论法会在西方极乐土的梵净河边,景色十分华美,十分极乐,河畔的砂是金砂,菩提树的叶子是翡翠,鲜果触手可摘。玉帝未能赴此会,以太上老君为首,衡文清君、四位帝君、八位星君,加上其余仙者如本仙君的,足踩祥云,袖蓄清风,浩浩荡荡,甚有气势。如来与药师佛、弥勒尊佛、贤善首佛、大慈光佛等佛尊菩萨列位有序,端坐莲台,顶放佛光。论法会开了七七四十九天,本仙君吃鲜果,听双方互论,甚得趣味,衡文清君与大慈光佛论法三天三夜,天花乱坠。老君拈须微笑,如来拈花微笑,最终衡文大胜,拱手回座,一挥衣袖,掸开我身边如山的果核儿,飘飘坐下。我真心道:“厉害。”衡文故作谦虚地抬了抬嘴角。

当时南明帝君与天枢星君也赴了此会,衡文之后五日方轮到天枢,天枢星君与善法尊者论法,天枢阐辩道法亦和缓如水,徐徐而进,与善法尊者绵绵渐论。本仙君多吃了几个鲜果,微有胀食,跟着他二位缓缓的语调揉肚子,揉着揉着便酣然入梦。但十分不幸,衡文清君在我旁边坐,他每论法会必胜,西方的佛祖天庭的神仙都爱时不时瞧上他一瞧,结果就顺带瞧见了闭目静坐的本仙君。回天庭后,玉帝微怒,觉得本仙君丢了天庭的脸面,以南明帝君为首,劝玉帝严惩。衡文和东华帝君、碧华灵君、太白星君等人替我求情。玉帝于是将天枢星君招到阶前道:“宋珧元君在卿阐道时酣睡,依卿的意思该如何惩处?”

我当时立在殿上,心中甚欣喜。玉帝分明是想饶了我找个台阶下,如此一问,就算与我有仇的十有八九也会卖我个情面,何况是天枢。

本仙君万万没有想到,天枢星君居然肃然向玉帝道,论法会上酣睡虽然是小事,但这件小事天界众仙与西方诸佛各个都知道,天庭体统大伤。而且广虚元君因机缘得以成仙,但从未深修道性,固己仙根,时常言凡间事,大有眷恋意,其实并不适合在天庭为仙……

依然是和缓如水的徐徐而道,听得我心中拔凉拔凉。玉帝道:“那么依照卿的意思,广虚元君该定何罪,如何惩罚?”

天枢在玉阶下躬身缓缓道:“当年西方净土处,有尊者在如来说法时走神片刻,便堕入尘间十世,受一切轮回苦。今日广虚元君在众仙众佛面前有失天仪,其平日又凡心未泯,依小仙之见,当遣回凡界,永不得再返天庭。”

这几句话如五雷轰顶,直敲我天灵盖,将我敲得目瞪口呆,木木僵僵。衡文一步跨到殿前,道:“竟是这样大的罪过,那我这个罪魁就不得不出来认错了,免得帝尊误罚了宋珧元君。”

玉帝只得问何故,衡文笑嘻嘻地低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在论法会前和宋珧……啊,是广虚元君打赌。我因广虚元君是平白飞升的神仙,对道法并不精通,一向轻看他。论法会上道法佛法皆博大精深,大不敬地说一句,我每每听时,都偶觉枯燥。因此和广虚元君打赌,赌他在论法会上一定撑不住要睡觉。广虚元君当时神情严肃,对我道‘论法会乃是领悟道法的好时机,玉帝赐我参加,实在仙恩浩荡。小仙听一句欢喜一句还来不及,怎么会睡觉!’便和我赌下三十坛月姊亲自酿的桂花酒。当时东华帝君也在,他是见证。”

东华帝君举袖掩嘴咳嗽了一声,道:“禀玉帝,小仙确实是见证。啊,金星啊,我记得,当时你也在,你也做了见证的,是不是啊?”

太白星君胡乱点头道:“是是是,小仙也做了见证的。做了……见证。”

衡文接着道:“广虚元君和我打赌时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我看了有些发酸。谁料在论法会上,他目光炯炯,腰杆笔直地坐着,我怕我没那么大情面,讨不来月姊的三十坛桂花酒,一时贪图输赢……”咳嗽一声,做出痛心疾首状道,“看广虚元君吃果子吃得很欢,便捻了两个瞌睡虫儿,弹进果肉中,于是就……”

说到这里,转过身来,对我一揖:“十分对不住,万想不到竟连累元君被安上如此大的罪名,甚歉甚歉。”

我眼见衡文替我顶缸揽罪,几乎老泪纵横,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

南明帝君和天枢等都默不言语,衡文清君出头顶罪,东华帝君和太白星君作保,驳斥就是在说这三位上君包庇说谎。再理论起来势必闹大。正僵持时,王母娘娘从后殿转出来道:“不过是在论法会上睡了一觉,固然有伤体仪,哀家看也不至于这么大的罪。论法会法道高深,哀家偶尔都觉得乏力,何况宋珧。我们修仙讲究的就是率性自然,与佛家的法体各有不同。所谓我们修我们的逍遥道,他们参他们的枯坐禅。哀家觉得不必照着他们的体度罚。玉帝英明,一定自有公断。”

玉帝果然英明,最后判衡文胡乱认错欺上罪,罚仙俸两个月,静修思过一个月。东华帝君和太白星君包庇兼欺上罪,罚俸半个月。本仙君论法会睡觉有失天仪,思过两个月。玉帝道:“想你替衡文和东华、金星出罚俸也该将钱出个精空,便不罚你仙俸了。”

我大呼玉帝英明仙恩浩荡。

王母似笑非笑地慢悠悠道:“且慢,哀家听说有某位仙君在梵净河边大呼还是如来这里大方,果子随便吃,不像天庭王母,几个桃子还使天兵把守,抠门得紧。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啊,宋珧元君?”

我干干一笑。

于是,本仙君在蟠桃园浇了半年桃树。

衡文说:“法道会嘛,到时候再说吧。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等到了开法道会的日子,兴许此处的事情早完了,已经回天庭了。”

我想一想,赞叹很是,再又一想,复大惊:“要是命格老儿在天庭忙活,一不留神把这件事情忘了个两三个时辰,那还了得!”

衡文打了个呵欠:“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便是了。”我嘿然道:“是,要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随便一推,就说命格没说我也没主张了,横竖不用担责任。”

狐狸在桌角旁的椅子上抬起头来,撑着眼皮斜斜瞧了瞧我,鼻孔里不屑地一嗤。

本仙君不计较,站起身来,负手看窗外,踱了几步。

衡文道:“天枢和南明,你还是跟上吧。反正不管命格回不回来,早晚还是要跟的。”

于是,两刻钟后,我扛着全副的算命道士行头,与衡文一起迈出江上人家的大门。

衡文在柜台上搁下一锭金子,让掌柜的笑脸热烈如三伏天的太阳,很殷勤地亲自送到门口。

狐狸和山猫都想同行。本仙君怜弱,就肯了。山猫卧在本仙君背后的藤架上,本来按照我的意思,拿条绳子拴上狐狸牵着走,再合适不过。狐狸双眼血红地盯着我,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凛然神情。真是的,方才你无耻地望着衡文,意有所指时,倒没想起自己的尊严了。最后,调和再折中,狐狸也卧上了我背后的藤架,山猫卧在第一层,狐狸卧在第二层。两只妖怪,险些累断本仙君的老腰。

江上人家离周家渡只有不到两里路。我等赶到渡口前,遥遥看见数个人影站在渡头,其中一个细长的人影衣衫随风飘飘荡荡,正是慕若言。

远处一片白水,浩浩荡荡。几条小船如苇叶一般,漂了过来。

十年修得同船渡。

我和南明、天枢同为仙僚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十年,当然够缘分会坐到同一条船上。

我赶到渡口前时,单晟凌两道如刀的目光立刻从人群中射了过来,在我身上一扫,却扫向衡文。我侧眼见衡文客气地点了下头。倒是慕若言望向我,我一揖:“施主,好巧。”

正说着,几艘船都靠到渡头。本仙君腿脚敏捷,眼看单晟凌与慕若言踏上一条船,立刻一大步跨了上去。

艄公道:“道人,我这船是专渡这两位客人到卢阳的平江渡口,您要去别的地儿就请再寻船吧。”

我挥一挥拂尘:“正巧,正巧,贫道也是要去卢阳。”见艄公瞧着我,却有些不待见,忙将拂尘向身后一指,“贫道是与这位公子同路,和他算船钱。”

身后甲板声响,衡文站到我身侧,和声道:“敢问老丈,到卢阳船钱几何?”

艄公却换了脸色,忙躬腰点头道:“不忙,不忙,公子请先舱里坐,等到了地方您再看着打赏。”

我在篷舱边,让衡文先行,再弯腰进了篷舱。篷舱中十分简陋,侧沿两条木板算是条凳,中间搁了一张破木桌。

单晟凌与慕若言在一侧,我和衡文便到另一侧去,我将皂帘杆倚在桌旁,刚要搁下拂尘,眼梢里看见衡文径直要向木板上坐,忙喊了一声“且慢”。伸手在木板面上一抹,抬手看看,倒不脏。但木板硬邦邦的,怎么能让衡文坐。我将背后的藤架搁在桌面上,从山猫身边拿过一个做样子用的衣衫包袱,拆开包袱皮,将里面的衣衫等物重新搁了搁,再用包袱皮重新包过,包成个坐垫模样,放在木板上,还要装模作样地一合十:“公子请坐。”

衡公子眉毛动了动,一脸受用,大模大样地坐了,然后很有派地拿扇子一点:“你也坐吧。”

我合十道:“多谢公子。”在木板上缓缓坐下。单晟凌和慕若言已在对面坐下。我有些担忧地去看狐狸和山猫,生怕两头妖怪一个按捺不住扑过去找单晟凌报仇。幸亏它们尚沉得住气,山猫蜷起了身子缩在藤架中。狐狸的脊梁有些许起伏。

片刻,狐狸忽然弓起脊背,本仙君凛起精神,狐狸弓起脊背后,却抖了抖毛,一蹿蹿到我和衡文之间的木板上,挪到衡文身边,盘着卧下。

于是我和衡文,与单晟凌和慕若言,隔着一张破桌,对面相望。

这条船是条五人划,方才的那个艄公在船头掌船,船首和船尾各有两个后生摇橹。船身摇摇晃晃,行得轻快。

微风带着江水的潮润气吹入篷舱,慕若言端坐在木板上,风吹得衣衫微动,神色却有些勉强。

单晟凌也太不是个东西了,慕若言病刚好,便被他拖着赶路坐船,脸色不勉强才怪。

单晟凌却不曾关心慕若言是否安好,姿态仿佛他才是慕若言的救命恩人,而非慕家满门为了他一个家破人亡。他还一脸行途寂寞,开始与我等搭讪。

“这头狐狸和这只山猫都是公子养的?倒是两只稀罕畜生。”

衡文笑了笑。我说:“过奖。”

单晟凌道:“公子此行,也是到卢阳?”

