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回到主题。”郭易抚摸我头发的时候,又变回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继续说道:“放松,放松,看我的眼睛。”
我盯着他的眼睛,整个世界回归寂静,我似乎听到了心脏从内部猛烈撞击身体的声音。昏暗的光线中,郭易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星空,深邃又充满了神秘。
天空缓缓转动起来,我有些迷糊,却仍想打起精神来。
“小锌,想什么呢?今天在学校不开心吗?”姥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蜷缩在藤椅上,看着星空没有说话,仿佛整个人掉进了另一个时空中。
画面转换成嘈杂的教室。小小的我站在高大的张老师面前,仰起委屈的脸:“老师,钱杰偷了我的铅笔。”
张老师笑着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钱杰的爸爸下午会来学校,你直接告诉他好不好?”
我收起泪水,好奇地问:“老师,为什么呀?”
“钱杰是坏孩子,必须得告诉他爸爸,这才是对他负责。”
画面再次转换,二年级三班的门口,一个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他佝偻着身体,低着头,衣服上布满了油渍,鞋子饥饿地张着大嘴,露出他肮脏的脚趾。
张老师趾高气扬地站在他的对面,双手交叉抱着肩膀,数落着那个卑微的男人。
“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学好,跟着高年级的孩子学抽烟,每次成绩都不及格,拖了全班的后腿。”张老师的音调很高,我小时候竟从来没觉得这声音如此讨厌。
“老师,真是不好意思。”男人低着头,不停地为不听话的儿子道歉。
“这次我们班没有被评选为优秀班集体,也全是因为他。”张老师一条一条地数落着钱杰的罪状。
“你小子给我过来。”男人愤怒地扯起身边和他一样邋遢的男孩的耳朵。男孩子本能地躲闪,却没有成功。于是,男人的巴掌扇下来,男孩的脸肿了起来。
“我知道,你家庭条件不好,你家三个孩子呢吧,老大老二学习都不错,我看你啊,也没必要再花钱培养一个没什么希望的孩子。”张老师把语调切换成了苦口婆心的模式。见男人低着头,没有反应,便继续自说自话:“要我说,你完全可以把精力放在学习更好的孩子身上,这小的过两年还能帮帮你。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可是,这孩子才十岁啊。能帮我什么呢?”
我正琢磨着为什么老师会叫我来的时候。张老师冲我递了个眼色,我这才想起我还有个关于钱杰的状没有告。
可是看到钱杰捂着那张又脏又肿的脸,原本老师教给我的台词,怎么也出不了口。
“这孩子是钱杰的同桌,钱杰每天都欺负她。”张老师一边帮我向钱杰的爸爸告状,一边向我投递过来不满的神色。张老师生气了吗?我突然担心起来。
“钱……钱杰偷偷用了我的……铅笔。”我怯生生地说着,完全没有了和老师告状时那样的理直气壮,甚至有些怀疑钱杰偷我笔这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便把“偷”字说成了“偷用”,希望钱杰的爸爸不要怪他。
“你看,这样的孩子在我们班里,非常影响别的同学,这孩子的家长都来找我好几次了,不想让孩子和钱杰做同桌。”张老师好像已经准备好了演讲稿,一边说着一边欣慰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着头,回到了座位上,好像被请家长的是自己。我从来不知道我爸妈还来找过老师不让我和钱杰一个座位。
后来钱杰再也没有来上过学。
画面再次转换,我看着夜空,少有的沉默。
许久,我拉着旁边姥姥的手小声地问道:“姥姥,听老师的话就一定是好孩子吗?”
“是啊,乖孩子都听话。”
高中整整三年里我曾经想过无数种能让他认识我的方法,可每次真正面对了,却总是被手足无措牢牢地笼罩。我喜欢郭易学长,这是我人生中对自己做得最坦白的一件事,可却偷偷摸摸地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关于倒追郭易学长的计划,我策划了很久。
终于在高二那年冬天,我寻到了一个最佳的机会,做了一个完全的计划,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表白,就算被拒绝也不会太过丢脸。
我趁郭易学长去上体育课的时候悄悄潜入他的班级,将那张写满我心事的纸条塞进他的眼镜盒,并且约他晚自习后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见面。然后假装生病,提前翘课。我精心打扮,确认没有朋友尾随。
梦里总是这样毫无章法。尽管画面辗转,白天瞬间被黑夜替换,安静的校园里突然变得拥挤和嘈杂,天空下起雪来,老早就早退的我忐忑地站在小卖部里等待着那个不知会不会来答复我的男孩。
放学的音乐早已响起,小卖部瞬间被涌出的学生们铺满。我站在角落里,为选的错误地点而自责。不远处,郭易学长从人群中走来,他还不知道是我,目光落到我身上停留几秒又重新张望起来。我鼓起勇气想要叫他,可“郭”字刚要出口,便被肩膀上突如其来的力道给打断了。
“嘿,你不是生病了要先回家吗?”我惊慌地回头,看到小胖妞好奇而惦记的表情,那是我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再看郭易学长还在四处寻找那个给他写情书的家伙。
“我,我就是想买点吃的。”我稀里糊涂地找着借口,心里琢磨着脱身的办法。
“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啊,你今天生病了,我请客。”小胖妞豪爽地拉着我走到柜台,“酸奶怎么样?你最喜欢的。”
“不,不用了,走吧,回家吧。”我拉着她的胳膊打算先把她弄走,眼睛还在假装不经意地寻找郭易学长的身影,可他却已经消失不见。我叹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情书里没有写自己的名字。
“真不要?机会难得啊。”小胖妞再三询问了我一番,不情愿地和我走出了小卖部。我知道她正在减肥,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可以吃点零食。
