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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筋
——从县委水利部的材料里摘出来的一段纪事

注意!向前看,那个硬着迁出小干坝子的老牛筋,又从山腰上走过来了。三天之内,他来来回回,从五十里外跑来社上三次,是搞什么名堂啊?

一个黑黑的人影,在山腰小路的树荫里闪进闪出,好象隔得很远;等到折过山拐角,就象电影上的特写镜头,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农民,身材高瘦,穿一身青色的土布衣服。面色漆黑,头发蓬乱,两道浓眉堆在炯炯发亮的眼睛上。他神色焦急,眉头紧皱,显得有些恶煞煞的。古语说:“抬头老婆低头汉”,这是从走路姿势观察人的一种方法。你注意没有?这位老农民正是这样。他走路时低着头,身子微微向前弓着,两只眼睛固执的瞧着地面,生怕在崎岖山路上滑跌,或者踢着大石头。从外表看来,他很象是个“抓一条路跑到黑的人”。不错,这个观察也许有点小道理。

“老牛筋”的来历

老牛筋姓钮名叫进金,取“日进斗金”的意思。但是,他在旧社会当了几十年的贫雇农,芥米粒大的金子也没挣到手里。年轻时,他原是个性情豁达,滑稽有趣的小伙子,能唱山歌,会演花灯,还可以喊上几口滇戏。据说,他的老伴还是对调子对上的哩。这个快活的青年农民,娶过了亲,担起了生活担子,当了几年佃农之后,他不再唱了;又当了几年佃农之后,他“牛”起来了。年成不好,田里连口粮也收不起,地主却三催四逼地追索地租。不怕讨账的金刚,就怕欠账的精光,要一百次,就回答他一百个“没有!”起初,他还向人求情,后来,连句软话也不肯说了。地主来讨租,一听没有粮,便说:

“那样好的田,为什么不打粮食,你是哄人吗?!”

老钮说:“你那样好的小老婆,为什么不生儿子,你是哄人吗?!”

“你这家伙,我把你送到县上去坐牢!”

“我正愁着这口饭,坐牢就不会饿死了。请你家开恩吧!”

“你这家伙,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啦!”

“大老爷,我连死都不怕,请放心!”

“你简直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老牛筋!”

“谢谢大老爷赏给我的这个绰号。”他深深作了个揖。

地主斗嘴不过,就硬着来收租。地主硬收,他就硬不给;地主向外抢粮食,他就硬着往回抢。他敢跟有财有势的人斗;敢和比他力气大几倍的人打;一个人敢和一大群人打,结果,当然他吃亏。有时被打得头破血流,有时候瘫在地上不会动,但他始终不输嘴,不低头。有时候只消说句软话,事情就可以平息,可是,你等着吧。

年年遭到夺佃的老钮,背着老牛筋的绰号,躲债,逃租,走马灯一般从呈贡搬到晋宁,从澂江迁到江川,最后,又从江川迁回晋宁小干坝,总算定下脚来了。小干坝地高土瘦,望雷种田(落大雨才有水栽秧),靠天吃饭,没有牛的固执、牛的蛮劲,是住不下来的。因为地租少一些,碰上个雨水早的年头,还能够支持一下,这样,老钮又作了“小老婆不生儿子”那家下一辈的佣户。老钮老俩口,再搭上半大儿子小钮新,日日夜夜的劳动,把田间伺弄得周周正正:田挖的深,肥下得足;因为秧栽得迟,几年来收成就是不好。雨水不按时来,收租的可应节令——庄稼刚刚上场,下一辈地主又来了。

“哪日送租啊?”地主问。

“口粮全没收足,地租后一步吧。”

“你打什么主意啊?”

“没打什么主意,”老钮向场上一指,“谷子全在这里,你来看看可以,拿去可不行。”

“你好‘歪’啊 !生仿你种的是自己的田!”

“不是我的,我也种了三几年啦。你要拿走口粮,你就自己来种吧!”

地主看看老钮,觉得这个佃户很可恶,再看看村前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田地,觉得老钮还有可取之处,如果逼得太紧,老钮一发火,就不定又会迁走的,于是便说:

“老钮,你看着办吧。”

“让我看着办,我就先要为肚皮打打算盘。”

“唉,你真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老牛筋!”

那一年春天,收过小春,田也挖好了。但是经过立夏、小满到芒种,雨,仍然没落一滴。如果挨到夏至,就是点火栽秧,也只会落个白忙一年。平素不肯低头的老牛筋,在老伴的串撮、说服之下,只好求神帮上一臂之力了。

他们杀了仅有的那只啼明的老公鸡,拿着香烛,到村南头的龙王庙跪神乞雨。

小庙,一扬手那么高,二尺来高的龙王爷坐在当中。庙台上放着一块青石板,当作供桌。老俩口把公鸡放在石板上面,左面碗里插上香,右面斟上一杯净水。老牛筋折来柳枝,编了一个帽圈儿戴在头上。老俩口双双跪在地上,向着衣服褴褛、面目斑驳的泥塑祝祷乞雨。他们一直跪了两天。头一天,没失望,以为“心诚则灵”。第二日是个暴天,热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头脑发昏。晚上,拖着疲倦的身子,倒在床上睡不着:盼起云,盼打闪,盼雷响,盼雨声……,早上推窗一看,天上还是蓝晶晶的,一丝云影也没有。第三天,老俩口来到小庙(老钮本不打算来了,经老伴劝,他又萌起一点希望),刚跪下不久,太阳就把脊背晒得发痛,膝盖也着砂粒儿格的难耐……老钮向天上看了一眼,然后又向庙里一看,只见龙王爷大模大样地坐在土台上,立眉瞪眼,好象嘲笑他的愚蠢和无知,想要发火似的。他心里一翻,一时间,龙王爷的神气,竟和多少年来地主逼租讨债的嘴脸结合在一起……他霍地站起身、抓起头上柳帽圈向地上狠狠一砸,指着龙王爷大声喝道:

