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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入村寨

雨崩村还没通车,村子就那么大,能容纳的游客有限,所以商业化也没那么严重。村里没有酒店,有的只是民居改造成的旅馆,住宿条件较为艰苦,是像青年旅舍那样的上下铺,厕所和浴室都在院子里,要用就得排队,热水也不是二十四小时供应。我们经过一间旅馆时,就看见黄泥地的院子里,有四五个年轻人正拿着换洗衣服、端着脸盆,站在浴室的木门前排队。

我习惯了大城市的生活方式,虽然出来玩可以适当降低住宿要求,但这样的环境还是超出了我忍受的极限。

不过,幸好我们有水哥。据他说他在出发前,就已经把整个雨崩村最豪华的两个房间订了,独立卫浴,阳台上可以直接看见卡瓦格博。

“雨崩村里的总统套房啊!”水胖子就是这么吹嘘的。

我们进了村口,朝水哥说的房间走去。旁边都是白墙。我抬起头,看见从木头的窗户里,一个不知道是游客还是当地人的妹子正探出半个身子,一边看着我们走过,一边露出含义不明的笑。

走到水哥定好的地方,这里其实还是一家民居改成的旅馆,叫作梅朵客栈。一楼是当地建筑风格的餐厅,用木头搭成的二、三楼是房间。

旅馆一楼的“大堂”还没有正经酒店大堂的前台宽,而这里的前台……应该说接待处,更是小得像公厕门口收费的小桌子。总之,这里的环境,跟水哥说的“豪华”“总统套房”压根不沾边。

登记入住的时候,我抱怨水哥不靠谱,坑队友,水哥急了,“我真没骗你,不信你自己再去找,有比这家好的,我把昨晚赢的钱都还你。”

接待的妹子听见了,笑着对我解释:“他确实没骗你,我们家确实是村里条件最好的了。”

这个妹子的普通话非常标准,身材圆润,皮肤白皙,看起来不像本地人。

我搭讪道:“老板娘,你是哪里人?”

妹子一边给我们办理入住,一边笑说:“我是哈尔滨人,不过我不是老板娘,你们叫我梅朵就好了。”

我奇怪道:“你们这里叫梅朵客栈,你又叫梅朵,怎么会不是老板娘呢?”

小明插嘴道:“梅朵姐自己开的客栈,所以应该叫老板,不是老板娘,对吧,梅朵姐?”

梅朵捂着嘴巴笑:“我可没那么厉害,雨崩村里的所有旅馆都是本地村民开的,我是义工而已啦。至于我为什么叫梅朵,每一任在前台帮忙的妹子都被这么叫。”

我点了点头,她所说的义工,不是从事公益活动的那种义工,是现在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就是到了哪个地方旅行,觉得这地方好,待着就不想走了。年轻人又没什么钱,就在当地找一份旅馆、餐厅、咖啡厅的工作,包吃包住,没有工资或者是拿点象征性的工资。

我突然想起,可以让义工梅朵帮忙看看那张照片。不过水哥和小明就在旁边,为了照顾小希“不要让他们知道”的需求,只能等以后找机会。

这时,梅朵已帮我们登记好入住,取了钥匙,带我们上楼。

这个房间虽然跟“总统”根本扯不上边,但叫作套房还是没错的。一个木门进去,是个小小的客厅,然后相邻的两面墙上分别有门,通往各自的房间。每个房间大概十五平方米,两张床,卫生间也很小,但总算有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

房间还附带一个阳台,栏杆是用很原生态的树干搭成的,用绳子绑在一起,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栏杆一起摔下楼。两个房间的阳台是连在一起的,阳台下是餐馆的烟囱,冷冽的空气里,还带着木柴燃烧后的烟火味。房间虽然条件简陋,地理位置却很优越。在阳台上,可以毫无遮挡地看见整个太子雪山,观赏的距离和角度都比在飞来寺那里要好得多。也就是说,只要接下来几天出太阳,我们还是能看到日照金山,而且应该比飞来寺那边更壮观。

