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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记和班子

束华如真切地感觉到,在吴明雄出任平川市委书记的短短几个月里,平川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你说它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都不过分。这期间,没有任何大吹大擂的鼓噪和虚张声势的花拳绣腿。几乎是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往日充斥电台、电视台的会议报道渐渐少了,《平川日报》上头版头条的市委、市政府领导应景作态的“重要讲话”少了,而关于解放思想、更新观念的署名文章却多了起来。吴明雄带头写,针对平川的具体情况,提出问题,征询解决问题的新思路。关于深圳、上海、苏南、海南等全国各地的改革开放的报道也多了起来。后来,根据吴明雄的指示,《平川日报》干脆搞了两个固定栏目,一个叫“八面来风”,一个叫“改革前沿”,专门转发这类的报道和信息。

市委、市政府各部门的工作作风亦随之发生了转变,机关大院里,人们的脚步急匆起来,守着茶杯、报纸混日子的人很难看到了。吴明雄在一次有三千人参加的全市干部大会上提出,要切实地以经济工作为中心,平川党政各系统、各部门都要行动起来,为经济建设做实事。每个单位,每个人都有义务跑资金、跑项目,为企业解决困难。吴明雄还特别指出,像市委宣传部、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这样四通八达、神通广大的部门,要努力成为平川的城市公关部。

当肖道清在一次常委会上说起“党要管党”时,吴明雄说,党当然要管党,不过,不是在虚无缥缈的云里雾里管,也不能仅仅靠三天两头下文件,作决议来管,而是要在身体力行领导平川地区一千万人民进行脱贫致富的经济建设的过程中管。这样才能把党管好,这样一千万平川人民才会相信,中共平川市委不是在混日子,而是要干事业,要向贫穷落后的现状挑战。

在这么一种气氛下,许多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都很具体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比如说,南水北调工程,谁都认为是好事,可谁都不敢拍板上马,十个亿吓退了多少届平川市委领导班子呀。如今在这届班子任上要上马了,市委常委会八月份专门开会做了决定。决策者自然是吴明雄,束华如和常委们都全力支持。大家都知道,吴明雄可不官僚,做这个重大决策时,谨慎而小心,先是带着各部门的有关同志,驱车几天跑遍了沿河六县市,进行调查研究,后来又反复征询人大、政协许多老同志的意见,才给常委会拿出了个切实可行的上马方案。更绝的是,吴明雄不要别人,偏要怕负责任、又不想干事的市委副书记肖道清来抓这个工程。不管肖道清内心怎么想,一把手建议了,常委会又通过了,肖道清只能老老实实去干活,只怕他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拉帮结派、四处跑官了。

面对全市经济滑坡的严峻形势,深化改革也在吴明雄的坚持下,由点到面地在全市铺开了。在专门研究工业问题的一次常委会上,吴明雄要分管的常务副市长曹务平和老资格的副书记陈忠阳负责。曹务平态度很坚定,陈忠阳开头倒是有些顾虑,怕闹不好会引发群访和集体上访事件。可事实是,随着深化改革的全面铺开,全市经济的滑坡速度大大减缓了,到年底一部分企业的效益奇迹般地搞上去了。由于配套建立了有效的保障体制,迄今为止也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件。《平川日报》记者王大瑞为此写的系列报道,被许多全国性报纸转载,引起了中央主管领导的高度重视,也把包括新华社、《人民日报》在内的大批记者吸引到经济欠发达的平川来。王大瑞因为那篇《杀出一条血路来》的文章,成了很有影响的记者,引起了束华如和吴明雄的注意。

束华如记得,最初看到王大瑞的文章时,自己落泪了。平川碾米厂身患白血病的女工王媛媛拖着沉重的身子到厂里投下的那一票,分量太重了;这位姑娘把三个年轻厂长、书记捐助的四千元交还给自己厂长时说的话太感人了。

当晚,和吴明雄谈起这番感慨时,吴明雄也说:“老束,这位女工是在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投票,是投了咱们的改革一票啊!面对这么好的老百姓,我们除了拼命工作,还能说什么呢?!”

束华如说:“这也提醒我们,在深化企业劳动用工制度改革时,要进一步落实和完善待业保险和社会保障机制,对富余下岗人员和老弱病残者的困难情况,我们一定要高度关注。”

吴明雄点了点头,说:“不过,对像王媛媛这样有特殊困难的同志,可能我们目前的保险和保障机制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我专门打电话问了粮食局,这个一百多号人的碾米厂,欠着银行两百八十万的贷款,哪能负担得了一个危重病人的医疗费呢?对这种情况,我们恐怕还是得呼吁全社会进行救助。”

束华如说:“那我们是不是马上就把这件事做起来?平川这地方,虽说穷,可人好,豪爽侠义的,我相信大家都会伸出救援之手的。”

吴明雄笑了笑说:“这回先不要向社会呼吁,我已想好了,以市委的名义向平川地区二十三万党员呼吁,募集一笔紧急救助基金,让王媛媛和那些暂时生活在困境中的人们知道,中共平川市委没有忘记他们,也没有忘记他们为平川的改革做出的牺牲。”

束华如当即说:“好!这也是我们对人民的表态宣言!”

募集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全市二十三万党员共计捐款一百零四万,如愿建起了一个特殊的基金会。市委组织部长孙金原亲自将一万元现金送到了平川碾米厂。厂长田大贵代表王媛媛把钱收下了,并对着电视镜头和一大堆记者说,这一万元党员捐款就算碾米厂向紧急救助基金会暂借的,并代表平川碾米厂全体干部职工向市委保证,一定要把全国的豆奶粉市场打开,把厂子搞上去,最多两年之内,捐还基金会十万元。孙金原和组织部的同志都为田大贵的话热烈鼓掌。

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就这样开始了。吴明雄主持的中共平川市委在领导这场静悄悄的革命的同时,树立了历届市委从没有过的威望。对此,省委书记钱向辉十分满意,在国庆前夕召开的省委工作会议上吴明雄代表平川头一个发言,介绍平川的工作和改革试验的情况。

在作总结讲话时,钱向辉明确表态说:“平川的这个头开得很好。平川现任班子是个锐意进取的班子。平川负重前进的工作精神,全省各市都要认真学习。经济欠发达的平川尚且能平稳推进大胆尝试深化改革,经济发达地区就更应该在这方面多做些工作。”