衡文道:“是,听说南郡风光秀丽,想去看一看。”

单晟凌道:“前日在东郡王府内,情势仓促。公子到了卢阳后,若不嫌弃,还请赏脸到敝府一叙,让单某略尽些地主之谊。”

我说:“单施主真是太客气了。”

毛团儿听着单晟凌与衡文说话,虽然盘身卧着,颈上的毛已炸了起来。衡文拍了拍它头顶,它颈上的毛才又服帖了下来。趁势爬上衡文的膝盖。狐狸将自己养得不错,体态丰润,毛色光亮,小风一吹,雪白的毛微微拂动,末梢儿似乎还带着银光,引得慕若言也紧紧地瞧它,面上露了点犹豫的颜色,然后开口低声道:“这是雪狐吧?毛色真漂亮。”

衡文道:“是。”

我道:“在客栈里买的,谁知道它是什么。”狐狸在衡文膝盖上动了动耳朵。

慕若言忍不住道:“在下……能碰一碰吗?”

衡文悠悠道:“这可要问它。”

慕若言起身过来,试探地伸手。但狐狸是头傲骨峥嵘的狐狸,此时故作这种姿态,估计只是想变法儿揩衡文些油水。慕若言却是它仇家的相随,所以手还未触及,狐狸傲然一偏头,闪了过去。

慕若言的手僵在半空,笑道:“看来它不愿意,是我唐突了。”

嘴里虽然这么说,手还是忍不住又去摸,狐狸这一下未闪开,只得让慕若言摸了摸头顶。耳朵抖了抖,猛地甩了甩头。

慕若言却很欢喜地微微笑了笑,收了手回对面去坐。我冷眼看狐狸又要在衡文膝盖上卧下,扯起嘴角笑道:“妙哉,单施主要不要也过来摸一摸?”

狐狸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炸起全身的毛露出森森尖牙,从衡文身上跳下,鼻孔中喷出一口气,在木板上寻块地方悻悻地趴了。

船桨嘎吱嘎吱地响,船晃晃悠悠地行。

船夫说,傍晚才能到平江渡。衡文从袖子里装模作样地掏了掏,化出一册书来看,慕若言脸色不好,闭目坐着养神。剩下我和单晟凌两两相望,他越过本仙君的头顶看风景,本仙君越过他的头顶看风景。

单晟凌忽然道:“听说道长好卦象,在客栈时未能请教,现在可能替在下占一卦。”

本仙君抖擞精神:“施主有什么要算?”

单晟凌道:“请道长替在下看看手相,算算往事前程吧。”伸出左手,我端住他手腕看了看,他的往事前程早被命格老儿写在天命簿上,本仙君背得烂熟。

我半闭起眼道:“单施主的手掌纹理奇特,生平诸事都与寻常人不同。幼时父母兄弟早分离,少年多磨难,一生注定漂泊无定所。而且……”我截住半截话头儿,做吞吐犹豫状。

单晟凌道:“道长有话尽管直言。”

我慢吞吞道:“施主你命带凶煞,是个克累他人之命。父母兄弟,挚亲挚友,均会牵连。”

闭目坐着的慕若言眉头忽然紧了紧,身子似乎一颤。我继续道:“而且施主不久,将有一场大难,此时已隐约可见前兆。此难非同小可,施主须一切谨慎。”

玉帝亲自安排的难,不是大难才怪。而且替你造难的,正是本仙君。

单晟凌目光闪烁,道:“哦,那道长可有什么破解的法门?”

一瞬间,我动了慈悲之心,决定效仿西方诸佛的做法,给他一个机缘,看他能不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施主如果现在放下一切,独自入山修道,大概可以算作悬崖勒马,修道数十年后,或者能柳暗花明。”

单晟凌哈哈长笑:“多谢道长提点。”眉峰扬了一扬,“冒昧一问,道长贵庚,一向何处修道?”

我拈须道:“贫道虚度四十八载,一向各处云游,并无定所。”

单晟凌将一锭银子放上桌面:“劳烦道长,此是卦资。”

我把目光搁在那锭银子上,假笑道:“单施主何必客气,大家同船而渡,乃是缘分,卦资就不必了。”

单晟凌道:“道长不必客气,卦资是天经地义的。道长请收。”

我干笑两声:“那便多谢了。”伸手抓起银锭,收进袖中。

啰唆了半日,倒有些口干,我从藤架的底篮中摸出水葫芦,正要拔开塞子,抬眼见对面的慕若言疲色深重,嘴唇发白且干。单晟凌带着他赶路坐船,一无清水,二无干粮,他钢筋铁骨受得住,慕若言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折腾。我在心中摇头,天枢被我用一碗金罗灵芝汤灌回的好身子早晚又得被单晟凌折腾散了。我握着水葫芦,踌躇了一下,终是有些不忍,道:“贫道这里有些清水,二位施主要喝些吗?”

单晟凌道了声多谢,向船夫讨了个茶碗,倒了半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片刻递给天枢,天枢接过碗,饮了几口,脸色略有和缓,道了声“多谢”。我连忙道不必,拿起葫芦自己灌了一口。忽然看见天枢神色蓦然寒僵,直直盯着桌上的藤架,一动不动。

我低头看藤架,也小吃了一惊。山猫正抱着那只本仙君曾送给慕若言的卜课竹筒。

那只竹筒我一向收在行李里,到了客栈就随手摆在桌上。不知怎么的山猫精就相中了它,本仙君也不好因为一只竹筒和小孩子横眉竖眼,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山猫偶尔抱着玩耍。山猫对竹筒爱不释手,在里面塞了半筒鱼干。可能此时坐了半日的船,它腹中饥饿兼无聊,就将竹筒从藤架底篮中拖了出来,此时正将躺倒的竹筒半搂在肚子下面,左前爪按着筒身,右前爪伸到筒中一掏一掏地掏它的存粮鱼干。

慕若言竟然认得出那只竹筒,蓦然一僵后,身子慢慢地放松下来,脸上没什么神色,却依然看着那只竹筒。山猫精看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缩了缩身子,怯怯地叫了声:“喵呜。”

慕若言的眼中似有亮色闪动。

山猫将竹筒向怀里搂了搂,又呜呜叫了两声。慕若言起身,慢慢走向桌边,缓缓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手指触到山猫脑袋的时候,山猫向后缩了缩。但是慕若言是天枢星君转世,身上有仙气,正是妖精所爱。山猫卧着不动让慕若言抚摸了几下后,呜呜又叫了两声,主动拿头顶蹭了蹭慕若言的手心。

慕若言的手颤了一颤。

本仙君斜了一眼单晟凌,他若无其事地瞧着,本仙君也皱眉瞧着,总觉得事情开始不对。

天枢的神色却恢复了平常,山猫卧着咕咕地任他抚摸,天枢似乎随口地问道:“这只猫倒有趣,它有名字吗?”

我没多想就道:“有,它叫阿明。”

衡文卷起书在手心中嗒地一敲。

我心中霍然一动。慕若言……该不会……将山猫当成李思明了吧……

他不至于想得这样离谱吧……

我干咳一声道:“这只山猫到客栈偷鱼干的时候被伙计抓了,和狐狸一样被赎来的,哈哈……”

慕若言“哦”了一声,又摸了摸它的脑袋,退回木板上坐着。

重新闭起眼。

山猫呜了一声,继续大胆地掏它的鱼干。

落山的太阳红了半片江水的时候,船靠在了平江渡口边。

渡口岸上声势很是浩大。一队全副铠甲的人马守在岸前,扑通通向单晟凌跪下,恭迎大将军。

此处是南郡单将军的地盘了。

一个兵卒牵过一匹火红的骏马,跪请大将军上马,大将军客客气气地对本仙君和衡文抱了抱拳头,翻身上马。单晟凌的手下倒有些良心,带了一辆马车供慕若言坐。

慕若言也很客气地道了声后会有期,我一揖道严施主保重,他日有缘再见。慕若言道:“道长早应该知道了在下是慕若言,日后不必以假姓称呼。”

我于是又说,慕施主保重,他日有缘再见。

慕若言转身上车,一行人马疾驰而去,留下尘土滚滚。

我站在路口道:“也不知道从这里到卢阳城内要多少路程。”衡文摇着折扇道:“前面有个茶棚,过去坐着喝杯茶,问一问吧。”

我低声问衡文:“坐了一天的船,你……一定累着了,可撑得住吗?”

衡文皱起眉头,上下看了看我,拿扇子在我肩上一敲,忧然叹道:“醒醒吧,天枢早走远了。”

我干干笑了笑。

在茶棚问了路,再在路边雇了一辆马车,天黑后进了卢阳城。

马车一路到了卢阳最好的客栈前。下车,订两间最好的上房,洗刷完毕,房中的床上铺上了崭新的枕头被褥,桌上崭新的茶壶内已沏好了上好的新茶。我将广云子的身躯扔在另一间房内,让毛团儿和山猫去同他做伴。自挟了枕头、被子到隔壁间。衡文正在桌边喝茶。我将被子展开铺好道:“你该倦了,快去睡下养养仙神吧。”

衡文握着茶杯,嘴角抽了抽:“你今天坐了一天的船坐出了魔风。说话何其肉麻。”

我只好再干笑,刚笑了一声,凭空忽然有声音朗声笑道:“正是,正是,肉麻得很,麻得我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

声音落处,金光闪烁,闪出两个身形。

打头的一位身穿云锦仙袍,顶束美玉仙冠,笑容满面:“衡文清君,宋珧元君,下凡界一趟,一向可好吗?正好我顺路,就来瞧你们一瞧。”我瞧见他,几乎热泪盈眶,就像见到了命格。

此乃本仙君的故交,揣走北天门的钥匙让天庭团团乱转的上君,碧华灵君。

他身后的那一位,却有些让本仙君头疼。

板板正正的明霞色司职服,头束规规矩矩的仙簪,板着一丝不苟的面孔,先问了本仙君安好,再躬身向衡文道:“清君,小仙此次下界,乃是有十分要紧之公函要清君亲自批阅。”