“你,天上一尊神,我,地下老牛筋!跪你三天你不下雨,从今以后,再也不信你们这份神!”

叫着,脚向石板上一扫,米碗、香烛、大公鸡滚了满地。当他抢了一步,想要探身去抓龙王,着老伴拼命拖住:

“你疯啦!天呐!看你干了什么事!你不怕天雷……”

大妈吓得脸色发青,声气都差了。

“象遭这份罪,不如让雷打了还痛快!”他指着龙王,“你打吧!我不会怕你的!打吧!”

他绝望地大叫,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两手抱着头,汗水披雨一般,从脸上津津地滴到地上。

解放后第一次发作

解放以后,老牛筋的绰号还保留着,老牛筋的脾气却不轻易发作了。减租退押时节,他很积极;土地改革时节,他更积极——斗地主时斗的狠,挖底财时办法多。当时工作同志老于,准备培养他入党。他直截了当地说:“老于同志,你看我这份性子能够作党员吗?老天爷老大,我就是老二。别人作错事可以认错,我啊,硬是不行,干不来,心里明知干错了,急的想哭,可是嘴巴子抵死也不认。我这份人入了党,一定给党添麻烦。老于同志,等我改改再说吧。”因为翻了身,心情愉快,窝心事再不临到头上,十年以来,他仅仅发过两次老牛筋脾气。

我们已经知道:老牛筋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他一辈子不服软,不认输,不向贫苦低头,不对阔人说小话。他挨过反动派的毒打,瘫在地上不求饶;受到荒年的饥饿,蹲在家里不讨口,耿直,真诚,不小气,不沾别人一点小便宜。合作社土地入股,高级社土地公有,他从没闹过情绪。但是到了1957年,松青社展开粮食大辩论,他的老牛筋脾气又发作了。右派分子社总支副书记谢林,趁社主任和总支书记不在家的时候,居心不良地煽动群众叫粮。在社员大会上,富裕中农王长海,端来一甑子蒸菜放在院心,老婆淌眼抹泪地说,他们早就没米吃了。王家俩口一出头,一部分别有用心的人也跟在中农屁股后面“叫苦”,一时间,弄得乡政府乌烟瘴气。谢林为了“壮大”声势,想再找个能放大炮的社员,接着再轰一下,来一个火上加油,让叫粮的劲头达到“高潮”。他向群众当中看了一眼,立刻找到了老牛筋。他觉得老钮是个有威信的社员,又是农业模范,如果戳他一火,让他在会上吼上几声,大辩论就会出现个新的热闹场面,县委就不能不加以考虑了。他以为这个主意和这个对象都不错,当即站起喊道:

“老钮大爹,你家缺多少粮,可以当众说一说。”

他脸上作出关心的表情,两只小眼睛,闪着鬼祟的亮光。

老钮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一些颠倒黑白的叫喊,气得他眼珠子快要翻转过来。几次想要发作,看见社干部、党员们都没出气,他认为,也许运动刚才开头,所以咬紧牙关忍住了。听到谢林点了他的名,知道找他当炮手,再也压不住心头的冲动。他站起来,拨开人群,几大步走到甑子跟前,抬起黑道道的眼睛,眼眉毛象两条毛辣虫似的,直向一起鼓拥。他大声大气地说:

“你问我吗?告诉你:我们完全够吃,一点也不缺!”他大喊着重复一声,“一点也不缺!”喊完,眼睛向叫粮的人们闪电般一扫。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咕啷着:“看,老牛筋要发作了。”

谢林吃了一惊,想道:“我把对象找错了。”立刻说:“这可真怪!人家许多户都缺,只有你们……”

不等谢林说下去,老牛筋大手一举,插上来说:

“这有什么可怪的!不缺就是不缺!每人粮食四百斤,是大家同意,会上通过的。可是有些人,白天三顿不饱,要吃上四顿;晚上开开‘消夜’,就是他妈的五顿。有些人,卖去粮食换酒喝;有些人,拿着粮食整黑市,粮食是这样不够的。你这支书可好,不问大家为什么缺粮,单问大家粮食不够吃!我敢说,你整错了!”说着,猛然一转身,一脚把甑子踢得满地乱滚——

谢林又急又气,跳起来指着老钮大喝:“好哇!你扰乱会场,破坏辩论,民兵呐,来!维持秩序!”

