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慕容婧是三年之后才回到相府的,那个时候老夫人已经去世了,是以慕容婧对自己的这位奶奶并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祖母娘家姓王,是镇国将军的嫡女,一生顺遂,生下两子一女,大儿子慕容睿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赫赫;二儿子慕容明为了避兄长锋芒,外放在江南道任布政使,银子流水一般从手中过;小女儿慕容柔也嫁了个好归宿。老夫人无甚可操心的事情,也就在家中享享清福,含饴弄孙。
但是慕容婧看老夫人刚才的表现,分明是对家里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只是懒得去管罢了。她还是能看出老人家刚才是偏向自己的,慕容婧嫡出的身份就让祖母天然地对她有好感。
慕容婧不想浪费了这份好感,在父亲不喜、姨娘奸诈、庶妹跋扈的境地下,任何一点好感都是弥足珍贵的。
慕容婧走上两步,坐在老夫人身边,低低地叫了一声:“祖母。”这个距离其实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靠的太近被冒犯,又能显出自己作为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儒慕之情。
老夫人显然也是被这样的距离取悦了,这个孙女儿明显没有在别苑里被荒废掉,对各种礼仪分寸的掌握,得心应手——老夫人转念一想到颜夫人,也就释然了,也是,有那样一位母亲教导着,慕容婧就是想被荒废掉也很难。
这样想着,老夫人脸上的笑就更真切了几分,嗔道:“这孩子,坐得离祖母那么远做什么?快来,坐到祖母身边来。”
慕容婧听话地往老夫人那边靠了靠,少女纤细的身体如同小猫儿一般,又温暖又乖顺地偎依在老夫人身边。
老人家的心软了软,又软了软,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儿,长得这般惹人怜爱,这些年在外面又受了那么多苦,也是难为这孩子了。老夫人拉着慕容婧的手,道:“好孩子,这么多年在别苑里面,苦了你了。”
慕容婧乖巧地摇摇头:“有母亲在,孙女儿并不觉得很苦的……”
提到大儿媳,老夫人也是一阵唏嘘:“你娘是个好的,你跟着你娘长大,也错不了。”
“娘亲也常常跟孙女儿提起祖母。娘亲说祖母最是心善宽宏,说她……很想念您……”提到母亲,慕容婧有些说不下去了,她侧过了脸,不想让祖母看见自己眼中闪动的泪花。
老夫人看着少女娟秀的侧脸,有些话不忍心说出口,却还是要问清楚:“你娘……是自缢?”贵妇人自戕,在哪家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所以对外都说颜夫人是得了急病去的。
其实老夫人并不太相信颜夫人是自缢的,那样一个高傲的女子怎么会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她还有个女儿呢。为母至强,便是为了慕容婧,颜夫人也不该这样草率地去死。
慕容婧本来也是不愿意相信的,可是她亲眼看见的画面容不得她不信。女孩儿闭了眼,仿佛要把这段回忆从脑子里面甩出去一样地摇了摇头,低声地回道:“是自缢……孙女儿亲眼看见的……”
老夫人哑然地拍了拍慕容婧的手,丧母之痛,似乎说些什么都没法安慰,可还没等老夫人开口,慕容婧已经面带悲色地笑了:“可是孙女儿以后也有祖母疼着了。”
老夫人愣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张脸,也是这般花一样的年纪,也是这样微笑着对自己说:“以后就有母亲疼我了。”
一大一小两张脸在老夫人面前重叠成了一个,老人家晃了晃神,长长叹了一口气,把慕容婧搂在怀里,像拍着小婴儿一样拍着女孩儿纤弱的背,喃喃地道:“是啊,以后有祖母疼婧姐儿。祖母疼你。”
老夫人身上有好闻的安息香的味道。慕容婧闻着这股令人安心的香气,觉得见到张姨娘母女之后就堵在自己心口的那一口郁气渐渐平顺了下去。
如果有可能,她也不愿意像一只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刺,警觉地防备着一切可能对她造成伤害的人。她也想像所有受尽家人宠爱的闺秀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凡事都有父兄长辈为之打点好一切。
慕容婧盯着博山炉中冒出袅袅的青烟,只觉得这一刻岁月静好,让人想沉溺于这样的安逸,不愿醒来。
就在这时,老夫人屋里的大丫鬟琉霜打了帘子打破了这种平静:“老祖宗,张姨娘派王嬷嬷来跟您请示,要给大小姐的屋子安排在哪个院子?好着人去收拾。”
张氏明明早就知道慕容婧今天回来的事情,偏偏拖到这个时候才来请示老夫人,算是给大小姐一个下马威,也算是报了刚才慕容婧当面给她难堪的仇。
老夫人呵了一声,商户女就是小家子气,只会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就算再怎么给慕容婧添堵,在这些琐碎小事上拿捏慕容婧,婧姐儿相府嫡出大小姐的身份还是无可更改的。
老夫人十分看不上张氏这样的小动作,问孙女儿:“婧姐儿想住哪里?不如挑一个离祖母近一些的院子?”