衡文之下的众仙官都十分不错,唯独这个掌案左仙陆景,有些难办。

套用一句东华帝君的话来说,整个天庭,找不到比我宋珧元君更闲的神仙,找不到比碧华灵君更花哨的神仙,也找不到比陆景仙更板正的神仙。陆景从站到卧,从走到坐,每一个举动,都是一篇规矩。

其实陆景的心肠不错,譬如本仙君成天在微垣宫进进出出,一定十分不入他的眼,但他一不激愤二无批驳,只是宽宏大量地隐忍。当年南明帝君寻我错时,还承蒙他在殿上帮我说过两句好话。

我每每去文司殿找衡文,陆景都在案前向我循礼一笑,我看到他笑就忍不住想,为什么他能笑得如此规矩,再想到我是来找衡文清君喝酒赴宴四处逛,便不由得心虚。

衡文曾对我道,没什么好虚的,待以后有机会你我调个个儿,你在我那位置上坐坐,天天看他戳在案头,看上个八百一千年的,自然就亲切了。

眼下,我等三位天界无双的神仙凑在了一个屋里,这个凡间客栈的陋室,蓦然仙气腾腾。

瑞气闪闪的碧华灵君十分家常地拉了把椅子自己坐了,再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半闭双目点头:“凡间的茶水,粗糙得有味。”

陆景捧上一个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包袱,里面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地放着一摞公函。陆景将公函堆放到衡文面前,化出笔砚,挽袖研墨,全然是让衡文现在就看公函。

碧华灵君弹着杯子上下打量客房:“凡间的房屋简陋,不过别有风趣,正是应该时常下来尝试尝试。”

衡文将手中的茶杯搁远,整衣正坐,随手拿起一封文函,拖着调子道:“碧华兄只管在凡间尝试,难道陆景没有和你说,天庭上因为北天门开不了已经团团乱转了。”

碧华灵君道:“地上一天两天,在天上不过是眨眨眼的工夫,不急这一时三刻的。我一向最重情谊,从西方佛地回天庭,一定要绕路过来探望探望两位仙友。”

衡文笑道:“多谢多谢,惶恐惶恐。”翻开文函,敛神看去,右手提起细毫笔,沾了沾墨。

我终于忍不住道:“今天夜深了,先睡吧,明天再看不成吗?”

陆景道:“元君,这些文函必须在固定的时辰前批阅出来,每丝每毫都关系尘世的文脉,延误不得。”

说得严肃郑重,本仙君只好闭嘴。

衡文提笔在文函上写了几行字,搁笔少顷后合上函书,拿起第二封。

我道:“几十封公函,等批完天都该亮了。方才碧华兄也说过,地上一夜,天上不过眨眼的工夫,睡一夜再批能耽误多少时辰?”

陆景板着规矩的脸,不动不摇。衡文看文函时我也不好意思聒噪,只得也摸起茶壶,倒一杯茶喝。碧华灵君忽然道:“我方才先从隔壁过,瞧见地上有一个长胡子道人的身躯,是你正使的吧,命格星君有眼光。”

我惆怅不语。碧华灵君饮了口茶,又道:“不过旁边的两只妖兽不错。”

碧华灵君爱收集珍兽的毛病十分大,难道看上了隔壁那两头小妖?十之八九,是看上了狐狸吧。

我干笑道:“都是机缘巧合跟过来的。那头狐狸是雪狐,不过道行平常。雪狐不算什么稀罕种儿吧。”本仙君记得碧华灵君府中有不少条狐狸,从一条尾巴到九条尾巴,什么毛色的都有。

碧华灵君道:“那头雪狐的毛色挺纯,不过确实不算什么稀罕种儿。本君看那只山猫不错。”放下茶杯,“有些想把它带回天庭去。”

本仙君愕然,我知道碧华灵君的眼光一向独到,没想到独到至此,假笑了两声道:“碧华兄如果想要,现在驾云出去,随便哪个山头上,都能摸来一只相同的。”

碧华灵君半闭着眼摇头:“你不知,你不知。”

我道:“唔?”

碧华灵君悠远地说:“不可说,不可说。”

我瞧了瞧他,不语,碧华每去西边一趟,总要这么神神叨叨数日。等他身上的佛味儿散了,自然就转回来了。

陆景身姿板正地站在桌前,本仙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他:“陆景兄,最近你在天庭,可听说过哪位神仙下界没有?”

陆景道:“小仙在天庭每日灵霄殿上应卯时,似乎除了清君与宋元君、碧华灵君外,诸仙都在。”

我道:“那不上殿或无禄的仙们,有谁最近不在天庭?”

陆景道:“不上殿者小仙不知。”我也不指望从陆景嘴里听到什么据传说的流言消息,只得罢了。

殿上诸仙都在。那么不上殿或者无禄的仙中,有谁可能救了南明?这厢衡文已经看了几本公文,尚有一叠高高堆着。我向他杯中添了些茶,碧华灵君掩嘴打了呵欠,四处张望道:“宋珧,这两间房子哪间好歇?我许多天都没歇过,看见这房中的被褥帐子,倒有些想睡了。”

碧华灵君假惺惺地问,一双眼却飘向了衡文背后的大床,定住不动。本仙君故作沉吟状不吐口,碧华灵君终于道:“不然本君就胡乱在此床上歇歇吧,本君睡觉不占床,我靠里睡,清君你瞧完了公函只管在外面睡就好。正好隔壁还有张床,宋珧和陆景去睡。”又打了个呵欠,作势就要起身。

我道:“碧华兄你许多天没休息,他两人在这里灯光火亮地看公文,怕你歇不好。”

碧华灵君道:“无妨,我找昴日星君下棋时,常在他府上歇,所以从不惧亮。”

我道:“但这间总不如隔壁安静,而且那只山猫也在隔壁,不想去瞧瞧?”

碧华灵君眉开眼笑地道:“果然宋珧是我的知己!”兴冲冲地穿墙去隔壁,我只得跟上,又回身将衡文的茶杯向他身边推了推,“喝些茶水,我去看看碧华灵君,等下便回来。”

衡文头也不抬地道:“晓得了。”笔锋一顿,抬手搁笔,顷刻合上函页,又取过一本。

我转身穿墙到隔壁,狐狸正半抬起身子,冷眼看碧华灵君。山猫盘成一团,腹下压着一个枕头,贴着狐狸的脊背呼呼地睡着。碧华灵君一脸贪婪地瞧着山猫,它居然毫不察觉。狐狸弓起脊背,站起了起来,抖抖毛皮跳下地面,化出人身。

狐狸很识货,碧华灵君身上仙气冲天,它立刻晓得是位上君,恭敬地低头道:“小妖宣离,不知道尊驾是天庭哪位上君?”

山猫被动静惊醒,睁开蒙眬睡眼,茫然四顾,看见碧华灵君,一惊一颤,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碧华和善一笑,蔼声道:“你等莫怕,本君是天庭的碧华灵君,刚好办完差使,顺道过来探望仙友,不是来收妖的。”话说着,已经凑近了床边,极其自然一般将手搁上山猫的头顶,山猫浑身颤抖,越发地缩成一团。碧华摸摸它头顶,笑道:“好乖,好乖。”其嘴脸之龌龊让他的仙友本仙君都微有汗颜。

我见山猫抖得可怜,终于本着良心道:“碧华兄,它可能认生,有些怕你,你先离开些,别吓着小孩子。”

碧华灵君在它头顶又恋恋不舍地摸了两把,才收手离开。山猫立刻蹿下地,打滚变了个幼齿童子模样,缩到狐狸背后。

狐狸下意识地往山猫身前又挡了挡。

碧华灵君飘然向后站了几步:“你已经修炼近两千年了吧,道行不错。”

狐狸低声道:“仙君过奖。”

碧华灵君负手含笑,忽然向本仙君站处靠了靠,我耳边飘来几句细弱蚊蝇的话,是碧华在用密法音和我通消息:“宋珧,狐狸和山猫是一窝儿的?”

我也只得用密法音回过去:“是,狐狸是山猫的大王,它一洞的妖怪只剩下山猫了,所以你打山猫的主意,恕兄弟帮不上忙。”

碧华灵君依然负着手,仙气十足地含笑着,忽然向狐狸道:“你随本君出来片刻。”飘然出窗,狐狸愣了愣,闪身跟上,山猫将本仙君看成靠山,可怜巴巴看我,我揉了揉它头顶,也去窗外看热闹。

明月下,碧华灵君正向狐狸道:“那个孩子是你洞里的吧。本君想带它回天庭,你愿意吗?”

狐狸怔了怔,片刻道:“被灵君看上是它的福分,但是它虽在我洞中,我对洞中的妖怪从不约束,来来去去任凭自由。”

碧华灵君便又回到房内,问山猫精:“可愿意和我回天庭?”

山猫抱住了狐狸的衣襟,紧紧地贴着,摇了摇头。

碧华灵君叹出薄气道:“罢了罢了,这也是缘该如此。只是——”掸了掸袖子,目光轻描淡写地望过狐狸,又扫了扫本仙君,“你等不劝它和我回天庭,不久之后,别后悔今天。”

走到床边,用袖子扫了扫床面,翻身上去睡下。

狐狸望着碧华灵君,面色疑惑不定。我心道毛团儿你不晓得,这位碧华灵君其实是刚刚离开西边,还没从境界中缓过来。

碧华灵君睡下后,又侧头斜眼看了看地面,摇头道:“宋珧啊宋珧,此道人的躯壳虽然长得像吕洞宾在凡间的二大爷,总也让你使了许久,放在地上太凄凉了些,好歹给条大板凳躺吧。”

我道:“你不晓得,板凳面窄,硌得慌,不如放在地面上平整。”

碧华想了想道:“也对,但我听说凡间的蚂蚁虫豸还有小耗子都挺厉害,你仔细着道人别被啃了。”

我道:“碧华兄你放心睡罢,蚂蚁、小耗子不吃这东西。”碧华灵君方才道了声占先,入他的梦去了。

山猫却缩在狐狸身后,看着碧华灵君,依然瑟瑟发抖。本仙君想带它们去隔壁,但隔壁的陆景仙正板板正正地戳着。衡文的公函不到天明看不完。本仙君只得高风亮节地在此房内静坐养神。山猫才敢跳上我身边的一张椅子面蜷下睡了,狐狸大概估量到今晚去找衡文无望,也远远地找张椅子卧下。

直到天明。

天明后衡文才看完了公文,陆景将函本规规矩矩地包好,与碧华灵君一起回天庭去了。碧华临走时还做依依惜别状道:“你二位保重,我先回天庭交了北天门的钥匙,得空再来看你们一看。”我和衡文与他拱手别过,欣慰地见金光过后,一双身影无踪。

衡文看了一夜公函,满面倦色,喝了两口茶抖开被子,躺下前又道:“我已经让陆景回天庭后去和命格星君提个醒儿,他别真的将此事给忘了。”

我替他将被子盖牢:“正是,命格的事务繁重,一不留神也是常有的事情。”

衡文打个呵欠,道:“你说你昨晚打坐一夜,现在不想睡?”

