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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护眼


妖人

旧时代,妇女纺花,织布,缝衣,刺绣,统称为女工,即女人的工作。因为不管缝衣也好,刺绣也好,总与色彩打交道,而色彩中又以红色居多,所以,文人们在灯影里欣赏玉人飞针走线,心猿意马之后,就把“女工”改了,改成了“女红”。这就雅了,诗意了,也酸酸的了。而劳动人民呢,不着意于花红柳绿,他们只在乎衣服鞋袜做得结实不结实,只在乎女人做针线活技术的高低,所以又把“女红”给改了,改成了“女功”,即做针线活的功夫。因此,现在女工、女红、女功就成了一个词,只是雅士和粗人各自表述而已。

那时没有缝纫机,也没有服装店,一家人穿戴全靠家里女人两根指头捏根针,彻明彻夜地缝。所以,男子在择偶时,就极其重视女方女红(女功、女工)如何,把女红、女容、女德放在一起去考察。

这样,为了能找到一个好婆家,家有淑女的父母们,就也极重视女儿女红的培养学习。有的三四岁就扎花(刺绣),五六岁就学纺织。特别是扎花,最能见女儿家的灵巧与心性。所以,有钱的人家,在女儿成年以后,往往请专人来家教授。请来教扎花的人叫花师。

这就发生了一件奇案。

清朝光绪年间,怪屯有家乡绅,叫李廷武。所谓乡绅,就是乡里有声望、有地位、并且有一定文化的大财主,像谷屯的谷兴太、李子盘(见《地仙》),虽然也是大主家,但没读过四书五经,不参与地方上的政事、民事,所以称不得乡绅。李廷武不仅读过四书五经,还到府里考过秀才,虽然没考上,但在水北山区,已是魁星放光,万人景仰。后来,知县老爷年年春节前夕,都要请李廷武和全县其他可以跻身乡绅的人到县衙听政堂里赴一次宴,就象现在县委、县政府每年都要邀请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及社会各界知名人士到县委招待所多功能大厅召开一次春节茶话会一样。

李廷武有三子三女。他的夫人虽然姿容欠雅(光绪年间是怪屯的丑女时代,见《哎哦庙》),但所生三个女儿,尚可称花容月貌。到光绪十六年(1891年)的时候,其大女儿李梅17岁,二女儿李兰15岁,三女儿李菊13岁(三个儿子分别叫李松、李柏、李竹)。也就是说,三个女儿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这天中午,李廷武在县儒学教谕谷维扬家喝酒,喝到日偏西才回来。回来后,他把一块儿一尺见方的锦丝缎挂在客厅墙上,喊他的夫人道:“你来!我今儿在谷屯谷教谕家喝酒,没啥可给你带,就在路上给你逮了两只蚂蚱。”夫人就嗔他:“哎哟!胡子都白了,还逮蚂蚱玩!喝醉了吧?我去给你烧茶喝。”

李廷武说:“不急,你先看看我给你逮的蚂蚱再说。”

夫人问:“在哪儿?”

李廷武就指给她看。夫人一看,墙上长了一棵谷子,谷穗金黄,勾成月牙形,谷穗上的米粒历历可数,连米粒上的细毛都绒绒可触。谷穗上趴着一大一小两只青蚂蚱。大蚂蚱曲着锯齿状的腿,口器上噙一片绿叶;小蚂蚱振翅欲飞。蚂蚱的大翅从上到下由青绿过渡到淡绿,翅尖有一点深红;而复翅却是绿白色,有透明感。蚂蚱的触须是紫灰色,似乎在动;眼球是琥珀色,似乎在闪光。

“你看你看,快捂住啊!别叫蹦了呀!”夫人叫道。

李廷武就“呵呵”笑了,伸手把锦丝缎摘了下来,递给夫人说:“给,拿锅灶里烧烧吃吧。”

夫人就也笑了,惊奇地说:“啊呀!这是谁绣的,跟活的一样啊!”

李廷武说:“我今儿遇到奇人了。这是一个苏州姑娘绣的,这姑娘才只有18岁,比咱梅妮儿大一岁。”

“这么有本事呀!”夫人说。

李廷武打着火镰,燃了一根香。他不是要烧香,而是要吸烟。那时有钱人家不吸旱烟,而是吸水烟。水烟烟锅小,点火极频繁,所以燃根香,点火方便。

“是个奇女子。”李廷武抱着水烟袋呼噜了一口说,“城里官商大家,都争着请她到家里教闺女媳妇绣花,连马知县都请去给女儿教了半月。现在被谷教谕请来了。今儿中午喝酒时,还敬我一盅酒呢。机灵极个小蛮子。”

李夫人就眼睛一亮,说:“那咱也把她请来给咱仨闺女教教啊!”

