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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幕拉启了

省委书记钱向辉和副书记谢学东带着组织部孙部长等一行六人,送吴明雄到平川去上任。三辆奥迪从省城出发时是上午九时,出了省城,整个上午基本上在邻省宽阔平坦的柏油大道上行驶。快十二点时,进入平川地界,车子开始颠簸起来。路面坑洼不平,道路也变窄了,四车道成了两车道,每部车尾都拖着滚滚浓尘。钱向辉根本没向窗外看,便对坐在同一部车里的吴明雄说:“吴书记呀,现在大概进入你的地界了。是不是呀?”

吴明雄向车窗外扫了一眼:“噢,是合田县,还有十公里就是合田县城。”

钱向辉摇了摇头:“咱们省门和你平川的市民形象可都不太好哟!司机同志有句话嘛,叫作汽车跳,平川到。我看你上任后,得把这路的问题抓一抓,可以先修三省接壤的几段。一年修一点,时间长了,路况就会慢慢好起来。”

吴明雄说:“钱书记,我们哪有钱呀?每年拨的那点钱连路面的正常养护都不够。你们省委领导既知道平川的路涉及省门形象,就该让有关部门多给我们平川一点修路的专项资金嘛。我们平川反正是经济欠发达的地区,丢点脸面倒不要紧,咱经济大省可丢不起这个脸呀!”

钱向辉脸一绷,佯怒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怎么,想赖我呀?郭怀秋当了两年多市委书记都不赖我,你老兄还在上任途中就想赖我一把呀?”

吴明雄笑了:“我哪敢赖您呀,我是想认真落实您的指示嘛。我想,如果省里能给一点,我们市里出一点,再从别的渠道想想办法,路的问题才好解决嘛。钱书记,您也知道,不但是这条路,还有平川市内和市县公路,都够呛呢。国际工业园就受路的拖累。我也不问您多要,您看着给,最重要的,还是要给政策,得让我们放开手脚干一场。”

钱向辉说:“这还差不多,我以为你要狮子大开口哩。”

吴明雄说:“其实,我要的主要就是政策。我今年五十六了,根本没想到过您和省委还会选择我做平川市委书记。可既干上了,我自然就要干好。用您的话说,就是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钱向辉点点头说:“省委相信,这次的选择没有错,有些不同的议论让我顶回去了。我相信你吴明雄有气魄、有能力稳住平川的经济和政治局面,至少不使它进一步恶化。你在省委汇报时谈到的立足于大发展的总体思路是对头的,不过不能急躁,平川的落后现状不是一天形成的,你吴明雄不能幻想在一天内把问题全解决了。这不现实。目前,稳定压倒一切,要千方百计解决下岗工人问题,停产、半停产企业问题。”

吴明雄说:“我分管过两年工业,最近又在抓企业解困,情况比较了解。我觉得,虽然造成企业困难的客观因素很多,但根子还在我们的旧体制上。长期以来形成的铁饭碗、铁交椅、铁工资是个很大的问题。企业搞垮了,厂长经理该提拔的照提拔,该调走的照调走,这怎么行?工人的整体素质也在下降,抱着铁饭碗,拿着铁工资,企业好坏与谁都没关系,能不亏?能不垮?因此,我早就有个想法:能不能尝试一下在平川把这旧体制改革一下呢?”

钱向辉沉吟了好半天才说:“这不是一个平川的问题,是全省、全国都普遍存在的一个大问题,也是迟早非解决不可的问题。只是在平川这种经济欠发达地区,又是在这样一种经济滑坡的情况下,你们带头尝试好不好呢?有没有风险呀?有多大的风险呀?你老吴要考虑好了。你们市委一班人也要坐下来好好研究,千万不能激化矛盾,搞出乱子呀。”

吴明雄想了想说:“我认为正是因为经济滑坡,很多企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才更需要尽早进行这种深化改革的尝试。改革本身就是为了稳定嘛,而且是长期的、根本的稳定。当然,进行这种尝试不可能一点风险没有,可大家都不去担风险,这改革的路就很难走下去。老省长常说,我们的改革是一场不流血的革命,我认为很有道理。这种尝试的另一个意义就是进行一次观念上的革命,要使每一个人都明白,国家本身不创造任何价值,吃着社会主义的大锅饭,让国家把一切都包下来是不合理的,也是不可能的。”