老牛筋并没被他吓倒。他象一座雕象似的,屹立在谢林面前。民兵走到身边,看到老牛筋眼中迸着火星,攥紧的两只大手,生仿两个大铁锤,哪里还敢捆他。他们说了不少好话,让他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老牛筋仍然出现在会场上,仍然坐在原来的老地方。不过,身边多了一个人:钮大妈象守护神一般,贴在老倌身旁,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再闹事。谢林看他重又到会,为了争面子,要老牛筋当众检讨,并且威吓他:如果不肯检讨,就把他送到县上。那些叫粮的人,也帮腔助威,喊着要他检讨。这一来,可把大妈吓坏了。她认为老倌不但得罪了党,也伤害了群众,不检讨怕是不能了事的。马上生拉活扯地把老倌向台阶前推着。老牛筋看见老伴吓的要哭,如果站着不动,说不定老妈妈先要向自己扯筋。他站起来,走到台阶下面,指着上面的谢林,厉声问道:

“是你让我检讨吗?告诉你,谢林,你整错啦!我钮进金活了五十三岁,在反动派面前也没认过输,现在是人民当家,我没有错,不能检讨!就是错了,共产党、人民政府要我检讨,我也不在你面前检讨。我敢说:将来我两个说不定是谁来检讨!”

钮大妈站在一边,吓得全身打抖。要是儿子钮新这样不听话,她真会劈头盖脸给他几巴掌,可是对这样一个老倌,你有啥法呢?她一面流泪一面说:“这个老牛筋呐,你可咋个整!”

她死拖活拖地把老倌牵出会场。

第三天晩上,老牛筋还是大摇大摆地,在会场上露了面。人争正气,鱼争上水,老牛筋可不是临阵退缩、胆小怕事的人。临来之前,大妈看见老倌又要闯上乡政府,她横拦竖挡了好一阵,不但没起作用,反倒遭老倌大吵一台;既然拦挡不住,只好陪着他来“冒险”了。走在路上,大妈一个劲劝说:“小新他爹,今晚如果让你检讨,你就检讨吧。为了钮新我们娘儿俩,你检讨吧!”老钮回转身来,一面往回推老伴,一面骂道:“你这老杀才,快给我回去!你当我故意跟谢林扯筋捣蛋吗?我是为了‘三定’!他说粮食不够吃,我偏要说够吃!我要跟他见个实。他再让我检讨,我背起家里的余粮,跟他到县委会上去讲理!我检讨个球!”他又理直气壮地闯进乡政府。

走进乡政府一看,会场上的气候变了。今晚上主持会场的是总支书记,县委副书记也在场。谢林气瘪瘪的坐在一边,脸色白沙沙的,脑壳垂在胸前,好象不敢看人。那些叫粮最凶的人,一齐躲在人背后,缩头缩脑的,不象前两天那样眉飞色舞了。

今晚发言的,是另一派人。他们说出的话,又直道,又真实,而且每个人在讲话里都提到他——老牛筋,说他的意见是正确的。

老钮长长嘘了一口气,立刻心平气和了。

辩论的结果——不缺粮。

第二次发作

老牛筋的脾气第二次发作,是在农业大跃进提出以后。

老牛筋是个生产经验极为丰富的老农民,这一点,谁都承认,但老钮却从不向人夸耀。不过,很久以来,他认为平生最大的憾事是:种了一辈子苦田,自己满身本领没有施展出来。合作化后,每次听见别处提高了产量,他就心里窝火。毎年春耕开始,他对小干坝的生产,真是用尽千方百计,使出吃奶的力气,可是到头来,增产数字依然提不高。大跃进口号提出以后,增产指标是:亩产一千斤。他认为,这正是老农民显显本事的时候,也正是为社会主义多出一把力的时候。他每年抓着全专区的生产模范,如果大跃进跃不上去,既对不起“模范”二字,更其对不起党。他苦思苦想,心事重重,坐不稳,站不牢,从屋里走到门外,如同年青时端相老伴那样,对着村南小干坝出神……。他跟这一弯土地,打过了二十来年的交道:盘田的劳累,抗旱的焦心,地主的追逼,饥饿的煎熬……年年岁岁,影子一般地尾随着他。解放后,可好啦,政府帮助农民,只要能够增产,真是要啥就给啥。可这不争气的小干坝,简直是扶不起的阿斗:地势高,又无水源,就是弄来了再好的抽水机,也只有望天望地干瞪眼……对着晒得张嘴望水的田地,他再也受不住了。

最后,他用绝望的声调对儿子钮新说:

“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这是一片死地。任你再用力气,结果还是白扯白。”

钮新是干坝的生产小组长。他是个胖墩墩的小个子,脾气乐乐和和的,生相、性格全跟他爹相反。听见老倌的话,他有些吃惊地问:

“你打算怎个办?”

“今年生产指标一千斤,并不算高;可是,这里办不到。你想吧,跃不上去可真丢人啊!我看,我们搬开这点,迁到吉兴你姐姐那里去吧。他们生产队缺人,田地又好。”

“那怎个行!我们和姐姐是两个社,就是这里肯放,那里也怕不肯收。”

“我已经交涉过了,他们肯收。”老钮挤了挤眼睛。

“如果这里不放呐?”

“不放我也走!”老钮语气很坚决。

钮大妈在一旁说:“你是老昏嘞,我们在这已经混了二十四、五年,肯舍得它走开啊?”

“有啥舍不得!这几日饮牛水已经干了,再过几日,连井水全会见底的。有啥舍不得!”