等我们安置好行李,天已经黑透了。水哥带我们出去觅食,据他所知,村里就没什么像样的馆子,唯一还能吃的,是一家新加坡人开的餐馆,很多外国人也爱在那里吃饭。

水哥叮嘱妹子们多穿衣服,还给大家都准备好了手电筒。因为村里根本没有路灯,村道是条弯弯曲曲的泥路,路的一旁就是山坡,坡下面是农田。要是没有手电筒,摸黑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掉到田里去。

我们一起下了楼,问清楚了餐馆位置,我借故让水哥跟小明先去点菜,把小希留了下来。

梅朵刚好也在前台,我让小希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然后拿给梅朵。

我问她:“这人你见过吗?不是这秃头,是秃头后面这个本地人。”

梅朵皱眉仔细看了一会儿,“牵着骡子这个吗?还真没见过。不过我们客栈每天早上,都会帮要出雨崩的住客叫骡子,这些马夫互相都认识的,明天你问问他们就行。”

小希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见过吗?”

梅朵仔细想了一下,“真的没有。”

我觉得也不在乎这一晚,明天早上再问马夫就行了,于是牵着小希往外走。她拿着手机,点了一下图片,估计是想返回到相册,但不小心滑动到下一张图片了。我看见,那是一张微信聊天窗口的截屏,右边绿色对话气泡旁的头像,是小希自己,而左边那个人,没有头像。

仓促之间,看不清对话的文字,但我发现左边这人发了张照片,虽然是缩略图,但仍然能看到硕大的秃头。

我不禁有些奇怪,小希说这照片是她闺密发的朋友圈,照理来说,应该是直接从朋友圈保存的,为什么这里看起来,却像是这个没头像的人发给她的呢?

我心里暗自想,有机会要偷翻这张照片,好好看他们聊的是啥。

雨崩村里的电力有限,客栈用的电灯瓦数很低,我扫了一下小希的脸,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出她的表情有什么异样。

没想到看上去单纯直爽的妹子也会骗人,而且骗得面不改色,看样子她来雨崩村找人这件事还对我隐瞒了一些东西。

我更加好奇了,当然,我不承认这叫八卦,而是求知欲。想要揭开未知的谜,了解这个世界运作的方式,也是热爱生活的一种体现。

出了客栈,天已经全黑了,村里没有路灯,路边的房屋里透出的光线也很朦胧,空气中弥漫着田野、牛粪、柴火的气味,有一种穿越回八十年代的农村的感觉。

小希走在路的左边,再左边就是山坡,我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把她换到我右边的位置,“你走这边,小心,据说滚到田里会让土猪吃掉的。”

小希看了我一眼,“没看出来,你还挺会照顾人的。”

我笑了一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也不知道你……”

正说着,小希突然低声惊呼了一声:“流星!”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道流星从头顶的天际划过。城市里污染严重,别说转瞬即逝的流星,能看见金星就算天气不错了。其实在每晚的夜空,流星的个数都很多,天气晴好的时候,在雨崩这样的地方,如果想看流星,基本十分钟就有一颗。

小希竟然和电视剧里一样,低着头,双手抱着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地许愿。

她的愿望会是什么呢?一定是早点找到那个任青平吧。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一手牵着小希,一手拿着手电筒,往村道的那一头走去,在这个雪山脚下的世外桃源,星星堆满了夜空,迎面吹来的风冷冽而清新。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全世界似乎只剩下这些沉默的房子,还有牵着手的两个人。这样的环境下,我想人应该会比较容易敞开心扉。

我在脑海里琢磨了一下措辞,开口问:“小希,你的任同学对你来说,是不是特别重要?”

小希扭头看我,黑暗中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为啥这么问?”

我嘿嘿一笑,“正常来说,妹子对于听鬼故事会有兴趣,但现实里遇见这种诡异的事情,都是倾向于逃避,很少人会这样硬碰硬地去搞清楚。所以我猜,你要找这个人,是因为他对你来讲特别重要。一开始我以为是你的亲人,现在知道的信息稍微多了些,我推断,他是你大学时的男朋友。”

小希笑了一下,声音却有点发苦:“也不算是啦。”

我皱眉问:“难道我猜错了?”

小希沉默了一会儿才故作轻松地说:“你说没有上过床,能算是男朋友吗?”

