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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八月初,日本大正财团一行十人如期莅临平川市,大正先生的女儿大正良子也和夫婿中村先生一起来了。平川市委、市政府组织了一个以市长束华如为组长的接待班子,负责大正财团一行在平期间的一切活动安排。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的一把手同时出面,为客人们隆重接风,大正良子夫妇和同行的日本客人都十分感动。然而,感动归感动,大正财团的客人们对平川国际工业园的综合评价还是很低。用中村先生的话说,鉴于市政基础设施不配套,投资环境不理想,现在就是谈招商意向似乎都还太早。

这时,平川地区八县市的旱情益发严重了,连着三个多月没下雨,北部、中部地区不少河流、水库、水井干涸,横贯平川全境的大漠河断流,近九百万亩晚秋作物无法播种,中秋作物严重减产已成定局。平川市区的居民生活用水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自来水厂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供水一小时。

身为大正财团全权代表的中村先生注意到了这座城市的严重缺水现象,也注意到了国际工业园的缺水现状,竟驱车几十里,从工业园的新自来水厂跑到大漠河边的翻水站去看。

指着干涸狭窄的河床,看着水利局提供的图纸,中村先生问束华如:“市长先生,指望这条季节性河流向工业园提供工业用水,是不是有点太浪漫了?”

束华如解释说:“工业园内有双向管道,城里的老水厂也可以供水的。”

中村先生马上说:“好像老水厂连你们城里的生活用水都难以保证了吧?”

轰轰烈烈的招商,以悄无声息的失败告终……

嗣后两天的气氛是沮丧而压抑的。束华如和接待组的同志们再也提不起精神;日本客人们也觉得尴尬,不再多谈国际工业园的事了,而是大谈中日非战的决心和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中村先生的父亲当年做过侵华日军的联队长,曾于一九四三年前后在平川地区的大漠县城驻扎过一年多,制造过“大漠惨案”。中村先生便和大正良子一起到大漠县去了一趟,代表自己父辈向大漠县死难的中国抗日军民谢罪,还以大正财团的名义捐助了一所小学。

离开平川的最后一个晚上,中村先生让大正良子请示了东京总部以后,才和束华如草签了一个国际招商的意向协议。协议措辞很美好,承诺也很隆重,却几乎没有什么约束性。

拿到这个照顾面子的协议后,束华如心灰意冷地找到吴明雄说:“你看看,忙了两年多,投了三个亿,到头来就落了这么一纸空文,这叫什么事。郭怀秋书记若还活着,不知会气成啥样哩!”

吴明雄拍了拍束华如的肩头说:“老兄,别垂头丧气的,这结果不早就在咱们预料之中了吗?”

束华如的情绪仍很低落:“我再没想到会在水上出这么大的问题,老天爷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们哩。”

吴明雄说:“就是老天爷给面子也不行,靠一条季节性河流和有限的地下水,我们这座拥有上百万人口的中心城市是混不下去的。糊过今天,也糊不过明天;糊了日本人,也糊不了城里的老百姓。”

束华如叹气道:“可国际工业园的事我们咋向平川市的老百姓交代呀?”

吴明雄说:“咋不好交代?叫《平川日报》和电台、电视台照发消息,今天有这个意向协议,你还怕明天没有正式的投资协议吗?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不落。只要我们把基础设施和投资环境搞上去了,就算他大正不来,我们也可以自己到国际上招商的。”

束华如点点头说:“倒也是。”

送走大正财团的日本客人,吴明雄让市委副书记肖道清和他一起到各县跑跑,事先就和肖道清言明了,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搞调查研究,行程可能较长,一两天内肯定回不来,要肖道清把手上的事都安排处理一下。

吴明雄还和肖道清开了个玩笑,说:“你这个管纪检的书记和我一起下去,下面那帮土地爷大概就不敢肆无忌惮地请酒了吧?”

