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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工农兄弟

胜利煤矿坐落在民郊县万山镇上,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曾让河东、河西村的农民兄弟羡慕了几十年。河西村党支部书记兼万山集团总裁庄群义至今还记得,当年为了能到矿上当工人,自己曾付出了怎样的一份心酸。因为矿上采煤征地,河西、河东村每年都有几个进矿干工的名额,大家就为了这几个名额你争我夺。河西村的大户是田姓,庄姓是外来户,当时,公社和大队掌权的是田家人,所以,每年的招工名额大都被田家人占去了。为了争取做工人的权利,从部队复员的庄群义带着庄姓社员和大队书记田老三恶干了一场,一气之下讲了些出格的话,结果被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抓了典型,庄群义挨了批斗,还被押到公社关了半个多月。从公社放出来后,田老三明确地告诉庄群义:“做工人,吃商品粮的梦,你姓庄的就别做了!只要我田某人当一天大队书记,你就得给我下一天的地。既是吃白芋干的命,你就得认。”

庄群义不认命,先是四处告田老三,告不赢,便带着一帮本家兄弟到胜利矿的矸子山上淘炭,这大抵可算是河西村最早、最原始的乡镇个体工业了。那时,河西大队一个壮劳力每天只挣八分钱,而淘炭一天能挣两元多。三人一个炭塘,再不济也能淘出二三百斤炭来卖。仅仅两个冬天,庄群义就在河西村第一个盖了新房。

这又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大队书记田老三一口咬定庄群义是挖社会主义大矿的墙脚,又把庄群义游斗了一回,还开除了庄群义的党籍。其时,农村城市都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乡矿之间的经济矛盾还没有暴露,乡矿领导在政治上是高度一致的,两边同时割资本主义尾巴,大会批,小会讲,可就是没法把以庄群义为代表的一帮农民弟兄的资本主义尾巴彻底割下来。你这边才毁了他的老炭塘,那边他又掘出了新的炭塘;矸子山上,你刚赶走这伙人,那伙人又拥上来了。

庄群义和河西村农民弟兄追求富裕生活的意志就那么坚决。

河东村的田大道也是那时候冒出来的。

田大道淘炭时兼带偷炭,可谁都拿他没办法,这人太邪,有一身祖传的武功,据说还有三十六个结拜弟兄。有一回偷炭,被矿保卫科抓了,放出后只三天,保卫科长就吃了闷棍。后来,田大道用卖炭得来的钱在河东村造了一座土碉堡似的两层小楼,号称“总统府”,落成时门旁公然贴着一副对子,一边是:“一个工,八分钱,不够社员买盒烟”;另一边是:“学大庆,学大寨,哪有淘炭来得快”;横批是:“能富就行”。这在当时就闹过分了,无产阶级专政机关抡起了铁拳头,用推土机推倒了田大道的“总统府”,以现行反革命罪将田大道正式逮捕,判刑三年。

公审田大道时,庄群义也在场受教育。庄群义印象最深的是,田大道对啥都满不在乎,临要押上公审台了,竟还问公安局的人要烟抽,说是不让他抽口烟他就不上台。公安不但不给他烟抽,还用皮带抽他,他就躺在地上破口大骂。

田大道的被捕判刑,仍然没有遏制住两个村农民弟兄发家致富的热情。大队和矿上抓得一松,矸子山半腰上四处都是炭塘;抓得一紧,农民弟兄又拥到了矿门口和运煤铁道上,扫捡道路上的煤,扒搂运煤的火车。

这种对自由经济的热情,也渐渐影响到了胜利矿的工人家属。大约在七十年代中期,不少工人家属也上了矸子山,而且还在矿区周围的荒地上开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菜园子。那当儿,曹心立已到胜利矿当了政治部主任。曹心立便在全矿干部职工大会上说:“我们胜利矿是在小生产者汪洋大海的包围之中。河东、河西村的小生产者,蚕食着我们社会主义的大矿,也蚕食着我们工人阶级的思想。”

蚕食后来就发展到了集体哄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河西、河东生产大队的农村干部们和胜利矿那些吃商品粮的煤矿干部不那么一致了。两村的农民弟兄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矿内的炭场抢炭,穿着土染尿素口袋布服装的大队书记们却不愿管了。再后来,大队干部们也和落后社员同流合污,带队套着马车到矿上“借炭”,还“借”得理直气壮。田老三就公然说过:“这些炭本来就是我们地下的,我们借点用用理所当然。”

事情就这么奇怪,庄群义们出力流汗淘炭是挖社会主义墙脚,集体哄抢倒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了。从公社到县里,地方干部们都明里暗里护着田老三们,使得田老三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就差没把胜利矿的大井架子扛走了。

对此,庄群义很不以为然,从心里认为这样干太无赖,背地里总把田老三称作活土匪。还讥讽说,与其到矿上抢炭,倒不如拉起基干民兵,端起枪直接去抢银行了。对这类哄抢事件,庄群义一次也没参加过。

庄群义有庄群义的行为准则和道德准则。

到了八十年代,开始改革开放,情况又变了。河西、河东村都开起了小煤矿,乡镇企业走到了中国经济的前台,乡矿矛盾也进一步激化。为了争夺地下的煤炭资源,乡矿双方的官司一直打到市里、省里。后来,市里在请示省有关部门后,作了一条硬性规定:河东、河西的小煤矿只能开采海拔-180米以上的边角煤,主采区和深部煤田不准开采。河西的田老三、河东的田大道偏不管这一套,四处打洞子,把个胜利矿淘得个千疮百孔,为此还闹出了人命。有一次,田老三和两个井长下井去检查工作,正巧胜利矿那边放炮,煤壁炸穿,田老三当场死亡,两个井长重伤……