我也笑了,按照时下一些观点,上了床都未必是男女朋友,没上过床的,当然不算是。

小希低下头,晃荡着我的手说:“大二的时候,我们确实挺好的,我经常陪他去图书馆,有时候很晚才回宿舍。回去的路上,他就这样牵着我的手……我们除了开房之外,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可能我们一毕业就结婚了。阿鬼,你知道我最恨他什么吗?”

我耸耸肩膀,“不知道。”

小希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我最恨的是,他为什么不和我进一步发展呢?”

在我的印象中,小希有很多标签,高冷、美貌、抽烟、喝酒、爱玩,但我从来没想到她会像现在这样伤感和惹人怜爱。看来许多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都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见我没有说话,她自嘲道:“我突然变成文艺女青年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只要你做到,就可以……”

到了现在,小希对我的诱惑已经退居其次,我更想要的是找到这个长得像任青平的人,虽然我是忠实的无神论者,但现在却打心眼里希望那个人不光是长得像任青平,而是如小希所说,直接就是任青平。

如果有这样诡异的事情发生,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些更好玩的东西,更能刺激我的肾上腺素分泌,再加上水哥讲的一九九一年中日联合登山队遇难的故事,还有我和小希亲眼所见的雪山变成血山的诡异景象,我隐约觉得,这些事情不是孤立的,而是有着莫名的联系。

我抬头看了一眼,卡瓦格博正在星光的照耀下,沉默地矗立着。或许,一切谜题的答案,就在那个从来没有人登上去过的雪山顶上。

我没打算挑战卡瓦格博,不过想要揭开事情的真相,就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我还想跟小希套话,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那家新加坡人开的馆子,招牌上写的名字很洋气——“梅里Café”,顿时有些高端大气国际化。

走进馆子里,虽然依旧是木头建筑,但布置得确实像高端的西餐厅。在餐厅中央是开放式的厨房,里面几个年轻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厨房旁边有一道门,通往一个大阳台,上面也摆着几张桌椅,可以想象在阳光充沛的下午,坐在阳台上喝茶看雪山,会有多惬意。不过现在晚上气温低,没有人愿意在外面吃风,室内的餐桌也摆放得错落有致,水哥跟小明正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朝我们招手。

光从这馆子的布置,就可以看出新加坡老板应该是有着丰富的、从事餐饮业的经验。

不仅是招牌跟布局,店里的顾客也很国际化,各色人种都有,几张餐桌旁坐着的人都说着不同的语言。我留神听了一下,确实没有人说日语,估计日本游客也很少来这里旅行。

我跟小希刚坐下不久,水哥就告诉我一个关于这个馆子不太国际化的消息。他说,因为顾客太多,厨房的效率有限,所以我们这一桌估计得等一小时才能上菜,这还是乐观估计。如果是在外面,我们马上摔门而去,换另一家馆子,有钱还怕没饭吃?但现在我们却毫无办法,因为在这样的鬼地方,确实有钱也怕没饭吃。

我们一边喝着店里自酿的青梅酒,一边耐心等上菜。喝了二十分钟不到,店里发生了更不国际化的事情:停电了。

视野里先是一片黑暗,过了没几秒,我们就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借着窗口洒进来的星光,大致可以看出室内的情况。

我朝窗外看去,隔壁几栋房子的灯光也同样熄灭了,看来不是这个餐馆的问题,而是整个雨崩村都停电了。

餐厅里一片吵闹,不过我看见也有几桌人没什么反应,像是早就习惯了。隔壁一桌牛高马大的应该是德国人,熟练地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把手机背面朝上放在桌子上,再在闪光灯上罩一个倒过来的纸杯。看起来,他们早习惯了雨崩村里的停电。

我依样画葫芦,用手机做了盏小灯,但是多一盏的话会更好,水哥和小明都表示他们的手机快没电了,小希很自觉地拿出手机,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开背后的闪光灯。

我心里一动,借着机会把她的手机拿了过来,举起用手机背对着小希,确保她看不见我在屏幕上的操作。我装作在找开闪光灯的设置,其实是偷偷打开微信,快速把那张秃头照片,还有旁边的那张聊天记录,发送给我自己的账号。