肖道清既觉得突然,又觉得意外,咋也猜不出吴明雄的真实意图。常委会重新分工后,他分管的仍是原先纪委那一摊子,既不管下面八县市的工业,又不管八县市的农业,吴明雄让他跟着下县搞调查似乎没有多少道理。

肖道清不直接问,也笑着说:“吴书记,你总不会是让我和你一起去搞廉政检查的吧?”

吴明雄说:“当然不是。有件关系全局的、很重要的工作,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我们还是一路慢慢说吧。”

第一站就是干旱严重的大漠县。

在前往大漠的路上,吴明雄很随意地问肖道清:“政法委刚送来的这期情况通报,你看了没有?”

肖道清点点头说:“看过了。”

吴明雄问:“有没有注意到大漠县泉旺乡械斗案的处理情况?”

肖道清警觉了,问:“怎么,大漠方面处理得不妥当吗?械斗时炸死人的凶手不是抓了吗?是下泉旺曹家的人,好多曹家亲戚来找曹市长说情,曹市长都没睬他们。上泉旺肖姓的人来找我,我也没管。这事县委书记刘金萍和县长黄建国都很清楚嘛。”

吴明雄说:“一个五十多岁的结核病患者会抱着几十斤炸药去炸河堤,还炸死了人?你肖书记就相信?就不怀疑这里面有名堂?”

肖道清苦笑着说:“你吴书记说会有啥名堂呢?凶手是自己投案的,证据、证词俱在。据刘金萍和黄建国说,在县委、县政府的直接过问下,大漠公安局和检察院的调查取证工作做得都很细,我们咋好毫无根据地随便怀疑人家县里的同志?这样,日后人家咋工作呀?”

吴明雄摆摆手说:“算了吧你!大漠县那套把戏,你我谁不清楚?年年争水年年打,打死人总有老弱病者出来自动投案,这边刚判完,那边就保外就医。黄县长这个老土地法制观念薄弱我早就知道,可没想到过去很讲原则的刘金萍也会跟着这么干。”

肖道清试探着问:“那你的意思是?”

吴明雄淡淡地说:“我不找别人算账,就找她刘金萍算账!她是县委书记,得对大漠的法治负责!这样不讲原则地瞎糊弄,械斗之风如何刹得住?她以为她这样做是发善心呀,我看才不是呢!明年再打起来咋办?再打死人咋办?!我问你。”

肖道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刘金萍也难呀。说心里话,把她一个女同志摆在这么一个干旱贫穷的财政倒挂县,也真是难为她了。如果我们还这么苛求她,只怕良心上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吴明雄说:“我不管她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只要是一方土地,就得保一方平安,一方兴旺,老是这么糊弄就不行!”

肖道清争辩说:“刘金萍可不是那种不求进取的干部,说实在话,大漠的事还真不能怪她。我是大漠人,我知道,这水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市里不统筹,谁解决得了?前些时候,刘金萍还找过我,谈水的问题。”

吴明雄来了点精神:“哦?她有啥好主意没有?”

肖道清摇头苦笑:“她哪来的好主意?这个女县委书记大概也是急昏了头,竟建议我们在八县市同时集资,自筹六到七个亿上引水工程。我当时就和她说了,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加重农民负担,我们这么干是行不通的。我和她算了一笔账。去了平川城里人不算,八县市总人口大约九百万,就算自筹六个亿,每个农业人口也得摊到六十多元,一个三口之家就是近两百元,而大漠县去年的人均收入才五百九十二元。”

吴明雄点点头说:“是的,我们的农民太苦了,一直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从地里刨食,我们向他们伸手要这种血汗钱,确是很难张开口。可水的问题又非解决不可。现在看来,这不是个发展的问题,恐怕已是个生存的问题了——八县市农业人口的生存和平川一座中心城市的生存。问题就这么严峻!肖书记,你说我们这届市委该怎么办呢?”