在省里开会期间,平川的同志都忙得不亦乐乎。

吴明雄很会利用机遇,趁着平川工作被钱向辉书记表扬的大好机会,会上会下跑,找省委、省政府各部门要钱要政策。吴明雄先是和肖道清一起跑水利局、农业局、农行,落实南水北调工程的专项资金。后来,又拖着束华如跑交通厅,跑省建委,跑交行,为平川的烂路四处呼吁。不但吴明雄、束华如在跑,平川的同志都在跑。

散会后,平川的同志多留了一天,吴明雄搬出从不轻易出面的老省长坐镇,把一些管钱管物的头头脑脑和几大银行的行长们全请来吃饭,破例上了茅台。

举杯祝酒时,吴明雄便说:“各位财神爷,各路诸侯们,你们都知道,平川穷,经济欠发达,要做点事很不容易,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更不容易。我们的同志总说,人家省里的同志看不起我们,怕我们的穷气沾到人家身上。我和束市长就批评他们说,这是你们不争气嘛,你们心虚嘛。我和束市长今天就试着请了一下,这不,诸位大员全来了,都不怕我们的穷气沾到身上嘛。现在,我代表中共平川市委、平川市政府和一千万为改变自己命运而拼搏的平川人民,敬诸位一杯酒,感谢你们曾经给予我们的支持,和日后必将继续给予我们的支持。”

老省长也对省里管钱管物的头头们说话了:“这顿饭不好吃呀,吴明雄请你们一次不容易,你们吃吴明雄一次也不容易。老百姓说‘公仆一餐饭,小民半年粮’啊,对平川来说,可能就是一年粮喽。各位同志吃了平川人民一年粮,就得为平川人民帮忙做点实事喽。一个水,一个路,都是大问题呀,不从根本上解决,平川就上不去。而要解决,就需要大资金。吴明雄和平川的同志很努力,一直在想办法,大家也要帮着想办法,好不好呢?作为一个在平川工作过的老同志,我也敬大家一杯酒喽。”

束华如再也想不到,因为有老省长坐镇支持,平川方面请客花了两千五百元,却在落实了水利专项资金后,又多争取到了两千五百万的修路资金和三千万的银行贷款……

事后,有人向省委书记钱向辉打小报告,说吴明雄身为市委书记,为了地方利益,在省委、省政府的眼皮底下带头搞不正之风。钱向辉让秘书斯予之打电话给吴明雄,要吴明雄下不为例。吴明雄却把球踢给了老省长,说客是老省长掏钱请的,老省长为平川地区一百万贫困人口的脱贫问题忧着心呢。

斯予之心照不宣地呵呵笑着说:“老省长个人请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吴书记,我就按你这口径去给钱书记汇报。不过,吴书记,你那里还是要注意一下哩,不要被人家钻空子。”

吴明雄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传到钱书记耳边来了?”

斯予之透露说:“吴书记,我告诉你,你心里有数就行。现在已有一些告状信寄到省委来了,说你什么事都敢干,什么话都敢说哩。”

吴明雄一怔:“老弟呀,你再说细点,都告了些啥呀?”

期予之问:“吴书记,你们平川是不是有个国营碾米厂?是不是换了个叫田大贵的年轻人做厂长?你老兄是不是在市委常委会上说过,市里只管住一个田大贵,只要他有办法把厂子搞上去,就啥都不要管?”

吴明雄说:“我是说过这个话。”

斯予之说:“问题就在这里。据告状信说,这个田大贵把所有制打乱了,厂里乱七八糟,用的什么人都有,像个幼儿园。说田大贵敢这么做,全是你们市委支持纵容的结果。这个社会主义的国营厂已不姓社了,国有资产都变成了私有资产,要出一批新资本家了。很会上纲上线哩!”

吴明雄气了:“这个百十号人的小碾米厂,在改革前,全部国有固定资产不到三百万,负债却是两百八十万,加上三十多个退休工人要养,哪还有什么国有资产可言?要按我的想法,这种资不抵债的国营小厂干脆全卖掉才好!”

斯予之在电话里又呵呵笑了:“看看,看看,你吴书记就是敢说话嘛!把这些国营小厂卖掉,有政策依据吗?”

吴明雄拿不出政策依据。

斯予之这才说:“吴书记,我再给你透个底,在许多问题上钱书记和你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对你们深化改革的充分肯定,已表明了钱书记和省委的态度。但是,吴书记,你能不能学得策略一点呢?有些事只做不说,有些事呢,只说不做嘛!别让人家抓住你什么把柄,和你纠缠不休,让你干不成事——你不是又要治水又要修路吗?”

吴明雄这才明白,钱向辉让斯予之打电话给他,是一片好意,便在和束华如提起这件事时,很感慨地说:“束市长,你看看,这就是咱中国的国情,你只要做事,就有人告你;你要拿它当回事,就别过日子了。”

从省里回来后,农村八县市按计划全力以赴准备上南水北调工程。吴明雄又找束华如商量,想趁着这种上下一心的气氛和省交通部门的支持,把规划中要修建的环城路提前上马,早一些解决平川的道路问题。

束华如知道,道路问题已被吴明雄提到了议事日程上,目前正在进行可行性论证,迟早要修,可是不是在这时候修,有点吃不准,便以商量的口气对吴明雄说:“吴书记,你再想想,如果水利和道路一起上,战线是不是拉得太长了点?工作力度是不是大了点?”

吴明雄问:“那你的意思是?”

束华如说:“我想,道路是不是能在水利工程搞得差不多时,再考虑全面上马呢?饭总要一口口吃嘛。我是怕万一两边的摊子都铺开了,因为资金或其他什么不可预见的原因收不了场,咱们这两个当家人就难堪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也就被破坏了。”

吴明雄想了好久,才说:“老束,你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这事咱先不定,你再想想,我也再想想,我们分头多征求一下各方面同志的意见再说吧。”

束华如后来征求了交通、建委一些负责同志的意见,大家的意见比较统一,大都赞成抓紧时间上环城路。都认为晚上不如早上,早上花钱少,可能两三个亿拿得下来,晚上就不一定了,一旦经济高潮来临,费用闹不好会加大一倍。

吴明雄再和束华如商量时,也和束华如说:“美国三十年代经济萧条时,就干了不少基础工程,省下不少钱,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失业问题。现在,我们利用经济在低谷运行的时机上,也有这类似的好处。另外,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借修路增强平川人民的自信心,把全市人民紧紧团结在一起,让大家都看到,只要我们上下一心,努力干事,就没有啥事办不到。和发达地区比,我们现在还差一大截,一时还拿不到团体金牌,可单项金牌,咱拼死拼活也得拿一二块回来。”

束华如细想想,觉得吴明雄说得有道理,就表示说:“那咱们就担点风险拼一回吧,也许会拼出一个奇迹来!”