村里的网络信号很差,图片传送得奇慢无比,幸好在小希起疑心之前顺利传了过来。我偷偷吁了口气,赶紧选中这两条聊天记录删除掉,然后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放到桌上做成了另一盏小灯。

小明抱怨道:“什么破地方嘛,村里停电也就算了,这餐厅也不发电,真小气。”

水哥笑道:“不是小气,是他们没有汽油啊。我们今天是走路进来的,你们看见的所有商品,也是从山外用人力和骡子背进来的,所以特别宝贵。你看他们做饭用的煤气罐,背进来可费了大力气。”

小明若有所悟:“哦,原来是这样。水哥你说得没错,你们还记得吗,我们进山时看见一个小伙子,背着个生日蛋糕,肯定是给女朋友庆祝生日的。”

小明话音刚落,像是为了羞辱她的判断一样,馆子的新加坡女老板突然拍着手说:“各位,停电了,我趁机说一下,今天是我们厨师小龙的生日,他的好朋友小光特意从外面背了个蛋糕进来,给他庆祝生日。麻烦大家一起给小龙唱个生日歌好吗?”

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完之后,老板娘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小明噘着嘴,“什么嘛,原来是送给‘基友’的。”

小希在旁边“补刀”,“那才是真爱,异性只是繁殖后代。”

我嘿嘿一笑,“挺好啊,让他们真爱去,小希,我们什么时候来繁殖一下?”

水哥在旁边撮合,“小希,你就从了老鬼吧,给他生个小鬼。”

小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那要看你的表现咯。”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嘿嘿一笑,没有接话。按照小希的个性,遇到这种调戏,她应该会表现得很不屑。现在为了找到任青平,她愿意委屈自己,更说明这个人对她来讲有多重要。

新加坡老板娘端出了蛋糕,在场的顾客都很给面子,一起唱了生日歌。寿星小龙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感动得都快哭了出来,说了一堆感谢雨崩、感谢老板娘、感谢大家的话,就差没感谢CCTV了。

一场庆祝生日的活动,让我们的上菜时间又推迟了十五分钟,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找些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我问水哥:“水导游,明天我们的行程怎么安排?”

水哥说:“明天我们从上雨崩走,去卡瓦格博……”

这时,小明插嘴道:“卡瓦格博?不是说不让爬了吗?”

水哥解释道:“你听我讲,我们先到海拔三千五百米的大本营,再到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冰湖,这两个地方都可以去,但再高点就不让爬了,而且没有路,像我们这样的经验跟装备,就算想爬都不行。”

我点了点头,问:“明晚在哪里扎营?我准备跟小希住一个帐篷,生个小鬼。”

水哥嘿嘿一笑,“明天不过夜,当天来回。去冰湖是雨崩旅行的必玩景点,路线很成熟,走得快的话来回五个小时就够了,所以你们也不用带帐篷和睡袋。”

我皱眉道:“不过夜?那我们带帐篷什么的进来干吗?”

水哥继续解释:“明天大家回来之后,看看体力能不能支持,如果没有太大问题,后天我们从下雨崩那边出发,去卡瓦格博南侧的另一个叫神湖的地方,那里海拔高一些,有四千六百五十米,路比较难走,不是每个来雨崩的人都会挑战,我们在那边住一晚,大后天回雨崩。这样的行程安排会很辛苦,因为第三天我们还得徒步出雨崩,不过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一遍,也就不会留下遗憾了。”

小明跟小希纷纷点头,这时候,隔壁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要去神湖?”

这人的普通话说得很普通,带着浓郁的粤语口音。

在改革开放之初,有句话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讲普通话。其实到了现在,随着国家大力推行普通话,大部分广东人的普通话都不错——比如我。不过还是有些老广东人保持着“良好”的传统,听他说普通话你会想哭——比如我们遇到的这一个。

我们转过头看过去,说话的年轻男子大概二十五岁,头戴一顶深色棉帽,脖子上挂着大大的红色魔音监听式耳机,穿着黑色或者深蓝的始祖鸟冲锋衣。他那张桌一共四个人,三男一女,都很年轻,这会儿纷纷跟我们打招呼。

我见他们说普通话实在吃力,很想用粤语跟他们沟通,但是又怕水哥跟小希他们听不懂,所以还是忍住了,用电台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对,我们准备后天去神湖。”

棉帽男非常惋惜,“后天?哎呀,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可惜了。”

跟他一起的那个女的,在那么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脸,但头发上却支着一副墨镜。她的声音嗲得很有辨识度,妄图对我施展美人计,“哥哥,明天一起去嘛,人多更好玩。”

对于他们的盛情邀请,我表示很感动,然后就拒绝了他们的请求。我还要帮小希完成心愿,然后把她推倒的,岂容这些路人来坏我好事!