钱向辉皱着眉头思索着,没作声。

吴明雄继续说:“钱书记,我知道您的担心,我这也只是初步的想法,真要这么做,还要搞一系列的调查论证。在稳定这一点上,我和您的想法一样,是坚定不移的。深化改革本身就需要一个稳定的政治、社会环境。所以,这种深化改革的尝试既不能搞疾风暴雨,也不能剑拔弩张,而是要平稳推进。”

听到这里,钱向辉才表态说:“可以先搞一下试点。不过,配套措施要跟上,社会保障体系要建立起来。这种改革尝试涉及千家万户,涉及许多工人群众的切身利益,必须慎而又慎,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开始时力度不宜太大,必须真正做到平稳推进。”

吴明雄点了点头:“我明白。”

钱向辉又说:“老吴,你知道不知道?在省委常委会上,有些同志就是担心你走过了头呀。你向省委表态说,为了从根本上改变平川的落后面貌,你愿不计荣辱毁誉,可有些同志怕的就是你不计荣辱毁誉。有个别同志私下里就和我说嘛,吴明雄真要是捅出娄子,省委和我这个省委书记都是脱不了干系的。”

吴明雄心头掠过一丝不悦,笑了笑说:“钱书记,真要想做平安官,我吴明雄也会做。反正平川在历史上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大家都知道,连中央都知道。我稳住局面,干上几年,再把烂摊子交下去,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这不行呀,改革开放对平川来说是本世纪从没有过的大机遇,不充分利用这个大机遇好好做点事情,平川老百姓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娘的!被一个落后地区拖着,你这个省委书记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吧?”

钱向辉笑笑说:“你老兄搞不好日后会成为争议人物哩!”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你不要怕,既要稳妥,又要大胆地干,省委对你是有基本估价的。”

吴明雄说:“我倒不怕,只是不知道你们省委怕不怕呀?”

钱向辉挂起了脸:“废话!省委要怕,还敢让你去做平川的一把手?!”

吴明雄说:“那好,咱们订个君子协定行不行?在不违背中央和省委有关方针政策的前提下,您让我放开手脚干。我不要求您和省委表态支持,只要求您和省委在争议问题没有事实结论时,也不要急于表态反对。”

钱向辉点点头说:“这要求不算高,我看可以接受,至少我个人是可以接受的。”

吴明雄说:“真出了问题,您和省委该怎么查处就怎么查处。我说过不计荣辱毁誉就能做到不计荣辱毁誉。日后不论是个什么结局,对您和省委都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钱向辉被吴明雄的真诚打动了,颇动感情地拍了拍吴明雄的肩头说:“老吴,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再三强调稳妥,绝不是要你安于现状去混日子,而是提醒你注意策略。不能啥还没干成,就被告状信告倒,中箭落马呀!别人不清楚,你老吴还不清楚吗?平川这地方很复杂,什么人没有?郭怀秋这么一个温和的书生还有人告他,你上台后要放开手脚做事,能没人告你?”

吴明雄默然了。

钱向辉又说:“我们老省长总喜欢说一句话,叫作‘押上身家性命’。可我认为,现在和平年代的情况和过去战争时期不同了,我们绝不能把改革开放这种不流血的革命演变成一场流血的动乱。我们要有押上身家性命的精神,却不能当真押上身家性命。这就要求我们各级领导干部具有更高的领导水平和领导艺术。郭怀秋倒是把自家性命押上了,可平川的被动局面仍然没有改变,我心里真难过,也觉得对不起他呀。”

吴明雄心里热乎乎的,望着身边这个以稳健著称的省委书记郑重地说:“钱书记,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一定会按您和省委的指示精神去做。”

直到这时,钱向辉才说起了班子的问题,问吴明雄:“下一步对平川班子的调整,你有什么想法?陈忠阳同志已五十八了,是不是去二线?还有肖道清同志,要不要省委另行安置?”