这就有了后来被认为是平川历史上最具开拓意义的一次市委常委扩大会。在这次会上,吴明雄将“解放思想,负重前进,自加压力,水路并举”的口号第一次提了出来……

平川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定在十一月四日上午召开,会期一天。市委办公室在十一月二日就通知到了每一个与会者。十一月三日晚上,陈忠阳打电话到吴明雄家里,问吴明雄:“吴书记,明天会议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重要不重要?我请个假行不行?云海市有个活动要我参加,我也早就答应过的。”

吴明雄说:“我的陈老书记,在这关键时刻你可别临阵脱逃呀。明天的会议你非来不可,水和路这两件大事都是你支持我干的,这次会上要具体落实了,你哪能请假?必要时,我还准备借重你这门大炮轰几下呢。”

听了这话,陈忠阳很高兴,认为吴明雄是把他引为知己的,便马上答应道:“那好,我准时到会就是。”继而,又说,“吴书记,我可不会耍滑头,还真有些心里话想和你说说哩,不知你睡下没有?要是没睡下,我就过去了。你给我备点酒,再弄点花生米,咱们像当年在河工工地上一样,小酌一番好不好?”

吴明雄说:“好,你就过来吧,我这里还真有瓶好酒哩。”

陈忠阳赶到吴明雄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主管农业的副市长白玉龙和水利局、交通局的几个同志汇报完工作刚走,吴明雄家的客厅里一片狼藉,茶几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图纸。

吴明雄将沙发上的图纸收拢了一下,请陈忠阳坐下来,然后,又让妻子拿出一瓶洋河酒和半包花生米,摆在茶几上,很抱歉地对陈忠阳说:“看看,只有这点花生米了,瓜子倒还有,要不要?”

陈忠阳笑了:“算了,算了,你还真以为我是来喝酒的?我不过是要和你说说话——算谈工作吧。”

于是,两人开始谈工作,意见完全一致,都认为要抓住当前这个有利时机,水、路齐上,就是要把战线全面展开。

陈忠阳特别提醒吴明雄说:“老兄,老省长年岁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咱现在若不抓紧时间办这几桩大事,日后办起来麻烦只怕会更大。”

吴明雄笑了:“你这家伙,又想赖咱老省长。”

陈忠阳说:“不是赖。咱们不赖他,他不也在四处为咱平川呼吁吗?老省长心中可是装着一百万贫困人口早日脱贫的问题哩。所以,我就想,只要咱把水和路两条战线全拉开了,就算万一收不了场,也还有老省长可以指望。”

吴明雄说:“我可没这么想。我敢把两条战线同时拉开,就敢保它能收得了场。你知道,我干啥都是有依据的,是反复盘算过的。在明天的会上,我准备摊开来和大家好好谈一谈。”

陈忠阳手一挥:“谈什么呀?吴书记!有些事情还真就不能民主。郭怀秋倒民主,每次开会都议了不少事,可决定了多少?又落实了多少?我看,像治水修路这种明摆着的好事,看准了,你这个一把手拍板就是了。你定下来,谁敢不服从?”

吴明雄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么大的事,哪能一个人说了算?我看还有必要再征求一下人大、政协和各方面的意见,上上下下要真正统一思想,才能把好事办好嘛。”

后来,话题不知咋的落到了肖道清头上。陈忠阳劲头来了,毫不掩饰地大讲肖道清的不是,认为吴明雄把南水北调这么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工程交给肖道清来负责,可能并不妥当。

陈忠阳说:“我断定肖道清没有这份使命感和责任心,也吃不起这份折腾。你吴书记想往他脸上贴金,他却可能往你脸上抹灰。明天会一散,工程就要上马,万一八县市一百几十万农民大军上了河堤,战线全面铺开,他突然瘫下来,你这个市委书记咋办呀?”

吴明雄说:“我们不要总把自己的同志往坏处想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出肖道清有往下瘫的意思。我和大家说得很清楚,谁愿意做事我都支持。人家肖书记现在愿意做事,我看大家就应该支持肖书记做事,少在一旁说三道四,这不好。你老陈又不是不知道,在争取南水北调工程大块资金时,肖书记三天两头去省城,找了包括谢学东书记在内的许多关系,是出了大力的嘛。”

陈忠明说:“吴书记,我完全是为你好,我担心的正是他这一手。他三天两头去省城,可能会去搞点资金,可也搞小动作呢。昨天听省城的同志说,咱肖书记可是打了你不少小报告,连前几天大漠县移民纠纷也汇报给谢学东了。你等着好了,谢学东有话和你说哩。”

吴明雄有点吃惊,问道:“你这消息是从哪来的?可能吗?移民纠纷我知道嘛,不就是拓宽大漠河河道,要迁几个自然村吗?肖书记自己经手处理的,他还打什么小报告?!是讹传吧?”

陈忠阳摆摆手说:“好,好,就算是讹传吧。那么,八县市的集资情况,肖书记又落实得怎么样呀?你吴书记也没听到什么吗?”

吴明雄说:“这个问题我正要在明天会上谈,以工代赈和以资代劳都要落实到人,由各县市的一把手负责,不能影响工程,具体情况都要向市委汇报。”

陈忠阳苦苦一笑:“人家肖道清可早就在大漠干部和那帮县太爷面前四处放风了,说是按他的主张是不愿加重各县市农民负担的,但吴书记拍板定下的事就得执行。你揣摩揣摩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明雄反问道:“你说是什么意思?了不起就是要我吴明雄对可能出现的问题负责嘛!这有什么了不得?!若是连这个责任都不敢负,我吴明雄还做这个市委书记干什么?!”

陈忠阳不作声了。

吴明雄这才叹了口气说:“肖书记真要这么瞻前顾后,最后瘫下来,我看也没啥了不起。不行,就你陈老书记上,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嘛。况且,你又是老水利了,啥场面没见过呀?”