那群人又对水哥、小希、小明软磨硬泡了一通,小明看上去颇有些心动,毕竟对面三个小伙子都长得不错的样子,可是我态度坚决,她也只好作罢。毕竟,这一路的开销都是我负责,她还不至于这么不懂事。

棉帽男看没办法拉拢我们,最后也只好作罢。在他准备转过身去的时候,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是哪里人?”

他有点尴尬地说:“南方人。”

我看他的态度奇怪,揭穿道:“广东人吧?广东哪里?”

他跟墨镜女对视了一眼,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我心里大概清楚了,这群人肯定是来自香港,难怪他们的普通话说得那么普通。其实这时候我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判断出棉帽男是香港同胞,所以就把他的同伴也当成香港人。我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们一桌人讲话的时候用的是英语。

除了棉帽男之外,另外三个人的普通话也带着口音,但是后来想起来,那是另一种语言的口音。

那种口音背后的语言,小明肯定听出来了。但是由于水哥之前的劝告,她没有用那种语言去和那另外三个人沟通。

跟这群“香港人”聊完,没过多久,村里的电力就恢复了。馆子里一阵欢呼,我却突然有些头晕,不知道是因为高原反应,还是因为空腹喝了太多梅子酒。

好在十来分钟后,我们这一桌终于开始上菜。由于是新加坡人开的店,那个过生日的厨师小伙子估计又是西北人,所以这桌菜的风味非常混搭。不过因为大家肚子都饿了,又是在这样条件艰苦的地区,所以都吃得特别香,连一盆稍微有点夹生的米饭都被我们吃了个底朝天。

埋单后,我们跟隔壁桌礼节性地打了招呼,然后就往回走。因为都喝了些酒,大家兴致跟这里的海拔一样,都有点高,如果是家那边,下半场肯定去唱K,这里的下半场只能是睡觉。

回去的泥路上,小明抱着水哥的大粗膀子,唱起了可能是“90后”之间流行的、我压根就没听过的歌。水哥一再告诫她要压低声音,说是当地人不喜欢喧闹,尤其是明天爬山的时候,更要特别注意。卡瓦格博是当地人心目中的雪山圣域,如果违反了规矩,伤害了他们的民族感情,到头来可能就是伤害自己。

听水哥这么说,小明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都听你的。”

我跟小希走在他们后面,我扭头对她感慨:“啧啧,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这么温柔?”

小希轻轻一笑,压低音量说:“等你帮我找……”

我抢过话头往下说:“帮你找到任青平,对吧,好啦好啦,你放心。”

回到客栈,我先洗了澡,然后轮到水哥。高海拔地区昼夜温差大,夜里也越来越冷,我穿上了羽绒外套,到阳台上看星星。头上的星星层层叠叠,可以感知到它们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地散布在宇宙中。而我脚下的这个巨大的、一辈子都走不完的地球,其实也只是漂浮在星空里的沧海一粟。

在星辉的闪耀下,卡瓦格博沉默不语。跟恒星比起来,雪山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马上就会融化的冰棍;而和这短暂的冰棍比起来,人的一生也足够短暂,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更是转瞬即逝的事情。

突然,我想到了两张图片——从小希手机里发来的。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我还担心网络太差,那两张照片会没传过来,幸好点开和小希的聊天窗口,两张照片都在。

我先点开第一张,这里的网络确实很差,老半天才看到大图。这张是秃头男跟任青平的合照,我仔细看了两分钟,没发现什么新的信息,任青平的那张脸还是那么模糊,也不知道小希凭着如此低的像素怎么就能认定这个人是她死去的同学。

不过,我再一次确认,这张照片拍摄的位置,就是我跟小希下午站的地方。然后,我滑动到下一张照片,跟刚才那张一样,那个载入的圈不停在转,图片就是不变大。我心急难耐,盯着缩小的聊天文字,但实在是分辨不出讲的什么鬼。

终于,图片下载完,切换到了大图。看起来,这里只是聊天内容的一部分。

小希的微信聊天背景是一片大草原。左边那人没有上传头像,所以使用的是系统默认的那张灰色人头。跟头像匹配的是,这人连名字也是空白的,看上去非常神秘。

右边那张是小希的头像,隐约能看出穿的短袖,所以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夏天。

最上面的那条聊天记录,是小希在说:“别恶作剧,你有病吗?”

