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磐的耳边有狂风的呼啸声，如同江水怒涛一样。
被顾左重创的胸口气血凝滞，震碎的心脏脉若游丝，聂磐慢慢进入到一种虚幻的状态中。
恍惚之间，聂磐看到蓝天格外的蓝，白云之下，一只纤细白晳的手向他伸来。聂磐缓缓地抬起手，抓住了那只白晳的手。
瞬间，聂磐置身于一片海滩之上，眼前是此起彼伏的海浪，汹涌澎湃地从天边涌来。细若游丝的呼吸，毫无重量感的身体，无比澄明清淤的智识，聂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面对蔚蓝浩瀚的大海。
“磐儿，你看到了什么？”温柔无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聂磐抬起头，看着牵着自己手的女子。女子螓首晧齿，面容淡雅，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海水和浪花。”聂磐以稚气无比的声音答道。
“磐儿，眼前的海只是一种表象，切莫被浩瀚表象所迷惑。”
“表象之下是什么呢？”
“本质。这片无垠海水如同‘无生’与‘无死’，而生与死如同波浪，有长浪、短浪、高浪、低浪之分。无论波浪如何起伏，海水依然如故，承载着最本质的永恒。”
女子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她轻轻地捧起掌心的海水，缓缓地倾倒在海滩上。转瞬之间，海水化为一条细小的游龙，缠绕在聂磐的脚背上。
聂磐有些害怕，又有些惊喜，呆呆地望着游龙，心中竟有一种轻轻抚摸的冲动。
“你害怕吗？”女子问道。
“有一点儿。可是，我又觉得它很可爱，好想摸摸它。”
“那就遵循内心的想法去做吧。”女子鼓励道。
聂磐蹲下身，用手触摸游龙。小小的游龙张开嘴，轻轻地咬在聂磐的手指上，尾巴使劲摆动起来。
“它真的很可爱。”
“磐儿，没有海水，就没有波浪，而波浪终归要回到大海。水是浪，浪亦是水。无论浪多么大，都摆脱不了水的宿命。你要记住，波浪升起后又将成为过去，只有波浪明白自己是水，才有超越生死的可能。”
“我不明白啊！”
“你已经踏上了生死之浪，早晚会明白浪与水的区别。那时，你就不会再担忧、惧怕或因生死而苦恼了。”女子用手抚摸着聂磐的头。
“没有生死的苦恼真的很好吗？”聂磐稚嫩一问让女子一时语塞。
良久之后，女子站起身，指着大海的对面，幽幽地说道：“也许当你跨越了这片大海，就能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海这么大，我怎么能跨越呢？”聂磐抬头问道。
“慢慢地，你会长大，这片海可一跃而过。”女子一边说，一边飘向半空。
聂磐伸出小手，奔入一片海浪，仰天喊道：“你是我的母亲吗？”
女子没有应答，脸上的表情有些难过。
聂磐声音哽咽：“不管你是不是我的母亲，你说的话我会牢牢记住的。总有一天，我要跨过这片海去找到你。”
“观照心海向生死，无印天地自此宽。”声音缥缈而去，女子终从聂磐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
天门山悟道峰悬崖下的深谷极为空旷，山谷四周陡壁耸立，如同一尊尊降临人间的天神。参天大树则似执戟甲士，守卫着这一方小小天地。
深谷不大，正中央有一片下陷的大坑，方圆足有百丈。
由于经历千万年的沉积，大坑里满是枯枝败叶，堆积实在太多，已经从大坑中冒出了尖。隐隐约约之间，一阵怪风吹拂大坑中的枝叶，露出了其中不少年代久远的壮硕枯骨与断肢。
诡异的是，这座山谷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处漩涡，无论是鸟雀或走兽，都远远地避开，生怕被漩涡吸进去。更为可怕的是，山谷回荡着若有若无的龙吟之声，靠近大坑百丈之内的大地有一种烧焦的味道。