陈忠阳呷了口酒,摇了摇头说:“算了吧,吴书记,我可是真老喽,比不得肖书记喽,你还是把这份好金往他脸上贴吧,我用不着了。人家肖书记实在是聪明呀,见好处不推,见风险不碰,还三天两头给省里的领导同志汇报着工作,日后能不进步吗?”

吴明雄不悦地说:“你陈老书记哪来的这么多牢骚怪话呀?你老了,我不也老了?哪个人不是在一天天老下去?但我们的心态不能老嘛!不论咋说,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事业都是青年人的,你不承认不行嘛!当然,有些年轻同志也有些毛病,有时候考虑问题自觉不自觉地把个人得失想得多一些,这也不奇怪嘛。只要他认真做事就好,不愿担责任不要紧,就你我这样的老同志担起来嘛!对这个南水北调工程我就想过,干好了,算肖书记的;干坏了全是我吴明雄的。我总觉得我们老同志就得像咱老省长一样,要有点胸怀,要让年轻同志踏着我们的肩头前进。只要认真做事,人家肖道清进步了有啥不好?”

陈忠阳问:“吴书记,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吴明雄说:“咋不是真心话呢?对一个肖道清,一个曹务平,我就是想让他们多做些事,多得到一些锻炼。要知道,改变平川的落后面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平川经济的全面起飞也有一个艰苦的过程,我们的事业需要他们呀。”

陈忠阳郁郁不乐地说:“无怪乎外面有人议论,说你吴书记重用大漠干部。”

吴明雄反问道:“你就没听人议论说,我吴明雄也重用你老陈?”

陈忠阳承认说:“也有人这样说,说老省长和你打了招呼,你才找了钱向辉把我留在常委班子里;还说,平川有个地区帮,就是你我这些当年专署下辖的县社干部。”

吴明雄手一挥:“全是无稽之谈!我觉得奇怪的是,你老陈对这些不负责任的议论,咋就这么有兴趣?消息还就这么灵通?老兄啊,我看你要警惕呢,千万别被这些歪风吹昏了头,真就把咱平川市委当成了梁山上的忠义堂了。”

陈忠阳有些窘,怔了一下说:“吴书记,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怕你冷不防吃人家的亏呀。”

吴明雄说:“人正不怕影子歪,我就不信这些不负责任的风言风语会把我吴明雄怎么了。你老陈真心为我好,就得支持我多做事。我一开始就说了,明天的会上我可能要借你这门大炮轰一下呢,你到时候可别哑巴了。”

陈忠明说:“这一点你放心,到时候该说的话我都会说。”

告别吴明雄回到家后,陈忠阳已预感到明天的会不会平静,心里已想着要在会上点点肖道清,让这小书记心里有点数,别真以为大家都是傻瓜,看不透他那套鬼把戏。

当然,这么做归根还是为了吴明雄。吴明雄仗义,坚持把他留在班子里,他就得在当紧当忙时帮吴明雄一把。别说吴明雄是在为平川人民做好事,就算吴明雄做的事值得商榷,他也得毫不犹豫地支持吴明雄。

严长琪被束华如拖上车后才发现,车上根本没有司机。正纳闷时,束华如打开前车门,坐到了驾驶员的座位上,按了两下喇叭,亲自驾车上了路。

严长琪吓得直叫:“束市长,这半夜三更的,你开什么玩笑?”

束华如说:“谁和你开玩笑了?我是看得起你严市长,才带你去兜风呢。”

严长琪说:“算了吧,你这可是绑架呀,我一点也不想兜风,只想倒头睡觉。明天一早不是还要开会吗?”

束华如说:“是嘛,想到明天这个会,我都睡不着,你就能睡着了?”

严长琪说:“咋睡不着?我可是带着建委和交通局的那帮人跑了几天,骨头都要被咱平川的烂路颠散了,现在还晕晕乎乎像坐船似的。”

束华如说:“那就再颠一回吧,等日后路修好了,你这种坐船的感受就找不到了,岂不遗憾?”

是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牌号挺大,明显不是市委的,也不是市政府的。车刚开到中山路上,就被一个查带人搭车的交警拦住了。待看清开车的是市长束华如,交警吓了一跳,慌忙敬礼放行。

重新上路后,束华如对严长琪解释说:“我今天也够呛,陪农业部一位副部长跑了两个县,看引水工程现场,回来太晚了,司机小刘又刚结了婚,我就放小刘回了家。路过物资局时,问傅局长他们借了这台车。”

严长琪说:“怪不得那个交警敢拦哩。你也不发发市长的脾气,训他几句。不像话嘛,搞特权嘛,难怪老百姓有意见。”

束华如笑了:“我可不敢训他,今天我也违章呢。我只有学员证,按规定没有教练在身旁是不能驾车的。”

严长琪也笑了:“好,你这大市长带头非法开车,真若被交警扣住,让吴书记去领你才好哩,那可是一大新闻了,能上《平川日报》头版头条。”

虽说没有正式驾照,束华如的车开得却挺好。严长琪夸束华如,束华如便直夸自己的教练——司机小刘,说是小刘教练已经说了,他要是去参加路考是必能顺利过关的。

后来就说起了正事。

束华如问:“严市长,建委、交通局的同志好像已把环城路的初步设计方案拿出来了,是不是?”

严长琪说:“是的,三天前就拿出来了,吴书记也几次参与了方案的讨论。目前这个方案正在征求各方面的意见,分歧还不小。不过,现在的分歧已不是上不上的问题,而是上什么规模,什么标准的问题。”

束华如点点头,又问:“资金落实得怎么样?在水利工程全面开工的情况下,我们能保证环城路的资金需求吗?”

严长琪想了想说:“这一点我真没有多少数。按二级路,四车道的标准,我们这六十公里环城路也得两亿多。而若是按吴书记的意思,搞六车道的一级路,可能三个亿都拿不下来。”

束华如说:“我给你报一下明账:省交通部门明年初,可以给我们安排两千五百万修路资金,省交行也答应给我们三千万基础建设投资贷款,市财政最多可以拨出三千万,加在一起就是八千五百万,如果是三个亿,资金缺口大约是两亿多。”

严长琪说:“你这账和吴书记的账是一样,吴书记也和大家说明了,为这两亿多的资金缺口,大家都要去想办法。还说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影响南水北调工程。真是给我们出难题呢。”

这时,车已出了主城区,到了龙凤山前。

束华如停下车,和严长琪一起信步走到山脚下的长风亭,居高临下望着入夜的平川问严长琪:“如果市委、市政府决心要在这种情况下上环城路,资金这个难题最终有没有办法解决?可能出现的最大被动又是什么?”