我叹道:“恐怕小伙计等下要来叫门送水送饭。我先到楼下和掌柜的打个招呼,让他们不要服侍了再睡。”

衡文懒懒道:“早呢,小伙计哪儿会那么没眼色地献殷勤,之前的客栈里不都是早上不传唤绝不乱敲门,中午才主动过来服侍吗,先睡吧。”

我想一想也是,便也掀开被子睡下。

哪知道头沾上枕头合上眼还没半刻钟,门板砰砰地响:“客官,客官,可还歇着?”

我大怒,天不过刚亮,哪个小伙计如此没有眼色。衡文皱着眉头从被子里举起一只手胡乱挥了挥道:“你去打发了他,我继续睡了。”很没义气地翻身向里。

我掀开被子,下床开门,刚开一条缝便听见小伙计道:“客官您可起来了。这位公子说有要事找……啊……”

小伙计面色惊异,嘴巴大张。我心中嗖的一凉,不好,搅晕了头,竟忘记附进广云子的躯壳,本仙君竟真身出来见人了。

小伙计将我上下打量,结结巴巴:“客……这位客官……此、此房……与隔壁房……小的,小的记得是位道长和一位姓赵的公子订的……莫非……莫非小的走错了房……公子,请问公子您是?”

本仙君十分颓然,小伙计身后,几个随从簇拥中,慕若言正站着。

一双眼当然盯在我身上——

我在颓然中还是想了想,大清早的,他怎么来了。

我打开房门,向小伙计尔雅一笑:“没走错,赵公子正在此房,还在床上睡着。”我看向慕若言,又斯文一笑,“几位清早到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小伙计断断续续道:“公……公公公子你是……”

我愕然道:“小二哥你竟忘了,在下是赵公子的表兄,昨天半夜来此客栈找我表弟,似乎还是小二哥领我上的楼。”

小伙计蒙了,挠了挠头:“小的,小的,不记得昨晚上……”

我皱眉道:“难道是另一位?昨天在下急着找人,没看清小哥的模样。”伸手在袖子里一掏,变了一块碎银掏出来,“昨晚劳烦小二哥行方便又替在下引路,急着寻表弟,竟忘记谢过。这些微的一点银子,小二哥拿去只当谢你的茶钱。”

小伙计何以敌得过本仙君的大智慧,眉开眼笑地接了银子:“是是是,公子爷您一提醒我想起来了,昨晚上您风尘仆仆来找人,是小的提着灯笼引您上的楼。公子爷真是客气,这都是小的的分内事。这位公子说是有要事来找赵公子和道长的,不然公子爷您先和他说说吧,小的先下去,有事您叫小的就行了。”咧嘴笑嘻嘻地斜身退下,留下本仙君和慕若言对面相望。

我拱手道:“这位兄台来找我家表弟定有要事,委屈兄台先在门外等候片刻,待在下去喊他起来。”

慕若言还礼道:“那便有劳。”略顿了一顿,“在下慕若言,请教阁下贵姓?”

我道:“久仰久仰,在下是赵衡的表兄。”

我拱手作答,忽然想起,几千年前,云霭之上,我初见天枢星君时侧身谨候顶礼相迎,不由得便缓声道:“敝姓宋,单名珧。慕公子若不嫌弃,可直接唤在下宋珧。”

慕若言一声“劳烦宋公子”说出口,我心中颇有些感慨,撤身进屋去喊衡文。还未侧过身,就听见身后衡文道:“是慕公子吗,在下方才尚未起床,未能相迎,且请莫怪。”

门咯吱一响,衡文已在我身侧站定,仍然化了一身淡青的长衫在身上,齐齐整整的,一点也看不出是刚从被窝儿中爬起来。

慕若言自然要说,大早上过来扰衡文和我的清梦,是他太唐突,与衡文你来我往客套了数句。衡文让他进屋,几个侍卫守在门前。进屋后又一番谦让,慕若言才在桌前坐下:“广云道长还在房中安睡?”

衡文又摸起了他的破折扇,挥着道:“是,道长上了些年岁,昨天坐船,恐怕受了些劳累,早早地回房,也不知是修静还是睡觉。在下亦不方便打扰。慕公子如果有事找他,可以去隔壁敲门试试。”

我戳在桌旁绕了两个圈,也拖把椅子自己坐了。

分明是我的事,我却插不上,心中的感触颇难形容。

天枢道:“便不打扰道长了,说与赵公子也一样。新近南郡战事将临,卢阳城中一应的管制都改成军务为先,以军辖民。昨天军中刚定下新令,清查城中人口。”眉头蹙了蹙,似是斟酌了一下字句道,“卢阳的客栈恐怕都要暂时关门。”

衡文道:“在下昨天在茶棚中歇脚时听说朝廷与东郡两支大军正直逼卢阳,单将军想来是要据水一战,为防细作,先将城中的闲杂人等清理出去。”

我忍不住道:“竟不让人在卢阳城中待了?”

天枢缓声道:“前日在东郡客栈中,广云道长救了在下一命,大恩在前,尚未报答。在下在城中有一所陋宅,赵公子和道长如若不嫌弃,便暂且到敝府权住几日吧。”

衡文合上折扇,笑道:“慕公子明明知道我尚有可能是东郡王府的幕仲,广云道人神神叨叨大有可疑,却仍让我到府中住。你不怕我与他——”折扇向我一指,“还有广云道人,和东郡大军里应外合,害了单将军?”

慕若言道:“赵公子就算真的做得出,此时也已经告诉我了,又有什么可顾虑。”

衡文望了望天枢,道:“佩服,佩服。”

我也几乎和衡文说出一样的话来。单晟凌这次清理卢阳城,定然想将本仙君和衡文一道清理出去,省得碍他的眼。慕若言这时候来请我们到府上住,既可以猜他是品性高洁,信任我和衡文;也可以猜他是顺水卖人情,实则请人进府方便盘查看守。

衡文霎时兴致勃勃,我在一旁咽了咽唾沫,似乎瞧见他身上那爱掺和的小火苗儿腾腾地烧将起来。果然,赵公子爽快一笑,道:“既然慕公子开口相邀,在下便厚下脸不客气了。但此时广云道人还未起床……”

慕若言道:“午时过后方才清查,在下巳时三刻再到客栈中相迎,赵公子看可不可行?”

衡文立刻拱手道:“有劳,有劳,多谢。”

慕若言笑了笑:“不必客气。”两道清澄的目光却转到本仙君脸上来,停了一停。我顿觉要出纰漏,广云子是本仙君,本仙君即是广云子。慕若言却见着了宋珧,这可怎么好?

还未等我出神,衡文忽然肃然向我道:“是了,既然午时城中就要清查,你抓紧收拾,赶在午时前出城吧。”

慕若言的眼神里顿时带了疑惑。我却一时编不出什么非要在午时前赶出城去的理由,只好含混道:“不急不急,那件事情虽然紧,却不急在一时三刻,等中午再出城也不迟。”

衡文眯眼笑了笑,声音却放得比平时沉了些:“也是,昨天晚上只顾着别的,竟没和你好好说阵话,等中午再走吧。”

慕若言站起身道:“在下还有些事情,就不再打搅了,巳时三刻再会吧。”

我和衡文起身,送到门前,门外的侍卫们簇拥过来,正在此时,身边喊了一声:“劳驾,劳驾……劳驾让一让。”一个小伙计端着一盆热水斜身欲从此处穿过,衡文和我向后退了退,天枢向边上让让,小伙计哈着腰端着热水颤巍巍地走,可能是几位侍卫仁兄手中兵器太过雪亮,小伙计快走到天枢身边时,偏偏手一抖,脚跟着不稳,眼见一盆热水就要向天枢身上泼去,一个侍卫斜刺里飞起一脚,小伙计连人带盆直飞了出去,水哗啦落了一地,盆乒乓砸落地面,小伙计重重向前斜撞去——

正撞上隔壁的门板。

房门砰地被撞开,小伙计惨叫连连滚进房中。

本仙君心中咯噔一跳,不妙!身边的衡文干笑了一声。

只见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森森矛尖正要对准小伙计,忽然手都不约而同地一顿。

这间房中有狐狸、有山猫,稀罕物儿不少。但是——

“队长,房中的地上躺着一个道士。”

广云子啊广云子,是我对不住你,我既然借你一用,就千不该万不该还把你扔到地上挺尸……

慕若言神色一动,目光在我和衡文脸上一转,迈步往隔壁房门方向去。

我昨天晚上把广云子搁在了一个风水宝地,只要向房门中望上一眼的人,一准能看见他硬邦邦地挺在地面上。

小侍卫说:“慕公子,队长,您二位看这道人躺得真奇怪。”

慕若言和侍卫中头领模样的大汉都对广云子大有兴趣,准备移步过一看。

我连忙一步迈上,闪到门旁赔笑接道:“因为这位广云道人道行高深,乃是一位高人,高人作为非我等凡夫所能想象,兴许他老人家正在修某门高深密法,睡觉时需要在地上躺躺,吸吸地气。”

侍卫头领恍有所悟地摸了摸下巴,慕若言的眉尖微微蹙起:“此处是二楼,广云道长如何能吸到地气?”

衡文在眼梢儿里无可奈何地瞧了我一眼,我把拳头凑到嘴边咳了一声:“在下也只是那么一说,算是自家的猜测。广云道人……他是位高人,高人做事,总是与常人想得不同,哈哈……”

慕若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我道:“道长他在修炼,想来是不愿意让人打扰,慕公子方才说自己仍有要事,别因这些小事耽搁了,还是先请赶紧去吧。”

侍卫头儿凑近慕若言低声道:“慕公子,小的看这个人言辞闪烁,似有掩饰,有些可疑。”

有问题吗?本仙君千年修来的翩翩风范难道不足以令尔等凡夫肃然折服?

侍卫头儿见本仙君冷然看他,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而且此人来历不明,油头粉面,衣衫不整,巧舌如簧,依小人看来,大有问题!”

衡文无可奈何地又看了我一眼,本仙君心中微怒,想当年我未上天庭时,在京城也算得上一介风流贵少,京城里细数各路公子哥儿,偶尔做个高低排名,不才亦曾上过榜首。本仙君这张老脸皮虽已历经沧海桑田,数千载风霜,恐怕微不如从前,还不至于到这个份儿上吧!