庄群义就是在田老三死后出任河西村党支部书记的。

公正地说,新上任的庄群义一开始并不想沿着田老三的路子走下去,继续和胜利大矿争资源。然而,河西村的八座小煤矿已无一例外地扩张到了胜利矿的腹地,他已无法改变这一现实了。他又看到河东村的村民在田大道的带领下,打通了大矿的巷道,把大矿的炭老往自己窑口拖,也就忍不住了,便也动起了手。干脆让会计带着现钞下井,当场给大矿的工人点票子,在二三百米的井下搞起了工农联盟。

今天,胜利矿是完结了,河东、河西的十五座小煤矿把胜利矿包围了,吞食了。河东村七座小煤矿的年产量达到了五十万吨,河西村也达到了四十万吨,而胜利大矿的年产量却只有二十多万吨。

随着胜利矿一起完结的,还有胜利矿工人那份天生的优越感。在河东、河西农民建起的小洋楼群面前,万山镇工人住宅区的平房显得那么破败。去年,当曹心立代表胜利矿开口向庄群义借钱时,庄群义心里真是感慨万分。想到当年因为田老三的缘故,没有到大矿去当工人,还生出了几分庆幸。

庄群义承认,河东、河西村的农民弟兄能富起来,是占了胜利矿不少便宜,可庄群义心中还是能找到平衡的。那就是,这分便宜他不占,河东的田大道也会占,其他人也会占,那他为什么不占呢?既然大家都知道国有资产从本质上来说就是无主资产,他庄群义做一做这资产的主人,总比田大道这类人做这主人要好吧?至少他比田大道仁义,矿上揭不开锅时,总多少还能帮矿上一把。

然而,庄群义不承认胜利矿是被农民弟兄的小煤矿挤倒的。

庄群义和曹心立说过,胜利矿与其说是被谁挤倒的,不如说是病入膏肓,自己倒掉的。庄群义很形象地举了一个例子,说这就好比去集上卖菜,我们农民弟兄自己挑着菜去卖,谁要想不付钱从我们手里拿走一棵菜,我们都不会答应。你们工人弟兄呢,要请人替你们挑着菜去卖,到了集上后,见到亲朋好友再送送人情,再好的买卖也得让你们闹砸了。

为了不让工人弟兄的买卖彻底砸掉,更为了河西村万山集团的进一步发展,庄群义自打去年把六十万元借给胜利矿后,就一直在琢磨,咋着在河西村农民弟兄发家致富的同时,也拉扯着胜利矿的工人弟兄一起发?胜利矿-220米那片采区的储量不小,若是能来个合理合法的工农联盟,一起开采,对双方都有好处。这样,河西村压倒河东村,成为民郊县第一个亿元村也就有希望了。

河东村一直是河西村的对手。田大道当年不服田老三,现在也不服庄群义。开矿之初,两个村双双蚕食胜利矿时,两边的当家人为了自身的利益都坐不到一条板凳上去。这几年胜利矿衰败了,已不成其为对手了,双方的矛盾就更突出了。田大道太霸道,讹矿上,也讹河西。他的两个井越界开采,被庄群义对照图纸抓个正着,还不认账,差点酿发一场流血冲突。河东村紧靠国道,交通方便。河西村窝在里面,想通过河东村修条五百余米长的路,田大道就是不允许,连县委书记程谓奇出面都没把工作做通。田大道也不说不让河西村修路,只说这路在河东村的地上,得河东村自己修,可说了两年,就是不动。

对胜利矿,田大道也无情无义,自己抖起来后,就再不愿和人家来往了,老怕人家的穷气沾到自己身上。还四处招摇,宣称,只要国家政策允许,河东村金龙集团迟早有一天要把胜利矿买下来。气得曹心立逢人就说:“什么叫暴发户?你们看看河东村田大道的嘴脸就知道了。”

田大道对胜利矿的无礼,反倒促使庄群义对胜利矿更加热情。有事没事,庄群义每月总要到矿上跑跑,和党委书记曹心立、矿长肖跃进聚聚。田大道老说要买下胜利矿,庄群义就想,与其田大道买,倒不如让他庄群义来买了。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伤人了。按庄群义的想法,目前最好的途径还是合作,搞联采,待到日后条件成熟了,兼并这么一个困难重重的衰败煤矿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得知胜利矿工人闹事,曹心立病倒,庄群义便又坐着桑塔纳,带着一大堆营养品笑眯眯地赶到了胜利煤矿医院。

曹心立却已出了院。

庄群义车头一掉,轻车熟路赶到曹家。

在曹家门口停了车,刚钻出车门,庄群义就听见曹心立在气呼呼地骂人,骂的竟是年轻矿长肖跃进,点名道姓的。庄群义一下子踌躇起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愣地在车前立着。

曹心立的声音很大,根本不像个刚出院的病人,话声就像响在庄群义耳边:“你这个矿长是干啥吃的?我再三和你说,要你小心,可你还是上了人家的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不是很能干吗?还口口声声不当维持会长,要面对市场。这就是你面对市场的结果?要我看你肖跃进倒还真不如就把这个维持会长当当好算了!”

