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帕克
中午时分，天气炎热，美雅昏昏欲睡。她不慌不忙地穿过花园里的灌木丛，飞到阴凉的宽叶大栗子树上。
树下阴凉处的草坪上放着桌椅，显然是露天进餐用的。不远处，一户农舍的红砖瓦顶闪闪发光，缕缕青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美雅想，她肯定能见着一个人了，她已经到了这人的领地中央吧？这棵树肯定是他的财产，树荫里那些新奇的木质发明物肯定属于他。
这时，一阵嗡嗡声传来，一只苍蝇飞到了美雅旁边的叶片上，痉挛似的沿着绿色叶脉跑上跑下。你看不见它的脚在动，确切地说，它似乎在上下滑动。随后，它从掌状叶片的一个手指飞到另一个手指，速度快得出奇，让人觉得它不是在飞，而是在跳。显然，它正在寻觅叶片上最舒适的地方。它不时猛地飞到空中，发出剧烈的嗡嗡声，就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意外，又好像有什么惊人的目的。之后，它再次飞回叶片，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上上下下地跑。终于，它安静地坐了下来，一副刻板的模样。
美雅看完它在阳光下的滑稽举动，靠了过去，很有礼貌地说：“好啊，欢迎到我的叶片上来。你是只苍蝇，对吧？”
“不是苍蝇还能是什么？”那个小东西说，“我叫帕克，我很忙。你想把我撵开吗？”
“不，我没那意思，很高兴认识你。”
“那我就信你吧！”帕克说着，似乎要把自己的脑袋扯下来。
“天哪！”美雅惊讶地叫道。
“你不了解，我非这么做不可，这事你不懂。”帕克说话的同时，伸出脚，越过翅膀，蜷曲，环绕身体末端，“我不光是只苍蝇，我还是只家蝇，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他有些自豪地说。
“真有意思！”美雅高兴地叫道，“那你肯定对人类很了解。”
“那还用说，”帕克不屑地说，“我每天都坐在他们身上。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们蜜蜂都很聪明呢。至少，你们装得很聪明。”
“我叫美雅。”小蜜蜂怯怯地说。这时，苍蝇更加自信和傲慢了，让她很不解。
“多谢你报上大名，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呢，反正你就是个傻子。”
帕克坐在叶子上，像准备发射的大炮一样翘了起来，脑袋和胸脯向上，后端落在叶片上。突然，他低下头，蹲下身去，看起来就像没有脚一样。
“你应该小心点儿，谨慎点儿，”他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小美雅突然对帕克的羞辱感到无比愤怒，也不知怎么搞的，她猛地扑过去，快如闪电，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领。
“看你还敢不敢对蜜蜂无礼！”她叫道。
帕克大声哀号。
“别蜇我，”他尖叫道，“你肯定想蜇我，那会死人的，请你把身体下半部挪开，你的刺在那儿。放开我，放开我，求你了，你说什么我都照做，你难道听不懂笑话吗？这只是个笑话，众所周知，你们蜜蜂是昆虫界最受尊敬的一族，最强大、数量最多。求你别杀我，别杀我。死了就没法再活回来了。上帝啊！怎么没人懂我的幽默？”
“很好，”美雅说，心里充满了鄙夷之情，“我可以饶了你，不过有个条件，关于人类，但凡你知道的，都要告诉我。”
“好，”帕克喊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先放开我吧！”
美雅放开了他。他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了。美雅对苍蝇的尊重和信任已经全没了，这样一个低微粗俗的生物，他的经历对严肃认真的人来说能有什么价值？美雅决定，她要自己去了解人类。
不过，刚才的警告也不是没用，此时的帕克已经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那家伙骂骂咧咧地把自己整理了一遍，抚平了触角和翅膀，梳理了后背上的细毛——真是乱得可以，因为美雅刚才就凶狠地落在那里。最后，他把口器伸进伸出，这样动了几次，总算整装完毕了，美雅觉得最后这个动作很新鲜。