我冷起面孔,挺起脊背,整了整衣襟,垂袖而立。

狐狸和山猫都在床上卧着,应该是早上本仙君和碧华灵君走了之后便很自觉地挪了上去。山猫缩在床角的枕头后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狐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漠然盘着。

侍卫头儿向其他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心领神会,立刻蹲下身,床上的狐狸抬了抬眼皮。

慕若言跨进了房内,侍卫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广云子鼻下片刻,又按了按胸前,摸了摸脉搏,压了压颈侧,掀了掀眼皮,转头起身道:“队长,这个道人是个死人。”

衡文讶然且沉痛地道:“啊,难道广云道长已经仙去了吗?”

我抽了抽脸皮:“难道道长是在效仿当年的铁拐李,出窍神游去了?”

慕若言站在广云子的身边,垂目看着,面无表情,叹息般道:“看来只好请二位去衙门走一趟了。”

半个时辰之后,我和衡文站在卢阳府衙门的大堂上,广云子被搁上一副担架,几个侍卫将他抬到衙门,身为物证,横上大堂,就在我和衡文的旁边。

本仙君和衡文清君本都可以在客栈中乘风而去,但这次是玉帝给的差事,没有办完不敢轻易暴露真身,光天化日大显神通,吓坏了这群愚民也不好。索性就到衙门走走,看他能怎样。

狐狸在客栈里趁乱遁了,山猫道行浅,未来得及遁,慕若言看见它,抚摸了片刻后抱了起来,山猫在船上对慕若言似有好感,咕咕地蹭了蹭,由他抱着,上了马车。

衡文对凡间的衙门甚有兴趣,上下左右都打量了一打量,我却怕他兴致一来,等下在审讯中认个罪,再去大牢里看看。趁衙役们都在打呵欠,知府还未升堂,低声道:“你方才太不够意思,只让我独自乱解释,一声不帮。”

衡文道:“你在慕若言面前舌灿莲花,我怎好抢你的风头。”状似憾然地摇了摇头。

本仙君正待还要开口,堂上一阵响动,将要升堂。屏风后转出一个蓝色官服文官打扮的人物,应该是知府,他走到屏风外,却低头垂手而立,屏风后又大步流星走出一个人,却是位熟人——

单晟凌。

单将军雄赳赳地在左上首的一把太师椅上落座,知府才敢入座升堂。一拍惊堂木道:“堂下大胆匪徒,你们看到本官,为何不跪?”

本仙君与衡文悠悠地站着,单晟凌初次见本仙君真身,佯装不经意地估量。知府再一拍惊堂木:“大胆!本府问话,竟无动于衷!本府且问你们,是用何手段谋害此道人,快快从实招来!”

我实在看不过去了,道:“单将军,你们南郡的衙门审案前,都不先验验尸体?”

单晟凌的目光蓦然一锐利:“你认得本将?”

我负手,高深一笑。

单晟凌摆手道:“传仵作,验尸!”一双眼却从我身上转到衡文身上,紧紧盯着。盯得本仙君十分不高兴,难道南明成天守着天枢还不够盯?

仵作上来,验看广云子的尸体,左验、右验,反复验、来回验。衡文用密法音向我道:“凡间的官员如此昏聩,难怪凡间的百姓给天庭上许多的香火供养,他们平时活着,委实不易。”

我亦用密法音回过去道:“也有好官,但总是昏官多些,老百姓活得确实辛苦。所以天庭才会把打入凡间作为天罚和历劫哪。”

衡文道:“为什么偏弄出这么多个贪官来。”

我嘿然道:“此事清君你也有份儿,譬如堂上这位知府,要经过科举,得中进士,才能做这四品黄堂。文命兴衰与科举之命可都要从你那文司府的案下过。”

衡文默然不语,片刻道:“等我回了天庭,亲自整理文命卷宗,务必将这些乌七八糟的一律销账。”

我道:“方才挤对你的,别当真了,其实凡间有句俗话说得好‘三分天定,七分人为’,譬如你的案头,命格老儿的案头能有多少本册子,凡间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刹那之间无数人生人灭,哪里管得过来。就算你在文册上细细注明了文命贤者当,他中了科举,讨不了皇帝与权臣欢心,一样做不了官,施展不得。所以历朝历代,才会有兴有衰,起灭更迭。”

衡文道:“凡间的道理竟然有这许多,你这一番话却很有仙性了。难得难得。”

我道:“我在天上这数千年,难道有说过不仙性的话?”

衡文啧了一声。那仵作终于将广云子验看完毕,颤颤道:“禀将军,禀大人,此道人的尸身未见有什么异常……小的没有看出他杀的痕迹。”

知府道:“一定是这两个匪徒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来人,将刑具抬上来!”

我用密法音向衡文道:“看来你我必定要乘风而去了。”衡文道:“且等刑具抬上来我看看再走不迟。”

衙役们抬上一套夹棍,笼了一个火盆,往火盆中伸进一块烙铁。衡文摇了摇头。知府再拍惊堂木:“上刑!”衙役举着夹棍上前,我与衡文正要飘然而遁,堂外忽然传来冷冷一声:“且慢。”

门槛上迈进一个人,一袖扫开阻拦的衙役,缓步进堂,挡在衡文身前,冷冷道:“谁敢动我家公子!”

毛团儿,它拣在适当的时机,在衡文面前露脸来了。

狐狸自以为风流地披着一件白色长袍,收了狐狸耳朵,将银发变成了黑发,飘飘挡在衡文身前。

并不是本仙君存心刻薄它,不用说衡文,就是本仙君略动动手也能将它的小小道行毁在弹指间,它来此一趟,实在没有必要。

知府大怒,堂上大乱,单晟凌却瞧着狐狸眯起眼:“阁下似乎是位故人。”狐狸冷然默立,片刻道:“单将军在此严刑逼供,栽赃我家公子杀人,十分可笑,单将军身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却不见有人抓他。”

狐狸的森森目光,从衙役到知府身上一一掠过,继续冷然道:“别的不说,最近单将军和那位慕公子,在东郡又背了一条人命吧。你们知不知道,如今你们的卢阳城四面楚歌,两股大军压境,原因是何?”

再瞧了瞧衙役们与知府,吊梢眼角向单晟凌一瞄。“堂上的这位单将军,为了救那位被朝廷通缉的慕公子,潜进了东郡王府,杀了东郡王的三公子李思明,所以东郡才联合朝廷,纠集大军,直逼卢阳。可怜你们这些愚蠢的凡夫,竟要因为单晟凌为私欲杀人的恩怨赔上无数条性命。”

衙役们面露惊惶之色,知府抖着手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大胆!竟、竟敢污、污蔑大将军……”

狐狸蔑然道:“污蔑?尔等去问问单晟凌,或等东郡大军到卢阳城外时,再问一问吧。”

狐狸却机灵,懂得掀单晟凌的老底,溃散民心。

单晟凌面色不动,眯起双眼道:“阁下那日回去后,洞中的老小,可还剩下骨头渣拣吗?”

狐狸霎时赤红了双目。

恨火熊熊。

阴风大作,鬼云顿举,狐狸的黑发根根扬起,现出银白的原色,一双狐狸耳朵立了出来。

衙役们和知府哀号四窜,抱成一团。狐狸厉声道:“凡夫,你伤我一洞老小性命,我今天一定要讨回这笔血账!”

单晟凌起身大笑,抽出雪亮的钢刀:“你这个妖孽终于现了原形,那日大意被你得了空隙,看我今日不拿下你这孽畜!”

我拉着衡文后退两步,在风口外站着,单晟凌是一介凡夫,在狐狸手下应该讨不了便宜。本仙君坐山观战,单晟凌被狐狸撕碎在此处,一命呜呼,玉帝应该不会怪我。但狐狸杀了单晟凌,会不会背上一个弑仙的罪名?就算不是弑仙,伤过凡人性命,他日想要成仙,也是难上加难。本仙君要不要伸手阻战?

衡文却已经替狐狸忧心了,沉声道:“不然先阻了此战吧,如果误伤无辜,有些不好。而且宣离如果伤了单晟凌,恐怕会落下什么罪名。”

我道:“那我去拦下此斗吧,你站着,别动手了。”

衡文微微笑了笑,我松开他的胳膊,正要施法,上空隐隐传下声音来:“宋珧元君,宋珧元君,衡文清君……”

这个声音,不是命格吗?!

本仙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欣喜抬头,命格星君隐在数道金光中疾声道:“宋珧元君,快快将单晟凌和狐精分开!打不得!天命自有安排!”

呵呵,此时却喊起天命来,这些天本仙君日盼夜盼,天命却在哪里!

但天上地下,玉帝的旨意最大。我御光而起,在半空中一挥袖,仙风大做,吹散狐狸的妖云,再落下一道仙闪劈开两人,逼出狐狸的原形,伸手抓住后颈毛,遁形而去。

远远落在卢阳城外的一座山头上,衡文已在山崖等候。我放下狐狸,它心不甘情不愿地化出人形,神色悲愤,低头不语。

衡文蔼声道:“我知道单晟凌伤了你一洞老小,你很想杀他报仇。但你如果要修仙,就不能伤人性命。单晟凌的结果另有天命安排,你此时伤不得他,所以宋珧元君才去拦下你。望你能体谅,莫要怪我们。”

狐狸仍然低着头,两只耳朵也悲愤地耷拉着。

衡文再道:“今天在堂上还要多谢你,其实我和宋珧元君足能应付此事,你原不该冒这么大的险。”

狐狸抬头望着衡文的双眼低声道:“我知道清君的仙术高深,其实不用我救。但也请清君记着,就算宣离这点微末道行抵不了什么用,清君有麻烦时,我一定会出来。这是我待清君的一片心。”

语气中的情意稠得酸倒了本仙君的牙。

狐狸深情兼动情地继续道:“可能在仙君们的眼中,妖精比什么都不如,连凡人杀了妖精都是件功德,妖精伤了凡人却是罪无可恕。但我就算只有这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和浅薄的妖法,我想保护一辈子的,我拼上灰飞烟灭也要保护到底……”

本仙君吸着凉气截住它话头儿:“你的心意,清君一定晓得了。但你也要晓得,两丈开外竖着耳朵听的那位是天上的命格星君。此事若被天庭晓得,可不是你一个人灰飞烟灭就能完事的,不想连累清君就找个日子再说吧。”

狐狸颤了颤耳尖抬头,又低下头道:“那我先走,不耽误几位仙君。”深深地再看了看衡文,方才化股风儿走了。

命格星君捧着天命簿从山崖另一头走来,向狐狸化风而去的方向瞧了瞧:“这头雪狐根基倒好,指不定凡间再过五百年后,就能在天庭上瞧见它了。”

我道:“星君,这也归您的天命簿子管吗?”