吴明雄反问钱向辉:“省委是怎么考虑的?”

钱向辉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打算让陈忠阳到人大去,肖道清留下,由你们研究提名再增补两个市委常委。”

吴明雄想了想,认定陈忠阳不能走。陈忠阳虽说是个刺头书记,却也是一种制衡肖道清帮派势力的力量。在山头帮派还没法根除的现实情况下,这个三朝元老的存在,不论对市委常委班子和全市干部队伍的稳定,还是对未来的工作都将起到有益的作用。

于是,吴明雄试探着说:“钱书记,我看陈忠阳同志最好还是不要动吧?老陈这人虽说有不少缺点,可终究是老同志,工作经验丰富,也还是想干事的,不如等他到年龄时自然下来算了。”

钱向辉沉思了片刻,突然笑了,指着吴明雄的额头说:“你挺聪明嘛。”

吴明雄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我完全是从工作考虑。”

钱向辉说:“可以,省委尊重你的意见。”

然而,进了合田县城,在县委招待所吃饭时,省委副书记谢学东却和吴明雄说:“老吴呀,这个陈忠阳可是个帮派人物呀,怀秋同志生前对他有个评价,说他不像个市委副书记,倒像个忠义堂堂主。你把他留在班子里,对今后的工作是不是有利呀?你可要三思哟!”

吴明雄笑着说:“谢书记,怀秋同志的这个评价我看有些片面哩。在平川搞山头帮派的不是陈忠阳一个,问题的存在也不是一天了,如果现在只把陈忠阳一人搞到二线去,也许会影响一些云海干部的情绪,我看倒是对工作不利。”

谢学东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吴明雄又说:“对大家常说起的帮派问题,我是这么看的,既不能说没这种现象,也不能把问题估计得那么严重。我们有些同志长期在一起工作,彼此之间熟悉了解,接触多一些,这也正常嘛!所以,我觉得班子还是要以稳定为宜,一切看工作表现,不要因人画线。”

谢学东笑了,用筷头敲着桌面,对钱向辉说:“钱书记作证噢,老吴既然这么说,那么,平川的班子日后闹起纠纷,我可是不负责的。”

钱向辉马上说:“你不负责,我可得负责哩!老省长说了,平川一百万贫困人口的脱贫问题不解决,他死不瞑目。我就指望老吴给我解决这个一百万的问题哩,对平川的事哪能不管呢?!”

谢学东有些窘,赔着笑脸说:“我这是和老吴开玩笑呢。”

吴明雄也笑道:“钱书记,您放心,我才不会大事小事都找您呢。我就盯准谢书记了,谢书记可是做过我们平川父母官的,他真不管我们的事,我就到他家里去静坐,还要他管酒,管饭。”

钱向辉说:“好,到老谢家吃大户,你一定要喊着我,他的好酒藏在哪里我可知道呢!”

众人都笑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钱向辉想,老省长真没看错人!这个吴明雄不愧是社会大学毕业的,不但有气魄,有能力,想干事,而且政治经验也挺丰富,从他对陈忠阳的去留态度和对小山头的评论上,就可以看出其含而不露的成熟风格了。

也许,他对这个即将上任的市委书记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尽管前面有警车开道,进入平川城乡接合部后仍是寸步难行。眼见着平川就在面前,三辆奥迪就是进不去。狭窄的路面上一部车挨着一部车,从平川市内的三孔桥一直排到市区外面的那片采煤塌陷区。公安局长毕长胜急得一头汗,见到吴明雄差点没哭出来。

吴明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堵得这么严重?”

毕长胜说:“三孔桥前的国道上出了车祸,一辆河南的日野载重车撞上了江西的一辆小面包,我正让人把日野往沟下推,可日野装了二十吨货,路又前后堵着,起重机械进不来……”

钱向辉皱着眉头问吴明雄:“到你们市委还有多远?”

吴明雄说:“不太远,大约四五站路吧!”

钱向辉说:“那就下车步行吧。”

毕长胜阻止说:“这不行,不安全哩。”

钱向辉拉下了脸:“堵在这里就安全了?!”