严长琪想了想说:“我认为,有这八千五百万做底子,先干起来是没问题的。资金缺口说起来是两亿多,可实际上也并没有这么多。这几天我沿规划中的环城路仔细看了一下,发现不少需拆迁的单位都是省里和中央各部驻平川的工矿企业。如果能得到这些单位的理解和支持,能让他们自己解决拆迁费用,那么,至少能省下几千万资金。环城路三分之二在民郊县,民郊是最大的受益县,又是我们平川经济实力最强的一个县,如果市里能说服民郊的程谓奇拿出几千万,缺口也就是一亿左右,最多不超过一亿三千万。

束华如拍打着长风亭上的围栏说:“我看这两个办法都可行。我们上这个环城路不是为了自己。不论是中央各部企业还是省属企业,都是受益者,身在平川他们也为路所困哩。现在要为道路做点贡献。我们多做做工作,估计他们是乐意的。至于民郊,那就更没话说了,路修在你程谓奇的地界上,促进了你民郊地面上的繁荣,你不掏两个大子就行了吗?”

严长琪说:“真能把这些措施都落到实处,上四车道的二级路应该说没多大的问题。可吴书记坚持自己的意见,一定要上六车道的一级路,路基要搞到六十米宽,这一来,资金上肯定有问题,还有拆迁量也加大了许多。”

束华如点点头:“是的,平川最大的问题就是资金问题。不过,环城路既然下了决心上,我的意见也是尽可能把标准搞得高一些。时代在发展嘛,路修好一些,修宽一些,对日后有好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先上四车道二级路的意见,你也可以在明天的会上提出来,大家讨论嘛!”

严长琪说:“免了吧,这是市委的常委扩大会,能扩大到我这个党外副市长去听听就不错了,我还多说啥?你们市委定了的事大家就执行嘛。”

束华如说:“严市长,这你可得想好了,环城路只要一上马,具体就得你老兄去抓。早先吴书记向我建议过,我也希望你来抓。抓不上去,我可不管你是党内人士还是党外人士,反正我只知道你是副市长,我就唯你是问。”

严长琪说:“你说得容易!整个环城路的拆迁面和工作量那么大,矛盾又那么多,我对付得了吗?关键时候,谁会买我这个党外副市长的账啊?我又没权撤谁换谁,从工作考虑,我看你和吴书记还是另请高明吧。”

束华如严肃地说:“这你别担心,吴书记和我都会做你的后盾。你这副市长有职有权,完全可以向吴书记,向我,向市委组织部门建议撤换不称职的干部。”

严长琪受了些感动,这才说:“好,好,我努力就是,你和吴书记这么信赖我,我还有啥好说的?干不好,你们先撤我吧。”

肖道清敏感地觉察到,曹务平自从进了市委常委班子,做了常务副市长,和自己的来往就明显减少了。有一次,省里来了个大漠籍的副厅长,肖道清和几个大漠干部邀曹务平一起私下聚聚,曹务平竟推脱不去。还有一次开区、县干部会议,会中聚餐,肖道清提议几个桌上的大漠同志共干一杯,曹务平拒绝举杯,公然说,这样影响不好,搞得一帮大漠干部都挺没趣的。

远在省城的谢学东书记也发现了曹务平这一变化,曾和肖道清抱怨说,这个小曹呀,如今当了常委,就只认一个吴明雄了,几次到省里开会都不来看看我。肖道清把这话带给曹务平后,曹务平才到谢学东家去了一趟,解释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工作太紧张,自己每次都来去匆匆,省里哪个领导家都没去过。

谢学东更加不满意,私下里问肖道清,曹务平这个副市长比我这个省委副书记还忙吗?肖道清只好咧嘴苦笑。苦笑时就想,权力就是这样腐蚀着人的心灵和同志的情谊。只因为吴明雄做了一把手,占据了平川封疆大吏的位置,加重了曹务平的权柄,一向谨小慎微的曹务平竟也成了吴明雄的人,连省委副书记谢学东都不放在眼里了。

马上要开会了,为了能和曹务平说说心里话,交换一下意见,肖道清想了好半天,决定主动去找曹务平。肖道清认为,在最广泛的团结同志这一点上,谢学东书记无疑是值得他好好学习的。谢书记主持平川工作时,吴明雄尽给谢书记出难题,谢书记总是笑呵呵地听,笑呵呵地解释,从没公开批评过吴明雄,更没和吴明雄翻过脸,所以,直到今天,吴明雄都说不出谢学东一个不字。

不料,肖道清在电话里一说要到曹务平那里去,曹务平却说,这么晚了,还是我来看你吧。可话刚落音,竟又改了口,说是他正要到市政府机关去拿个文件,干脆在办公室谈吧,这样两边都方便。肖道清心里很不高兴,觉得曹务平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可在电话里却又不好说,迟疑了片刻,只好答应下来。

市委机关在上海路32号北院,市政府机关在上海路21号南院,离机关宿舍都不远。肖道清没去市政府所在地的南院,却去了北院。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泡好茶,才又打了个电话给曹务平,不由自主地就端起了点老上级的架子,要曹务平过来。

曹务平老老实实过来了,见面就说:“肖书记,我正要找你汇报呢,胜利矿三十名干部群众告状的事已解决了,联合公司已在半个月前把十八万款子全打到了胜利矿的账上。”

肖道清点点头说:“这就好,我们做领导的,一定要管好自己的亲戚朋友,不能让老百姓指着咱的后背骂娘啊!这件事我知道与你曹市长无关,你个人是很注意形象的,可出了这种事,咱们和老百姓说不清呀!我总不能让大喇叭筒子替你广播辟谣吧?”

曹务平说:“是的,我气就气在这里。我都想好了,曹务成的这个联合公司只要让我逮住把柄,我立即封了它!”

肖道清笑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知道的,咱吴书记给我这个管纪委的副书记派了个好差事,让我兼抓南水北调工程呢,明天还要开会,咱今天还是先谈谈这件事吧。”

曹务平小心地说:“这有啥可谈的?吴书记拍了板,常委会又做过决定,你肖书记放开手脚干就是了。我听吴书记和大家说,你老兄这阵子干得挺不错嘛,专项资金都弄到手了,还多弄了不少,是不是?”