李廷武说:“还用你说?我已经给谷教谕打了招呼,给他家女眷教了后,哪儿也别叫去,请她到咱家来。”

夫人就高兴得舞蹈了一下,说:“好,好,好,我正担心三个妮子女红见不得人哩!上次给梅妮儿提媒,人家推了,不知是不是嫌咱梅妮儿鞋上扎那花儿不好看?”

李廷武说:“人家嫌弃?我都嫌弃哩!恁简单个兰草,叶子肥得指头粗,哪儿有空谷幽兰的淡雅味儿?是一株臭葡萄草么!”

夫人连忙使眼色说:“你小声点儿!梅妮儿听见又噘嘴哩。”

一个月后,乡绅李廷武家就来了一位苏州姑娘。她说话百灵鸟叫一样,好听,可一句也听不懂,必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模样非常漂亮,胖乎乎的圆脸蛋儿,被南方的水润风柔娇惯得又细又白,白里漾着胭脂红,像青花瓷被红灯笼罩着。水红缎子短袖里裸出两只胳膊,像从污泥里挖出来刚洗净的两节莲藕,水莹莹的,让人立即就想尝一口她的清凉和脆甜。她身上肉多,却不显得胖,细腰双手可握。腰那么细吧,臀却那么大,胸却那么高,似乎不成比例,可又最合比例,就像画在哈德门香烟盒上的一副西洋画。

李廷武把梅、兰、菊都喊到跟前,指着那苏州姑娘说:“你们姊妹三个听着,今儿给你们请了个花师,教你们女红。她姓花,叫花梅,跟李梅一个名字。”

李梅就撇了撇嘴。

苏州姑娘赶紧说:“我不是梅花的梅,我是妖魅的魅。”

李廷武说:“哦,这个魅呀?怪吓人的。不过,花魅,花魅,倒是挺雅,也名如其人。嗯,好,好,花魅,好。你们都问她喊花姐吧。别看她岁数不大,可女红功夫却是世上无双……”

李梅就咳嗽起来,又喔喔地干呕。

李夫人就赶紧走过去,捶着她的背说,梅妮儿,你咋啦?

梅妮儿说,我恶心。

花魅知道她恶心什么。但她没有尴尬,只望着梅妮儿咪咪地笑,脸上笑出两个酒坑,酒坑里漾满了醉人的酒。

李廷武也知道女儿恶心什么。梅妮儿虽然很文静,但嫉妒心强,傲气,还虚荣。他翻了梅妮儿一眼,继续说:“你们都要好好学!女红不好,说个婆家黄了,说个婆家黄了,到时候都叫你们扎老妮儿坟!”

李梅就噘嘴了,起身就走;走时,故意把屁股底下的柳木靠椅弄倒了。

而菊妮儿呢,刚13岁,望着花魅,一脸崇拜地笑。兰妮儿15岁,眯缝着眼,很惶惑似的盯着花魅的胸脯。她的胸脯也鼓起来了,她很难为情,总怕人看见,没人的时候,总是抱着揉,想把它揉下去,可是却越揉越大,只好用一条绿绫子紧紧地勒着。她不知道花魅的胸咋会那么高,高得很奇怪,她咋就不害臊呢?抹胸咋不勒紧点儿呢?可是她又第一次觉得胸高了很好看,她在想,自己的胸会不会也长这么高呢?会不会也这么好看呢?哎哟个妈,羞死个人了……

就在这时,父亲讲了说婆家、扎老妮儿坟的话。菊妮儿望着父亲嘻嘻地傻笑,兰妮儿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而梅妮儿呢,就一甩椅子,走了。

苏州姑娘花魅就教水北姑娘梅、兰、菊学刺绣。她先教她们怎样自己动手做花撑子,水北妇女又叫花绷。花绷是用竹篾做的两个圆环,分里环和外环。绣花时,把绣件(绫缎或其它织物)张在里环上,然后把外环套上去,绣件就张得紧绷绷、平展展的了。就好像画板上夹好了一张画纸,就可以画画写字了。花魅教她们怎样选择柔韧的竹子,怎样刮竹篾,怎样抓一把细沙攥手里,然后把刮好的竹篾戳进沙里磨光。又教她们怎样在磨光的竹篾上开大头榫,怎样熬水胶,用水胶把榫粘着,粘成圆圆的一个环,像做了一个十五的月亮。