轰！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跌入大坑，激起了无尽烟土尘埃，令不少枝叶如水花般溅出大坑。
烟尘散去，没有生命气息的聂磐倒在坑中，声息全无，像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倒在客栈的大床上沉沉睡去。
人生之旅，可有尽头？
片刻之后，一声古老而苍凉的叹息从大坑底部响起。
“哎！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打扰本尊雅梦？”伴随着那苍凉声音响起，一道虚幻的身影从大坑底部出现，慢慢地游荡于深谷之中。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虚幻身影出现之后，天门山上空乌云翻滚，长空之上的飞鸟不住地哀鸣，仿佛生机之地毁于一旦，全都飞向更远处的山峦。
虚幻的身影抻了一个懒腰，好像彻底苏醒过来。
“咦，臭小子胆子不小，居然正好压在本尊的穴窍上。哈哈，难怪这一压让本尊苏醒，看来倒是一个不小的机缘福赐呢！”
身影自言自语，绕着聂磐转来转去。渐渐地，虚幻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居然变成一条长达数百丈的大龙，气息变得越来越沉重。
那大龙巨头如小丘，双眼大得如同灯笼，闪烁着令世间百兽生畏的赤红色光芒。大龙全身上下皆是泛浮着炙热气息的龙鳞，其蕴藏的狂暴能量强大到无以复加，令山谷四周的石壁都出现虚幻之状，仿佛将要被火热气息融化。
忽然，火龙的龙头眉心出现一个金光闪闪的手印，令高昂而雄起的龙身微微一颤。
“又来？你压了我整整几千年，让我放放风怎么了？”火龙摇头晃脑，有些怒不可遏。
金色手印微微一动，结出某种法印之状。
“哎，好了，好了，我怕了，服了。不就是低调吗，我懂，我懂。”火龙一边说，一边收敛锋芒。
转瞬之间，那股能够摧城拔寨的狂暴气息，就如大潮退却一般，回归到了大坑之中。火龙消失不见，一个年迈老者蹲在坑边，目光阴狠地盯着聂磐。老者随手一挥，一股气息包裹住聂磐。
“瘦了点，根骨好像也平平无奇。”老者淡淡地说。眉心间的金手印毫无动静。
“既然你不反对，我就笑纳了啊！”老者试探性地问完，感觉金手印没有反应，便探出手臂罩在聂磐身上。
倏忽之间，聂磐的身体悬浮起来，好像浮在一片大海之上。老者眼中的赤红光芒猛然一闪，一团虚幻之火凭空出现，将聂磐的身躯吞噬。随着火光不断闪烁，聂磐的衣衫在热浪中化为虚无，只剩下少年的祼体承受炙烤。
“什么人这么狠毒，居然用魂力击散了他的心脉与经络？这是要致人死地的节奏啊！”老者摇头叹息。
“难道当年惨死在你爪下的人还少吗？”一道清越之音萦绕响起。
“对，对，我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可是，我已经承受了惩罚，难道你还不打算放过我？”老者眼中闪过无穷恨意，周遭空间仿佛被撕裂开来，有一缕缕青烟飘向了半空。
“打一架？”清越之音如高山流水。
老者眉心一皱，缓缓又散开，脸上露出一抹假到极致的笑意：“既然已经压了几千年，继续让你压制又有何妨？不过，你总不会妨碍我炼化这小子的血与魂吧。”
清越之音没有响起。
老者怪异一笑，虚幻火力明显加强，竟使周遭时空有扭曲之状，隐隐有轰鸣之响。
须臾之间，一丝极其虚幻的青烟从裸体少年右掌掌心飘出，像一个游走于沙漠的口干舌燥的旅人摇摇晃晃。紧接着，更多的虚幻青烟从少年体内徐徐升起，环绕着少年久久不去。
“咦！”老者发出一声惊异之叹。
“恐怕炼化此子血与魂不那么容易呢！”清越之音再度响起。