肖跃进也很火:“曹书记,你说话不能带情绪。不论咋说,我总还从曹务成的联合公司拿回了八万块钱的现金,让大食堂开了门,那些猪下水也还能吃。你怎能说他就骗了我?余下的几万款子他不在三个月内付清,我就和他打官司。”

曹心立的声音更大了:“打屁的官司!曹务成是个什么东西,我这个当爹的不知道吗?几千号人天天要吃饭,你肖跃进不清楚吗?你耗得起吗?工人们闹起事来,是你这个矿长负责,还是我这个党委书记负责?!你说!”

庄群义这才朦朦胧胧知道,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胜利煤矿竟又被联合公司的曹务成骗了,而且是在肖跃进手里被骗的。被骗的详情和细节,是肖跃进后来告诉庄群义的。庄群义听后哭笑不得,直说曹务成缺德,还问肖跃进,曹心立这么个本本分分的老书记,咋就养了这么个奸商儿子呢?

自然,这么一来也给庄群义梦想的联采带来了绝好的机会。

曹务成的联合公司是在前几年煤炭紧张时倒卖煤炭起家的。河东、河西,还有胜利矿出的煤炭,他都倒过,主要是倒给江南的乡镇企业。究竟发了多大的财,谁也不清楚。你说他有钱,他总向你叫穷;你说他没钱,他又牛气冲天地声称要把这里买下来,把那里买下来。他的生意越做越精,买了谁家的东西都不及时给钱,老是拖着、欠着,催得急了,就拿别的货顶账。联合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曹务成的经济主张,那就是“主动进入三角债,利用三角债创造合法利润”。

联合公司从来没有十足付款买过任何人的东西,用曹务成的话来说,十足付款哪怕赚了也算赔。曹务成善于利用杠杆原理追求高额暴利,往往用很少的资金就做起了很大的生意。他曾预付十五万元钱,拉走河东村小煤矿五千吨炭,炭款至今没结清。年初,田大道发狠要揍他了,他才用十几吨猪大肠、猪肺管和一千两百台老式电扇抵了债。害得河东村的农民兄弟三天两头吃猪大肠、猪肺管,吃到现在都还没吃完。一千两百台老式电扇没法向村民摊派,就在河东村金龙集团的仓库里锁着,不少已生了锈。

曹务成和肖跃进签下合同,决定全数吃进胜利矿的滞销瓷砖、石英石时,又故技重演,只给了肖跃进一张八万元的现金支票,就带着肉联厂管基建的王厂长来拉瓷砖了。

这自然又是一笔赚钱的买卖。

按曹务成的设想,这些瓷砖既顶了过去拖欠肉联厂的许多陈年烂账,又能再从肉联厂的冷库里拖出几十吨根本卖不动的猪肺、猪胰子来顶付胜利矿的余下货款,这么两下里一倒,三百多吨石英石等于白赚。

昨天,曹务成领着王厂长到胜利矿拉瓷砖的路上,就自我感动地和王厂长说:“王厂长,不是冲着咱多年的交情,我绝不会用这么好的瓷砖换你们三号库的那批臭货。你不想想,如今是啥年头了,谁还会吃那冷冻了好几年的猪肺、猪胰子?这些玩意儿,人家国外都直接往垃圾场倒,还得付垃圾费,我按四百块一吨给你们厂算账,全是看了你老王的面子。”

王厂长说:“四百块一吨,也就合两毛钱一斤,差不多等于白送给你了。”

曹务成说:“我给四百块一吨都高了,这些烂货老不出手,你们要不要付冷库的库房费、电费?你们亏得不更大吗?”

王厂长承认说:“正是这么想,我们才给你这批货的。不过,那么多瓷砖,我们新厂房只怕连十分之一都用不完。”

曹务成说:“用不完以后再用,瓷砖又不会像猪下水那样过期变质,还不占库,不用电,多好呀。”

王厂长想想也是,便认为这回曹务成总算为肉联厂干了一回好事。

王厂长指挥着几辆卡车装瓷砖的当儿,曹务成又跑到矿长办公室和肖跃进说:“老同学,我好歹总干过几天矿工,我老爹又做着你们的矿党委书记,我赚谁的钱,也不能赚你们胜利矿的钱。不说你们现在困难了,就是不困难,这钱也不能赚。我完全是为了给你们帮忙,学一次雷锋。”

肖跃进说:“你曹务成学雷锋也好,不学雷锋也好,我都不管,我只要求你按合同办事,把余下的款子赶快打到我们的账上。”

曹务成连连说:“跃进哥,你放心,放宽一百八十个心,不就是那么点钱嘛,我在肉联厂三号库里的三十吨猪下水一卖掉,钱就来了。按两块钱一斤,四千块一吨算,不就是十二万了吗?不行,你就拉我的猪下水来改善工人生活。我这就给你立字据,好不好?”

肖跃进想到曹心立的叮嘱,对曹务成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便找肉联厂王厂长问了一下。王厂长宁要瓷砖,不要那批马上要过保质期的猪肺、猪胰子,不想黄了这笔生意,便证实说,曹务成确有三十吨猪下水存放在肉联厂三号库。肖跃进才放了心,又和曹务成签下了以三号库猪下水做抵押的补充合同。

价值二十多万元的瓷砖全拉完了,肖跃进才发现上了曹务成的当。

肖跃进原以为猪下水包括猪的五脏,开了三号库一看才知道,竟全是最不值钱的猪肺和猪胰子,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曹务成还振振有词地说:“跃进哥,你能说这不是猪下水吗?猪胰子和猪肝不是一样的味吗?猪肺也好呀,大补呀,最近我还出口一批到俄罗斯。俄罗斯国宴上都用,没准叶利钦总统都吃过。”

肖跃进恨恨地看着曹务成问:“你还有点良心没有?我们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忍心坑我们?”