肖道清直到这时还没悟出吴明雄让他一起下县的真实意图,还以为这事与他无关,想了想,很平淡地说:“我们还是应该在不违背中央和省委精神的前提下,尽我们所能,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吴明雄不高兴了,说:“你这话说得很符合原则,也很正确,可等于没说。”

肖道清脸红了一下,没再作声。

吴明雄却又说:“肖书记,你是土生土长的大漠人,是喝大漠河的泥汤子水长大的,刚才你为刘金萍同志讲话时,我就想,你这人很公道,也有良心,十分清楚大漠的症结所在。现在,我倒要问你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共产党人,一个大漠农民的儿子,你就没想过尽一份责任吗?你就忍心看着我们的农民为争水年年械斗、年年死人吗?要知道,对械斗的农民发些小慈悲,再讲些永远正确的空话,是解决不了一点实际问题的。我的同志!”

肖道清脸红得更狠,心里也惊疑起来,朦胧中已意识到,这次吴明雄拖他下县搞调查研究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只怕是有大文章,搞不好将影响到他未来的前途和命运。

果然,吴明雄把啥都挑明了:“肖书记,我实话实说,这次让你和我一起下县,我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的。下县干什么呢?就是要从根本上解决水的问题。我们这几天要沿着大漠河一路走到大泽湖,边看,边听,边研究,最终要拿出一个方案,报到市委常委会上去讨论拍板。这个南水北调工程,已不是干不干的问题,而是怎么干的问题。我这个市委书记打算亲自挂帅,你是我们市委班子中最年轻的副书记,我想推荐你全面负责这个历史性的工程。”

尽管已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肖道清还是大吃一惊,问道:“吴书记,那,我原来分管的一摊子交给谁?”

吴明雄说:“谁也不交,还是你分管。你和陈忠阳书记不同,年富力强,可以,也应该多做些工作,做些大事,创点大业。这很辛苦,可对你是个锻炼。我吴明雄今年已五十六岁了,干不了几年的,未来的工作总要你们这些年轻些的同志做。你们就该早一点上场,演几出成功的大戏嘛。”

肖道清脑子飞快地转开了,他首先想到的是两个字:阴谋。吴明雄在对他肖道清玩阴谋。事情明摆着,野心勃勃的吴明雄想让平川八县市的老百姓勒紧裤带为他创造政绩,却又不自己亲自动手,而把他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副书记推到第一线。干好了,功劳是他吴明雄的;干出乱子了,责任全是他肖道清的,他就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吴明雄偏说:“肖书记,你好好想想,如果让你全面负责这么一个万众瞩目的重点工程,对你是不是有好处?还有一点,我说在前头,这个工程干好了,成绩是你的;干出问题了,全算我这个市委书记的。”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什么成绩问题,而是出多大乱子的问题。谢学东书记最担心的事已经出现了,他肖道清真要跟着吴明雄这么干了,毁了自己的前程还是小事,搞翻了平川这条大船可是大事。

于是,肖道清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语气尽量平和地问:“吴书记,这么大的事,我们恐怕还是要向省里汇报一下吧?另外,也可以想想,看有没有办法在不加重农民负担的前提下上这个工程呢?”

吴明雄呵呵笑了:“你老兄说得对,我们不但要向省里汇报,还要向省里多争取一些资金。老省长说了,省水利局他亲自去谈,想法多要它几千万。谢学东书记那里你去跑,他可是我们平川的老书记,他不管我们平川的事可不行。我还弄清了,你有个中央党校的同学现在做省农行行长对不对?还可以找他贷些款嘛。这样估算下来,资金总缺口也就在四个亿左右,按三年工期算,每年不过一亿多。我们这次下去看看吧,自筹资金也许是可行的。眼下旱情严重也许正有利于我们的工作呢。”

肖道清问:“对争取省里的资金,你就这么有把握吗?”

吴明雄拍了拍肖道清的肩膀说:“老省长是老水利了,又在电话里答应过我,肯定没问题。你肖书记这边就更没问题了。我找谢学东可能要不到钱,你是必能要到的,农行也得你去。所以,这个工程总指挥非你莫属。我可知道把好钢用到刀刃上哩!”