说完,就到乡上找总支书记李和平。

老钮走进乡政府,李书记正在接电话。他一面听,一面记,一面答话。他生着一头浓发,一张团脸,狮子鼻,厚嘴唇,说话很响,很慢,似乎什么时候都是稳稳沉沉,不慌不忙的。他打完电话,放下耳机,才看见钮老倌站在一旁,赶忙向他打招呼:

“钮大爹,今日得闲啦?”从李和平对他的态度,看出他对老钮是亲切的。

“李同志,我来跟你要求一件事——我打算搬家。”

“怎么?搬家?你这是几时打起的主意?”李书记有些惊讶。

“最近,”老倌咳嗽一声,坐在对面凳子上,“大跃进以后。”

“要离开小干坝?舍得吗?你有啥理由啊?”

“理由吗?很少,只有一条:小干坝缺水,想跃也跃不起来。”

“我们社里,准备在干坝后山修建一个水库,不久就有水啦。”

“修不起来,修不起来!”老倌说得很肯定。

“为什么?”

“一个社的劳动力,修不起那大的工程。就是修得起,山上也没水源,修成了,也是个干水库,闹笑话!……我五十三岁了,从来也没伸伸展展地种过几年田。说来就觉得焦心。现在大跃进,我又这一大把年纪了,到别处去试试,把一点力气使在刀刃上,对生产不是没有坏处吗?”

“大爹,你这是条件论!”李和平微微一笑。

“我不懂什么叫‘条件’,我只晓得:夏至栽秧,任你是天人也得不到丰收!哎,李同志,亩产千斤的指标,逗得我老倌口水淌出三尺长!可是,我一见那干坝子,全身力气就一家伙冒完冒尽啦!”他身子一仰,摊开双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想迁到哪里去?”

“我嘛,打算迁到我女儿那里。他们田挨近湖边,只消拿出一点办法,一千二、一千五手到擒来!”他一攥拳头,手骨节喀喀发响。

“小干坝也得有人种啊?”李和平说话的声调快了。

“谁愿种谁来种吧!我算不敢领教啦!二十五年,整整的!我恨不得把口水全滴给它,结果还是白费心!李同志,我离开小坝也不容易啊!”老倌似乎动了感情,声音有些打颤。

“不行,他们是一社,我们是一社,你们一迁,带走三个强劳动,不行!”

“我只想增产,不管是哪个社!”老牛筋扭动一下身子,鼻子哼吃哼吃的(这是将要来劲的先兆),“天下民,天下住,凭劳动吃饭,又不让谁来养活!”

一听老倌的语气不对,李书记就把已经来到嘴边上的第三个“不行”立刻咽回肚里去。他已摸透了这个人的脾气,只要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九牛二虎也难拉得回转。现在,只有运用一点策略,把他拖上一个时期,等到春耕一过,生产措施安排定夺之后,他也许就泄气了。于是,就说:

“迁移转社是大事,应该得到你儿子的同意,他不同意,乡上就不能给你们办迁移手续。”

老钮最爱他的独儿子,也最肯听他的话。钮新是团员,又是干坝的生产小组长,不得支部同意,他是不会迁移的。家庭里有了矛盾,就可能把时间拖长,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说不定会把牛筋老倌从内部攻破的。

“让钮新同意吗?那很容易,很容易!”他站起身来,“李同志,你是总支书记,我们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可已经同意啦。”

迁出小干坝

李和平送老倌走出大门,望着他低头走出的背影,心里很不痛快:“他为什么起意想迁走呢?不能放他!”

假使换另外一个人,李和平不会有这种心情的。老钮可不同了。这位老农民,不单是善良、正直、刚强、刻苦,而且对党和社会主义有着一种纯朴的赤诚。有些人,对共产党、社会主义爱在嘴上,当面喊万岁,背后闹情绪,他却爱在心里。平常时节,他不说不讲,一到对党对社会主义有利或者有害的时候,他马上站出来,拥护对社会主义有利的事,反对对社会主义有害的事。不管你是谁:领导也好,社干部也好,党员也罢,群众也罢,只消他一听你说话的路数不对,老虎嘴上也敢捋下一把毛。他不懂观察、分析,只凭着自己阶级的直觉。象这样地地道道的老农民,李和平怎能愿意他搬走呢?可是,老牛筋却不了解李和平的心意。

任管是干坝子,盘田费心又费力,但从合作化以来,小干坝的年产量,每年总有些提高;因而这些年来,专区的农业模范,老钮一年也没放脱过。生产热火朝天的时候,正是他兴高采烈的时候。他一辈子盘苦庄稼,干坝子消磨了他半生的精力。因为这样,他摸透了土地的性情。这个肯钻肯干的农民,对于抓节令、选品种、修水利、治害虫、抗旱、防洪、改良土壤等等,都有自己的经验和见解。这几年来,每到春耕生产和秋收秋种,李和平总要向他去请教,把他的意见看作和农业知识刊物有着同样的价值。他把老牛筋差不多当作一本活的农业丛书那样的看待。可是,老牛筋却不知道。

老钮走出乡政府,觉得这次办交涉,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兴冲冲走回干坝,立刻和儿子商量。钮新听完,摸摸嘴巴上的嫩胡子,不禁说道:

“李书记会同意,这才是怪事情。”他有些惊疑。

“有啥可怪?我又不是去作贼!”老倌下嘴皮向下一扯一扯地有些生气了。

“我妈同意吗?我看,得开一个家庭会。”他想往老人身上推。

“她有啥不同意?不信,你问问看。”

妈妈明知扭不过老倌,加上迁到吉兴又和女儿凑合在一起,也就乐意地站在老倌这一边。

老钮心里好欢畅。一清早起来,抓起斧头修牛车,又砍又锯,又安又钉,小院里叮叮当当,响声一天也没断;可是儿子却不上家了。

第二天上午,老牛筋修好牛车,仍不见钮新的影子。他向门外田坝里望了一眼,把斧头向车上当的一丢,自言自语地说:“好吧,你会躲,我就会捉。”随即走出大门,直向田坝奔去。

李和平吃过早饭,正想下队检査积肥情况。刚走到大门口外的石阶上,便见老钮拉着小钮,吵吵嚷嚷地奔他走来。

“小杂种,看你来不来?”老钮口里骂着,脸上并无怒色。小钮脸红筋涨,又生气,又害羞,又不敢跟老倌反抗,只说:

“爹,你家放开,放开吧!你看,大家望着,多不好意思。”

“放开?放开你又跑了!”

钮家父子拖拖拉拉扭扯在一起,小钮身穿灰衣服,如同被苍鹰捉住的一只小斑鸠。老妈妈跟在后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咕叨抱怨,活象一只刚生过蛋的老母鸡。街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嘻嘻哈哈笑着,女人们,喜鹊一般吱吱咋咋地叫着:“看呐,老牛筋又发作啦!”

一直把儿子拉到总支书记面前,老牛筋才松了手:

“李同志,请你问吧。”

李和平又急又气,但是,哭不得又笑不得。他觉得,事已至此,再留也无益了。当时便说:

“好吧,同意你迁出就是。不过,你要晓得:搬走容易迁入难,那时,你后悔就迟啦。”

“不会,决不会!”老钮举手向下一砍,表示自己的坚决,“‘我是心甘情愿,绝无强迫硬挤等情’ ,”他笑了笑,“汉子人吗,一不作,二不休,绝对不会!不过,我虽然迁走了,我是不会忘记你们、忘记小干坝的。”他摇了摇头,咂了几下嘴皮,脸上现出深思的神色。

“那就别搬啦,啊!我们舍不得你走啊。”

“那怎个行!我的弓已经拉满啦。”

“你真是蒸不熟、煮不烂的老牛筋!”

李和平从来没喊过他的外号,现在他指着老倌的鼻子喊出来了。

老倌紧了几下鼻子,皱了皱浓眉,说:

“这个绰号是地主给我起的,嘿!嘿!……好,你骂吧,反正你知道我是不会对你发气的。”

第二天,老钮一家人迁出了干坝。

社上派来了两辆牛车,帮助他们搬家。姑爷从吉兴赶来一辆马车。箱箱柜柜装在马车上面,顶上堆起一些稻草。姑爷是个毛头小伙子,东西装完,抓起鞭子爬在车顶上,吆喝一声,先就赶跑了。

牛车装好以后,老俩口站在院当心,脸沉沉的,眼痴痴的,里里外外看一阵,算作和老宅告别。然后,又和几家送行的邻居一一作别。大妈坐在钮新赶的牛车上,老倌跟在车后面,慢腾腾走出小村。出了村,下了坡,车道插入坝子中间,沿着小河埂,曲曲折折伸向南面的山口。河两岸窄窄的坝田,已经大半挖完。棕色的垄头,在初春的阳光下,放出蒸人的热气。没挖的田,裂出一手掌宽的裂口,如同张着嘴向天讨水。河道里,沙石闪着亮光。岸两边干枯的茅草,直挺挺的发白,春风一阵阵地吹拂着,细瘦的叶片儿一动不动,好象被太阳给晒呆了。整个小坝子,黄枯枯、干焦焦的,只有北面的四棵棕榈,山坡上的一片仙人掌,给周围点出几堆绿色。牛车走到山峡口,牯子站下撒尿,车停住了。老钮回转身去,看看小干坝,看看橡树林下的老屋,不由的说:

“小坝呀,我们走啦。好多年来,你给我不少好处,也给我许多的劳累;我们吃过你的奶水,也受过你的折磨……我们离开你,并不是为个人去发财,是为了生产大跃进……你千万莫生我的气。雀往旺处飞,是不是?那我们就好说好散吧……。”

大妈心里本来很沉重,听见老倌这些话,眼泪刷的一下淌出来了。她先是抽鼻子,后来双手捂在脸上,肩膀头一耸一耸的。她和老倌拜堂三十年,平时不消说了,就连他避难躲债逃走的时候,也没看见他用这样态度说过话。

小钮新仿佛并没理会眼前发生的事。他看看老俩口,眨崩两下大眼睛,若无其事地举起赶牛的鞭杆,吆喝了两声,车又上路了。

偷偷探家

迁到吉兴不久,就有人纷纷议论:松青社准备在干坝修建一个中型水库。老钮听见这个消息,心里动了一动;但他并不相信:松青一个社的力量,能修起那样一个大工程。栽完小秧,消息证实了:松青社真是自力更生地干起来啦。老钮正想到干坝亲自见个实,县上打来电话:要来吉兴西村(老钮在的这个生产队)召开现场会。因为他们这个队,中耕抓的最好,秧苗长得也最旺。在现场会上,老钮看见了李和平,知道水库已经停了工,因为缺乏人力和技术。但李和平说:“水库一定要修,今年不行到明年,瞧着吧。”老钮没答腔,只是微微一笑。心想:你这是纸上画饼哄娃娃。