吴明雄当即果断地对毕长胜说:“听钱书记的,就步行!你让公安局的车在三孔桥那边等,一路上多注意些就是。”

毕长胜应了声“是”,马上命令身边的几个交警保护着钱向辉、谢学东一行向市内三孔桥方向走,自己跟在后面,用对讲机向市内调车。

这办法无疑是最聪明的。一行人穿过长达两三里路的堵车队伍,走到三孔桥对面时,市公安局的两部警车正好开了过来,载上大家顺利地到了平川市委大门口。

束华如、肖道清、陈忠阳和市委其他常委们都站在主楼前迎候。

钱向辉一从警车里走出来,肖道清就发现这个省委书记脸色不好看,本想抢先迎上去和钱向辉握手,却不敢了,眼见着束华如到了钱向辉面前,向钱向辉伸出了手,才小心地凑了过去。

束华如问候说:“钱书记,一路上辛苦了!”

钱向辉点点头,一句话没说。

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孙安吉笑笑地讥讽说:“还是你们辛苦嘛,我们只是偶尔来一下平川,你们却天天在平川嘛,天天要受这个罪嘛,真是苦不堪言呀,比黄连还苦呀!是不是?束市长?”

束华如红着脸连连说:“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们工作没做好。”

谢学东也批评说:“华如啊,你们这路也实在太不像话了。你们说说看,就这种样子,你们的国际工业园谁敢来投资?要是我,我就不来。”

束华如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肖道清这才过来和钱向辉、谢学东握了手,握手时,便看着吴明雄说:“吴书记主持工作,我看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

吴明雄马上说:“肖书记,你莫不是在钱书记和谢书记面前将我的军吧?我吴明雄就算是块铁,又能打多少根钉?改变这种落后状况,还是得靠咱们大家嘛!”

钱向辉说:“当然得靠大家。不过,我个人认为,在中国目前这种特有的国情条件下,一把手是起决定作用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把手的面貌,就决定了一个班子的面貌,一个地区的面貌。搞好了,你这个一把手功不可没;搞坏了,你这个一把手也推脱不了自己的责任。老吴,这话你要记住了,日后平川的一切,我都唯你是问。”

这话让肖道清听得心冷。

钱向辉话中的意思很清楚。首先,是对郭怀秋主持平川工作很不满意,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流露出来了;其次,钱向辉对吴明雄是很看重的,确实在吴明雄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必然会给吴明雄很大的自主权。从此以后,他恐怕真得处处小心,努力摆正自己和吴明雄的关系了。

后来,由束华如在前面引着,市委常委一班人陪着钱向辉等省委领导到了一楼电梯口。电梯太挤,走在后面的肖道清本想等下一部电梯。不料,却被谢学东拉了一把,肖道清就上了电梯。

真是要命,电梯刚起步,只提升到一楼和二楼之间,竟停了电。

电梯不动了,顶灯不亮了。电梯里的省、市领导们陷入了黑暗沉寂中。

钱向辉很不高兴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大家都屏住气,谁都不敢作声。

钱向辉真是火透了,又提高声调问:“谁来给我解释一下呀?”

吴明雄这才说:“钱书记,可能是停电,三个月前我被关过一次。”

钱向辉说:“老吴呀,你既有受害经验,那请你告诉我,我们大概要被关多长时间呀?如果时间长,我看可以考虑在电梯里召开这次常委扩大会议了。”

孙安吉也说:“你们看,这多有讽刺意义呀,省委书记、副书记,市委书记、副书记,这么多官僚被关在同一部电梯里,只怕在全国都找不到第二例吧?!”

束华如讷讷地说:“这个责任在电力部门。”

陈忠阳带着一腔怨气说:“束市长,你别说了,里外还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平川的经济要是搞上去了,有实力上个大电厂,电力能这么紧张吗?我们能受这种窝囊气吗?!在省里开会咱受气,没开口和人家说话,气就短了半截。在自己家里还是受气,今天连钱书记也跟着咱倒霉,咱还有啥好说的?!”