接着,神秘人回复了一张图片,就是前面那一张合照。

小希回复的是一连串符号:“????!!!!”,可以看出她当时的情绪非常不镇定。

接着她问:“青平,真的是你?”

神秘人却没有回答她的话,答非所问道:“雨崩。”

小希接着问:“雨崩是什么东西?”

她等来的却不是神秘人的回复,而是一段提示:“开启了好友验证,您还不是TA的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对话。”

这个神秘人确实过分,吊足了小希的胃口之后,竟然就把她删了。如果这真的只是恶作剧,用死人来开玩笑,还真的把小希骗到了雨崩,那么这个比叔还没节操的骗子,应该拉出去枪毙五分钟。

我挠着头把聊天记录又看了一遍,感觉分析不出什么,只是心里有个疑问。明明是这样一个神秘人发给小希的照片,她为什么要编个谎话,对我说是在闺密的朋友圈里看见的?还说什么舅舅,什么生日,编得有模有样的。

转念一想,估计是她自己都觉得,这件事情恶作剧的可能性太高,如果就这样描述的话,可能我根本就不会相信。

算了,不管小希是怎么想、怎么说的,只要找到这个貌似是她亲爱的任同学的人,就算是完成任务,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推倒她了。

房里传来动静,看来是水哥洗好澡了。阳台上冷得厉害,我准备回房钻进被窝里,跟水哥聊一会儿天就睡觉。

这么想着,我退出图片全屏,再退出跟小希聊天的界面,看到微信下方的联系人那里,多了一个小红点,出于强迫症,就顺手点开。那是个系统默认的灰色头像,附带申请消息是:“我是。”

我把手机锁屏,突然之间,浑身一震——没有头像、名字空白的人。

那么邪门?刚看完一个冒充死人的神秘人跟小希的微信聊天记录,这个“冒充死人”的人就感知到了,而且跑来加我微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打开微信,犹豫了几秒,还是通过了好友验证。

我刚要问他是谁,对方就发来一个信息,语言风格还是那么简洁,就三个字:“任青平”。

我在下意识里做的第一个判断就是——这个神秘人,是隔壁房间的小希。她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用马甲账号(指同一个人所使用的非主用账号)自己跟自己聊天,伪造了刚才那个聊天记录。在知道我偷了她的照片之后,就用这个马甲号来加我。

一定是这样的,我在心里这样说。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样就想吓到我,太嫩了点。

于是,我回复了一句:“小希,你洗好了?”

对方发来的信息却让我摸不着头脑,说的是:“跟她说,我更喜欢大黄蜂”。

我回复:“什么大黄蜂?”

等待我的,却是跟小希一样的待遇:“开启了好友验证,您还不是TA的好友……”

我心里一乐,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小希的恶作剧。不如我现在就冲到她房里去,抢过她的手机,估计她还没来得及切换账号呢。

我正在考虑要直接从阳台翻过去,还是绅士点过去敲门,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打开联系人里“新的朋友”那一项,再点开神秘人的申请消息。果然,就像我所想的那样,在“来源”那一栏里,写的是“附近的人”。

玩微信的人都知道这个功能,只有你自己也开了“附近的人”的设置,别人才能搜到你,而过一段时间,你的地理位置信息就会被清除。

问题就在这里,我上一次打开“附近的人”,起码是在半年前。那么,这个神秘人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机丢了会造成多大的困扰我知道,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很多信息都有可能泄露,而且补办SIM卡需要去营业厅。所以,我总是随身携带着手机,并且可以肯定,今天没有别人玩过我的手机,更不用说用它打开微信“附近的人”这个功能。

还有,在我刚打开微信,看用小希手机发送的这两张照片时,联系人那里是空的。也就是说,这个神秘人就是在我看照片的这几分钟里,加了我的微信。

这个时间,也拿捏得太准确了吧?