花魅手把手地教她们做,每人都大大小小的做了6个月亮(三副花绷)。

然后,作为老师,花魅一人送给她们一样礼物,是一套绣花针。绣花针从大到小一共七枚,分别叫大号针、二号针、三号针。大号针四指长,比一般缝衣针要细;最小的七号针叫芒针,又叫七号芒,又细又短,如蜂芒,只有女人灵巧柔软的手才能捏着。

然后,又教她们如何搭色,如何配线。

然后,又教她们如何描红,如何剪样。

然后,就一样一样地教她们各种绣法:如何洒线,如何盘锦,如何铺绒,如何挑花,如何锁绣,如何纳绣,如何错针绣,如何满地绣……林林总总,梅、兰、菊哪听说过呢!她们就知道爬线,爬几个花瓣,中间綰几个疙瘩,就成了花蕊了,粗糙得象胡乱扔了一堆柴火棒子。

说这些真没意思,说一会儿听者就不想听了,读者也不想读了。咱说睡觉的事吧,说花魅跟三个小姐睡觉的事。

请花师当然要管吃管睡,还要管一天三钱银子的工钱。因为教女红一般都是在小姐的闺房里,白天教,夜里也要教,常常教到深夜,所以花师一般夜里就与小姐宿在一起。不同的是李廷武家是三个小姐一起教,睡觉问题就稍微复杂了点儿。

李廷武家是五间头,东屋两间厢房,西屋两间厢房,南屋是青砖门楼和客厅,标准的北方四合院。两间西厢房就做了三个女儿的闺房,大女儿李梅单独住一间,李兰和李菊合住一间。形势就明朗了:花魅当然应该与李梅住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李夫人说:“梅妮儿,夜里让你花姐跟你睡。”

梅妮儿就把嘴噘起来了,说:“一张床上躺俩人我睡不着!”

兰妮儿憨实,且也懈事了,脱口就说:“姐,那你到婆家咋办呀?”

梅妮儿一筷子就敲到了妹妹的头上。兰妮儿嘴一撇一撇的,就抹起了眼泪。

菊妮儿说:“我跟二姐两个人躺一张床就能睡着。”说了赶紧脖子一缩,用双手抱住了头。

花魅仍没有尴尬,只望着李梅咪咪地笑,脸上的酒坑漾满了迷人的酒。

这天夜里,花魅就只好与兰妮儿和菊妮儿挤在了一张床上。菊妮儿显得非常兴奋,她说:“二姐,咱们轮着跟花姐睡吧,今儿黑跟我睡一头,明儿黑跟你睡一头。”

菊妮儿就脱衣裳。她脱得精光,在床上跳来跳去,一会儿扯单子,一会儿拉被子,一会儿叠枕头。13岁了,鸿蒙初开,屁股尖尖的,胸脯上鼓着两枚青杏。腰里的肉还没发虚,肋巴骨支愣着;小肚子上还没光泽,像未熟的瓜,很青涩。

兰妮儿照她屁股上给了一巴掌,说:“不害臊!快钻被窝里吧!”

菊妮儿就嘻嘻笑着钻进了被窝。“花姐!你也快脱呀,脱吧,脱了吧!一下脱了吧!”她催促着,急不可待的样子。她很希望花姐像她一样,脱得精光。

花魅就也脱了衣裳。当然,没有脱光,而是留着葱绿色的抹胸和水红色的短裤。她的身子像她的脸一样白。肩头很圆润,像冬天里大风裹了一堆雪。大腿很粗。腰细得像大腿。不过大腿是圆的,腰是扁的,脊梁沟凹进去,凹出两条结实的肉棱,像有条鱼在水里游,犁出两条水浪。那条鱼就一直往下游,游到红裤头里去了……

菊妮儿看得迷了,不等花魅钻进被窝,就已经抱住了她的身子,好像远远地迎接一位贵客一样。她嘻嘻笑着,贪婪地在花魅身上摸。她的手就小偷似的潜进了绿色的抹胸。花魅打了她一下,“嘘”了一声。菊妮儿就又抱住她嘻嘻地笑了。

兰妮儿也脱了衣裳,进了被窝。她吹了灯,说:“花姐,菊妮儿是个小不要脸,去年还吃我妈的奶呢!”

菊妮儿在这头就又嘻嘻笑了,一只手就又插到了花魅的抹胸里。

半夜里,兰妮儿又叫道:“花姐!菊妮儿好尿床,我天天夜里用脚撞她。你快摸摸她尿没有?”