肖道清清楚,陈忠阳是借题发挥,便想为郭怀秋说几句公道话。

不料,没容他开口,钱向辉却又在黑暗中说话了:“对嘛,陈书记这种态度是可取的。我们不要总怨天尤人,强调客观。啥都很好,省委还要你们这些市长、书记干什么?!大家一定要记住,平川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平川的干部,首先是你们这些负责干部要有多流汗、多出力的思想准备,必要的时候连身家性命都要押上去!”

说到这里,电梯动了起来,电灯也亮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到达四楼,钱向辉走出电梯时,才又对吴明雄说:“老吴,我的想法改变了。看来老省长是对的,为了把平川的经济搞上去,可能真要有一批同志押上身家性命的!包括你这个市委书记在内。”

郭怀秋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全市干部大会后举行的。在全市干部大会上,钱向辉代表省委宣布了吴明雄的任职决定,告别仪式的主持人就由肖道清换成了吴明雄。钱向辉因为要赶回省城接待一个来访的美洲国家元首,没能参加,就由谢学东代表参加。

是一个雷声轰鸣的日子,天不算太热,有阵阵雷暴雨。吴明雄到平川宾馆接了省委副书记谢学东,赶往十字坡火化场时,正值一阵暴雨袭来。雨挺大,车前的挡风窗上水流如注,刮水器几乎失去了作用,视线也很差,车子像在水中爬。

谢学东没抱怨,望着车窗外水淋淋的天地,反倒很欣慰地说:“这场雨要是能下下透就好了,旱情多少能缓解一些。平川这地方就怕伏旱呀。老吴,你还记得吗?我到这儿主持工作的头一年,不就遇上了伏旱吗?十几年未遇的伏旱,市委机关大热天都没水用。”

吴明雄说:“可不是吗!我还记得,为了机关同志的生活用水,你让我调来了环卫处的洒水车,挨家挨户去送水,整整送了一个星期。这事机关的同志到现在还记得哩,都说你谢书记关心大家的生活。”

谢学东摆摆手说:“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吴明雄说:“可我觉得,水的问题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南水北调的工程非上不可,而且早上比晚上有利。”

谢学东说:“如果有这个经济力量,明天就得上,一天都不能拖。可问题是,咱们平川有这个经济力量吗?老吴呀,你想想,几年前上这个南水北调工程就要八个亿,现在至少得十个亿了吧?还有路,城里城外的路,四条国道,八条省道,你昨天信誓旦旦地对钱书记表态说都要修整,要搞六十公里的环城路,电厂你也想上。好,我给你算个账,引大泽湖水入大漠河十个亿,环城路五个亿,城内道路改造,少算点,三亿,电厂再算你二十个亿,加起来多少呀?三十八个亿。我的同志,咱平川全年的财政收入是多少?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亿多。这就是说,你不吃不喝,还得透支近十年的财政收入,才能完成这个美好设想。这实际吗?”

吴明雄笑了笑,婉转地说:“谢书记,你算的只是死账,活账你没算。你想,我要是能把经济搞活,外资能引进来,这就有一部分资金可以用了吧?给优惠,保证人家赚钱,国内的资金也能吸引一些过来吧?还可以集资、贷款嘛!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你去想,总有路可走。当然,我现在还没想好,心里也没数。”

谢学东说:“心里没数,就要稳妥些。宁愿慢,不能乱。这不是我的思想,是钱书记的思想,也是省委的思想。在这一点上,怀秋同志已有了教训。国际工业园上马时我就说过,太不切实际。怀秋同志不听,还要我帮他在省委说话。我也希望平川好呀,也想让大家对平川刮目相看呀,心一软答应了,就有了这个吊在半空中的国际工业园,也把怀秋搞死在这上面了。”

吴明雄可没想到谢学东当初竟是反对国际工业园上马的。在他的印象中,谢学东对国际工业园一直很热情,去年整顿开发区时,还替国际工业园打过一次掩护,让郭怀秋过了达标关。

谢学东叹了口气,又说:“当然了,怀秋同志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稳的,平川才没出什么大乱子。这很不容易呀。我们不能因为怀秋同志做事稳当,就把他视为无能之辈。我看忠阳同志的情绪有些问题,在常委会上的表态很不得体了,是项庄舞剑嘛。这么一个勤勤恳恳的好同志累死在工作岗位上,他还一口一个无能之辈,什么意思?就是以死人压活人嘛,埋怨省委,埋怨我嘛!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你老吴和忠阳同志的关系,还会以为是你指使的呢!”