肖道清叹了口气说:“我的曹大市长啊,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呢!专项资金能有多少?就算市县财政再挤出一点,缺口还是不小呀,让我伸手问底下要钱,我这手直发抖呀!八县市的土地爷们都向我喊穷,我受得了吗?还有大漠县几个村的移民问题,搞不好会闹到省里去。人家这几个村的房和地全让拓宽的河道占了,市里没钱,给的补偿太少,调剂周围的地,又引起了新的矛盾。我现在只要一接到下面那些县长、县委书记的电话就头皮发麻。曹大市长,我这里可不是你的工业口呀,难办着哩!”

曹务平笑了:“肖书记,我看,你这叫看人挑担不吃力。你以为我的日子就好过?不说市委的各项改革措施都要进一步落实,我白日黑夜没个安生的时候。就在前天,吴书记还来找我,要我召集省、部驻平川的各企业负责人开会,商量集资上环城路哩。”

肖道清说:“这事我知道,吴明雄也找我征求过意见。我明确告诉咱吴大书记,这太不现实,而且也大大超出了平川经济所能承担的限度。上个星期在省城见谢书记时,谢书记也说,这个老吴是发高烧了,烧得很厉害,至少一百度。谢书记让我带话给你,希望你我做做工作,让吴明雄冷静一点,不要拿平川一千万人民的前途做赌注,不要破坏了平川地区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曹务平怔了一下,问:“这是谢书记的原话吗?”

肖道清说:“谢书记的原话比这还严厉。”

曹务平又问:“那谢书记的意思是啥都不干喽?”

肖道清说:“谢书记可不是这个意思。谢书记的意思是,平川的水和路都要上,但要慢慢来,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要量力而为。比如说引水工程,谢书记就认为没必要把河道拓得那么宽,也不一定就全线开工,可以一段一段搞。路呢,也是这个原则。环城路先不上,对老路慢慢改造,有个八到十年的时间,问题也就逐步解决了。你觉得谢书记的话是不是有道理?”

曹务平想了想说:“都有道理。谢书记自然有谢书记的道理,而吴书记也有吴书记的道理。”

肖道清说:“曹大市长,你别耍滑头,你今天就和我说说心里话好不好?”

曹务平这才很诚恳地说:“真要说心里话,我认吴书记的道理,不认谢书记的道理。为啥呢?因为吴书记的道理是立足于发展的硬道理。小平同志早就说过嘛,对于能源和道路,宁可欠债也要发展。你我都知道,平川的现状绝不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能解决问题的,现在不拼拼恐怕是不行了。”

肖道清说:“务平,我们是老同事,老朋友了,又都是大漠人,我有些想法也不瞒你。有个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这样拼下去,拼垮了,他吴明雄下台,我们怎么办?做他这老头子的政治殉葬品吗?”

曹务平惊讶地看了肖道清好半天,才说:“道清,你真这样想?”

肖道清点点头说:“务平老弟,我的眼睛不瞎,谁对我们年轻人好,谁是想利用我们年轻人,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觉得吴明雄的可怕就在这里,他拿党的事业开玩笑,也拿我们的政治生命开玩笑!还口口声声唱着高调,说是对你信任,让你有苦说不出。老弟,你可看清楚了,他吴明雄可不是谢书记啊!”

曹务平问:“肖书记,今天让我来,就是为了谈这个吗?”

肖道清发现苗头不对,笑了笑说:“是的,就是想和你谈谈这个良知问题。你我都曾喝过大漠河的河水,大漠农民的生活状况你我都是知道的,为了一个政治老人的野心,向经受了这么多苦难的农民搞这种摊派,我们于心何忍?”

曹务平提醒说:“肖书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根据市委常委会决议,大漠只搞以工代赈,没有以资代劳的任务。那么,让大漠的农民同志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出点力,流点汗,有什么不可以呢?你可以问一问刘金萍,我们大漠的父老乡亲盼望的是什么?”

肖道清可没想到不管水利的曹务平会对水利的专项决议记得这么清楚,一下子窘住了。

曹务平却又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清,我们确是老同事、老朋友了。而且,在好几年中,你还做过我的直接领导,给过我不少帮助,你今天能不能虚心听我几句话呢?”

肖道清不想听,可却又不能不听,便木然地点了点头。

曹务平说:“道清,你能不能不要想得太多,能不能就把身家性命押上一次,真心实意地支持吴明雄,把水利工程干好呢?你知道的,我和吴明雄没有任何渊源关系,我尊敬他,支持他,愿意一天只睡几小时陪着他拼,就是因为他心里除了工作再没有别的,就因为他在为平川人民干大事,干难事呀!”

肖道清摇了摇头,说:“不对,我们的吴书记想为自己树碑立传。”

曹务平说,“退一步说,就算是这样吧,也不能说就是坏事,这总比不做事还想树碑立传的人要强些吧?总比抓个厕所问题就满世界吹,就名扬全国,要扎实得多,光彩得多吧?”

肖道清有些恼火地问:“你在影射谁?”

一向小心的曹务平,这回却一点不怕,很平静地说:“我没影射谁,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证明,吴明雄实在是个傻瓜,太不会做官。可恰恰因为这样,他才具有了那些聪明官僚所不具有的魅力,一种人格魅力。道清,你再往深处想想,是不是这回事?”

肖道清知道完全谈不下去了,面前的曹务平和大漠县委书记刘金萍一样,都已成了吴明雄意志的忠实执行者和追随者,昔日那个带着大漠色彩的干部圈子已无可奈何地分化了。

在这天的日记里,肖道清写道:

“……必须承认,作为平川市委书记的吴明雄确实具有一些政治家的个人魅力。这个老同志在上台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能够把相当一批大漠干部和包括陈忠阳在内的许多云海干部笼络到自己身边,为自己的政治利益服务,应该说是一大奇迹。但构成这一个人魅力的基础不是别的,而是权力。权力太奇妙了,掌握权力的人在利用手上的权力改变别人命运的同时,便为自己抹上了这种叫作魅力的骗人的油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魅力就是权力。”