这话倒让肖道清听得有点入耳了。如果吴明雄的本意想让他出面搞点资金,他还是愿意搞的。吴明雄说得不错,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平川人,他肖道清确有一份责任。因而,便表态说:“那好吧,只要省里支持我们上这个南水北调工程,我就全力以赴到省里去搞资金。”

说过这话,肖道清就想,即使省里的资金和贷款能争取到,资金总缺口也还有四个亿,向农民摊派,仍是个重大的原则问题,他无论如何也得先向谢学东书记汇报了再说……

嗣后,关于资金的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吴明雄转而谈起了自己许多年前和老省长一起搞水利的历史。肖道清也说起了自己当年在大漠工作的一些旧事。

过了漠河大桥,吴明雄不说了,让司机停了车,邀着肖道清信步走上大漠河堤。肖道清这才发现,大堤上停着一部三菱面包车,车旁聚着许多人,分管农业和水利的白玉龙副市长,水利局、农业局、财政局的局长们,还有一大帮工程技术人员都来了……

从大漠穿过新林县,进入云海,已是第二天晚上,调研的队伍越来越大了。一辆带前加力的吉普车和两辆小面包全坐满了人。到达三叉河镇后,云海市委书记米长山和市长尚德全又带着一帮人赶来迎接,一片小轿车停满了灯火辉煌的镇政府大院。

吴明雄有些不悦,问米长山:“你们咋知道我要到三叉河来?”

米长山说:“是陈忠阳书记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们的。陈书记也是老水利嘛,他说了,三叉河是您此行的必经之路,要我在这里等您。陈书记还说,您和同志们这么大热天跑出去,只带了几箱方便面和矿泉水,吃不好,睡不好,一路上挺辛苦的,让我好好招待一下。”

米长山根本没提肖道清。

吴明雄却对肖道清说:“肖书记,你看,咱们接受不接受米书记他们的招待呀?这场酒咱们喝还是不喝呀?”

肖道清以为吴明雄要在部下面前表演廉政,便做出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说:“吴书记,咱喝得下吗?大漠和新林的老百姓连水都喝不上,咱还有心思喝米书记的酒呀?”

米长山这才眯起小眼睛,甜甜地叫起了肖书记:“肖书记,你可别这么说,大漠、新林,有大漠、新林的情况,我们云海有云海的情况。我们这里离大泽湖近一些,陈书记在这里主持工作时,又特别注意上水利,所以,不论是大漠河,还是白马河都没断流。今天我们可有活鱼招待你们呢。”

吴明雄显然没有表演廉政的兴趣,米长山话一落音,便马上说:“好,旱成这样,你们云海还能拿出活鱼来,这酒我和肖书记就喝了。”

肖道清便也说:“吴书记说喝,我们就喝。一路上吃了好几顿方便面,大家也确实辛苦了。不过,酒钱可得由你米书记出啊。市纪委明文规定:对本市上级部门一律不准进行白酒招待。”

米长山笑着说:“好,好,酒钱全由我和尚市长出。”

吴明雄忙道:“别,别,光出酒钱,可是太便宜你们了。酒我喝,鱼我也吃,不过,酒宴捐你们云海市得拿。市里这回是痛下决心要上南水北调工程了,你米书记好歹也得给我认点捐呀!”

米长山一怔,说:“吴书记,你这是来杀富济贫了吗?根据省里的精神,水利上的事,是谁受益谁出钱。我们云海三河汇流,是水网地带,基本上不存在水资源紧张的问题,你让我们云海认哪门子捐呀?”

吴明雄虎起了脸,道:“你还好意思说?!大漠河在你们云海境内的这段细得像鸡肠子,下游能不断流吗?河道要加宽到一百五十米左右,白马河也要全面疏通,责任不小,事情不少。你们要么出钱,要么出力。相比之下,你们市比较富裕,我替你们考虑,还是出钱上算。”

市长尚德全苦着脸,直搓手叫道:“吴书记,你真搞错了,我们市哪能算比较富裕呀?实在是虚名在外,苦不堪言哩!不信,您问陈书记,我们现在被三角债拖成什么样子了?”