命格星君拈须笑了笑:“通玄修道者,已脱出轮回外,论理不归天庭管。不过——”手按了按天命簿的封皮,“也兴许天命簿上就有它一份,此是天机,不可说。”

我道:“最近老不见您老下来,难道也学碧华灵君,拐到西天吃茶去了。说话和他一个调调儿。”

命格干干笑了笑:“宋珧元君,抱歉抱歉,实在抱歉得很,刚巧天庭有些棘手事情要本君去做,延误了些日子。玉帝对元君此行甚为挂念,还用我老儿的观尘镜瞧一瞧,对元君这几天的作为满意得很……”

我的心里却突地一跳,笑道:“哪里,哪里,多是托星君照应。”

命格又向衡文道:“清君近日可好?玉帝垂问,托我代传,论法会将至,问清君何时回天庭。”

衡文道:“蒙玉帝垂问星君代传实在惶恐得紧。此间的事情如果能快些完,就等事毕再回天庭复命,若完不了,日期将近,我便回天庭,请玉帝另派人下界协助宋元君吧。劳烦星君代转呈上。”

命格拱手道:“一定将此言转呈玉帝,清君放心。”

絮絮叨叨完毕,命格星君捧着天命簿开始翻页,本仙君瞧着这本册子总不放心:“星君,你册子上的字可否先给我看看,说得总不如写得清楚,待我参详仔细,这几日才能做得让玉帝和你放心。”广云道人的尸首正存在衙门里,本仙君在县衙暴露仙迹,但不知道又让我变成什么去靠近天枢。

命格星君知道本仙君记着前几次的事情,搂着册子不想给又不好说不给,踌躇片刻后捋着须子道:“其实元君此次下界,眼看要到头了。”

到头?搅屎棍的事儿我还没做多少件,竟然要到头了吗?

命格道:“元君可以潜行匿迹隐在城中,不出两日,此事便有个结果了。”只将册子上的几行字给我看。

单晟凌和慕若言今世毕,天枢星与南明仙再入轮回。

我看得小心肝儿抖了抖,生做一世人,便成一条命,玉帝居然说让死就让死,但不知道要慕若言和单晟凌怎么个死法。

命格老儿却不肯说,长叹道:“不是我搪塞,毕竟大家同为仙友几千年,谁知道了这个结果都不好受。若不是我是写天命簿的,我也不想知道。知道了,又眼睁睁瞧着二位恐怕做不到。不过这几日了,等到时候自然就明了了。”命格神色慨然向远处望,云高雾薄。

衡文淡淡道:“我方才看天命簿上,‘天枢星’三个字似乎被一个金色的圈儿圈着,是怎么回事?”

说得我一怔,金色的圈儿?为什么本仙君没瞧出?

命格星君合上天命簿皱起老脸笑道:“可能是我一时怕写错了字,做的标记。”

衡文道:“天枢与我同在船上时,我看他左手的小指上似乎也有道细细的金圈,像被一根金线绑着。”

命格星君抬袖擦了擦额头道:“清君,您既然都晓得,何必诈我呢,有些事情由因而生果,实在是牵牵扯扯,难办得很。”

衡文道:“星君放心,玉帝暂时压封的事情,本君不会多提,但——”眼角瞟了瞟本仙君,笑一笑,“天枢手上的金线牵扯的源头,难道竟就是天庭里所谓的传闻?”

本仙君不识趣地一问:“什么传闻?”

命格默声不语,衡文道:“仙契之线,你竟没有听说过?”

我确实未曾听过,命格满面叹息道:“……其实,也算是天枢星君和南明帝君的前尘旧事吧……”

我道:“可以详细些吗?”瞧了瞧满脸莫测的命格和衡文,便识趣地道,“若是天机,当我没问过。”

命格又叹息。衡文道:“这个缘由却没什么好做机密的。据说,天枢星和南明帝君初生的时候,就互耀互映,牵连紧密。天枢星本是帝星,佑护凡间的皇气,南明帝君司凡间国运。两仙相辅相助,俨为一体。所以,传说,后来南明帝君与天枢星君之间便生出了仙契之线……”

原来如此。我叹道:“难怪这两位会一同下界,难道他二位所犯过错亦与这些有关?”设下劫数,乃至本仙君,都是为此?

命格瞧了瞧我,依然默不作声。衡文摇头:“不好说,我看天枢手上,是个死结,且连着的,似乎并非……”

命格向衡文拱手道:“天庭中还有些琐碎事要办,先告辞了。”竟是就此将这话题打住。衡文没有再说,我也没有再问。

天边彤云绚绚,已近黄昏。

山坡上有片树林,林外黄草延地,铺着些枯黄的落叶,在此地看远处,越发天境悠远。

我和衡文找了块地方坐着,只当看赏风景,衡文打了呵欠道:“真是有些困了。”合目在草上躺倒。我坐着看远远的天,没来由地便生出意境来,那么高而且遥远,我竟然在上面过了无数年。实在是赚了。

天将黑时衡文问我到哪里去打发打发时辰,我道:“我想去慕若言那里瞧瞧。”

衡文慢悠悠道:“哦——你要去慕若言那里看看山猫怎样了?”

我道:“不是,我是想去瞧瞧慕若言。今天下午听了命格的话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幸亏命格没告诉我什么,要不然我真要去和他说了。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但老想去瞧瞧。”

衡文叹道:“是了,那你就去看看吧。我想换个模样去卢阳城里逛逛,就不和你一道去了。咱们在住的那家客栈顶上见吧。”

纵云到了卢阳城,本仙君变了个书生模样,在卢阳的大街上问了两三个路人。一刻钟后终于站上了慕若言宅院的屋脊。

单晟凌未让慕若言住在他府中,而是赠了他一所宅院,在城东。宅子不算大,遍种花木,十分精致。我在屋脊上看见后院几间亮灯的厢房。刚刚隐去身形站入院中,忽然看见回廊上一个捧着盘子的丫鬟婀娜走过来,进了一间厢房内,我忍不住跟进去一看,厢房中陈设雅致,灯烛明亮,床上锦褥绣被铺设整齐。山猫十分惬意地睡在被子上,小爪子拨着本仙君的那个竹筒儿玩耍。

它过得倒挺舒坦。看来这间十有八九是慕若言的卧房。

丫鬟将盘子放在桌上,敛身退了出去,合上房门。

我踱到桌前看了看,盘中放着的似乎是一块块的小点心,都用彩纸方方正正地包着,纸上渗出斑驳的油迹,散着一阵阵的甜香。

衡文不大吃甜东西,原来天枢却好这口。

我想着一两日后慕若言尚不可知的凄凉结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床上的山猫坐起身来,鼻子一动一动地,探头探脑看桌上的盘子,跳下地,蹿到桌上,低头看看盘里的点心,叼出一块放在身前,用爪子拨了拨。点心上纸裹得严实,它弄不开。山猫歪头看着点心,舔了舔胡须,四下张望了两遍,终于一跳再跳到地上,瞬间变成那个八九岁男童的人身模样,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上了门闩,再蹑手蹑脚走到桌边,从盘中抓起一块点心剥开纸,塞进嘴中。

房内的屏风后大步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慕若言。

山猫似有所觉,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回身欲逃,被慕若言一把扣住肩头。山猫顿时哀叫一声扭动起来,抬手便狠狠地向慕若言胳膊上抓去,本仙君疾伸出手,不动声色地将它的前爪一抬,山猫的手便顿了顿,力道弱了,饶是这样,仍然刺啦一声,慕若言浅色绸布长衫的袖子被它抓下几缕布条。

我念了缚诀,暗中缚住山猫的两只手,山猫使不上力,只好拼命扭身挣扎,又低头想咬慕若言的手腕,却总差了一分半分咬不到,慕若言蔼声向山猫道:“莫怕,我不会伤你的。我只是有两句话想问问你,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勉强,然后就放你走,可以吗?”

山猫眼见自己讨不了便宜,眨着泪水汪汪的绿眼睛,迟疑地点了点头,乖乖站住不动。慕若言慢慢松开它肩头,拉它到桌边坐下,从盘中拿起一把点心,放到山猫眼前。山猫瑟缩地看看他,抽了抽鼻子,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你别把我交给那个叫单什么的坏人——”

慕若言抬袖擦它的圆脸,缓声道:“放心,我问完了就让你走,对谁也不说,我要是想将你交给什么人,岂不是早就可以交了,何必等到现在?”

山猫抽噎着道:“你,你保证……”

慕若言点头:“保证。”

山猫这才抹了两把鼻涕,抽抽搭搭地不哭了。

本仙君在桌旁看得都有些无奈,狐狸看上去倒是挺精明的,怎么教出的小妖怪如此之傻。

慕若言摸了摸它头顶,拿起一块点心剥去纸,塞进它手里,缓缓道:“你——叫阿明?”

山猫头顶的耳朵动了动,点点头。

慕若言道:“这名字很好听,是谁取的?”

山猫小声道:“大王给取的。”

慕若言微微笑了笑道:“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床上的那只竹筒……你从何处得来的?”

山猫细声讷讷道:“是那个姓宋的神仙变的老道士带着的东西,我拿来玩的。”

本仙君隐在一旁,被它这句话砸得金星乱冒,几欲捶胸顿足。数日的苦心经营,被这小崽子的一句话掏个透亮矣!

慕若言的面色稍变了变,眉梢蹙起,语气却没什么变化:“是和那位年轻的公子在一起的老道人吗?”

山猫吃了慕若言的一块点心,胆色却大了一点,道:“是,是和那位天上的神仙清君变的公子在一起的神仙,大王喜欢那位好看的清君,所以不让我去找清君抱抱。那个姓宋的神仙变的老道士好吓人,他不喜欢大王让清君抱抱,对大王凶巴巴的,所以不变老道士的时候也不和我玩,我就拿他的竹筒玩。”

本仙君此时撞墙的心都有。

慕若言迟疑着道:“难道……那只雪狐就是你的大王吗?”

山猫点点头。

慕若言闭了闭眼睛,缓缓向山猫道:“好了,没事了,多谢你,你想走的话快点走吧。”拿出一条巾帕包起点心,放到山猫膝盖上,又摸了摸它的头,“放心,现在这院子里没有很厉害的人,那位……姓单的人也不会过来,你悄悄走出去别人不知道的。你还喜欢什么点心,我再叫人给你拿些。”

山猫两只手捧着点心,亮晶晶的绿眼睛看着慕若言,忽然道:“你,你是好人。我不要你的点心,那个姓单的坏人和一个蓝衣服的道士把哥哥姊姊们都抓去了,你知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慕若言怔了怔,道:“我……不知道。”

山猫的两挂傻泪又滴下来。慕若言又抬起袖子替它擦擦脸,温声道:“这样吧,我若是知道了,一定想办法将它们放了。”

山猫在慕若言的袖子上蹭鼻涕,呜咽地道:“你是个好神仙变的人,不像那个姓单的,是个坏神仙变的人。”

本仙君听得脑子嗡嗡地,眼见着慕若言愣了愣。他瞬间又笑道:“你这孩子,怎么管谁都叫神仙。”

山猫好不容易又哭完了,慕若言伸手替它开门,它嗫嚅道:“你可知道,我家大王和那两位仙君从客栈走后都到哪里去了吗?”