曹务成马上说:“好,好,这三十吨猪下水你不要,我还是给你们钱。等我把猪下水出口给东欧哪个国家后,加上利息付钱给你,要人民币给人民币,要美元给美元,不过时间就难说了,也许得一年两载。”

肖跃进一把揪住曹务成的衣领:“我揍死你这个孬种!”

曹务成一点都不怕,竟还笑道:“跃进哥,你真要揍了我,咱这笔账就算结清了,你只怕连这批猪下水都落不下。我欠人家平川电扇厂十八万还一分没还呢,就是拿猪屎去抵账,人家都要。三角债嘛,全国性的问题,我们有什么办法,是不是,跃进哥?”

肖跃进冷静下来,松开了曹务成。

曹务成整了整衣领,才又说:“这就对了嘛,市场经济是法制经济,不能动不动就来粗的。说心里话,跃进哥,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了,我对你还算讲良心的,好歹总给了你们三十吨肉类产品,也是你们很需要的产品。工人弟兄们要补一补呀,要不,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咋体现呢?”

肖跃进说:“你少扯淡,四千块一吨卖冻猪肺给我们是不行的。”

曹务成说:“那你说多少钱一吨?”

肖跃进说:“最多两千块一吨。”

曹务成当即大叫起来:“跃进哥,我看你不如杀了我吧!两千块一吨我不亏死了?至少也得三千块一吨。”

肖跃进说:“不行咱就打官司。”

曹务成说:“打官司你准输,我们是有合同的。”

肖跃进没办法了,只得说:“两千五百块一吨,我认栽。”

曹务成想了好半天才说:“好,好,看在咱多年老同学的分儿上,就给你们按两千五百块一吨算账了,余款三个月内全给你清,这够意思了吧?跃进哥!”

肖跃进哼了一声:“你别喊我跃进哥,你喊我孙子吧!”

说这话的时候,肖跃进的心里凉透了,那时他就知道,这一回他是在劫难逃了,也许还包括他的改革计划。不过,和老书记曹心立闹翻他可真没想到,也没想到河西村的庄群义会在这个时候把乡矿联采的计划提出来。

庄群义进门后,曹心立还在火头上,黑着脸不作声。

肖跃进也憋着一肚子气,可又不便当着庄群义的面再吵,便强作笑脸和庄群义闲扯。

庄群义开初没提联采的事,只问:“咋的,二位又碰上麻烦了?”

肖跃进苦笑着说:“庄书记,你放心,就是碰上再大的麻烦,我们也不会向你们借钱了。早先借的那六十万,我和曹书记想起来就是心事。”

庄群义摆了摆手说:“我今日是来看曹书记的,不是来要账的,肖矿长提那茬儿干啥?!”

肖跃进说:“你不提,是你仁义;我不提,就是装蒜了。”

庄群义笑着说:“你就是提,也还是装蒜。光提就是没钱还,你还不如不提呢,省得让我也跟你一起烦心。”

肖跃进叹了口气说:“庄书记,我和你说实话,不但你们河西村的钱我们一时还不了,这回,还得由曹市长做担保,再向河东田大道借五十万呢。”

曹心立这才闷闷地说:“这个田强盗只怕靠不住!答应借钱都一个多星期了,连他的鬼影子都没见到,矿上一去人找他,他就躲。”

庄群义看着曹心立笑道:“这就把你曹老哥愁病了,是不是?”

曹心立说:“可不是吗?!再这么下去,只怕我和肖矿长的命都得葬送在这里了。”

庄群义说:“我看你们不要去找田大道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暴发户既不讲良心,又不仗义。你们要真想借他这五十万,还得让曹市长再去找县委程书记。田大道只买程书记一人的账。程书记攥着田大道的狗尾巴哩。前几天程书记让这大盗给县里的儿童乐园捐猴子、捐狗熊,他就老老实实捐了。听大伙儿说,县城里的大人孩子,都冲着黑狗熊愣喊田大道。”

曹心立被这话逗笑了,说:“你庄书记又损人家。”

庄群义说:“我才不损他呢,我只是觉得这小子太不凭良心。大家心里谁不清楚?河东也好,河西也好,如今能富起来,还不都是因为靠着一个国营的胜利煤矿吗?我们河西八个井长六个是你们矿上退下来的老人。他们河东的煤窑顾问也全是你们矿上的人。”

曹心立不客气道:“还不止这些吧?我们胜利煤矿的地下资源也被你们挖得差不多了吧?去年,田大道的二号井不就和我们的大井贯通了?整个大井的通风系统都被他破坏了,就这样,他田大道还敢让人到矿上来闹,还敢把驴马往我们的大井架上拴。你说说,这是什么事?若不是程书记亲自赶来,还不知闹到啥地步呢。”

肖跃进看了曹心立一眼,话里有话地说:“要我看,咱们这些国有资产的管理者也都有责任。说穿了,从上到下对国家都不负责,才造成了国有资产和资源的严重流失。”

庄群义忙打哈哈:“国有资产也没流失到别处去嘛,不还在咱国境内嘛。往深处想想,这也不完全是坏事。我们农民弟兄富起来以后,还是可以拉你们工人老大哥一把的嘛。”

曹心立眼睛里有了些亮色,盯着庄群义看了好半天,才迟迟疑疑地问:“这回,你庄书记庄董事长还能拉我们一把吗?”