吴明雄谨慎地说:“谢书记,老陈这人你还不了解吗?从来都是有口无心,咱还是不说他吧。”

这时,车到了城北的十字坡火化场,暴雨也停了,吴明雄和谢学东钻出车时,天空一片瓦蓝,阳光炽热刺眼。二人立在大太阳下,不约而同地用手罩着眼,向空中瞭望,脸上都出现了失望的神色。

谢学东说:“看来老天爷还是不给面子呀。”

吴明雄也说:“这种雷阵雨总是下不长的。”

他俩一前一后进了贵宾休息室,吴明雄看到了束华如,看到了肖道清,也看到了刘金萍等一帮大漠干部,就是没看到陈忠阳。再细瞅瞅,云海市委、市政府的负责干部竟没来一个。

吴明雄真的不高兴了,没和谢学东打招呼,就把具体管事的市委办公室主任叫到门外问:“陈书记怎么没来?是不是没通知到?”

办公室主任说:“通知到了,陈书记说,他太忙,来不了,让我代办了花圈。”

吴明雄气呼呼地说:“马上打电话给陈书记,就说是我说的,要他把手上的事丢下,再重要的事都丢下,来晚点不要紧,但一定要来!”

办公室主任应了声,转身走了。

吴明雄正要回贵宾室,大漠县委女书记刘金萍却叫着“吴书记”走到了吴明雄身边。吴明雄马上想起大漠县的连年械斗,便问:“今年旱情这么重,你们泉旺乡又打了吗?”

刘金萍怔了一下说:“还好吧。”

吴明雄说:“什么叫‘还好’?打了还是没打?死人没有?死了几个?”

刘金萍说:“我就是为这事找你的,又死了一个人,是上泉旺的,我们县里正在处理。原因还是为了水源,我和黄县长还有常委们商量了一下,又打了个报告,想请市委考虑一下,能不能就下了这个大决心,把大泽湖水引进来!”

吴明雄问:“报告在哪里?”

刘金萍说:“前几天交给了肖书记。”

吴明雄又问:“肖书记怎么说?”

刘金萍讷讷地说:“肖书记说市里没钱。”

吴明雄点点头:“肖书记说得对,市里是没钱,而且,三到五年内都拿不出这笔钱来。”

刘金萍大胆责问道:“那咱就眼看着农民们年年械斗,年年死人?!”

吴明雄偏着头看着面前这个女县委书记,说:“那你刘金萍说怎么办呀?没有钱,还又要干事,而且是这么大的事,有没有行得通的好主意呀?你们都想想,想好了找我谈。”

刘金萍高兴了,正要和吴明雄说说自己自筹资金的想法,吴明雄却被市长束华如拉走了。走了几步,吴明雄又回过头来对刘金萍说:“哦,还有个事差点忘了,老省长向你父亲刘老问好,还让我捎了两瓶‘茅台’给刘老,你哪天来拿。”

刘金萍说:“吴书记,我哪天找你时再拿。”

吴明雄点头应着,进了贵宾室。

贵宾室里已是一片哭声,郭怀秋的夫人、孩子已被接来了,郭夫人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传言,一边哭,一边说:“老郭呀,你死得真不值得,累死在岗位上都没落到好话呀!如今的人哪还讲良心呀!”