走出拥挤的小卖部后,感觉世界都敞亮了许多。我心事重重地应付着小胖妞的说笑,走在冬夜里那条熟悉的小路上。郭易学长正缩着脖子,双手插在棉袄的口袋里傻傻地站在小卖部门口。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钻进他的脖子里。我们路过他的身边,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动,小胖妞不知说了什么自顾地哈哈大笑。我很想回过头到郭易学长的身边,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大胆地给他写情书的女孩。可是懦弱阻止了我,羞耻阻止了我,我像木偶一样和小胖妞一起回了家,等把小胖妞送走后,我再去找他,那个地方只剩下两个没有落到雪的脚印。
我不配喜欢郭易学长。
我知道我在做梦,可当年那种对自己失望透顶的感觉再次卷土重来。第三段梦境,要轻松得多,那是一段冗长的黑暗,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缥缈地置身于这片黑暗之中,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的声音传来,可那声音很轻,我听不清内容,像是一段经文,又像是一段咒语。接着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
我浑身战栗地站在黑暗里,好像与那个声音发出的世界只隔了一层黑布。
突然,天空暗了下来,无数只虫子铺满整个世界,虫鸣声荡漾在整个山谷,它们俯冲向下牢牢地包裹住那些匍匐在地上的人。像海啸,像雪崩,像一切无法反抗的自然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逐渐消散,世界渐渐清明。
只有一个人仍然站在那里,一袭白衣,面容清秀而坚毅,他强忍着疼痛,他怒吼着,倔强地将自己的身体挺得很直。血液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淌过他白皙而消瘦的脸庞,一滴一滴地洒在地上。
“苛政猛于虎啊。”他嘶吼着,发出抗议。
几百个男人跪在那里,蜷缩着身体。山谷里此起彼伏地回荡着他们痛苦的呻吟。
突然几个人的眼珠喷出眼眶,有的人伸出又黑又长的舌头怎么也缩不回去,有的人手脚一点一点萎缩,直到只剩下一个身子。
有风呼啸而过,树上的叶子零零落落,这是什么季节,这是哪里?我的意识在那不停断的咒语声中渐渐消退。
突然胸口处撕心裂肺地疼痛,灵魂和身体仿佛要分离开来。
“初锌,初锌?醒醒。”睡梦中有人轻轻地拍打我的脸,我艰难地睁开眼睛,郭易的脸庞逐渐清晰。刚刚我睡着了吗?我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脸上布满了眼泪。究竟做了什么伤心的梦,竟然难得一见地哭了。那个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朝思暮想的男人贴心地递过来纸巾,示意我擦擦脸。
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回头发现,窗子在这样一个寒冬不合适地敞开着,冷风像鬼手一般拂动着窗帘。天已经快要黑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心脏的位置,不知为何如此疼痛。这才发现,衣服的胸口处竟然破了个口子。我赶紧捂住,生怕在心上人面前丢脸。
“难道我刚刚是被催眠了吗?”我忽然想起睡着时眼前最后的一个画面,那是他那双如同夜空的眼睛。
“是啊,你是我遇见的最容易被催眠的人。说明你完全相信我。”他坐在桌子上,还是刚刚我睡着之前的姿势。
“可是我为什么要被催眠?”
“这是到达你内心的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比任何调查问卷都更有效果。一会儿我还得催眠下一个,看看你们两个的心理状况是否一致。”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
“如果一致那问题可就大了,真的难辨真假了,从刚刚对你催眠的状况来看,问你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基本和我得到的初锌童年到青少年时期成长状况相吻合,接下来就看另一个的了。不过,如果不一致的话,那真假就立刻见分晓了。毕竟,这世界上几乎没有人是可以在催眠状态下说谎的。”郭易耐心地解释着,不时地拉了拉不够长的衣角,显然他对自己的服装抱有极大的不满。
“那这个心理测试的结果能不能给我看看呢?”
“这个嘛……暂时还没有结果,需要我回去整理分析,不过真相大白的时候,你一定会知道的。”他笑着回答,眼睛却没有看我。
这时门被狠狠地踢开了。接着进来的便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郭易嘲讽地笑了一下:“你看,我就知道董教授根本不用我汇报也能知道我们的动态。”
“你到底做了什么?监控怎么突然坏了?”董明光大声地质问着,像一只野兽一样。
郭易耸了耸肩,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监控您一直盯着,我没接近过那小东西半步。”郭易指了指头顶的监控,“您应该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你的无端猜疑只会让一切停滞。”
这个时候,那东西上的红灯又亮了起来。
这时,董明光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监控能用了!”我听见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老男人没有回答,直接挂掉了电话。
从监控突然失灵到董明光进来,前后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正好催眠也已经做完。其实没有耽误什么事情。可他的怒气就好像是一场灭不掉的大火。
我想董明光肯定对蒋教授私自换人这件事非常不满,原本已经做好了事情失败之后狠狠羞辱一下郭易的打算,结果却被这小子的能力活活堵住了。
对于一个控制欲强的人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超出掌控这件事更让人气恼的呢。
“爸。”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已经跌入冰点的气氛。
我循声望去,来人眉清目秀,身材高挑,即使是脚上那双十多厘米的高跟鞋也仍然无法柔和掉她眼神中透着的那股从小到大都甩不掉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