“脱节了，都脱节了！”帕克痛苦地咕哝道，“都是因为你，做事太不能自持了。你自己来看看，我口器底部的吸盘就像个歪掉的白蜡碟子。”
“你有吸盘？”美雅问。
“天哪，当然有了！说说吧，关于人类，你想知道点儿什么？别管我的口器有没有脱节了，待会儿就会好的。我想，我最好还是跟你讲讲我自己的生活吧。你看，我是在人类的世界里长大的，所以，想知道什么就尽管说。”
“你是在人类的世界里长大的？”
“当然了。我妈妈在屋子一角下了卵，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在人类的窗帘上蹒跚学步，练翅膀时，我从席勒飞到了歌德。”
“席勒和歌德是什么？”
“雕像，”帕克高傲地解释道，“是两个人的雕像，好像很有名，就立在镜子下方，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没人注意他们。”
“镜子是什么？雕像为什么立在镜子下方？”
“镜子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你爬在上面，能看到自己的肚子，很好玩。人类站在镜子前时，会用手拨弄自己的头发，或是拉扯自己的胡须。他们独自一人时，会对着镜子微笑，但要是屋里有别的人，他们就露出很严肃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大概是什么很差劲的游戏吧。我还是个孩子时，因为镜子吃了不少苦头，我想飞进去，却总被凶暴地扔回来。”
美雅不停地问帕克有关镜子的问题，他觉得很难回答。
“是这样，”他最后说，“你肯定飞到过光滑的水面上吧？哎呀，镜子跟那个类似，不过它是硬的，而且是立着的。”
这只小苍蝇见美雅恭敬而专注地听自己的经历，言行不自觉地友善起来。美雅呢，尽管不十分相信帕克的话，但也为刚才太过轻视他而觉得抱歉。
“人不可貌相，第一印象未必是对的。”她暗自思忖道。
帕克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懂了他们的语言。现在，我至少能知道他们想干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他们每天都说同样的事。”
“我不太相信，”美雅说，“怎么会呢，他们有那么多的乐趣，每天想那么多事做那么多事。卡珊德拉告诉我，他们建造的城市巨大无比，飞一整天都绕不过一圈，塔楼是那么的高，能跟我们女王离巢婚飞（译者注：主要是蜜蜂交配前后的群飞）时达到的高度媲美，房子漂浮在水上，有些房子还能滑过整个国家，在窄窄的两条银色轨迹上滑行，比鸟飞得还快。”
“等一下！”帕克急切地说，“卡珊德拉是谁？她是谁，我能不能斗胆问问？”
“哦，她是我的老师。”
“老师！”帕克轻蔑地重复道，“大概也是只蜜蜂吧。除了蜜蜂，谁还会这样高估人类？你的卡珊德拉，管她叫什么名字呢，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历史。你说的那些城市啊、塔楼啊，还有其他人类设备，对我们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谁会像你们这样对世界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你不接受地球受苍蝇控制这个前提，承认苍蝇分布最广泛，是地球上最重要的种族，很难对世界有真实的了解。”
帕克在叶片上“Z”字形走了几圈，猛扯自己的脑袋，美雅仔细看着，这一次她发现，苍蝇的脑袋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扯下来。
“你怎么才能知道我说得一点儿没错呢？”帕克一边说一边搓着双手，就像要把两只手扭成结似的，“不管你去哪个房间，数数人的数量和苍蝇的数量，结果会让你大吃一惊。”
“或许你说得没错，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觉得我是今年才生的？”帕克突然问。
“我不知道。”
“我经历过一个冬天呢，”帕克骄傲地说，“我的阅历可以追溯到冰期，某种意义上说，是人类带着我度过了冰期。也是因为冰期，我才到这儿来的，我来这儿休养。”
“不管你到这儿干什么，反正你看起来特有精神的。”美雅说。
“我得说，确实如此，”帕克说着跳向空中，暴露在阳光里，“苍蝇是最勇敢的生物种族。我们从来不逃跑，除非不得已的时候，不过逃了也总会飞回来的。你在人类身上坐过吗？”
