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婧由婆子引路,一路从老夫人的安慈堂走到了慕容丞相的自泽轩。
正堂的门开着,慕容婧站在门外,正好可以看到慕容丞相、张姨娘、慕容嫣嫣三口在一起吃饭,饭桌上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慕容嫣嫣娇俏可人,正在嘟着嘴撒娇:“娘,我想吃小王瓜拌葫芦丁。”
“小祖宗,现在可是冬天!”张姨娘笑骂道:“你让我上哪里去给你找小王瓜去?”
慕容丞相则是一脸慈爱:“小王瓜而已,难得嫣姐儿想吃,多大点事儿。明天让刘块去庄子上问问洞子货。我慕容睿的女儿,别说是冬天想吃小王瓜了,就是想吃龙肝凤髓,爹爹也能给你弄来。”说着亲昵地刮了一下慕容嫣嫣的小鼻子。
慕容嫣嫣护住了鼻子,嗔道:“爹爹!鼻子该塌了!”
一家三口齐声大笑。
慕容婧在门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张姨娘应该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让自己过来的,她应该是故意让自己看见这父慈女孝、夫妻和美的一幕的,是因为早些时候自己给张氏难堪了么?所以就要报复回来?
慕容婧冷眼看着,觉得张姨娘这样真是没意思。这一家三口如何,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从上一世开始,就已经不能再触动慕容婧了——已经全然失望的人是没有办法再更失望一些的。
慕容婧缓缓吐了一口气,好像想把身体里面的浊气都呼出去一样,扬声道:“父亲。”
慕容婧的声音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屋子里面祥和的氛围被打破,气氛立时冷了下来。
正堂中安静得诡异,三张脸一同望着慕容婧,面上神情各异,复杂有之,厌恶有之,炫耀也有之。
慕容婧行礼道:“女儿给爹爹问安了,姨娘好,嫣姐儿也好。十余年不见,爹爹身子可好?”
从看见慕容婧的那一刻起,慕容丞相那副慈父的表情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似是怀念也似是愧疚更似是厌恶,不咸不淡地说:“哦,是婧姐儿啊。”
慕容婧对父亲的表情视而不见,她似乎察觉不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言笑晏晏地回道:“扰了爹爹晚饭,是女儿的不是了。不过姨娘托了话让女儿过来一趟。女儿想着姨娘大概是有要紧的事情,就赶紧过来了,不想爹爹也在。”
张氏在这时恰到好处地插话道:“是奴婢的不是了。奴婢是想跟大小姐商量住处的事情,不料大小姐竟然亲自来了……”
慕容丞相点了点头,不再看向慕容婧,好像这样就能够回避这个女儿的存在一样:“既是这样,就快点说吧。”——说完了就走吧。
慕容丞相不想见到女儿,慕容婧又何曾想多在慕容睿面前多待?便开门见山地道:“女儿想住回舒妙院去,不巧那儿现在嫣姐儿住着。女儿就想着麻烦嫣姐儿给我腾出一间屋子来。”
慕容丞相不置可否,摸了摸胡子:“东苑秋水斋、北面落鸿阁,不是都空着么?”
张氏看到慕容丞相对待嫡女是这般态度,也有了底气,笑道:“大姑娘,嫣姐儿都在舒妙院里面住了五六年了,大姑娘这一回来就要让嫣姐儿搬出来,这是不是不太好?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常听老爷说,兄弟姐妹之间要友爱,年长的要迁就年幼的……”
按照这夫妻俩话里话外的意思,此时慕容婧就应该大大方方地把舒妙院让给妹妹,这才显得自己贤良友爱。可是他们却不曾想一想,庶出的慕容嫣嫣有什么资格霸着嫡姐的屋子不还?