庄群义马上点头道:“当然要拉一把了,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嘛。河东的田大道不讲良心,我庄群义却不能不讲良心哩。”

接下,庄群义从从容容地端出了自己的计划:利用胜利矿现有的资源、人员、设备,组建一个年产十五万吨左右的联合采煤队,单独核算,河西村承包经营。所需资金全由河西村的万山集团出,经济责任也全由万山集团负。不论亏盈,万山集团均按一定比例向胜利矿上缴管理费。

肖跃进听罢,当即表态说:“这是好事,既安置了一部分人员上岗,矿上又有了些稳定的收入,我看可以马上动手搞起来。”

曹心立没急于表态,只问:“我们现在是采一吨煤亏几十块,你们万山来干,有把握赚钱吗?”

庄群义说:“赚多赚少不敢说,总是能赚到的。”

曹心立又问:“生产技术谁负责?”

庄群义说:“生产技术由你们矿上的同志负责,只是得由我们聘。经营管理就全是我们的事了,我们负亏盈责任嘛。”

曹心立认真想了想说:“这是不是说,你小小一个河西村把我们一个国营县团级大矿的经营权、管理权全拿走了?我们这些全民所有制的干部工人要替你们这些农民打工了?”

庄群义平和客气地说:“曹老哥,不能这样讲的。你县团级国营大矿还是县团级国营大矿,该咋经营还咋经营;你们那些全民所有制干部工人还是全民所有制干部工人,与我们河西村都没关系。我说的只限联采这一块,你们的干部工人不愿来应聘也没关系,我们也可以从外地招聘嘛。”

肖跃进对曹心立的话明显有情绪,一脸不快地说:“县团级国营大矿也好,全民所有制也好,饭总是要吃的,都到了吃不上饭的地步了,咱还有啥可骄傲的?!”

曹心立冷冷地看了肖跃进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骄傲的问题吗?这是政策问题。如果我们违背了政策,决策不慎,干部工人闹起来怎么办?”

肖跃进忍不住地说:“老书记,我也不怕你不高兴,坦率地说一句,我认为严重的问题就在于教育工人。如果真能让河西村的农民弟兄来教育一下我们的工人同志,我看没坏处。”

曹心立说:“你这话是极其错误的。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从来没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工人。”

肖跃进说:“我的老书记,难道眼前的现实你还没看透吗?正是长期以来全民所有制,国家把一切都包下来的政策,才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咱今天国营工矿企业的困局,也造成了工人阶级队伍素质的退化。你不想想,如果从一解放就不搞吃大锅饭那一套,谁还会理所当然地赖在国家怀里要吃要喝?”

曹心立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几十年的社会主义都搞错了?”

肖跃进说:“社会主义并没搞错,错的恰恰在于没有坚持社会主义按劳取酬的原则。不论工人也好,农民也好,都得按劳取酬。”

曹心立说:“你还是错了。你说我们的工人同志现在赖在国家怀里要吃要喝,那我问你,我们工人同志当年创造的财富哪儿去了?不是都被国家拿去搞建设了吗?现在讲市场经济了,让我们背着这么沉重的历史包袱去和庄书记他们这些乡镇企业竞争,这合理吗?”

肖跃进说:“这正是我下面想说的话。国家应该以某种形式把我们创造的财富的一部分还给我们的工人,比如,从企业的国有资产中扣除。”

曹心立说:“这样一来,我们胜利矿的国有资产可能就是零。”

肖跃进说:“那么,胜利矿的现有资产就是八千工人的,工人也就真正成了煤矿的主人。真能这样,我看胜利矿便有希望了。”

曹心立不屑地说:“真这么干,我看就没有社会主义了,就没有国营企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也该叫中华民国了。”

肖跃进说:“老书记,我这是在和你讨论问题。胜利煤矿到这一步了,你我这种当家人还不该把问题往深处想想吗?”

曹心立讥讽地说:“你肖矿长想得也太深了,我看能把问题想得这么深的人,都该到国务院去当总理,当个矿长真太屈才了。”

肖跃进生气了,还想坚持说下去,庄群义却插上来道:“算了,算了,你们别争了,越争离题越远。这个联采方案你们再研究吧。我觉得对咱们双方都有好处,而且目前对你们的好处也许更大一些,至少比伸手问别人借钱强。”

曹心立原倒是想向庄群义借钱的,听庄群义这么一说,便不好再开口了,只得说:“这事我和肖矿长,还有其他同志商量一下,请示市里以后再定吧。”

肖跃进故意让曹心立难堪,冷冷地问:“曹书记,联合公司的八万块又用完了,不马上搞联采,以后的吃饭问题咋解决呀?”

曹心立不提联采的事,眼皮一翻,冲着肖跃进叫道:“我正要问你呢!你找曹务成要钱去!”

肖跃进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气呼呼地说了句:“曹书记,你放心,曹务成欠的钱,我肖跃进负责要,要不来我包赔!可我也和你说清楚,就你现在这种状态,我真很难和你共事了!”

曹心立火透了,吼道:“不想干你就辞职!”

肖跃进点了点头说:“可以,和联合公司的账一结清,我马上向市里打辞职报告!这种不死不活的洋罪我早受够了。”

这让庄群义很尴尬……

庄群义在肖跃进走后,也起身告辞了。

不料,曹心立磨磨蹭蹭地把庄群义送到门口后,却一把拉住庄群义的手说:“庄书记,你别走,陪我再说会儿话,好吗?”