“哼，难道还有我火龙尊者炼化不了的血？”
火龙尊者微一张口，一股更加精纯的火气喷射而出，使少年的身体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噗！
少年胸口喷出一缕青烟，与先前青烟融合到一起，竟变成了一道晦暗的闪烁青铜光芒的符箓。
符箓是修道之人驱鬼逐邪的必备之物，更是压制阴物和异鬼的利器，若是运用得法，甚至可以提升修炼者的境界水平。
然而，这一道符箓似乎大不相同，全无修道灵动之妙，而蕴藏了极其强悍的怨念和妒意，慢慢幻化出一个可怕狰狞的形象，对着火龙尊者无声咆哮。
眉心金色的手印一震，老者身躯跟着一颤。
“这是什么符箓？”火龙尊者有些奇怪地问道。
“连堂堂大名鼎鼎的火龙尊者都判断不出来吗？”清越之音嘲讽道。
上溯万年，火龙尊者可不是寻常之辈，而是一位魔门宗主的伴生魂兽，战斗力无比强大。魔门宗主被道门仙器击杀，火龙魂兽则逃出仙阵，继续在世间为非作歹。
数千年前，一位道门羽化尊者飘然而至，以化莲之身锁住火龙，与其一起殒落于天门山深谷。
几千年来，曾有几次天降机缘，或为流星坠落，或为大山隆起，使火龙差点借势腾飞。道门仙者失去金身，魂魄与火龙一直缠斗，法力渐渐有了枯竭之象。无奈之下，仙者利用火龙之火吞噬之机，炼化魂魄为道法金手印，占据了火龙腾天之位，令火龙尊者无比恼恨却又无可奈何。
“我被你困了几千年，不知道如今符箓演变难道不正常吗？”
“呵呵。”清越之音以两字回应，气得火龙尊者直翻眼珠。
“你别装模作样，要是知道这道符箓的渊源，就快点收了它。”火龙尊者挥出一掌，想要击散符箓。符箓狰狞之形荡去复归，仍然缠绕着少年。
“若是我没有猜错，这道符箓与一位羽化仙者的执念符箓有些渊源。”
“什么是执念符箓？”火龙尊者讪讪地问道。
“早劝过你要多读书，现在知道学问少了吧。”
“放屁。我一直被你困在这儿，哪有机会去读书？”火龙尊者火冒三丈。
不爱读书的人最恨别人说自己学问少。
“怪我喽？”清越之音调门一起，火龙尊者连忙摆了摆手。
“算我错了。你最有学问了，讲一讲啥是执念符箓吧。”
“人会为无知买单，却不会为无知羞耻。”
“你到底讲不讲？”火龙尊者直翻白眼，做出鱼死网破状。
“执念人心不可见，大道生死复乾坤。执念符箓是仙者对生死之道有了感悟后所制，目的是传授修炼者压制吞噬本心的心魔。”清越之音有些变化，仿佛陷入遥远的往昔时光。
“为何这道符箓十分诡异，怨念强大如斯呢？”
“你怕？”
“我怕什么怕。”
“我想也是。”清越之音不再调侃。
金手印射出一道金光，直照在晦暗符箓上。符箓猛地一抖，发出怪异的呜咽之声，作势想要逃离，却被金光化为金绳捆绑。
片刻之间，符箓上的图案慢慢凝实，竟然出现了两个游动如蛇的字。
噬心！
“看来我没有猜错，果然是仙者门徒歪曲道意，将执念符箓演化分支，因而有了这吞噬道心的噬心符。”清越之音语气中有了然之感。
“既然噬心符箓被收了，你就到旁边凉快凉快去吧。”火龙尊者过河拆桥。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个少年不太简单，否则不会有人居心叵测地用噬心符箓压制他的境界。”清越之音好意提醒。
“老家伙，无非是怕我炼化成功，自己再没有压制把握罢了。”
清越之音无声。那缕金光缚着噬心符箓飘荡向了远方，落在一座小小的山岗上。山风轻拂，符箓扭动。
火龙尊者见噬心符箓离开，心头不由得一喜。
或许这个少年是一个机会。
一念及此，火龙尊双掌左右一分，结成上乾下坤的炼火诀手印，催促火力越来越强。
少年的肌肤微微裂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诡异的是，那胡乱迸发的声音渐渐不再嘈杂，反而变成阵阵玄妙的金石之音不断传出，使得空谷如置于金钟之内。