吴明雄手一挥,说:“好,好,先别叫,这事我们以后再说,不出钱也行。今冬明春,你们给我准备十五到二十万人上河工。”

尚德全和米长山都不作声了,愣了片刻,热情地招呼吴明雄和一行人吃饭。

酒宴几乎就是鱼宴。看到桌上各种各样的鱼,吴明雄马上明白了尚德全和米长山变相汇报工作的用意,便也指着鱼大发议论,大大表扬了米长山和尚德全以及云海的干部一通,要副市长白玉龙和市水利局把云海的水利工作经验好好总结一下,印成材料发到各县市,还说,要让《平川日报》专门来报道一下。

米长山这才高兴了,在祝酒时,代表云海市委、市政府表态说,不论市里上不上这个南水北调工程,云海的水利工作都会长期不懈地抓下去,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拖市里的后腿。

吃过饭后,由米长山带队,吴明雄一行人上了叉河闸。

是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一轮又亮又大的满月挂在中天,凉爽的夜风吹散了白日的暑气,让吴明雄感到十分舒心。

吴明雄问米长山:“知道这座河闸是谁主持修建的吗?”

米长山说:“这还用问?是陈书记嘛。”

吴明雄点点头,又问:“是哪一年修的?”

米长山说:“一九五九年,大跃进时。”

吴明雄说:“准确地说,是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建这座河闸时我也在。这座河闸以南归陈忠阳,以北归我,我们带着三县二十万民工吃住在工地上。吃的是什么呢?是瓜菜,一部分粮食,一部分玉米棒心、干灰菜、槐树叶、杨树叶、芝麻叶。一九六一年大饥荒已经开始了,我们搞以工代赈,到底还是把大漠河水道头一次认真疏理了一遍,才有了后来近二十年的安定。”吴明雄把面孔转向肖道清和同行的人们,“今天,我们能不能再搞一搞以工代赈呢?像大漠、新林这样财政倒挂的穷县,我看完全可以搞以工代赈。穷地方没财路,冬春没事了,与其在家里晒太阳,吃闲饭,不如到河工工地上去出点力,吃工地大伙房的白菜烧肉、白面馍了。像云海、民郊这些经济比较富裕的县和市,老百姓手头有钱,活路又多,在乡镇企业干一天挣十几块,你让他来出这份力,又挣不到多少钱,他当然不干。他不干也好,就出些钱嘛,就像当年全民抗战,有人出人,有钱出钱。”

米长山问:“如果是出钱,我们市大约要出多少?”

吴明雄说:“这要最后算账了,估计不会多,你们市财政出一部分,每个农业人口也就是几十块钱吧?”

米长山说:“县财政出一点倒还可以,问农民要钱,怕是不太好办哩。”

肖道清也再次提醒说:“中央可是三令五申,不准加重农民的负担啊。”

吴明雄说:“这不能单方面地说加重农民的负担。只要目光稍长远一点就能看到,我们今天这么做,正是为了整个平川地区农民的根本利益。水的问题解决了,土地增产,农民增收,不是可以永久性地减轻农民的负担吗?农业局的同志可以给大家报出一笔账来的。”

农业局郑局长马上报了一笔账:“如果南水北调工程成功实施,沿途可增加水稻种植面积六十八万亩,扩大水浇地一百二十万亩,每年至少可以增产粮食十亿斤左右。”

米长山叹了口气说:“农民就是农民,目光短浅,你这账算得再好,只要你今天不是给他钱,而是问他要钱,他就要骂你,就要告你。要不毛主席咋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呢?”

吴明雄说:“可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市县负责干部,不能目光短浅,不能因为怕挨几句骂,就不工作,不做事!我看问题不在这里。我敢讲,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同志们没有几个怕农民骂几句的。大家怕什么?怕的不是农民,怕的还是上面,是怕丢乌纱帽嘛!”