庄群义知道曹心立心里难过,迟疑了片刻只好重新坐下了。

曹心立眼圈红了,嘴角抽搐着说:“我是这个国营煤矿的党委书记呀,我要对党负责,对国家负责,也要对八千多干部职工负责呀。我刚才在气头上,不论说了啥,你庄书记可都不要生气呀。”

庄群义说:“我不生气,不生气。我知道你难,实在是太难了。”

曹心立又说:“我心里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们农民的意思。别说你们现在富起来了,就是早先你们贫穷时,我也没有瞧不起你们。”

庄群义婉转地说:“可我记得你当政治部主任时说过,胜利矿是在小生产者的汪洋大海包围之中,只怕你现在还是这个观点哩。”

曹心立叹了口气道:“岂止是包围?现在小生产者已把胜利矿淹没了。”

庄群义动情地说:“那你这个老党委书记就没想过吗,今天这些脱离了土地的农民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吗?还是小生产者吗?他们建起了这么多工矿,成立了这么多集团公司,为社会创造了这么多工业财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不是也成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难道工人和农民的身份是天生不变的吗?改革开放搞到今天,我们一些观念是不是也得变一变了?”

曹心立愣住了。

庄群义又说:“如果你曹书记承认我们万山集团是新兴的产业集团,我们村里的新一代工人是全新意义上的工人,那么联合开采,共同发展,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我们总可以给国家多纳些税吧?”

曹心立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这么说,还是,还是我辞职吧,你和肖矿长去搞联采。只是,我也不怕丢脸了,你看,你们再借给我们几十万好不好?就算是先付联采管理费了。联采的事你放心,我会全力去做工作,不行就走曹副市长一次后门了。”

庄群义松了口气,很大度地说:“曹书记,就是没有联采这回事,你要借钱,我也得借给你。我可不是田大道,任何时候都不会忘了自己是咋富起来的。”

曹心立感动地握着庄群义的手,连连说:“庄书记,你仁义,你真仁义。”

庄群义说:“不要这么说,谁都有为难的时候。曹书记,你马上派人跟我去拿支票吧,五十万够不够?不够,我就再多借点给你,就算我们河西新兴的产业集团帮助你们胜利矿传统的工人阶级了。”

曹务平当了副市长后,工作太忙,很少回家,有时回来,也是坐坐就走,几乎不在家里吃饭。母亲刘凤珠便有了意见,说是自己这个大儿子官当大了,连家门都不认了。不但在家里说,还和街坊邻居说,绝不是故作姿态的炫耀,而是很真实的抱怨,有时还会抹起泪来。每逢到这时,曹心立总说,这叫忠孝难两全,不能怪务平的。

这天下午,曹心立到矿上去了,刘凤珠正听着广播里说,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曹务平在民郊县金龙集团检查工作,这位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突然回来了,进门就对刘凤珠说:“妈,你准备一下,晚上我要在家吃顿饭。”

刘凤珠很意外,也很高兴,连连应着,准备上街去买菜,还问儿子:“你还请谁吗?”

曹务平说:“请弟弟务成。”

刘凤珠更高兴了:“好,好,你们弟兄俩真该在一起坐坐了。务成就喜欢吃我做的鱼,我马上到集上买两条回来。”

曹务平却把母亲拦住了,说:“你哪也别去,就到矿上大食堂弄点冻猪肺、冻猪胰子回来,务成就喜欢吃这个,我知道的。”

刘凤珠这才发现曹务平的脸色不对头,便问:“你也知道了务成和矿上做的这笔买卖了?”

曹务平没回答,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问:“务成咋还没回来?”

刘凤珠手一拍说:“这我哪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这弟弟开个联合公司满世界做生意,和你一样是大忙人,不年不节的,他回来干啥?”

曹务平黑着脸说:“我上午和他的秘书马好好通过电话,要他回来的。他今日要敢不回来见我,就有他的好看。”

刘凤珠担心地问:“务成和矿上做这笔生意是不是又打你旗号了?”

曹务平说:“这他不敢。我在许多场合都声明过了,我没有这么个不要脸皮的弟弟。”

刘凤珠说:“这话也说得太绝了些。他真做错了啥,你这做哥的该批就批,该骂就骂,哪能不认自己的亲弟弟?”

曹务平火了,埋怨道:“妈,你不要老护着他,再护下去,他连你都敢骗!这回他骗了我爹,骗了胜利矿,乱子捅大了。胜利矿三十多人联名告状,说我爹和曹务成的联合公司合伙坑人,把我也牵扯上了。妈,你说说看,我这副市长还有脸见人吗?!”

刘凤珠怕了,忙问:“这事你爹知道不知道?”

曹务平说:“他哪知道?人家的告状信是直接寄给市委的。肖道清书记昨晚找了我,把信拿给我看了。两毛钱一斤的陈年冻猪肺,他这混账东西一块多一斤卖给矿上,这算什么事?!人家能不怀疑我爹吗?!”

既涉及党委书记丈夫和市长儿子的面子,刘凤珠认真了,再没多说什么,忙按着曹务平的交代,到矿上去了。

临出门时,曹务平又说:“叫我爹也回来,等咱曹务成曹总一到,我就在饭桌上现场办公!时间不能拖得太长,晚上七点我还要回市里开市长办公会。”

母亲刘凤珠一走,曹务平便陷入了烦躁不堪的思索中,越想对曹务成越恨。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分明是在毁坏他的名誉和前程,他甚至认为曹务成是故意的,成心要他难堪。作为没有任何后台和背景的矿工出身的干部,他曹务平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在市委、市政府南北两个大院里,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错走一步路,真有些林妹妹初进贾府的心态。他兢兢业业、拼命工作,就怕别人说闲话,可今天还是让人家肖道清找到门上来了!难道这个一母所生的亲兄弟真是他的冤家吗?!