谷子低头时节,人民公社成立了。跟着,他又听说:干坝水库重又开了工。到这时,他才知道公社的好处:——不是四个高级社合一,干坝水库到他抱孙孙时(钮新还没对象啦)也怕搞不成功。水库一修一停,一停一修,他的心也随着一上一下、一摇一动的:“假如干坝那样土质,及时得到了水,该是怎样一个情况呐?……不行,山里面没有水源,靠下雨存下点水,等不到来年栽秧,干季太阳早就把它吸干了……”怀疑尽管怀疑,可就是放心不下。这些日来,他,人在吉兴,心却飞在干坝。他觉得,那个水库还是为自己修的,他不能在外面袖手旁观。那一天,他到队上请个假,说去赶一趟县街。走出西村,却蹓蹓跶跶奔到老家来了。

走到西山,登上砍柴小路,直直地爬过山来。当他插过山头,看见橡树林里小村子,迟蹬一下,想要绕开它走。他怕碰见老邻居,对他问出那声:“你回来了?”但是,他仍然走上前去。他走到他的老家门口,不由心里一怔:“怎么,门封起了?”门楼上面的金石斛,还是那么黄洋洋的,门头上镶起的羊角,还是周周正正的,“怎么,难道还给我们留着?”他没敢久留,几步离开大门,走到村东头的场园里。场上堆起一堆堆新收的水谷,看样子,似乎又增了不多一点产。场心里躺着一条黑狗,听见脚步声,马上跳起来,向他望一眼,跑到老钮身边,嗅了嗅衣服,对他摇起尾巴。“它还认得我啦。”他一面想,一面望着田坝,忽然感到,这个坝子从来也没这么美过。……如果得到水,它又是如何美法呐?……

他离开小村,走到小山背后,一转进山口,立刻就楞住了:四个社的劳动力,蚁群一般聚在山谷里——山上有飞兜,有地车,有木犁;山下有牛车、马车、手推车;有挑的,有背的,有挖的,有运的;有说的,有唱的,有大喊大叫的……土山劈开了,石岩炸倒了,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群,奔流般在山谷里沸涌,激荡,喷沫,打漩,象一个个浪花飞来滚去。人们踏起阵阵灰尘,如同一片出山的云雾,灰蒙蒙的从山头遮到谷底。细小的土粒,露水般的洒落到人们身上。……老钮避开人群,躲躲闪闪地绕到西面山上去。他生怕碰到熟人,向他说:“你回来了吗?看看我们公社有多么大的力量!”

那末,他就应该离开这里才是?可是,老牛筋迈不动步了。他站在山上一个劲的看。看一会,向前凑两步;再看一会,又向前凑两步,一直凑到打石头的地方,才停住脚。

直到红日西沉,他才在“观之不足”中醒了过来。回到西村,已是小半夜了。说来也怪,老牛筋一直也没感到饥饿;他装满一肚子的心事哩!

第二天清早,李和平刚一起床,钮新就来到了松青社。

“你来得好早啊?”李和平感到有点突然。

钮新苦笑中透着无可奈何的神情。他咧咧嘴,说道:

“莫提啦,老倌昨日偷偷来看你们修水库,直到下半夜才回西村。他到家时,我们已经睡得熟熟的,叫他一阵哼鼻子,把我哼吃醒了。鸡叫二遍,他就把我轰起来,叫我来松青向你告诉两件事:一件是,他说:翻地种豆已经来不及了。最好是,两样办法一齐来,能翻的翻,能按的按,田里太干,可以放点水泡泡。第二件,他说:水库上的石工不在行,他们打的石头,如果砌起堤坝,水来猛了,定会崩裂出事的。他还说,他有一个老朋友,是个出色的石匠,现在江川。假如用得着,可以打发人去找。”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支书。

老吴大哥:

三年不见,两年没通信,你还没死吧?我也没有死。我们从前没死掉,现在更不会死。如果你还活着,没生病,千万不能生病,就请来干坝一趟,帮帮我们的忙。我们要用你的手使使。你一定要来!不来的话,我可要骂人!你不晓得,我快渴死啦!信就写到这,详细情况,等见面再给你说,保证十日十夜也说不完。

弟 老钮

李和平一边念信,一边哈哈大笑:“这是啥信呐?是你写的吗?”

“老倌半夜三更把人喊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他就连声叫着:‘给你吴大爹写信!’他顺口说,我就照写,他说的些啥,我一点也不清楚,直到他说出让我告诉你的两件事,我才算明白过来。”

“这可是真朋友,一点虚套全没有。你爹怎有这样一个老朋友呐?”