谢学东在一旁劝道:“不要这样说嘛。对怀秋同志,省委是了解的,平川一千万人民是了解的。组织上给了怀秋同志很高的评价嘛!平川本来就是我省的欠发达地区,谁也没指望它在哪个人任上就一下子发达起来。然而,我们一任任同志忍辱负重努力工作,把基础打好了,平川就会一点点好起来。到了那一天,大家都会深深怀念怀秋同志的。”

郭夫人又哭着说:“有人说老郭搞工业园,把三个亿扔到水里去了,才弄得那么多工厂开不上工资。”

吴明雄说:“这是毫无根据的。我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负责任地说一句,国际工业园和工厂的效益滑坡完全是两回事。国际工业园郭书记没搞完,我和束市长还要接着搞下去,不久的将来大家都会看到,郭书记投下的这三个亿没有扔到水里去,也许会变成三十亿,三百亿。”

郭夫人受了感动,抹着泪,拉着吴明雄的手说,“我听老郭说起过,当初反对上国际工业园的,常委班子里就你吴书记一个人,可当初支持他的人现在都变了,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你还敢这么说。”

吴明雄说:“我当初反对的不是上工业园,而是反对在那时上。现在看来既然国际工业园迟早总要搞,郭书记搞得早一点也好嘛。早一点困难大一些,但总投入就小一些。”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肖道清口口声声叫着郭书记,失声痛哭起来。

在肖道清的哭声中,吴明雄想,这个悲伤的日子也许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哀乐和眼泪将送走小心翼翼的旧时代,而一个大开大合的新时代已经来到了。如果一千万干部群众都能为了自己今后的命运和未来的幸福押上身家性命,那么,平川地区的全面起飞还用得着怀疑吗?!

经历了长期的困顿、磨难和迟疑,今天,大幕终于拉启了。

那么,就开始吧……

“……困难与机遇共存,风险和成功同在。我们的同志在看到困难的时候,一定要看到机遇;在想到风险的同时,更要看到成功的希望之光。如果机遇和成功的希望大于困难和风险,我们就要毫不动摇地去做。我们市委领导班子应该有个共识,那就是:为了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为了平川地区一千万人民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要敢于抓住机遇,勇于承担风险。

“要有带领一千万人民使平川全面起飞的大志向,不要开口闭口就是经济欠发达。知道欠发达,就要迎头赶上去,挂在嘴上说什么?谁会同情你?谁也不会同情你,只会更瞧不起你!日后再到外面开会,我们的同志就是要争取往前面坐,就是要争这口气。水、电、路都要尽快上,没有资金怎么上?大家拿主意,想办法,想得过了头也不怕。要敢想,想都不敢想,我们还能干什么?!

“精神面貌要变一变,思想观念要变一变,不能再满脑袋的小农思想,小经济意识,不能再满足于吃饱肚子。今天只为吃饱肚子,明天很可能就要饿肚子。前两个月,我在合田公路上看到一条标语,上书十个大字:‘以山芋起家,靠加工发财。’我很不高兴,问那个乡党委书记,靠地瓜干能起得了家、发得了财吗?这就是典型的小农意识,连大农都不是!人家江南一个村办厂的产值比你一个县都多,你就是全县种十年地瓜也赶不上人家。

“我们城里也是这样,大锅饭把人养懒了。有些工厂连开工资都要靠贷款了,厂里的农民临时工还不辞掉,脏活累活还没人干。这怎么得了?这样下去,我们的国营企业还有什么希望?还有什么前途?!曹务平同志分管工业,你搞一搞调查研究,看看这个问题到底怎么解决?铁工资和铁饭碗能不能试着给他端走?还有干部问题,我在这里提个建议:亏损企业的干部、人事一律冻结;无德无能的,就地免职;企业不扭亏,一个不能他调。这事请组织部、人事局拿出一个方案来,报常委会研究。

“还有一点,要在这里着重申明一下。在以我为班长的这届市委领导班子里,谁都不得鄙薄前人。要知道,谢学东书记也好,郭怀秋书记也好,都是认认真真干工作的好同志,好领导,为了平川,他们是尽了心,尽了力的,郭怀秋书记连命都赔上了。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在我面前对他们说三道四,评头论足。坦率地说,你我现在都没这个资格。