我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如果这不是一场恶作剧,不是小希或者谁的马甲,就是任青平——那个死了又复活的人?

一阵风吹过来,带着雪山的冰冷气息。

我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又慢慢消散。

我在心里决定,明天一早就要起来,拿着照片去问那些马夫。就算他们不知道,我翻遍整个雨崩村,也要找出这个长得像任青平,或者根本就是任青平的家伙。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更喜欢大黄蜂”,明天跟小希说一下,看能得到什么线索。

吱呀一声,背后的门突然打开,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水哥。

“你在干吗呢,还不睡觉,明天能起来爬山吗?”

我嘿嘿一笑,“睡,现在就睡。”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欢呼声吵醒的。

我在床上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阳台传来水胖子的声音:“别大呼小叫的……”

然后是小希抑制不住的惊叹:“好美!”

紧接着是小明急促的声音:“小希,小希,快帮我拍照。”

除了声音,阳台跟窗户外面,还涌进来金色的阳光。不用说,她们之所以那么兴奋,是因为看到了传说中的日照金山。

果然,水哥从阳台冲了进来,“阿鬼,你醒啦,快出来看日照金山,等下可就没了。”

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像两个妹子那么激动,所以我慢悠悠地洗漱完,才走出了阳台。

水哥一脸惋惜地说:“让你磨蹭,最完美的形态已经过去了。”

虽然他这么说,但我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了——在雪山对面的天际,一轮朝阳正在冉冉上升,它照射在雪山的洁白冰盖上的光芒,大部分都反射到我们眼前,显得金灿灿的。如今,我们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还处于黎明的暗淡中,只有那几座雪山,发出动人心魄的金光。一片圣洁的雪山,在来自“天堂”的金色光辉下,像是整座都要飞升似的。

虽然我没有什么信仰,但在这样壮观的景象面前,还是油然生出一种敬畏的感觉。世代居住在雪山脚下的山民们,会把雪山当成神明来崇拜,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果然像水哥所说的,我出来还没五分钟,随着太阳越升越高,阳光漫射的角度不同,日照金山的景象就慢慢暗淡下去了。我心里虽然也怪自己太晚出来看,但脸上不好表现出什么,就招呼大家回房收拾背包。

我们在楼下的餐厅吃了早餐,喝的这边特产的苞米粥,每一粒苞米都煮得炸裂开来,又软又糯,我就着榨菜喝了两碗,又吃了三个煎蛋。小希估计在等外面的马夫,心不在焉,一碗苞米粥都没喝完,一直看着窗外。

我刚想再来一碗苞米粥,门外传来了嗒嗒嗒的马蹄声,还有马夫的吆喝声。

小希对我使了个眼色,然后起身往外走,我会意地跟着站了起来,找了个借口让水哥和小明坐着等,然后快走两步,追上了小希。

餐馆门外,聚集了六七个牵着骡子的当地村民。说实在的,我作为一个“南蛮子”,从小没见过骡子,第一眼还以为是长得比较矮的马,因为这个还被水哥讥笑了一番。

牵着骡子的这群马夫大部分是男的,也有一两个女的,看上去都是当地村民。他们穿着邋里邋遢的棉布衣服,皮肤黝黑,我怀疑他们能不能用汉语沟通。不过一目了然的是,那个长得很像任青平的人,并不在里面。

小希心里果然很焦急,径直朝马夫们走去。我心里还是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知道我偷了照片,所以昨晚故意用马甲微信号来加我。所以这时候,我决定试探一下,便说:“小希,你把那张照片发给我吧,我们分头问。”

她转过头来看我,皱着眉头,像是在考虑我的建议。我认真地观察她的脸,她犹豫的表情非常到位,如果是装出来的,那么她是绝对的实力派。

几秒钟之后她说:“不行,万一你拿给水哥他们看呢?”