这时,门口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片刻,曹务成攥着手机,夹着公文包,进了家门。曹务成身后照例跟着娇艳照人的女秘书马好好。马好好背着个意大利进口的名牌真皮小坤包,努力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可曹务平咋看咋觉得马好好像妓女。

曹务成进门就说:“曹市长,听说你在百忙之中要接见我,我扔下一笔几十万的生意不谈,按时赶来了。”

曹务平看了看表,冷冷地问:“我叫你几点来的?”

曹务成说:“不是说六点吗?现在才五点四十。”

曹务平说:“我说的是五点!”

曹务成把脸转向马好好,问道:“是五点吗?你怎么说是六点?市委领导很忙知道不知道?我们怎么能耽误市委领导的宝贵时间呢?这是你的工作失职,这月的奖金我是要扣的。”

马好好白了曹务成一眼,对曹务平说:“曹市长,别听你弟弟胡说。他中午喝多了,一直睡到快四点才起来,不是我硬催,他根本就不会来。”

曹务成这才笑了:“哥,你说德国鬼子咋这么能喝?中午三斤‘五粮液’没够。”

马好好又说:“他又胡扯了。中午喝酒我也在场,哪来的德国鬼子?他是和肉联厂王厂长一起喝的。”

曹务平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好,好,不说这个了,你们能来就好,我有些正经事要和你们谈谈。”

曹务成问:“是不是有啥好事要照顾我们联合公司?”

曹务平说:“当然有好事了。市里想筹集一些解困资金,你们是不是给我捐两个?”

曹务成笑道:“我还正想请你这个大市长帮我解解困呢!现在三角债太严重啊,我们真是不堪重负了。”

曹务平讥讽说:“你的买卖这么好,还不堪重负?肉联厂卖不动的冻大肠、冻猪肺,不都让你转手卖了?我这副市长也是你的受益者呢。中午在河东村金龙集团吃饭,品尝了你的猪大肠,今晚还要尝尝你的冻猪肺。据说味道都不错,还出口到东欧、俄罗斯了?创了汇,挣了不少美元?”

曹务成怔了一下,忙说:“哥,你别提这事了。这事我早忘到脑后去了,我现在已不卖猪下水了。其实不好卖呀,国内没市场,国际上也没市场。我现在搞高科技了,准备替大韩民国推销投影机。”

曹务平可不想让曹务成滑过去,根本不管曹务成的所谓高科技,桌子一拍,直截了当地道:“够了,我的曹总!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其他烂事我现在先不管,胜利矿的事,我今天得管,你坑人家多少,就给我吐出多少!”

曹务成也叫了起来:“我坑了谁?我是在帮着矿上解决困难,也帮着肉联厂解决困难,这是三方情愿的事,都有合同!别说你只是个副市长,就是市委书记吴明雄也管不着我!”

曹务平再没想到曹务成会这么强硬,脸都气白了,可又不好当着马好好的面发火骂人,失去一个领导者的风度,便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务成,我现在不是以一个副市长的身份和你说话,是以你哥哥的身份和你说话。你想想,你好好想想,想两个问题:第一,在胜利矿工人同志这么困难的时候,你这么做自己良心上说得过去吗?第二,咱爹做着胜利矿的矿党委书记,我做着管工业的副市长,会产生什么影响?你想没想过这事对我的影响?”

曹务成不承认曹务平哥哥的身份,冷冷一笑,说:“曹副市长,我不用想就可以回答你:第一,商品经济就要依法办事,按经济合同办事,不存在什么良心问题。如果这笔买卖胜利矿认为我是诈骗,他们可以到法院告我。第二,咱爹当他的党委书记,你当你的副市长,都与我这个生意人毫无关系,你们从来没有利用你们的权力帮过我什么忙,现在凭什么要我为你们的名声负责?况且,你在好多地方都说过,你从来就没有我这么一个一身铜臭味的弟弟。那么,我又怎么能影响了你这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市委领导?!”

曹务平真想以兄长的身份劈面给曹务成两个耳光,可曹务成偏一口一个曹副市长的叫。曹务平便黑起脸,使出了副市长的威严:“很好,很好。曹总你说得很好,我这副市长倒从没想到过你们联合公司能处处依法办事。这就好嘛,我就让工商局从贵公司的上级主管部门查一查,看看你这个皮包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务成马上说:“不要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打从你去年骂过我后,我就改换门庭投靠了威虎山。我现在的主管单位不在平川了,在深圳,深南大道456号,名号太平洋(国际)集团公司,我每年都要到那里缴一次管理费。”

曹务平说:“那么,各种税费缴纳得也不错吧?你曹务成这么懂法,肯定不会偷税漏税,对不对?市税务局的王局长经常去找你聊聊天,想必你是很欢迎喽?”

马好好慌了,忙对曹务平说:“曹市长,你可别来这一手。如今哪家公司不在税上做点文章,避点税呀?”

曹务成却说:“这我也不怕,就算查出我偷税漏税又怎么样?我当市长的哥哥丢得起这个脸,我就丢不起这个脸吗?!”

曹务平气得脸都白了,手哆嗦着,指着曹务成骂道:“你……你简直是无赖!”

就在这时,曹心立和刘凤珠一前一后进了门。

曹心立见到曹务成,二话没说,冲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打得曹务成一头歪倒在马好好怀里。

马好好吓得直往墙角躲。

曹心立也指着曹务成的鼻子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自己丢人还不够,还害得我和你哥跟着你丢人,让人家工人把状告到市里。你哥和你讲法,老子不和你讲法!这二十万元的瓷砖钱你敢不付,老子就用家法打断你的狗腿,让你从这里爬出去。”

曹务成这才软了,捂着脸讷讷说:“哪来的二十万呀?那些猪下水,你们就白吃了?”