花魅就伸手到她的腿哈拉里,一摸,果真已经尿了。

第二天夜里,轮到花魅跟兰妮儿睡。兰妮儿对花魅的身子充满迷恋和羡慕。花魅一钻进被窝她就抱住了,在她身上到处抚摸。她说,花姐……

花魅说,嗯?

兰妮儿说,花姐……

花魅说,嗯?

兰妮儿又说,花姐……

花魅说,嗯?

兰妮儿没话可说。可是又觉得装了满满一肚子话要往外倒,就像装满了水的一只瓶子,掂着底一倒,反而倒不出来了,就只能倒出一滴,倒出一个花姐。

兰妮儿就不倒了。她就只用手摸。抚摸到胸上,她的手就停下了,轻轻地、慢慢儿地,把花魅的抹胸往下捋。捋过乳头时,花姐的胸上就“扑棱”一声飞起一对瓷白瓷白的鹁鸽。然后,她又去捋自己的抹胸。她的胸上就也飞出了两只鹁鸽,不过小,乳黄色,像站在花姐胸上那两只鹁鸽的娃儿。兰妮儿就挺了挺胸,把自己胸上的两只鹁鸽娃儿,往花姐胸上的两只鹁鸽老儿跟前送。两只鹁鸽娃儿就到了两只鹁鸽老儿的怀里,在鹁鸽老儿身上蹭呀,蹭呀……

“花姐,我的能长得跟你那么大么?”兰妮儿的嘴咬着花魅的耳朵问。

花魅说能。

“哎哟羞死人了!”兰妮儿一下子把脸埋在花魅的肩窝里。

……

菊妮儿说,大姐,我和二姐轮着跟花姐睡哩。

菊妮儿说,大姐,花姐身上瓷光瓷光哩,搂着像抱着一个瓷娃娃,一会儿可睡着了。

菊妮儿说,大姐,花姐夜里教二姐俺俩唱曲儿哩: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又香又白谁也比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菊妮儿说,大姐,花姐夜里给二姐俺俩出谜猜哩:一个小伙细马挑,二八佳人搂住腰。你猜是个啥?是根筷子!

菊妮儿说,大姐,我再给你出个谜吧:摸摸你哩,摸摸我哩,掰开你哩,塞上我哩……

梅妮儿举起花绷,像举起一个乾坤圈,“嘣!”地一声,砸到了菊妮儿头上。

菊妮儿就不说了。她用手摸着头,眼泪丝丝的,“不给你说了,不给你说了!是个扣。”眼泪豆“吐噜”就掉下来了,扯着嗓子喊:“妈!我大姐又打我!”

花魅又望着梅妮儿咪咪地笑。梅妮儿总是不正眼看她,一副瞧她不起的样子。她知道梅妮儿是嫉妒她。这姊妹仨,像树上结的三颗桃,就梅妮儿这一颗长熟了,红鲜鲜的,虚泛泛的,也比两个妹妹白。不漂亮的女人对漂亮的女人只有羡慕和钦敬;而漂亮的女人对漂亮的女人却是嫉妒和排斥。所以,梅妮儿恶心她,所以,梅妮儿不让她跟她睡。

梅妮儿是个冷美人儿。

花魅咪咪笑着望着梅妮儿。她看见菊妮儿在揭了谜底“扣”以后,梅妮儿的脸红了,而且终于抬起头瞟了她一眼。花魅的目光赶紧去逮那目光,可是梅妮儿的目光只一闪,就惶遽地跑开了。

花魅知道,在梅妮儿的孤冷和高傲里,其实包裹着的,是比一般人更强烈的羞怯与虚荣。

这天,在练习盘金绣绣一颗石榴时,梅妮儿的左手中指让七号芒扎了两次,沁出的血把石榴籽都染红了。

晚上继续练。三个妮儿都集中在梅妮儿的闺房里。半夜的时候,因为瞌睡,菊妮儿的手也叫扎了一下。花魅就说:“算了,今儿就学到这儿,睡觉吧。”

兰妮儿和菊妮儿拉着花魅就要走,梅妮儿突然说:“兰妮儿,花姐轮着睡,今儿黑就睡我这儿吧。”

兰妮儿就觉得奇怪,说:“你不是不让睡吗?”

梅妮儿就瞪起了眼睛,说:“我说两个人睡不着,谁说不让睡了?”

兰妮儿就不敢吭了,拉起菊妮儿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菊妮儿问:“大姐,你昨晚跟花姐两个人睡一个床,你睡着没有?”