慕容婧婉拒了祖母的好意:“小的时候,孙女儿是跟着母亲住在舒妙院的,这次回来还想住回去,那儿习惯一些。”
老夫人点了点头,住惯了的地方想回去也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舒妙院这名字暗含了慕容婧的名字①,又是临水的一处景致颇好的地方,崇都气候干燥炎热,临水之处建屋舍,住着格外舒服。
琉霜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踌躇道:“大小姐许是不知道,现在是二小姐住在舒妙院中,这……”——不然您再选一处呗?
慕容婧垂了眼帘,看着神色谦恭,说出来的话却是寸步不让:“祖母,孙女儿毕竟是嫡出长女,就连挑个屋子都要受一个姨娘拿捏么?”既然老天让她重生一次,那么慕容婧就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回来,不属于她的,她不屑于要,属于她的,谁也别想抢走。
老夫人赞许地看了慕容婧一眼,大小姐就应该拿出大小姐的气势来,要是一味地忍让,反而不会让人尊重。老夫人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着,说出来的话却恰恰相反:“婧姐儿何苦跟你妹妹置气呢?不过是个院子罢了。”
“祖母,姨娘明明一旬之前就知道孙女儿要回来的事情,且不论姨娘私下里希不希望孙女儿回来,在明面上也先要把礼数全了,事情做圆了才是。孙女儿可不信姨娘就忙到这个份上,直到现在才腾出手来向您请示?若真是这样,姨娘代我母亲行了十几年掌管长房中馈之事,还是忙乱成这个样子,呵,依孙女儿看,这长房的事情也该换个人管管了。”
琉霜听完这话,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苦道:“我的小祖宗唉,这话您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干嘛要这样大刺刺地说出来。”琉霜连头都不敢抬,恨不得原地就消失掉,大小姐永远想不起来自己也听过她的这番话。
老夫人却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哦?那依婧姐儿的意思是……?”
“宠妾灭妻为乱家之源。母亲过世,正妻之位空悬,祖母也应该为父亲求娶名门淑女,免得被痴心妄想之人捷足先登。”
上一世张氏就是趁着娘亲去世蛊惑了爹爹,让他把一个妾扶了正。等自己十七岁回到慕容府的时候,张氏丞相夫人的身份已经无可更改。今生慕容婧既然重生一次,就不能让这种情况再发生——这丞相夫人的位子落在谁身上,也轮不到张氏了!
这下连老夫人也惊了:“婧姐儿你这是要劝你爹爹续弦?你可知道,继妻要是生了儿女便是嫡出啊。”
慕容婧抬眼直直看着老夫人,淡色的瞳子中眼神坚定:“祖母,孙女儿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孙女儿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将来不过是一抬嫁妆送出门子的事。孙女儿今年已经十四了,就算要为娘亲守孝三年,在这府中也留不了多少日子了。继母进门后,就算是为爹爹生下了弟弟妹妹,于孙女儿又有什么妨碍呢?况且,于爹爹而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畔,将来再添个嫡子,总是要比小星、庶子来的贴心吧?”
老夫人郑重了脸色,打量着这个十几年不见的孙女儿——看来颜氏不仅仅是没有让这个女儿荒废掉,而是把她教养的很好。
沉默了片刻,老夫人看了琉霜一眼,琉霜机灵得很,应声:“是,老祖宗,奴婢这就去跟王嬷嬷说。”
等琉霜出门了,老夫人才缓缓道:“婧姐儿今日之话莽撞了。”
慕容婧知道祖母这是在指点她,告诉她不应该在琉霜面前说这些话。然而不这样的话,她怎么能把祖母手底下的这个大丫鬟拉到自己这边呢?没有什么比知道对方的小秘密更能拉近关系的了。
十四岁的少女抿嘴一笑,这才显露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俏:“孙女儿这不是信得过您老人家调教人的手段么?琉霜姐姐跟了您这么多年,心明眼亮,定然不会去乱嚼舌根子的。”
老夫人笑着拍了慕容婧一下:“你这猴儿,倒是把事情拐到我这儿来!也罢,琉霜还是有分寸的。”
慕容婧如同扭糖一般挂在了老夫人胳膊上:“那我这小小的弼马温是怎么也翻不出您这五指山了。”
逗得老夫人眼泪都笑出来了,连连拍她。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祖孙俩的关系倒是拉近了不少。
不多时,琉霜就返了回来:“老祖宗,张姨娘说有些话传来传去的,怕是说不清楚,还是请大小姐过去一趟。”大概琉霜也觉得张姨娘这样把主子姑娘呼来唤去的有些过了,一边说,一边觑着慕容婧的脸色。
慕容婧倒是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祖母,这样来回来去传话可能是说不清楚,那孙女儿过去一趟。”
老夫人点头:“去吧。”她现在是一点不担心自己这个孙女儿会被人欺负了。
①慕容婧的名字“婧”的出处是“舒妙婧之纤腰兮,扬杂错之袿徽。——《文选·张衡·思玄赋》”。舒妙院取了前两个字,暗含了后面的“婧”字。闺秀住在院子里面,就如同头两个字隐了后面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