“听我爹说,他们是在躲债时候认识的。吴老倌也是一个老牛筋,性子暴烈,受不得气。那一年,他打死一个压迫他的恶人,带女儿逃到澂江就病倒了。那时,他女儿还小,我爹一直把他扶侍到病好,两个人便成了朋友。病好之后,老倌把女儿嫁给江川一户渔家,就在江川海的鱼船上,隐姓埋名住下来。当然石匠也就当不成了。前些年,他还来干坝看过我们,这二年不来了。我爹还说:如果社上没人去,叫我亲去一趟。他说,吴大爹如不肯来,你就说:‘我爹病了,很想你’,他一定就会来啦。”

李和平抓着钮新肩膀子,一推一摇地说:

“你爹真是没有忘记我们干坝啊!好,就麻烦你跑一趟吧。”

“看样子,水库如果修成,说不定老倌一高兴又要迁回来呐。”

“能吗?”李和平赶着追问。

“嗬嗬,他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只要劲头一来,火焰山他都敢闯一下的。”

吃过早饭,钮新抄山路去到江川,第二天晚上,将老石工吴双请到了松青。老石工六十六岁,身材高瘦,脸长眼细,一部花白大胡须飘在当胸,显得神气、威严。老人来到之后,知道老钮迁到吉兴,马上骂了起来:

“你看,这个狗日的!他搬走了,还把我哄来,我没想到他有这一手!”骂完,又对钮新说,“小新,你也是个小狗日的!你们不在干坝,为啥不告诉我?”

钮新忙陪笑地说:“大爹,我说了实话,怕你家不肯来呐。”

李和平看见老人虽然生气骂人,但无恶意。当时便说:

“说起钮大爹迁出干坝,我们到现在,心里还格扭着。我们怎舍得让他搬走?可是水浅难养鱼啊。人家说,干坝无水,盘田无法跃进,硬着脖子搬走了。他这样刺了我们一家伙,我们就非叫小干坝有水不可。你家知道,从前一个县修不起一个水库,现在我们一个公社,硬要修起它一个。从前,你老人家想当石匠,人家不肯让你当,现在我们派人上门请你家来当。来吧,大爹,帮帮忙吧。”

李和平的话,出乎意料地打动了老人家的心。他想了一阵,抓了抓花白大胡子,说:

“算你说的有理,我干啦。不过,带着这把大胡子去打石头,未免不大象话……这胡子吗,还是避难那年,同着隐姓埋名一起留下的呐!哎,这是个纪念!一、二、三……已经三十年了,”他伸出手指计算着,然后一拖胡子,“好,去它的吧!”

他剃掉了记载苦难的大胡子。

老吴双,是个名不虚传的老石工。虽然手艺丢了多年,手杆有些发抖,力气也不充足,但他打出的石头,仍是又好又快。他一面干活,一面带徒弟,水库修好,他给松青培养了十九名青年石工。

一条清清的小河,在水库东山外活活悠悠地流着。水库没有水源,只好挖开山肚子,把小河引入水库。吴双老师傅,登山爬崖,南南北北地作了一番检查,花了很短时间,就将水道凿通了。

会检讨了

水库竣工了,老钮金把吴大哥接到家里,两个老朋友端起酒杯,老牛筋说:

“大哥,吃这杯酒,我代表松青公社再谢谢你。”

老吴双一扬手把酒喝完,将杯子咚地放在桌上,瞪瞪长眼睛,说道:

“你是吉兴社员,你有啥资格代表人家松青公社?!”

“老家伙,莫提啦!你把我的心全挖通啦!你不知道,哎哎,我呀,直到现在,还是松青公社的社员……你这老家伙,怎个聪明一辈子,胡涂一阵子,如果我不是松青社员,怎会老远把你整来啊,哈哈!……”

“你这狗日旳,人在北魏,心在西蜀,真是诡计多端!”

两位老朋友刚喝完酒,县委会派人来接老师傅。老钮扶着吴大哥走到车旁,他抱起老哥哥,一下子攮到吉普车里,然后搭上车,到松青公社去找李和平。

他到了公社党委会,一见李书记就开门见山地说:

“和平,我请求你一件事,我打算迁回小干坝。”

“啊!你说啥?”李和平脸一扬,望着老倌,故意装聋。

“我嘛,哎,我说,我想迁回干坝来。”老钮感到重说这一次比背起一麻包大米还吃力。

“大爹,你可记得,我在你要迁走那阵说的话吗?入社生产可不比串门子,爱来就来,爱走就走。”

李和平说着,赶忙用手拧眉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笑出来。

“你这说哪里的话?这哪能跟串门子来比?当初,我错走了一步棋,倒是真的。人嘛,全是有前眼没后眼的。你要晓得,人不错成仙,马不错成龙,路走错了知道折回头,毛主席也不能把他怪到底。我两个这么说:你允许我迁回小村,我担保小干坝每亩单产一千斤!……如果嫌少,那就提到一千二。怎么样?你信不实,我可以具结划押。”

老钮提出来的,正是李和平的希望。在西村的现场会上,在县委的农业评奖大会上,他多后悔放走老钮啊(西村队的单产量高)!现在,他并不立刻就答应他的请求,他要借这个机会治治他的老牛筋脾气和“自由主义”。

“你要迁回小村,首先要得到吉兴公社的证明信。他们同意了,我们才能考虑。如果吉兴不同意,我们答应了你,就会破坏两社之间的团结。”

老牛筋半信半疑,认为李书记好象是故意搪塞他,心里不痛快,却又不敢发作。李和平不同意,你可以硬着搬出,可不能硬着迁入啊!