梅妮儿就拿眼瞪她。菊妮儿又赶紧抱着自己的脑袋。

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菊妮儿就很兴奋,拉上花魅就走,说:“花姐,今儿黑轮着你跟我睡了。”

梅妮儿就举起乾坤圈又要敲她,说:“拉扯啥哩拉扯!花姐今儿黑还跟我睡!”

兰妮儿就又奇怪了,睁着眼问:“姐,你不是说轮着睡哩吗?”

梅妮儿说:“咱妈起根儿不是说叫跟我睡的吗?我一个人睡一张床,你们两个人睡一张床,睡仨人挤得慌。”

菊妮儿说:“俺不怕挤。”

梅妮儿说:“你不怕挤花姐怕挤。尿床精,叫花姐闻你那騒被窝呀!”

菊妮儿委屈死了。可自己有短处,怕花姐真的不想闻她的骚被窝呢,所以就不敢跟大姐犟了。

从此,花魅就一直跟梅妮儿睡觉。夜里,花魅也给梅妮儿出谜猜,也给梅妮儿唱苏州小调。但后来就不唱了,也不猜谜了。

后来就光睡觉。

花魅趴在梅妮儿耳朵上说,你不是恶心我吗?

梅妮儿就照她屁股上拧了一下。

花魅说,两个人睡一张床你不是睡不着吗?

梅妮儿就又照她屁股上拧了一下。

白天的时候,花魅仍然经常望着梅妮儿咪咪地笑。而梅妮儿呢,仍然不理她,仍然不瞧她一眼。这心气高傲的女子哟!

一个半月后,梅、兰、菊就满师了。她们都拿了一件毕业作品给李廷武看。梅妮儿的仍然是株兰花,四五条细瘦洒脱的绿叶,护着两朵黄白,黄白顶上嘟着两点水红,极清雅悦目。兰妮儿的是一支梅,菊妮儿的是一丛菊。李廷武看了非常满意,非常高兴。特别是梅妮儿,今天又有一家来提亲来了,她绣的兰花再不是臭葡萄草,让人一见就给熏跑了。

“嗯!好,好,长进不小!花魅,来,你坐好。你们姊妹三个都过来,给你们花姐行个谢师礼。来,跪下,每人磕一个头。”

菊妮儿和兰妮儿都磕了。可是梅妮儿不磕。她说,我不磕,我卜罗盖疼。起身就走了。

李廷武和夫人都难为情,歉疚地望花魅一眼。可是花魅并不尴尬,她望着梅妮儿的身影,咪咪地笑。她脸上有酒窝呢,酒窝里漾满了醉人的酒。李廷武夫妇就宽心了,把准备好的15两银子递给了花魅。

花魅这就告辞了。外面有一乘二人小轿在等着,是黄县丞来接花魅到家去教小姐女红的。

兰妮儿和菊妮儿都跑出来送花魅。菊妮儿一看见花魅钻进轿子就哭了,喊:“花姐!”花魅掀开绿轿帘,伸出头说:“菊妮儿,别惹你大姐生气,你大姐脾气不好。”

菊妮儿说,花姐你还回来不回来了?

花魅说,菊妮儿,你大姐可亲你了,你以后要多到她屋里去玩。

菊妮儿说,花姐你回来不回来了?

花魅说,那要看老天爷怎样安排了,人怎能当着自己的家呢?

菊妮儿说,那我以后就天天给老天爷烧香吧,叫他安排你还回来。

花魅抹了一下眼睛,绿轿帘“噗嗒”一声就落下来了。花姐的脸就像一朵花一样,最后开了一下,就落了,就找不着了,被风吹跑了。

是被二人小轿抬走了。

梅妮儿没有出来送。她一直躲在屋里。这个傲气的女子。

十天以后,梅妮儿新说的婆家的人来了。李廷武给女宾沏上茶,给男宾点上烟泡(那时体面的人家都用大烟招待贵客),然后就把梅妮儿绣的兰花拿出来让准亲家看,颇有骄傲之色。准亲家赞不绝口,啧啧连声,说还从来没有见过扎这么好的花儿,比真的还真呢,好像浇勺水就活了。“这姑娘的手可真巧啊,该俺老张家有福了。”就要最后看准媳妇一眼,意思是见一下就算最后定下了。

可是梅妮儿正在屋里“喔喔”地呕呢,呕得鼻涕眼泪直流。“妈,我不见,我恶心。”

李夫人说:“你咋又恶心呢?你咋一见生人就恶心呢?”