我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不过还是继续往下演,“等下问完了我就删掉,当着你的面删。”

小希扔下一句“信不过你”就大踏步朝那群马夫走去。

根据我的判断,小希确实不知道我偷了她那两张图片,更没有用马甲微信号来加我。而能够用“附近的人”这个功能加我的,坐标在我的一千米之内。在方圆十公里内,只有雨崩这个村子。也就是说,加我好友的那个神秘人,就在这个村子里,在我的周围。

究竟是个恶作剧,还是说……

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小希已经逮住一个牵着骡子的大哥,打开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给他看。

高原强烈的阳光下,手机屏幕的照片看得不清楚。那大哥又只会简单的普通话,对于跟租骡子相关的比较熟悉,其他的交流起来就很费劲了。

我们耐心地问了几分钟,才确认了一个事实:大哥的意思是,图片里的这个同行,他没见过。

这个时候,跟他一起的六七个马夫,都围了上来,看着小希手机里的照片。其中一个大姐,认出了小希谎称是闺密舅舅的秃顶男,说他出雨崩的时候,雇的就是大姐的骡子。

这个大姐的汉语说得比较好,沟通基本没有障碍,而且记性也很好,叹着气说:“这个人好抠门,讲价讲了好久哟!”

我请大姐回忆一下,秃顶男是什么时候来的雨崩,大姐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下说:“去年这个时候咯。”

我默默整理了下时间线: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去年的秋天,而神秘人把照片发给小希的时候,应该是今年夏天。两个月前我在朋友圈发布了征集令,然后小希就找上了我,事件的节点都很清晰,没有冲突的地方。

小希对秃头男根本没兴趣,继续问:“大姐,不是前面这个男人,是后面这个,也牵着骡子的。”

大姐哦了一下,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这个人嘛……”

我们满心期待地看着大姐,结果她接着说:“没见过。”

我们又好气又好笑,小希忙说:“他可能不是你们村的,是前两年才过来的,但是都在租骡子的话,你们肯定遇见过才对。”

我补上一句:“大姐,你们都是雨崩村的吗?有没有外村的人,也过来做这个生意?”

大姐想了一下说:“别的也有,包括我们自己上雨崩、下雨崩的,我都认识;但是这个人没见过。”她再次看了几秒照片,确认道:“真的没见过。”

我跟小希对视了一眼,她脸上写的都是失落,我的表情应该是疑惑。在雨崩村里租骡子的,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一百人,这些人彼此肯定是认识的,起码见过面。本以为能轻易问到这个人的名字,起码能确定他是哪个村的,这个大姐斩钉截铁地说没见过,让这件事情变得更扑朔迷离了。

如果这个人不是出租骡子的马夫,他为什么会牵着骡子走在山路上,被拍进照片里?

身后传来水哥的声音,“干吗呢,我们不用租骡子。”

我怀着满腹的疑问,跟那个大姐道了谢,刚要转身走,突然之间,旁边一个年纪稍长、一直沉默不语的汉子,用当地语说了句什么。

大姐帮忙翻译:“你们等等,他说照片里的人,他见过。”

这边水哥跟小明已经走了过来,让水哥听到我们说话,事情就暴露了。

小希在背后偷偷推了我一把,“你去把他们带走,我来问,晚点告诉你。”

时间不容许我多想,目前也只能这么处理,于是我朝水哥走了过去,“没租骡子,就是那个……小希她想知道骡子是怎么来的,研究一下骡子的生育能力,实地考察下它们的生殖系统。”

小明对这个话题也很好奇,“骡子不就是骡爸爸跟骡妈妈生的吗?”

水哥笑了,“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类,骡子本身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它是马跟驴的杂交种,又分成公马跟母驴、公驴跟母马交配生下的两种……”

我就这样成功地把他们拦截了下来,站在那里听水哥详细讲解了骡子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小明笑得花枝乱颤,粉拳往水哥的背上直捶。

等水哥给我们科普完,小希也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走到我们身旁。

我给她使了个眼色,“怎么样,考察清楚了吗?”

小希也听到了我刚才打掩护的话,这时候点点头,掩饰道:“去你的。”

她脸上的表情却非常纠结,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我会形容她的表情像是……吃了屎。我心痒难耐,不知道那马夫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水哥虽然未必相信我扯的谎,但他也没必要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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