肖道清知道,根据当今权力游戏的规则,当一把手主意既定时,常委会议也好,常委扩大会议也好,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公开反对的局面。聚集在权力中心的人们不是随着一把手的意志大唱赞歌,就是人云亦云跟着举手,从本质上说,是表现了一种在权力面前的集体无意识。这时,头脑清醒而又有主见的与会者想要改变这种局面是很困难的,他们表达不同意见的方法大都是婉转地提出问题。而要想回避表态,摆脱未来可能出现的麻烦和责任就只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了。郭怀秋做一把手,讨论上国际工业园时,肖道清曾有过一次出色表演,在会上洋洋洒洒谈了半小时,竟让包括郭怀秋在内的全体常委谁都没听明白他究竟是支持国际工业园上马,还是反对国际工业园上马。

这次常委扩大会议也不出肖道清所料,会上会下几乎只有一个声音,参加会议的常委和有关方面的同志对吴明雄提出的“解放思想,负重前进,自加压力,水路并举”的口号,个个表现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对铺开摊子打一场人民战争,都一致支持。陈忠阳、曹务平这些人甚至说,“负重前进”,重从何来?重就重在历史上的欠债太多,而历史的欠债是要偿还的,本世纪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今天如不抓住机遇,带领平川一千万人民拼一拼,打好这场世纪之战,就将留下永远的遗憾,后人提起我们时就会说,我们这些官僚全是一帮无能之辈。

陈忠阳、曹务平这帮人一个接一个大肆放炮,大谈使命与责任时,作为一把手的吴明雄就微笑着听,在笔记本上记,还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把本就不冷静的气氛搞得更加不冷静。束华如就坐在吴明雄身边,也看着吴明雄的眼色说话。当有人提出,环城路是不是缓上,用修环城路的钱多办几个工厂时,束华如马上拿捏着吴明雄的腔调说,作为决策者,我们不能这么短视,道路基础建设是一座城市的立城之本,其意义不是办几个工厂可以取代的。

吴明雄也说,多办几个工厂当然也好,产值上去了,对上对下都好交代,我们的脸面也好看。可是,守着脚下的烂路,我们对历史和未来又怎么交代呢?因此,我建议我们的同志们还是挥洒一腔热血去认领面前这份历史责任吧。我们推脱不了。哪怕一时不被少数人理解,哪怕先挨人家几句骂,也得认领。

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大家几乎忘记了还有他肖道清这个市委副书记的存在。

最后,还是吴明雄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在下午具体讨论水、路工程的实施计划之前,要他也谈谈自己的意见。

平心而论,肖道清这时已不想多说什么了,大局已定,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发表不同看法。他肖道清太熟悉官场上这一套了,当年对郭怀秋都不讲心里话,今日如何会对吴明雄讲心里话呢?他现在谋求的只能是明哲保身,既保住眼前的政治利益,又保住未来的发言权和批评权。

于是,肖道清便说:“听了吴书记、束市长和大家一上午的发言,很受鼓舞,也很受启发。看来,有些时候人还是要讲些精神的。大家精神都振作起来,很多看起来办不到的事,经过我们的努力也不是完全办不到。当然,精神也不是万能的,客观条件和客观规律也很重要。只要我们正视自己面对的客观条件,遵循事物的客观规律,我看,我们的事业就会得到长足的发展。”

肖道清注意到,这时,坐在对面的陈忠阳想说什么。

吴明雄摆摆手把陈忠阳制止了。

肖道清只装作没看见,喝了口水,继续说:“发展是个硬道理,这话小平同志早就讲过。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我们平川有没有发展呢?我看还是有发展的,只是速度慢了些。什么原因造成的?还是客观条件。所以,我们今天谈发展,谈负重前进,都不能忘了经济欠发达这一客观条件。这一客观条件是坏事,可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毛泽东同志说过嘛,坏事有时也会变成好事。压力重,动力就大。唯物辩证法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陈忠阳实在忍不住了,插上来道:“肖书记,你的话我咋听不明白?对大家的意见,你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就明确表个态好不好?别又是主观,又是客观,越扯越远了,你总不会是想给我们大家上哲学课吧?”

这口气带着明显的讥讽,肖道清的脸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陈忠阳一眼说:“陈书记,你稍微有点耐心好不好?我的意见还没谈完嘛!”

陈忠阳说:“好,好,你谈,你谈。不过,我希望你能谈得具体一点,对水和路同时上马,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别老是模棱两可,让人跟你一起犯糊涂。”

肖道清原来倒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现在却因为老对手陈忠阳步步紧逼的缘故,不能不说了:“经济欠发达的客观条件摆在这里,水和路又要一起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资金。大家上午也都谈到了,南水北调工程资金有缺口,环城路资金也有缺口。我们一下子把两个工程全面铺开,一边向八县市农民伸手,一边向城里工人伸手,合适吗?违反不违反政策呀?会不会造成新的不安定因素?有没有政治风险?有多大的政治风险呀?希望大家都能想想清楚。据我所知,组织全市人民捐款修路在全国都没有先例。”

陈忠阳马上说:“没有先例,并不等于说我们就不能尝试。改革开放以来,很多事情不都没有先例嘛,大家担点风险尝试着搞一搞,路子不就闯开了吗?”

曹务平也说:“根据这一段时间的调查研究,我看没多大的风险。全市人民受路所困,意见一直很大,我们现在上环城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人民是从心里支持的。况且,捐款集资这一块只是小头,计划只是两千多万,如果我们的组织宣传到位,应该说没有多大问题。”

吴明雄笑眯眯地开了口:“肖书记问题提得很好,陈书记、曹市长说得也很好。对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的:我们平川人民一直具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市区广大干部职工的觉悟程度、文化素质、经济收入也都比农民高,负担一般说来又比农民轻。新中国成立四十三年来,农民年年干水利,年年义务做贡献,我们城里的同志今天就尽这一次义务行不行呢?我看行。道路工程人人受益,也就人人有责。这责也不大,就是出五方土的工或者以资代劳捐四十元钱嘛。我认为这样做是能得到全市人民理解和支持的。当然,以资代劳款的募捐范围要说清楚,待业、待岗职工,离退休人员,没有经济收入的其他各类人员都不要搞。宣传工作要做好,报纸、电台、电视台要密切配合市委、市政府的部署,加大宣传力度。凡捐款超过四十元的,全在报纸、电台、电视台上公布名单,为工程建设做出贡献的所有人员,都记入光荣册。大家看,这样做好不好?”