肖道清笑笑说:“这也不是绝对的,也怕给党的事业造成损失嘛。”

吴明雄火了,说:“怕这怕那不做事,给党的事业造成的损失更大!人家骂得也就会更难听,会骂我们是不知人民疾苦的冷血动物!”

肖道清怔住了,他再也想不到吴明雄会当着这么多下级干部的面,讲出这么严厉的话来。

吴明雄也觉出了自己的失言,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我要声明一下,我这话可不是针对哪个人讲的,而是针对一些不做事,只会批评别人的批评家讲的。工程今冬上马,肖书记就是总指挥,大家都要全力协助肖书记的工作。”

肖道清想说,这事常委会还没定呢,可咧咧嘴,苦苦一笑,没说出来。

站在河闸上望着满天星月,吴明雄最后说:“我记得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说过这么一段话,大意是:人民信赖的不是批评家,不是指出强人有何失误的人。人民信赖的是那些在角斗场上翻滚奋斗的人。这些人汗流满面,血迹斑斑,他们英勇地战斗,也许不断出现失误,因为做事就免不了有失误,然而,他们确实在努力奋斗,他们充满热情,洋溢着伟大的献身精神。他们如果有幸得到成功,那是他们奋斗的结果;如果他们不幸失败,至少也是敢于冒大风险后的失败;因此,绝不能把他们这些战士同既不知胜利为何物,又不知失败为何物的冷漠胆怯的人们相提并论。我希望同志们都做这样的战士。”

副市长白玉龙这才说:“我很赞成吴书记的意见,就是挨两句骂,吃吃上面的批评,我们也得对一千万平川人民负责。有更好的思路,大家就提出来;没有更好的思路,我看就这么干算了。吴书记刚才说话时,我就想起了一个人,叫祁本生,泉山县周集乡党委书记,三年前第一个向农民集资办水利的人,我看这人就是个战士……”

吴明雄叫了起来:“白市长说得好,也提醒了我。这个祁本生我们都要去见见,明天的日程我看就改一改吧,和泉山的同志就在周集见面,现场会也在周集开吧!”

三年前,二十六岁的祁本生从市团委调到泉山县周集乡任党委书记时,白玉龙是泉山县县委书记兼县长,吴明雄是主管农业的市委副书记。一到周集乡上任,祁本生就闹出了个沸反盈天的“摊派”事件。

为了修建“半山水库”,从根本上解决全乡抗旱排涝问题,祁本生主持乡党委做出了向全乡十余万农民每人筹资一百元的决议。决议做出后,祁本生跑到县委找白玉龙请示,白玉龙很明确地说,周集乡不是一般的地方,民风剽悍,旧时有诉讼传统,现在有上访习惯,这么做可能会出事,要祁本生三思。

祁本生三思之后,还是硬干了,三个月筹资一百二十万,亲自带队上了山。

这期间,白玉龙又找祁本生谈了一次,说:“县委知道,这个水库是一定要上的,而且,早上比晚上有利。但是,因为是向农民集资,县委又不能表态支持,以免日后被动。”

这实际上是暗示祁本生,万一闹出事来,县委是不能承担责任的。

祁本生一听就明白了,对白玉龙表示说:“白书记,我不要你县委表态,只要你县委不干涉。到时真需要有人做牺牲,就牺牲我祁本生一人好了。反正我内心无愧,是为周集人办好事,不是做坏事。”

白玉龙点点头,说:“也好,你真能在周集风平浪静地把这件事做好,就为我们全县类似的工作探了次路,我个人祝你成功。”

然而,却闹出了很大的风波。

水库修到一半时,周集八个行政村三百多人联名的告状信寄到了省里、市里。省城某报还在读者来信栏目里,部分发表了告状信的内容,惊动了主管农业的吴明雄,也惊动了平川市委。