梅妮儿说:“妈,我这次是真恶心。”

李夫人就给女儿擦眼泪捶背。哄得平静了,就把她领到了客厅里。可是一进客厅,梅妮儿就又不管不顾地干呕起来。

李廷武就皱眉,以为女儿的古怪脾气又犯了。

李夫人赶快打圆场,说:“真是对不起,梅妮儿这几天有病了,又咳嗽又吐的。”

媒人李廷常就说:“那可巧!张大哥正好是个先生,你就给未来的媳妇看看吧。”

梅妮儿就坐在了未来老公公面前的马杌边,伸出玉臂放在黑漆马杌上。她未来的公公就掏出一方手帕,盖了她的葱指,然后伸出三根指头,轻轻扪在她的脉上。老头扪了好一会儿,眉峰三皱三舒,嘿然一笑。

“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李夫人问。

准亲家就把手帕收了,一边叠一边说:“嗯,好好好,没事没事,好好将养。”朝妻子和媒人李廷常说:“那,我们走吧!”

李廷武连忙拦住:“不走不走!今儿中午就在这儿,你看,肉也割了,鸡也杀了,酒也打了……”

可是准亲家一定要走。刚拐过李廷武的墙角,伸手就给李廷常一个嘴巴。

“王八蛋!啥破东西就给我家说!”掏出刚才的手帕就扔到了地上。

李廷常晕头转向,捂着脸问:“张大哥,你这是咋?”

“咋?那妮子是喜脉!回去给李廷武报喜去吧,他要当外爷了!”

李廷常就一脸惊愕,惊愕成一棵枯树,在墙角长了很久。

等了好几天不见张家动静,李廷武就坐不住。咋啦?说的活现现的,咋又不吭了?在一天早饭后,他就抱住水烟袋晃到李廷常家来了。

“廷常,梅妮儿的事,张家咋说?”他问。

李廷常不咂不咂嘴。

“他嫌咱梅妮儿长得丑?”

李廷常又不咂不咂嘴。

“他嫌咱梅妮儿女红不好?”

李廷常又不咂不咂嘴。

“你说嘛!咋跟猪吃屎的样,不咂个啥?”

李廷常就叹了一声,说:“唉——五哥呀,咱梅妮儿女容、女红都好,就是,就是……”

“就是啥?你说呀!”

“就是女德呀……唉,女德呀……”

“咋地个嘛,你说呀!”

李廷常仍说不出口,就拐了弯说:“梅妮儿的病好没有?”

李廷武说,没有。

还是恶心、干呕?

嗯。

李廷常说:“唉!你回家问问妮儿,你问问妮儿是咋啦。你一问,你就知道张家为啥不中了。”

李廷武就把话听明白了。他一时面红耳赤,又羞又怒。这么说,张家是怀疑女儿女德毁败,身怀有孕了?这不是血口喷人吗?这怎么可能?梅妮儿平常四门不出,心性高傲,见人眼都不抬,怎么会招惹男人?她到哪儿去招惹男人?姓张的个王八蛋,怎么会这样伤损人,坏我女儿名声,毁我李家门楣?待我问确凿了咱们再说……

李廷武怒气冲冲地走回家,“哐咚”一声就把大门上死了。他正要往女儿屋里去,夫人在堂屋招手喊住了他。

夫人悄声说:“她爹,我看,梅妮儿咋好像是害口的?”

李廷武一下子就瘫到椅子上了。这么说,是真的了,怨不得张家了。他气得脸色僵白。这个孽障啊!你把祖宗八代的人都丢完了呀!李廷武猛地站起来,从门后摘下一条马鞭,冲出了堂屋。

李廷武冲进梅妮儿的闺房,“哐咚!”又把屋门上死了。

梅妮儿正躺在床上干呕呢,看见爹进来,躺在床上也不动,平平静静地说:“爹,你是来打我的吧?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

李廷武拎着马鞭子就站到了那里。女儿十几天都没咋吃饭了,吃一口吐一口。他心疼女儿,眼泪就掉下来了,说:“梅妮儿,是爹从小把你娇惯坏了吧?”

梅妮儿说:“我知道爹亲我,从小到大没碰过我一指头。我求爹,你也别给我说婆家了,你就把我嫁给他吧。”

李廷武问,谁?

梅妮儿说,花魅。

花魅?