慕若言道:“他们从衙门走后,不知道又到哪里去了。”

山猫捧着那包点心,看向门外,神色有些迷茫。慕若言便道:“你如果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们家大王,不如就在此处先住两天,你家大王知道我带走了你,一定会来找你。”

山猫想了想,却有些犹豫,抱着点心看慕若言的脸色,半晌后怯怯地点了点头。

于是它又回到房中,吃了两块点心,再变回原形,居然蹭在慕若言的膝盖上睡着了。

本仙君忍不住拭了拭额头。慕若言把山猫轻轻放到床上,推门出了厢房。大概他晚上一向爱独自在院中站,没有丫鬟小厮过来伺候。我随他走到中庭,在疏落的树影边站住,看他静立在芭蕉边。

本仙君思忖片刻,绕到他对面的树影中,现出身形,走出树影拱手道:“慕公子。”

神怪志异中,孤魂野鬼往往是这样冒出来。而且今晚小风悠悠,月光黯淡,本仙君乍一走出,顿时将慕若言惊退一步。但一瞥之下,大概已知是故人。

我再拱拱手:“慕公子,在下是宋珧。”

慕若言立在庭中凝目看我:“宋珧……广云道人……请教阁下究竟是谁?”

我道:“其实算是和慕公子有缘之人。慕公子之前,曾做过一件大错事,所以才要受这诸多磨难,眼看果报就要到眼前,请慕公子悬崖勒马,此时诚心悔过,可能还有回转的余地。”

玉帝啊,你就算此时在天庭上看着我通风报信,本仙君这样谆谆劝诫,也算是顺着您老的意思吧。

慕若言一言不发,片刻后,慢慢道:“因果,是什么因果一定不可说的。但阁下说的错事我大约知道是什么了。人之性情本该无拘无束,唯一的错处,恐怕就是违背了所谓的道理吧。多谢阁下好意提点,只不过——”

慕若言瞧着我,笑了笑:“我落得今日,必定是当初不愿回头的缘故。既然都已经落得如此了,又何必再回头?”

我一时哑口无言。

慕若言转过身去,慢慢向厢房处走。我追上一步道:“就算你一两日内必不得善终,就算你受数世轮回之苦,每世都没有好结果?不过是认个错而已,你……可考虑清楚?”

慕若言住了脚,侧转回身:“是吗,原来我竟然还有个终了。”

他径直向房中去了。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御云而起。

客栈的房顶风很凉,天上的星星很亮。北斗七星悬在空中光芒熠熠,我身后懒洋洋带笑的声音道:“看完了天枢,坐在这里看北斗星发酸?”

我顿时回头起身道:“衡文。”

衡文和我在屋上并肩坐了,我道:“我去向慕若言通风报信,将他一两日的结果隐讳地说了,让他认个错儿,悬崖勒马,他却不愿意。”

衡文道:“天枢的性子宁折不弯,我早料到你如果通风报信的话一定是这个结果。”

我只得叹气,转口问衡文在城中逛得怎样。

衡文道:“不怎么样,单晟凌把城中搞得人心惶惶。我在街上走了走,只听见哭丧声。宣离在衙门说出了隐情,单晟凌为了防止此事泄露,你我走后,他将在堂上的人全杀了。”

我大惊:“太狠了吧?”

衡文叹气:“委实狠,下界一趟,暴戾之气只增不减,连累天枢和他一起遭报应。”向后在瓦上躺倒,悠悠道,“不知道明日会怎样。”

屋上的瓦起伏坑洼,很不平整,我道:“衡文,你躺着恐怕有点硌得慌。不然咱们去别处,要不你靠着我睡吧。你,你这两天都没得休息……”

衡文立时坐起来,墨潭般的双目望着我的眼,低声笑道:“你这两日,怎么都如此之酸?”

我差点把持不住招了实话,幸亏定力够足,只得隐讳道:“你法术也很耗体力,何况……我……”

衡文的双眼越来越近:“你什么?”

我咽了咽唾沫,用观尘镜醒了醒脑:“衡文,我一向觉得,我能上天庭做神仙,实在是天上掉给的一件大便宜。”

衡文扬眉撤身坐正:“有那么好?”

我道:“是。”

凉风习习,清月照睡城。我在屋脊上叹了口长气。

衡文你没到过人间,所以不晓得,人间难求百年,但在天庭,却能有永无尽头的长久。

衡文躺在屋瓦上已经睡着了,我躺到他身边,没察觉也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我却睡在一朵云上,衡文站在云边向下看,道:“你总算醒了,看看下边吧,卢阳城估计要大乱了。”

我连忙起身向地面上看,衡文将云压得又低了些,正看见卢阳城的街道上兵卒攒动,向行人挨个儿盘查,将不是城中居民的路人和街头的乞丐统统用绳索套住,串成一串,踢踢打打地押向衙门的大牢。

当日,东郡王和朝廷的大军到了长江,在长江水面上与南郡的水军大战。江上遍是浮尸,战得十分惨烈。

单晟凌在南郡素来居功自傲,所以有人意欲以此战减去他一些锋芒,单晟凌手中只有九千精兵,南郡王命他死守卢阳。

南郡的水军不敌两路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朝廷和东郡的大军上了对岸,第二日黄昏杀到卢阳城下,整兵扎寨。

再一日早晨,大军在卢阳城外摆好阵势,单晟凌率领五千兵出城迎战,李思贤从东郡军中拍马而出,大声喊道:“南郡的兵卒和百姓们都听着,我们东郡此次发兵南郡,只是来向单晟凌寻仇,并无骚扰百姓之意。单晟凌从东郡王府劫持朝廷钦犯慕若言,杀我三弟东郡王三子李思明。此仇不报,我东郡李家誓不为人!你们若能交出单晟凌和慕若言,东郡立刻撤兵,绝不再犯南郡!”

朝廷军中一名大将也拍马出阵,喊道:“单晟凌身为朝廷钦犯,窝藏于南郡数年,今又藏匿朝廷重犯慕若言。我等奉圣上旨意,前来南郡捉拿此二人,望尔等速速交出此二人,朝廷自有封赏!”

单晟凌在马上大笑道:“尔等鼠辈,以为用此离间计就可以乱我军心吗!”长刀一挥,兵卒蜂拥而上,与朝廷和东郡的大军杀作一团。

南明帝君自然骁勇无匹,一骑一刀杀进敌中,砍人如割草一般。但他的五千兵终究难敌数万大军,最终只剩三千与单晟凌退回城内。

朝廷和东郡也不追击,依然就地扎营,派人在卢阳城下高声喊那交出单晟凌和慕若言的话。

当天晚上,卢阳城内无数火把从街边冒出,把将军府和慕若言的宅邸团团围住。我站在云上,看众声厉厉,嚷道“杀了两个狗贼”。

一定是天命安排,单晟凌当日将衙役和知府全部杀掉灭口,却漏了一个师爷逃了出去。东郡和朝廷在城下的喊话和师爷的证词一经印证,百姓暴乱,军中顿时也乱成一锅粥。以城中的单薄兵力本就抵挡不住城外的大军,众人惶惶不知所措时,得知此事,便群拥来欲杀掉单晟凌和慕若言两个罪魁。众人先举火把杀向将军府,单晟凌被几位死士护着已经人去府空,人群在将军府内来回搜寻,丢扔翻砸。

片刻后,有人大喊一句:“单晟凌定然已经逃了,快去那姓慕的宅子里拿!”

火把聚集成一堆,拥出将军府去,有几根火把被丢进厢房内,房中顿时熊熊地烧将起来。

耽误了这些时候,单晟凌应该将慕若言带出宅中了吧。

但城内人人欲杀他两人,东郡和朝廷的大军团团围在城外,他二人又怎样逃?

我御风赶到慕府上空,街上的火把火龙一样蜿蜒直游过来。

慕宅的正门大开,单晟凌却和慕若言站在内院中,对面矗立。

本仙君长叹,要紧时候,还矗立个什么?他不愿意走打晕了扛走便是。眼看要砍你们二位的人群快到门前了!

我将云头往下按,听见单晟凌道:“……哈哈,好得很,竟连你也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徒,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慕若言道:“其实都是我种下的孽根,与你并没有关系。”

单晟凌大喝:“你到此刻,还在后悔杀了李思明?”

慕若言道:“你此刻只有将我交出去,才能解一时之围。你隐忍多年,难道想此时功亏一篑?”

火把已到了门前,看大门敞开,却愣了一愣,有人嚷道:“他娘的耍空城计?”

顿时有声音接道:“管他是不是空城计,咱们杀进去再说!”应和声稀落而起,却没人敢动。

单晟凌突然如电般出掌,慕若言尚来不及反应已被他劈中颈间,松松倒下。

单晟凌拍了拍手,唤过几个黑衣卫:“拼了你们的命,也要将慕公子带出城去!”

火把映得半边天通红,单晟凌解下盔甲,俯身瞧着慕若言低声道:“你们慕家因我满门抄斩,你还说那样的话,将我看成了什么人?!我单晟凌做得起当得起,无须他人顶罪。”拿起长刀大踏步向门前去。

他走到门前,立刀而站:“你们要杀我,谁有胆先上?!”

火把拥动,刀影扬,杀声起。

一个黑衣卫士将慕若言背在背上,其余人将他护在中间,向后院跑去。

衡文轻声道:“想救天枢,就趁现在吧。”

我道:“你先去城外看,我在这里吧。”

衡文笑道:“你我两个分摊着受罚,说不定罚得轻些。”一掌拍在我肩上,本仙君脚下一空,如一个秤砣一般,扑通落地。

衡文飘然落在我身后。一阵清风过,几个黑衣卫还来不及大惊,便像落地茄子一般地倒了。

我和衡文带着天枢又驾起云头,慕府门外,血溅如河,单晟凌满身鲜血,犹在众人中厮杀。衡文一弹指,落了道淡淡的蓝光在单晟凌身上:“他既救了天枢,用法界护他一刻钟吧。”

我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蜷在慕府的墙头:“那不是山猫精吗?!”