“咦，这小子倒有一点神奇之处。”老者掌上加力，火风呼啸隆隆，与金石之音纠缠。
“难道少年真的是被噬心符箓压制了血脉和根骨？”清越之音喃喃道。
被金光捆缚的噬心符箓不断挣扎，两个游动的字像狰狞的蛇虫，不停地发出嘶嘶怪叫。金光之绳越捆越紧，蛇虫由实化虚，渐渐地萎靡了。
渐渐地，山谷确实变成了一座金钟，谷内气浪翻涌如狂涛，一道道电光闪烁不休，好像无数小龙在搅动海水。
“莫非这是生死机缘的一次大考？”清越之音微微颤动。
咻！两条蛇虫子消失不见，噬心符箓钻入一片虚空。
山岗上的一缕清风轻轻一荡，虚空中出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捻须望着山谷中被火龙尊者炼化的少年。老人宽袍大袖，远望如同一朵清新雪莲。
“清莲尊者的魂体居然返老还童，当真让人羡慕和嫉妒啊！”火龙尊者瞥见童颜老人，心头愤恨之意陡升。
“我劝你还是放弃炼化少年吧。”
“哼，不用你多管闲事。难道还要我老人家现真身炼化？”火龙尊者紧盯着少年之躯，魂息澎湃升腾。
吼！一声低吼震得山谷松涛阵阵，诡异气旋如同蛟龙摆尾，扫向了天门山上空的那团乌云。
咔嚓！
轰隆！
电闪雷鸣之中，火龙真身腾空而起，盘绕在少年周围。火龙张开巨口，喷射出更多的火焰，意欲淬炼少年的血与魂。令火龙没想到的是，少年开裂的肌肤如死皮一般脱落，露出了更加光洁的婴儿般的肌肤。与此同时，少年的鲜血如同溪流，流经碎裂的经脉和窍穴，不断地滋润与修复着。
“果然不是寻常少年，体内的血液竟有如此玄妙。哈哈哈，这可能真是我飞龙在天的大契机吧。”火龙尊者调动魂体内的火焰继续锻造，如同一位性子执拗的铸尊。
“世间之人无数，修道之路亦无数，每一个修道者都有自己的机缘。我记得凡人之血种类庞杂，有天生异血者可修为异士，开启秘术独闯天门，亦有天生灵血者可达至通灵，去往传说中的灵异大陆大展拳脚。除此之外，修道、修梵与魔修虽然不易，终究是凡人之血，可是这个少年的血好像大不相同。”如同一缕清风的清莲尊者喃喃自语，凝视着火龙与少年之躯较劲。
“清莲尊者莫非对这份气机有所心动，想要分一杯羹？”火龙尊者心念一动，炼火诀印猛然颤动。
正是这一念恍惚的楔机，谷内异象已经发生剧变。
呼！少年的血冲破火焰炼化之牢，在心脏处汇流成潭，继而又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之中，一个小小莲座慢慢浮现，令火龙与清风老者都不由得变色。
“生死莲座？”清莲尊者神色大变。
作为道行大成的半仙，尊者曾听过一个传说，乃是风云大陆的海外尚有神奇大陆存在，其中一支求道者冒死穿越混沌天界，来到了风云大陆。尽管求道者亡者甚多，只有几人存活，却因此修成了生死莲座，达到了长生境界。
莫非少年与那支海外求道者一族同源？
与清莲老者不同，火龙对生死莲座了解不多，却更被其深深吸引，心中更涌起了强烈的战意。
“本尊横行天下千万年，见过的神奇根骨何其多，炼化的魂血亦不计其数呢，还真没有出现过炼化这个少年血魂一样的局面。”
火龙尊者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猛然降低龙躯，龙爪向那血液漩涡探了下去，试图将少年的心脏与血液剥离。
“不可！”清莲尊者高声提醒，如清风般飞掠过来，试图阻止火龙尊者。
然而，清莲尊者尚未赶到，火龙尊者的龙爪已经探入血液漩涡。龙爪即将接触少年心脏的瞬间，少年的眼睛猛然睁开。
一道慑人心魄的光荒射向穹空，如同一柄耀日之剑。
火龙尊者与清莲尊者正在骇然，一股神奇无比的力量从少年之心涌来，将他们连同无尽的炼化火焰一起吸入其中。少年缓缓闭上眼睛。
周遭一切回归平静，长空之上的乌云诡异地散去，一轮红彤彤的艳阳悬在天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