梅妮儿说,他是个男人。

李廷武打死也不会相信花魅是个男人。她怎么会是个男人呢?她哪一点儿像个男人呢?他是天下最最女人的女人啊!可是女儿竟说她是个男人,而且,而且……女儿已经怀了她的身孕……

梅妮儿说:“爹,你要么把我杀了,要么把我嫁给花魅。”

梅妮儿说:“爹,我知道你亲我。你亲我就把我嫁给花魅吧,以后我会比你另外那五个儿女都孝顺。”

梅妮儿说:“爹,你看花魅长多英俊!他很温柔,很体贴人,他一定会成为你最好的女婿。”

李廷武猛地醒了过来,挥起鞭子在女儿的梳妆台上敲着说:“梅妮儿,我的妮儿啊!你好傻呀!他是个采花大盗啊!他男扮女装,睡过多少家的姑娘啊!光咱家他就睡了你们姊妹三个呀!连知县老爷的小姐他都睡了哇!我们李家能要这样的女婿吗?啊?”

梅妮儿说:“爹,他说他是跟无数个女人睡过觉,可是他只跟我一个人,干那事了……”

李廷武不再听女儿的话。傻妮子啊!傻死你了啊!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睡到一个被窝里,哪有不干那个事的啊!你就信他了?他又狠狠地甩了一鞭,打烂了女儿梳妆台上的镜子,就开门出来了。

李廷武出来后,就从南屋的马棚里牵出了马。他到水北县城里报案去了。他觉得这件案子牵扯人很多,连马知县的女儿都牵扯上了,是件大案。

光绪十六年(1891年)八月二十四日,花魅被逮捕归案。定性就是男扮女装,采花大盗。因为采的都是官商大家的小姐,所以一时成了一件大丑闻轰动水北。但官方上报的申文和贴在四关的告示里,受害人却只有一家,就是怪屯乡绅李家。马知县、黄县丞、谷教谕等等一大批官商大家的小姐虽然也被采了,但人家没有现行,就装着没有采。就像现在的买官卖官,只要纪委没抓住,他就装着没买没卖,其实大家都知道他买了卖了,他坐在主席台上荣宗耀祖,不知下面的人一边恭敬地听报告,一边在心里怎样卑薄他和他的祖宗呢!

当然要杀他!(是说采花大盗花魅。)

但杀他怎能解恨呢?就决定凌迟处死。行刑的地方就选在了怪屯。

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来到升龙崖下观看行刑。花魅不是被绑着的,而是临时用湿榆木做了一个十字架,像西方的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以便一刀一刀地刮割。要割3600刀呢。花魅仍然女容,女妆;虽然云鬓散乱,但依然乳房高挺,面如冠玉,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人们都不相信她是一个男人,更不相信她会是一个采花的男人。但马知县宣布了她的罪行以后,人们又不得不相信她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叫人十分痛恨的男人。行刑开始。两个拿着尖刀的刽子手先挑破了花魅的肩袖,然后把尖刀插进她的衣领,“哧啦”一声就把花魅的衣服从上到下划开了。红衣绿裤就像一块幕布,飘然滑落,一个东方基督洁白的玉体像一道闪电,耀花了上万看客的眼睛。

全场“哗”地惊叫了一声,接着传来阵阵高呼:“把他的家伙割了!把他的家伙割了!”

这也正是行刑官和马知县的意思。作为凌迟第一刀,先把采花贼的采花工具给割了,这当是最解恨的一刀。但是,当人们都觑着闪花的眼睛注视那洁白的玉体,并寻找那采花工具时,一下子都呆住了。他们找不到那个东西,找不到那个工具,找不到那个阳物。他们看见的是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身体,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们看到了让他们心动的乳房,看到了圆鼓鼓的小腹;看到了小腹下面纷披着一朵墨菊,墨菊下面有花托,是阴阜,阴阜下面有花梗,是人类的羞处阴唇……

一万多人便都停止了呼吸。好像是花魅把他们杀死了。

是官府错了吗?说人家是采花大盗,可人家是个女人啊?怎么能这样草菅人命呢?皇上知道了,可是要摘乌纱、掉脑袋的呀。

“妖人!妖人!妖人!”

一万多人正死着,马知县突然活过来了,跳起身,拍着桌子大叫。

于是,众衙役曹吏都跟着呼喝起来:“妖人!是个妖人!是个妖人!”