衡文凝目望去:“果然是。”

我无可奈何道:“再去将它抱上来吧。”

云正落时,慕若言忽然动了动,醒了。

兴许是那碗金罗灵芝将慕若言补得与常人有些不同,被单晟凌那么一敲,居然此时便醒了。

他醒了,本仙君看他陡然起身四顾,在云上摇摇晃晃,必要向他解释:“莫怕,这是本仙君的驾云术,我带你出城。”

慕若言站在云边:“二位,这是要救我吗?”

我默认,慕若言淡淡道:“阁下前日已说,这是我该有的结果。我欠下的债,必定要还,前身之事不想得知,如今,我却想要个结果。请阁下成全吧。”

身形一动,竟要投身向下。

我急忙抓住他胳膊,情急之下,不得不道:“你没欠什么,其实……其实是我欠了你。”

慕若言凝目看我,我道:“我就是李思明。”

慕若言看着我,神色无波无澜。我道:“李思明是我变的,广云子也是我变的。你若不信……”我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到他面前,“你的这块玉佩,还在我身上。当日在东郡王府中,我哄你做样子像把它丢进了水池,其实是将它藏了起来。我……”

我长叹一口气,索性将什么都说了:“我是奉了旨意,下界来为你设劫的。你本是天庭的天枢星君,因犯天条,和南明帝君单晟凌一起被贬下界,我奉命来给你此生设下劫数,许多的缺德事,都是我故意做的。你捅我一剑,也是活该。所以,你本没欠下什么。”

慕若言定定看着玉佩,忽然开口缓缓道:“这块玉佩,从我记事的时候就有,据说是位云游的道人所赠,说这块玉佩和我有前世的缘分。前世也罢,此生也罢,谁是什么人,其实又有什么关系。”清透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既然是天罚,亦会有个结果。”

本仙君心中有数不尽的说不清的滋味。

地上忽然有刺眼的电光一闪,我疾转头俯瞰地上,衡文低声道:“有些不对。”

单晟凌在人群中,左砍右杀,像已精疲力竭,衡文加在他身上的法界已散,他身上已被砍出了几道伤,人越围越多,刀斧齐落,眼看单晟凌就快毙命在众人的刃下。

一把长斧,重重砍在单晟凌肩头。鲜血溅起,溅上慕府的围墙。墙头,蜷着山猫小小的黑影。

一瞬间,竟是一道雪亮的电光笼住整个墙头。本仙君站在云上,听见一声直穿云霄的厉啸。

墙头上,似乎是山猫精的身形在越胀越大。电光罩在单晟凌身上,围着单晟凌的人发出几声哀哀的惨叫。几具漆黑的僵尸轰然倒地!

厉啸声将尽时,本仙君看见一只巨大的异兽电光中跳落在单晟凌的身前,扑向众人,顿时鲜血四溅。

本仙君竟被惊得怔在云上,衡文低声道:“雪狻猊……竟是雪狻猊!”

传说中极凶猛的灵兽雪狻猊?!

我握着天枢左臂的手不由得一松,看着衡文还未开口,忽然手中一空。我心中一凉,疾回头,慕若言已纵身跃下云头。

突然狂风大作,慕若言瞬间被卷入云中。本仙君急跳下云去,忽然撞上一道仙障,猛地被向后弹去。

一朵云轻轻托在我脚下,一个身影自我身边掠过:“你的修为恐怕难以应付雪狻猊,我去吧。”身影却随着这句话没入风中。

我吼了一声“衡文”,伸手去拉,没有拉住。

慕若言下坠得很快,衡文的身影也很快。那朵云竟拴住了本仙君的腿,让我动弹不得,只见慕若言将要坠到雪狻猊的眼前,雪狻猊一只巨大的利爪对着慕若言正要落下,衡文挥出仙光挡住,用一条绦带卷住慕若言的身子,挟住天枢。雪狻猊暴怒,数道电光顿时落下,衡文挥袖抵挡,本仙君在半空拼尽全力想往下冲,眼睁睁地看着雪狻猊的利爪向衡文背后猛地抓去。

我大吼了一声“衡文”,一团影子扑过来,撞开了衡文,结结实实挡下雪狻猊的利爪。

鲜血淋漓从雪狻猊的利爪上滴下,雪狻猊忽然定住不动,那团影子摔落到地面。

是毛团儿。

雪狻猊又厉啸一声,突然猛地甩头摆尾,不断用头撞着地面。隐隐约约一个稚嫩的童声哭道:“大王,大王,你快跑!”

雪狻猊猛抬起头,仰天长啸,双眼红光灼灼。衡文挟着慕若言,竟要挡住雪狻猊,去救地上的毛团儿。

我用尽力道震碎缚云,疾向地上冲去,雪狻猊鬃毛怒张,扑向衡文。与衡文的法界撞在一起,异光迸起,淹没所有的身影,轰然巨响中,我听到似乎是我的一声全然没调的吼叫:“衡文——”

天上突然落下一个巨大的金罩,将异光和地面统统罩住。

一只手蓦地拍到我的肩膀上:“宋珧兄,放心,待本君来收了这头雪狻猊。”

碧华灵君飘到我身边,抱臂看着闪闪的金罩叹气道:“我早说你们不让我带走那只山猫必定会后悔。唉!幸亏本君早料到今日的状况,借了太上老君的镇灵罩,不然怎么降得住这只雪狻猊。”

镇灵罩在大盛的金光中越收越小,最后金光渐渐的暗淡,只见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断墙残壁,一片萧瑟。

我和碧华灵君落到地面,一块空地上扣着一个金罩,像个倒扣的小碗般大小。我疾声道:“衡文呢?”碧华灵君道:“莫急,莫急,都在这个罩子里。”伸出手掌,金罩下附着一道银光缓缓飞起,落到碧华的掌中,“此处不易留,到个僻静的地方再说吧。”

碧华灵君和本仙君同踩一朵云头,飞出卢阳城。碧华灵君道:“宋珧啊宋珧,你的运气真不错。你泄露天机,违逆玉帝的旨意去救天枢,可巧玉帝正在忙于法道会之事,命格也被叫去办差,都还不知道。更巧的是命格将观尘镜托给我,让我帮着照应照应你,他那边一走,我这边拿起一看,正赶上救你的急。”

我用半只耳朵听着,应和地干笑两声。

碧华灵君叹气道:“不过此次闹得如此天翻地覆,一定有功曹和游神禀报玉帝。”空着的一只手拍我肩头,“你受天罚是迟早的事。”

我道:“最多不过是上诛仙台。”

碧华灵君复长叹。

东天隐隐泛出青蓝,已是拂晓时分。我和碧华灵君到了一处寂寥的山头。

碧华灵君将金罩放到地上,念动口诀,金罩放大了几分,碧华灵君小心翼翼地半揭开罩子,用小指头挑出一团白影来。

碧华灵君将它放到掌心,凑近看了看,道:“雪狻猊,你没见过它,衡文也只见过图画,本君有幸曾瞧见过它一次。所以那天我一眼就瞧出是它了。南明帝君曾救过它一命。南明犯了此事被关押后,它曾潜进天庭去救南明,我当时没擒住它,被它带伤跑了。看来它到了凡间后,为了潜住踪迹,就附在了那只山猫身上。它平时睡着,但南明的血气却能唤它苏醒。它不久前应该还醒过一回,本君才能瞧得出它。”

原来如此,所谓的救了南明的蓝衫人其实从不曾有过,当日是南明身上的血气唤醒了雪狻猊,杀了狐狸一洞老小,放走了南明。山猫醒了后,却不记得,雪狻猊大概编了虚梦在它脑中,让它当原委说。

我道:“碧华兄,能不能别啰唆了。衡文……天枢和南明在何处?”

碧华灵君道:“唉唉,这就看到了。”掀去金罩,地上那一团银光越来越大,最终渐渐消去。

碧华从中托出一团淡金色光团,叹道:“此是南明帝君的仙魄。凡人的肉身禁不住雪狻猊,衡文清君和镇灵罩三股仙力齐发,已经烟消云散了。南明帝君的魂魄暂时被封在这光团内。”

本仙君却没工夫看魂魄,只能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银光散去后,两个看起来一样十一二岁大小的孩童闭目躺在草地上,其中一个抓着衡文的折扇,另一个脖子上挂着天枢的玉佩。

我听见自己道:“这这这……”

碧华灵君道:“咳,这个……衡文清君他,法界与雪狻猊的兽气相撞,受了重伤,幸亏被镇灵罩及时罩住,仙气又回到体内,但是这个镇灵罩……咳……它用的时候也会对仙有些小小的影响……所以清君可能暂时要变成这个样子,失去点记忆,大概在凡间待几天就能恢复……”

我的手指微有颤抖。

碧华灵君接着道:“天枢星君居然没有像南明帝君一样,倒是有些奇怪。但是现在是他真正的仙身,那个凡身应该也和南明帝君一样烟消云散了。大概是衡文清君用法界护住了他,那个玉佩天枢在天庭时就随身携带,是件灵器,也护住了天枢,才会变得如此吧。应该……也和衡文清君一样,暂时退成孩童的模样和心智,在凡间几天后就好。”

本仙君望着孩童模样的衡文和孩童模样的天枢,只是发怔。

衡文身边的不远处,卧着浑身是血打回原形的毛团儿。但毛团儿的肚皮微有起伏,似乎还有气息。

一团浅绿的微弱的光罩在毛团儿的身上,我走到狐狸身边,那微弱的光渐渐聚起,变成小小的一团,蹭了蹭狐狸的脑袋,舔了一舔,慢慢地淡了、散了。

原来山猫竟从雪狻猊的身体中挣出了魂魄,用魂魄和它微弱的小道行护住了狐狸,才让狐狸存下一口气。

碧华灵君凑过来,替狐狸医了医伤口,叹气道:“可惜这头雪狐几千年的道行全被打散了,只能再做一只寻常的狐狸。”

我向狐狸身上传了点仙力。碧华灵君道:“本君要带雪狻猊和南明帝君的魂魄回天庭禀告玉帝。你——唉,你受天罚是不能免的——”叹息地又拍了拍我的肩头,“宋珧兄,你我做仙友这么多年,我就再送个人情给你吧。衡文清君和天枢星君暂时也陪你留在人间。等我回天庭禀报完玉帝,凡间也能过得几日,估计衡文清君和天枢也该恢复了。到时候,唉,看玉帝如何裁决了。”

我抱一抱拳头:“多谢!”

碧华灵君道:“客气什么。我和东华、金星几位仙友都会替你求情,也未必就上诛仙台了,到时候你要请我们吃酒。”

我拱手道:“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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