“没有，”美雅斜视着苍蝇，对他表示怀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看待他，“而且，我也没兴趣坐到人类身上。”
“哎呀，亲爱的孩子，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如果你看到我在家与人同乐的那种情景，肯定会妒忌的。我告诉你，我房间里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喝一种特别的东西，能让鼻子发红。那种东西闻着很香，让人陶醉，藏在橱柜一角。每次他去取时，满脸堆笑，眼睛也会变小。他用一个小玻璃杯喝，边喝边抬头望天花板，看我是否在那儿。我朝他点点头，他就用手摸摸额头、鼻子和嘴，示意我一会儿坐到那儿去。随后，他眯起眼睛，嘴巴张得老大，紧接着把窗帘拉下来，不让下午的阳光打扰我们。最后，他躺到一种叫沙发的东西上，马上就发出沉闷的抽鼻子的声音。我猜，他觉得这种声音很美，这个我们以后再讨论。这是人类的睡眠之歌，对我来说，这就是让我下去的信号。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到他刚才留给我的杯子上，上面或许还残留着一滴非常刺激的东西。我对人类很了解的。随后，我离开杯子，飞到男人的额头上。额头就在鼻子和头发之间，是用来思考的，肯定是这样，因为那里到处是长长的皱纹，从左端一直延伸到右端。人们思考某件事是否值得时，皱纹就会动，没错，肯定是思考引起的。人类生气时，额头上也会有所反映。不过，此时的皱纹是上下移动，鼻子上出现一个圆圆的凹窝。我落到男人的额头上，开始沿着皱纹来回跑，他会用双手在空中一抓，以为我在空中。我之所以坐在皱纹沟里，就是因为他没法很快判断出我到底在哪儿。不过，他最后还是知道了，轻声咕哝着，用手指来戳我。这个时候，美雅小姐，管你叫什么名字呢，总之，这个时候，你就得有点儿智慧了。我看见他的手伸了过来，但一直等着，到了最后一刻，我敏捷地飞到另一边，坐下来，瞅着他摸来摸去，看我是否还在那里。我们经常这样，一玩就是半个小时。你不知道人类的忍耐力有多强。终于，他跳了起来，吐出一连串的话，暴露出他多么不知感恩，不过，那又怎样呢？高贵的灵魂不需要回报。此时我已经落回到天花板上，听他忘恩负义地发脾气。”
“我得说，我不太喜欢这事，”美雅说，“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难道你指望我在他鼻子上筑个蜂窝不成？”帕克叫道，“你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小女孩，你觉得怎么做才算有用？”
小美雅一时脸红了，但马上镇定下来，在帕克面前掩饰住了自己的尴尬。
“是时候了，”她突然说，“我该做点儿辉煌伟大又有用的事了。不过，我想先看看世上的万千事物。但在内心深处，我觉得是时候了。”
美雅说着，只觉得一股希望的热浪涌遍了全身。
帕克似乎没意识到她有多认真、多激动。他快速地走着“Z”字路，然后问：“你不会碰巧带着蜂蜜吧，有吗，亲爱的？”
“抱歉，”美雅答道，“我也很想给你点儿蜂蜜，你让我很愉快，不过，我真的没带——我能再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帕克说，“我听着呢，随时准备回答。”
“我想知道怎么才能进到人类的房子里去。”
“飞进去啊。”帕克睿智地说。
“但是，怎么进去才不会有危险呢？”
“等窗子打开了再进去，要确保能找到出来的路。进去以后，如果找不着窗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朝有光的地方飞。不管哪座房子，都会有很多窗子。你只要看看阳光是从哪里照进去的，就知道窗子在哪儿了。你要准备走了？”
“是的，”美雅伸出手说，“我还有事要做，再见。希望你早日康复，摆脱冰期的影响。”
只听一阵美妙而自信，还带着些许急切的嗡嗡声，小美雅张开闪亮的翅膀，飞到阳光下，越过开满鲜花的草地，吃了点儿滋养品。
帕克看着她的背影，仔细想着还有什么话要说。
随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哦，好吧！哦，何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