于是,行刑的方式就改变了,改凌迟为火烧。因为妖怪是刀枪不入的,除妖一般都是用火烧。当即到炼真宫(见《安猴》)传来全体道士,画了许多符,贴在刑场四周和十字架上。又找来一只白公鸡,一条黑狗。把白公鸡的头剁了,将鸡血绕刑场洒了一周;又将黑狗杀了,将狗血浇在花魅的头上。黑红色的狗血顺着花魅的乱发淋漓而下,她洁白的玉体蜕变着,蜕变着,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妖人。

然后,架起了大火。

一万多看客就都活过来了,跳跃着,欢呼着。妖人啊!官府逮着个妖人啊!平日里光听说妖啊,怪啊,魔啊,孽啊,可是谁见过呢?今天终于见到了。人们就拥挤着向前看,站在升龙崖上边的人,下饺子似的,纷纷被挤掉到崖下。

黑红的大火裹着浓浓的黑烟通天而起。在通天而起的大火和浓烟里,传来花魅凄惨至极的叫声:“我是人哪!我不是妖啊!我是真正的人啊!我不是妖啊!”

一群道士围火而舞,仗剑做法,必欲致妖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花魅的呼喊由大到小,由清晰到含混,很快就寂灭了。

这时突然起了一阵狂风,打了一个炸雷,暴雨如注。人们刚要四散而逃,风雨却又嘎然而止,下了不到三秒钟而已。当人们重新安定下来,再看那焚妖大火时,大火已经被暴雨浇灭了,只剩下一地蓝烟在刑场上缭绕。而妖人花魅呢,仍然站在十字架上,浑身焦糊,弥漫着肉香。她已经死了。再细看她的下体时,一万多人都赫然一惊:在她的阴阜处,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耷拉着一件东西,六寸许,黄瓜粗,垂垂焉,如一死龟之头。分明一男子阳物也。

一万多看客便又都寂然如死,好像被花魅杀了一样。

炼真宫的道士们集体向知县老爷跪下,报告说:“启禀知县大人:我祖师道法无边,妖人已现原形,请大人验明正身。”

马知县就离座走过去看一看,连连叫着:“妖人,妖人,真是个妖人啊!”

练真宫门前的涧溪边有一块石碑,半截入水,学校的老师们常坐在石碑上搓洗衣裳。石碑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时推倒扔到河里的,碑文被凿成一片麻花,幸有半行尚可辨认:“大清光绪二十一年八月,有妖人变花娘,采拐屯绅家女。本宫道人作法焚妖,现其原型……”其他细节,便只有听老人们大同小异的传说了。

李廷武一直在刑场上,一直坐在马知县邀请来观看行刑的全县士绅席上。糟蹋自己女儿的花魅被处死了,人们都向他表示祝贺,表示慰问。但他知道,这些向他慰问祝贺的官商士绅们,绝大部分也都请了花魅,他们的小姐或少奶奶也都与花魅睡过。但他们现在却只把他一家当做受害人,毫不吝悋地把同情、慰问、祝贺送给他。当然,送来的是耻辱,原来的耻辱是大家分摊的,现在却都送给他由他一家来承担,由他的三个女儿来承担。他觉得人们的祝贺、慰问、同情,还有全场一万多人望向他的目光,都是一把把尖刀,今天真正被凌迟的,不是花魅,而是他。

当马知县坐着四人蓝绢小轿,打着青旗蓝伞,前呼后拥打道回衙,一万多看客都陆续离去时,李廷武也驮着不能承受之耻,回到了家中。当他推开梅妮儿的房门时,看见梅妮儿躺在床前地下,已经死了。她不是自缢而亡,也不是服毒坠金,而是把花魅给她的七枚绣花针全部吞到了肚里。在她的梳妆台上,用碎镜片压着一封遗书,只有两句话:“爹,妈,我死前给您二老每人磕了三个头。求你们把我和花魅葬在一起。不孝女李梅。”

但李廷武没按照女儿的遗嘱办。花魅的尸体让道士们就地掩埋了;而梅妮儿的尸体,李廷武把它埋到了地根(见《一个村庄的灭亡》)北边的一片荒草中,两年过后,连他自己也找不见了。

附记

笔者写了《妖人》,洋洋得意,认它是桩千古奇事,颇可博读者一惊、一叹、一唏嘘。就洋洋得意地将故事讲给笔者一位医界朋友听。谁知这位朋友听后反应极其冷淡,一面跟另一个人夸夸而谈股市风云,一面抽空跟笔者敷衍一句半句。

这不稀奇!

那个花……花啥?

是个两性人。

又叫阴阳人。

前半月男,后半月女;有的时男时女。

是染色体……放到现在,做个变性手术就好了。

……妖人?嗨!无稽之谈……

笔者听后,心里bia凉bia凉。自以为感染力很强的一篇作品,让这位医生老兄将个“妖”字一戳破,便觉索然无味了。

光绪二十一年 公元18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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