他站起来,两手向肚子上狠命一拍:“这个官腔打得好!”几步走出了党委会。

他忙跑回吉兴去交涉。张书记的回答跟李书记说的话,象是一个印板印出的:

“你要迁回小村?得先拿来松青公社的许可证。”

吉兴公社当然不肯放。

“嘿,这个官腔打得好!”

第二天,他又跑到松青社,得到的结果,仍是那句:这个官腔打得好!

三天之内,他在松青、吉兴两社中间,来来回回地跑了三次。一进松青,不少送粪的老熟人,老远就喊:“注意,老牛筋又来啦!”他又急躁,又恼火,跺脚捶胸,一肚子怒气发泄不出。最后这次来到松青党委会,一见李书记,立刻大嚷大叫起来:

“和平啊,你是逼人上吊啊!”

他抓起帽子,一把把抹擦头上的汗水,疲乏,懊丧,口苦,心焦,如同挨了打的孩子,坐在凳子上低头无语。

李和平等他平静下来,便对他说:“好吧,不要证明了。可是,你得要当众检讨。”

老钮象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霍的从凳上站起。他用吃惊而又恼怒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李书记,两道浓眉,如同两条毛辣虫,直向一起鼓拥……李和平认为,他可能要耍老牛筋了,可是老倌只长长叹了口气,甩甩袖子走出了党委会。

老牛筋走后,李和平认为:老倌这下子动了真火,也许再也不来了。但是,他想错了。第二天清早,钮家又来了人——不是老钮,是小钮。

钮新向李书记笑了一阵才说:“你不晓得我干啥来的吧?老倌逼我向你来说情;我不肯来,他一个劲和我求告。他说:‘他不会检讨。’”

李和平也觉得好笑。他向钮新说:“你回去说,他不检讨,群众通不过,你们就迁不回来。”

一月十六号,松青公社召开社员大会,讨论1959年的春耕生产大跃进的规划和措施。会在晚上开,太阳傍落,老牛筋就来到了。他见了李和平,一把将他拉到大门外的口埂上,悄悄地说:

“和平,你高高手我就过去啦。我只检讨迁入好不好?说到迁出,那真是大姑娘说媒——难张口啊!”

“你这个人真是难缠,检讨一下,还来上个讨价还价!你想吧,检讨迁入,还不是检讨迁出?假如你不迁出,怎会提到迁入呐?”

“啊啊,原来是这样!对,你讲的对。这样吗,我可得下细想想。”

李和平进院去开会。他一直在门外背荫小道上走来走去:想迁出,骂自己,埋怨老伴和儿子……他越想越难,越想越气,“你这大年纪的人,怎个会整出这份馊事来?!”想着,抬脚就往回里走;没走出一百步,他又“突地”站住了:“哎,你跑个啥劲啊?你今日跑回去,明日还要跑回来,打倒不如就倒吧!”他骂着自己,又折头走回来。后来,忽然间,急中生智,想出一个自认是既方便,又新鲜,也许还能打动老乡们的办法。

会场里的汽灯已经暗淡,群众的讨论也结束了。老钮硬着头皮走进大门,他刚一出现,不少人立刻呼喊着:“老钮啊,你是打哪点冒出来的?”他低着头走进会场,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李和平向社员提出:钮进金请求迁回小村,党委会认为他应该当众检讨,如果检讨得好,大家同意了,他就可以迁回来。——“钮大爹,你检讨吧。”他说。

李和平退后,老牛筋上前。他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望着脚尖,向左转下身子,向右转下身子,仿佛四周全是刺。几十年来,谁曾见过老钮红过脸?现在,他羞得象个大姑娘。他慢慢抬起头来,嘴皮动了好一阵,才发出声音:

“老乡们,我错了!”他低下了头。话语中断。半晌,才又接着说:“我不该迁出干坝,我错就错到这点。旧戏里有出戏,名叫‘败子回头’,我就是你们的败子。现在败子回了家,他有心改邪归正,你们就留下吧。年青时,我爱唱灯,我在检讨以前,先说一个快板吧:

老钮名叫进金,活了五十五春。

为了生产跃进,一时头脑发昏。

硬说干坝不好,盘田年年焦心。

不听书记劝告,迁到吉兴西村。

不信公社力量,不信群众干劲;

不信能修水库,不信干坝翻身。

有眼不识泰山,想来真伤脑筋!

现在我来检讨,要求搬回小村。

从前犯了错误,请求老乡开恩。

许我迁回干坝,一定好好作人;

一定听党的话,再也不发牛筋。

老牛筋居然能作检讨,已经够新鲜了;检讨又用快板,更是新鲜上的新鲜。他的快板刚落音,大家轰地一声笑起来,喊起来:

“好啊!好啊!”

“不消再检讨啦!”

“迁回来!欢迎你!迁回来!”

“我们去给你搬家!”

注意,老牛筋又从西面山坡搬回来了!这次是三辆牛车,钮大妈还是坐在最后一辆车上,老牛筋还是走在车后面。看吧,他们又到山峡口了,老牛筋又站住了。现在,你听他说的是什么:

“小干坝,我们又回来了。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检讨过啦!”

钮大妈这回没哭,她望着老倌笑起来了。……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四日初稿
一九五九年十月六日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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