当时的市委书记谢学东大为恼火,在常委会上说,祁本生这个青年干部不知天高地厚,捅了大娄子,碰了“不准加重农民负担”的高压线,要吴明雄代表市委亲自去查处。

吴明雄再也忘不了那次查处。

是个大冷天,吴明雄在白玉龙和一帮市县干部的陪同下,把一身冰碴泥水、又黑又瘦的祁本生从工地上找来了,谈了不到十分钟的话,祁本生竟袖着手,守着一堆炭火睡着了。一个随吴明雄同来查处的纪委干部很生气,说祁本生态度不端正。在场的一个周集乡干部忍不住了,告诉吴明雄,祁本生是太累了。“摊派”的事见报后,祁本生把工程抓得更紧了,连着一个星期没下山,没吃过一次好饭,没睡过一次好觉。祁本生说了,他可能干不长了,得抓紧时间多做点事,别让农民的血汗钱真的扔进水里。

这让吴明雄感到了极大的震撼。

查处进行不下去了。

吴明雄和白玉龙都在谢学东面前为祁本生说情,并称,如果现在把祁本生撤下来,水库半途而废,周集老百姓的损失更大,倒不如让祁本生把水库工程干完再行处理。谢学东想想,也觉得吴明雄和白玉龙说的有道理,便把祁本生挂了起来。

两年之后,水库全部修好了,既发挥了蓄洪抗旱的作用,又养了鱼,有了经济效益,祁本生的使命也完成了。县委调祁本生到县水利局去做副局长。

万没想到,当年那些告祁本生的人们,这时已完全忘记了当年的告状信,又为祁本生打抱不平,说周集历任书记、乡长,没有谁像祁本生这样真心诚意为百姓做好事,做实事的;说祁本生在周集出了这么大的力,立了这么大的功,反从正科级降为副科级,是不公正的。许多人又联名上书县委、市委,苦苦挽留祁本生。结果,祁本生把这个乡党委书记多做了大半年,直到吴明雄出任平川市委书记,区县班子调整,才提为县委副书记,整个平川地区最年轻的一个县委副书记,离开了周集。

在周集一见到祁本生,吴明雄就问:“小祁呀,知道我这次带这么多人来你这儿干啥的吗?”

祁本生笑了:“这回大概不是查处我的了。”

吴明雄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说:“还是查处你!你这小家伙,我亲自点名让你到市团委做书记,你都不去!不但不去,还说怪话,什么‘既从幼儿园出来了,就再不想到幼儿园去玩那套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戏了’,是不是?人家组织部孙部长都告诉我了。”

祁本生说:“吴书记,你真冤枉我了,我的原话不是这样的。孙部长找我谈话时,我和孙部长说,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在下面做点实际工作,别让一个刚见了点世面的大人再回幼儿园了。”

吴明雄指着祁本生,对肖道清和随行的同志们呵呵直笑,说:“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我们市团委是幼儿园吗?就算它是幼儿园,你祁本生见了点小世面,就不能去当几天阿姨了?”

白玉龙笑着说:“小祁不去当阿姨也好,大漠河泉山县这一段就可以交给他了。我们眼下真是太缺这样不计个人名利干实事的年轻干部了。”

吴明雄不开玩笑了,很认真地说:“是的,如果我们的干部都能像祁本生一样,关键的时候敢于挺身而出,敢于不计毁誉,对人民的长远利益、根本利益负责,平川的事就不用发愁了。对于我们平川来说,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我看就是干部问题。只要有了一支解放思想、勇于进取的干部队伍,我们的事业就有了主心骨,就完全能够领导一千万平川人民轰轰烈烈干上一场,把平川彻底变个样!不要总是抱怨我们的群众。周集乡的事实证明,我们的人民群众是很讲良心的,谁为他们做好事,做实事,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也许会一时错怪你,但他们必将永远记住你。”

吴明雄把祁本生叫到众人面前,要祁本生把自己的感受说说。

祁本生不愿说,讷讷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干啥?”