曹心立说:“你那些猪肺、猪胰子的价钱老子都问过了,就四百块钱一吨。这钱我们认,包括运费。”

马好好试探着说:“总、总还得给我们一点管理费吧?”

曹心立根本不理马好好。

马好好还想再说什么,曹务成已是心灰意冷,阻止马好好说:“算了,算了,咱不和他们再说了,他们这是做生意吗?他们这是用权势压人,用封建家长制讹人!哪给你讲理呀!”遂又把脸孔转过去,对曹心立和曹务平说,“好,好,我服你们了。我在深圳都没栽过,今天算栽在你们两个封建家长手里了。我在这里声明:从今往后,我要再和你们做一分钱的生意,我就不姓曹!”

曹心立说:“你早就不该姓曹!你曹务成说姓曹,我曹心立都不敢说我姓曹!”

曹务成说:“好,我走,往后,再也不会上这个门的。”

一直提心吊胆的刘凤珠忙上前拉自己的小儿子:“务成,你这是胡说些啥呀?你哥今天可是专门为你来的,还说要和你喝两盅呢。”

曹务成说:“妈,咱曹市长摆的可是鸿门宴哩!”说着,曹务成拉着马好好就要出门。

曹务平叫了一声:“慢。”

曹务成在门口回过头,问:“又咋的了?”

曹务平说:“曹总,你这么懂法,咋就忘了把字据留下来?出了门你要不认账,人家肖矿长和曹书记咋办呀?”

曹务成只好老老实实写下字据,言明在一个月内将总共十八万货款付清。

刘凤珠泪眼蒙眬地看着曹务成,还想多留小儿子一会儿,在曹务成写字据的当儿又说:“你就算要走,也得吃过饭再走呀。”

曹务平也说:“是呀,这些肉类产品都拿来了,你自己就不尝尝?”

曹务成不理自己母亲,只对哥哥说:“我不能制造国有资产新的流失。”又说,“曹市长,我看你们这些官僚都少吃些,我们国家才会有希望。”

曹务平笑了起来:“想不到我们曹总还能说出这么忧国忧民的话。”

曹务成说:“别以为就你们当官的忧国忧民。我们小百姓更知道改革的艰难,封建主义的可恨……”

曹务成走后,曹务平才问起了胜利矿的工作。

曹心立当即将庄群义的联采计划向曹务平作了汇报,刚汇报完,曹心立就说:“务平,自打你到市里做了官,我可从来没找你走过后门,这一回,我就走你一次后门了,不论咋着,这联采的事你都得批。”

曹务平笑着说:“其实,你不走我的后门我也得批。万山集团庄群义这主意不错,于国于民,于你们双方都有利。联采这一块可以完全按乡镇企业的办法来办,一定要活起来。”说罢,曹务平又惊异地问,“爹,你的思想咋就突然变过来了?咋就把国营大矿的架子放下来,和农民弟兄合作了?”

曹心立说:“庄群义他们现在哪还是农民呀?他们早已成了工人了,是这十年改革开放造就的新型工人嘛!工人又不是天生的,往上查三代,咱哪个不是农民呀?”

曹务平点着头说:“你这观念不错,连我都觉得新鲜。不过,好像还不够准确。庄群义他们还有承包田嘛,新型工人的定位从理论上说不通。”

曹心立老实说:“通不通,这观念都是庄群义的。我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就和你这市领导说了。不过,虽是这么说,我还是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个商品经济的时代了,加上年岁也大了,我想退下来。”

曹务平一怔:“爹,你是真想通了,还是试探我?”

曹心立认真地说:“我真想通了,胜利矿的党委书记我看可以让肖跃进兼,让他一手抓起来,一边和庄群义的万山集团搞联采,一边进行转产承包,这样搞两年,也许情况会慢慢好起来。”

曹务平沉思了一下,说:“我看可以,你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按规定也得退了,早退下来,我面子也好看。”

儿子这话一说,曹心立心里却又难过起来,讷讷问:“务平,你……你说句心里话,你爹是不是真不行了?这么多年的矿党委书记是不是当得不称职?”

曹务平看着老父亲满头华发,也动了感情:“爹,没有谁说你这党委书记当得不称职,而是你的年龄早到站了。去年我劝你退,你不干,加上胜利矿这烂摊子也难收拾,就多留了一年,结果闹得你一身都是病,我想想心里也难过哩。”

曹心立说:“务平,你别哄我老头子,你实说吧,我还能不能适应眼下这个商品经济的社会了?”

曹务平说:“转变观念,总还是能适应的吧?”

曹心立却把脖子一拧说:“有些东西,我还真就适应不了!就说务成吧,他算什么东西?凭啥他就发了?明明知道他坑人,咱还就没法治他,倒被他骂成封建家长。这也叫商品经济?”

曹务平说:“曹务成是在钻政策和法律的空子,和商品经济没关系,随着法制的日益完善,这种事终究会逐渐减少的……”

这晚,身为常务副市长的儿子和身为矿党委书记的老子谈了许多,直到曹务平的司机小张来接曹务平去开市长办公会了,父子二人还在桌前喝着酒,谈着。

曹务平起身要走时,曹心立才又一次表态说:“务平,爹这回说话算数,过几天就向市里打离休报告。”

送走儿子,做了十八年矿党委书记的曹心立,眼前一片朦胧,禁不住落下了一脸的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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