束华如、陈忠阳、曹务平和大多数与会者都跟着叫好,宣传部长还当场表了态,说是平川的宣传机器这一次一定要开足马力,造成一种全党一心,全民一心,一切为了水路建设的大气候。

只有肖道清平淡地看着众人,笑了笑,随口说道:“宣传总归是宣传,现在的老百姓可是很讲究实际哩,谁会花钱买这种虚名呀?”

吴明雄不高兴了:“咋能说是花钱买虚名呢?我说肖书记呀,你是不是也太看低我们平川干部群众的觉悟水平了?”

陈忠阳跟着又逼了上来:“肖书记,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么,我们是不是啥都不要干才好?有勇气,你就把这话明说出来嘛。”

肖道清听到吴明雄的话已是不悦了,见陈忠阳又这么当场让他下不来台,实在忍不住了,先怔了片刻,继而,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蹾,大声责问陈忠阳:“陈书记,你这是在讨论问题,还是在找碴子?作为一个市委副书记,我难道没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吗?吴书记,请问在这次常委扩大会上,我有没有发言权?”

会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谁也想不到平时总是一脸和气的肖道清会发这么大的火,而且,那话中的口气也不是只对一个陈忠阳了。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吴明雄。

吴明雄很平和地对肖道清说:“肖书记,你说下去,完全可以畅所欲言,不要说我们现在还没作决议,就是作了决议,你还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嘛。会前我们也交换过意见,我知道你对水路一起上马有些想法,现在就和大家谈谈吧,哪怕和大家的看法完全相反也不要紧,也算一家之言嘛。”

肖道清无路可退了,只得把话说到明处。斟酌词句时,心里就想,这一回他肖道清可是违反官场游戏规则了,搞不好会付出很大代价。因此,开口便说:“首先我要声明一下,为了顾全大局,有些话我今天本不想在这里说,可吴书记要我说,我想,说说也好,总能开阔一下同志们的思路吧。”

会场上静得很,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肖道清的身上。

肖道清打开了笔记本:“谈三个主要问题。一、在南水北调工程全线上马的情况下,环城路同时上马真就那么合适吗?同志们设想一下,城外大漠河三百多公里河道上全面铺开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人上河工,是个什么景象?这种水利建设规模,在平川历史上从没有过。而在这种时候,平川城里还要上六十公里的环城路,又会是个什么景象?这景象太壮阔,也就太让人担心了,我不由地就想到当年的大跃进,当年的大跃进是决策的错误。那么今天呢?一旦出了问题,就是我们这些市委决策人的错误,在座诸位都有一份责任。在这里我要解释一下,我并没有推脱责任的意思。二、在现有的经济条件下,我们有必要把河道搞得这么宽吗?有必要把路修得这么宽吗?环城路的设计图我看了一下,路基六十多米,六车道,恐怕全国少见,现在真有这么大的车流量吗?符合客观实际吗?”

束华如插话说:“这种一流的公路在世界上也不太多。美国洛杉矶到纽约的十号公路十车道,也才六十米宽。”

吴明雄接上来说:“我要说明一下,把路搞得这么宽,主要是我的意见。我盯住的就是美国的十号公路。我的想法是,我们做一件事,不能光看眼前,还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要为将来的发展留下余地。肖书记说得不错,几年内可能没这么大的车流量,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呢?因此,我就向有关部门的同志建议,我们的环城路也得有十车道的基础,将来需要了,把路两侧的安全隔离带一修改,也是十车道,可以保证在下个世纪不落后。我们前人把路修好一些,一步到位,后人的麻烦事就少一些,就不要再折腾了。好,肖书记,你接着说。”

肖道清见吴明雄确实在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并为此作解释,心里安然了一些,口气和缓了许多,可立场观点仍然十分坚定明确:“第三点,也是最让人担心的一点,就是集资。城里的道路集资可能会好些,农村的水利集资困难很大,风险不小。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我们农村干部队伍的素质不整齐,软一点,工程款集不上来;硬一点,就可能激化矛盾。我在这里先汇报一下:一期工程的集资试点很不顺利,许多矛盾已经暴露了。我最怕的就是,我们的农村干部不顾政策界限硬来,酿发重大事件。大漠县泉旺乡因为河道占地,这些日子已闹得风雨连天了。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环城路可不可以缓一步再上?集中人力、物力和资金,先上一个水利工程呢?这样,风险就相对小一些,我们回旋的余地也就大一些。路的问题,谢学东书记也有过话的,还是要慢慢来,可以先搞老路的拓宽改造,有个八到十年时间,问题也就解决了。好,我就说这么多,供吴书记和大家决策时作参考吧,这是不是泼冷水呢?我觉得不是,个别同志硬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会场上静了片刻,吴明雄说话了:“大家都再谈谈吧,这么大的事,我们作为一个地区一千万人的决策者,一定要慎而再慎。我认为肖书记今天带了一个好头,那就是,在这种事关大局的重要的决策会议上坦率真实地讲明自己的观点。这种有话就说,不搞一团和气的精神是很可贵的。”

肖道清心里却想,算了吧,你一把手嘴上说我可贵,心里只怕认定我可恨哩。可你恨也好,骂也好,我就是要当众把话说清楚,免得到时候被你卖了还帮你这老头子数钱。曹务平是傻瓜,我可不是。

事实上,吴明雄定下的会议调子是无法改变的。

接下来的讨论仍是一边倒,除了在环城路的设计标准上大家有点不同意见,其他问题几乎完全一致。这全在肖道清的意料之中。肖道清心平气和地喝茶,再没和谁发生新的争执。

在机关食堂吃晚饭时,吴明雄坐到了肖道清面前,说晚上还要进行具体工作安排,问肖道清想不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分工范围?

肖道清本能地警觉起来,问:“咋个调法?”

吴明雄说:“把政法口接过来,南水北调工程交给陈忠阳书记。”

肖道清不相信会碰到这样的好事,有些狐疑地问:“这合适吗?”

吴明雄说:“有啥不合适?陈书记是老水利了,水利工作经验丰富,他也愿意干。政法口责任重大,你原则性强,本身又分管纪检这一摊子,合在一起也顺理成章嘛。”

肖道清点点头,压抑住满心愉快,接受了这一新的安排。

这天的会一直开到夜里零点二十分。

散会回家后,肖道清才有些后悔:早知分工要调整,自己能从南水北调工程这个火坑里跳出来,真不该在会上放这一炮。

不过他却又想,也许正是因为放了这一炮,引起了吴明雄的忧虑,才让他得到了这一开溜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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