现任周集乡党委书记张照金便代祁本生说话了。

张照金说:“当年上半山水库,可能会闹出风波,我们乡党委做决议时就想到了。后来祁书记调走,又闹出一场请愿风波,倒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一听说祁书记要到县水利局去当副局长,先是乡党委一帮同志给祁书记送行,后就是一些群众自发地给祁书记送匾,送镜子,送锦旗,连着几天乡党委大院闹哄得根本没法办公。祁书记一看不好,想夜里走,结果两次都没走成,使得县委改变主意又让祁书记在周集留了十个月。上个月,祁书记提了县委副书记,用咱老百姓的话说是升官了,才走成了,是从成千号父老乡亲泪眼相送的人巷中走过的。当时,祁书记哭了,我们党委几个同志也哭了。据周集老人们说,除了一九四五年送咱八路军老五团的一个政委,周集乡从没有过这样的场面。”

祁本生这才忍不住红着眼圈感叹道:“我们的老百姓太好了,也太容易满足了。我们当干部的只要真心实意为他们做一点好事,解决一点实际困难,他们都会带着感激之情来回报你。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看到那送行的一幕,心里就觉得愧,就觉着自己任何时候都该对得起百姓的这分厚爱,就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回听说要上引水工程,听说吴书记和肖书记亲自带队沿大漠河搞调查,我就问了一下周围群众,大家基本上都赞成,都说这回市委和我们老百姓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表个态,我们泉山县作为引水工程的主要受益县之一,绝不和市委讨价还价,一定全力以赴完成市委交下来的工程任务。”

祁本生话一落音,吴明雄带头鼓起了掌。

肖道清、白玉龙和一帮随行人员也跟着鼓起了掌。

鼓掌时,肖道清就想,也许吴明雄真是对的?也许吴明雄会成为一个新的祁本生?更高层次上的祁本生?如果是这样,他肖道清做一做这个总指挥也就未必不是好事,他毕竟也需要一番显赫的政绩来支撑自己的前程哩。

肖道清心绪好多了,头一次公开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肖道清说:“走了三天,看了许多地方,今天在周集,我觉得最有意义。周集乡在祁本生同志强有力的领导下,先走了一步,走得很成功。从周集的经验来看,在老百姓经济能力承受得了的前提下,用老百姓的一部分钱,为老百姓解决一些根本性问题,是可行的,也是符合中央和省委精神的。吴书记已有了个总体思路,除了对上争取和市县财政调拨一部分资金外,贫困地区搞以工代赈,富裕地区搞以资代劳。希望大家都能有祁本生同志这样的工作精神。”

肖道清态度的转变,使吴明雄很高兴,在返回平川的路上,吴明雄说:“肖书记,我们一定要趁热打铁,回家后马上动起来。先开个专项工作的常委会,统一思想,做出决定。给省里的旱情报告你亲自抓一下,可以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写得严重些,争取向省里多要点钱。同时,把市抗旱指挥部变成引水工程指挥部,各项勘测、设计、筹资等前期工作都先做起来,到年底冬闲时,咱啥都准备好了,就拉出它一百万到两百万人上河工,这事就你负责。你看好不好?”

肖道清点点头说:“好,开过常委会后,我马上带着报告到省城去一趟,主要还是抓大块资金的落实。我想,能少向农民要一点,我们就少要一点。”想了一下,又说,“这个引水工程,平川市也是受益者,我们能不能研究一下,也向城里的单位筹一些款呢?”

吴明雄手一挥,说:“你别打这主意,城里有城里的事。城里道路咋办呀?得上马修嘛。我已让严长琪副市长和交通局的同志去搞调查研究了,看看能不能在农民同志治河的时候,城里筹资三到五个亿建一条环城路呢。”肖道清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愣了好半天才说:“吴书记,这……这……”吴明雄似乎没注意到肖道清惊讶的神情和惊讶的话语,看着车窗外飞旋的夜色,难得点起了一支烟,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

车窗外,满天星月装点着一个扑朔迷离的暗蓝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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