“最后说一下班子的团结问题。作为一千万人民的领导者,我们这个班子的团结与否,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决定了整个平川的兴衰荣辱。有些同志告诉我,说是我们这个班子里谁是谁的人,谁是哪个帮。我说,这很奇怪,我做了六年的市委副书记都没看出什么帮派来,你怎么就看出了?我不认为我们这个班子和我们平川的干部队伍中有多么严重的帮派问题,只是知道有些同志因为历史上的工作关系来往多一些。我在这里要表个态:同志之间来往多一些没关系,可若是这种来往造成不正常的好恶,影响到工作,影响到市委的决策,我这个市委书记是绝不会答应的。当然,目前这种问题还不存在,我只不过是提前打个招呼而已。

“至于我个人,我向同志们保证:在今后市委决定的一切工作中,我首先起带头作用,把全部精力用到工作上,绝不以权谋私,绝不拉帮结派,绝不对自己的同志耍政治手腕。我要求自己做到:对任何人都不分亲疏,只看工作表现,工作能力。希望班子里的同志们监督我,提醒我,形成一种既讲原则,又高度团结的好风气,使得我们这个班子能成为一个堪担历史重任的坚强战斗集体,一千万平川人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

在平川市委新班子的第一次常委扩大会上,吴明雄如是说。

平川市委常委班子的新老常委们就此记住了吴明雄这番即兴式的讲话,同时,也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吴明雄,作为市委书记的吴明雄。

嗣后回忆起来,束华如还说:

“我真正认识吴明雄就是在他首次主持的常委扩大会上。我再也想不到,刚刚开过一个前市委书记的追悼会,在那么一种沮丧气氛下,吴明雄竟有如此信心和勇气,竟讲得如此具有感召力。我看,这里面除了权力的因素,更多的可能还是个人气质、领导水平的因素。平川干部队伍的帮派问题本来是人所共知的,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吴明雄处理得很好,既不点破它,也不放过它,警告得含蓄而有力,后来事实证明,也真起了作用。我当时就意识到,有这样一个市委书记在身边,平川不会再有受制于人的市长了。我束华如可以甩开膀子轰轰烈烈干一场了。因此,吴明雄话一落音,我就带头为他鼓起了掌。这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几次真诚掌声。”

新任市委常委曹务平也说:“应该承认,吴明雄是个政治家。他的政治是为平川人民干大事的政治,不是谋求个人升官发财的政治。他想干事,就不能不顾及平川的历史状况和现实状况。尽管他也和大家一样清楚,谢学东、郭怀秋都没能把平川的事情办好,可他非但自己不议论,也不许别人议论。一个‘不鄙薄前人’,既表现出了吴明雄政治上的成熟,也表现出了吴明雄作为一个政治家的胸怀。对常委班子的调整,同样体现了这一点。留下了陈忠阳,同时,又提名我进常委班子,形成了事实上的制衡机制,又落得让陈忠阳和肖道清都皆大欢喜。皆大欢喜不是目的,做事才是目的。吴明雄要做的事还真不少,第一次主持常委扩大会议,就一件件一桩桩都提了出来,要大家想办法。那当儿我就有了预感,这个市委书记会把大家搞得屁股冒烟,让你根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再去搞那些钩心斗角的小把戏。”

肖道清却另有看法。

肖道清在吴明雄身上看到了权力对人的巨大作用力。

在当天的日记中,肖道清写道:“权力的作用力是巨大的,它改变人,塑造人,同时也腐蚀人。这种腐蚀不仅仅指个人生活的堕落和私欲的膨胀,更是指政治野心的无限扩张。从某种意义上讲,政治野心的无限扩张给党和人民事业带来的危害性更大,引发的后果更严重,而且也更有欺骗性。假如吴明雄个人生活堕落,毁掉的可能只是吴明雄,而吴明雄政治野心的扩张却可能毁掉平川人民的安居生活。我想,这个农民出身的市委书记从掌握权力的第一分钟起,大约就准备拿一千万平川人民的身家性命做本钱,进行一场政治豪赌了吧?赌赢了,他青史留名;赌输了,他回家养老,一个多么聪明的老同志。自然,吴明雄今天只是务虚,仅限于提出问题,还没有动手押宝,那么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或许还有制约这种权力野心的可能?我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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