父亲慕容睿的冷漠,张氏的得意,这些都不停撞击着慕容婧的胸口,让她再也说不出什么温婉的话来:“姨娘也知道自己没有读过几天书,就不要说出来贻笑大方了。我只是让嫣姐儿给我腾出一间屋子来,又没有说要把她赶出去。我从出生起到五岁上,一直住在这舒妙院里面。舒妙院上上下下十余间屋子,嫣姐儿有多少东西,竟然一间都腾不出来么?”女孩儿情绪激动之下,嘴皮子更加利索,这一番话说的倒豆子一般,又快又急。
张氏等的就是慕容婧的咄咄逼人——现在情势跟刚才可不一样了,现在能为她撑腰的人在,而能为慕容婧撑腰的老夫人却不在。于是张姨娘驾轻就熟地白莲花般欲言又止地看了大老爷一眼,那一眼里面多少委屈、多少隐忍,然后退到了慕容睿身后,给慕容丞相轻轻捶着肩膀。
招式虽老,可是用在慕容睿身上屡试不爽,慕容丞相就是吃这一套。慕容睿的脸顿时黑了,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回来就顶撞长辈,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张氏还装好人地在一边帮腔,也不知是在点火还是在熄火:“姐儿也是随了夫人的性子……”她还打算挑拨两句,让慕容丞相想起来到底为什么把颜夫人逐到别苑去的。
张氏不提颜夫人还好,她这一说颜氏,正正撞在了慕容婧的逆鳞上。
所有的事情林林总总加到一起,慕容婧心中的那一股火立时就顶了上来,当下冷笑一声:“爹爹说什么,女儿怎么听不懂了?这屋子里就爹爹是我正经的长辈,一个姨娘竟然也敢称是我的‘长辈’?还敢当着爹爹和我的面,品评我娘的性子?别说爹爹现在还没有把姨娘扶正,就算是有朝一日真的扶了正,姨娘在我娘亲的牌位之前还是要执妾礼的!”
张姨娘被气得直抖。慕容婧的话句句都戳在她的肺管子上,一句一句把她一身光鲜都剥落开。可是慕容婧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能反驳——再怎么受宠,她也只不过是个妾室罢了。
张氏扑到慕容丞相脚边,嘤嘤嘤地哭道:“我真是没脸活了!大姑娘回来的第一天就不给我脸子。老爷,奴婢这么多年代夫人主持中馈,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姑娘今儿这么说我,明天我有什么脸面去再管家里的事情?求老爷,放了奴婢,让奴婢家去吧!呜呜呜……”——小蹄子,这丞相府没有了管理庶务的人,立时就要乱,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是谁下不来台!
慕容丞相更是不悦道:“就算你姨娘算不得是正经的主子,可总是年长于你,也为慕容家诞育了子嗣,有功于慕容家。这些年你娘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学到哪里去了?!”这话说得重,如一记耳光热辣辣扇在慕容婧脸上。
慕容婧一口气梗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得。照着她从颜夫人那里继承的高傲的性子,慕容婧简直想立马转身就走,再也不进慕容家的门,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爹。但是,慕容婧又清醒地知道自己此时还不能走,她重生之时就发过誓,要把上一世所受的屈辱一样样加诸彼身,怎么能这样就放弃了呢?
慕容嫣嫣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慕容婧俏脸煞白的样子,尤嫌事情不够大地说道:“娘,你快看看姐姐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话说到一半,又捂住了嘴,“哎呀,我又叫错了,我不该叫‘娘’的,姐姐教过我的,我应该叫‘姨娘’的。”话落还挑衅地看了慕容婧一眼。之前慕容婧用称呼说事,害慕容嫣嫣在祖母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面,她自然想在这个时候找回场子来。
在慕容嫣嫣说话的几个呼吸之间,慕容婧已经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她没有看向挑衅的二妹妹,只是看着慕容丞相,说道:“父亲,妹妹年纪还小,在家里这样叫叫还不妨事,要是在外面也叫顺了嘴,被别人听去了可怎么办?这要是被御史知道了,一本参到圣上耳朵中去,说父亲宠妾灭妻。父亲官声一向好,将来您可是是要入名臣阁的人呀……”慕容婧的言下之意便是“父亲您怎么能留下这样的污点呢?”
慕容丞相自然不是个傻子,慕容婧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想到。只是这几年他过得太顺风顺水的了,被女人的软话冲昏了头脑,就没有想到有一日这些事情也会传到外面去,更没有想到会给他带来怎样负面的影响。
慕容婧满意地看到慕容睿果然变了脸色,他当年逐出正妻和嫡女,一半是因为张姨娘的挑拨,另一半又何尝不是因为颜家获罪,不能像张家一样给他慕容睿真金白银的助力,还有可能连累他?说到底,对这个男人来说,情爱都是虚的,只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能打动他。
慕容婧看着父亲的脸色,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又给柴堆之上添了一把火:“再说,虽然母亲过世了,可是父亲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一定能另聘一位名门淑女过门,何必,予人口实呢?”
慕容婧特地咬着名门淑女四个字。
以慕容睿现在的地位,为商的张家已经帮不上他多大的忙了,反而成了一种声名上的拖累。要是慕容睿把一个出身商家的女子奉为正妻,就是自绝了更进一步的路——丞相再进一步便是首辅,慕容婧不相信慕容睿对那个位子不动心。
慕容婧一席话说下来,明显是触动了慕容丞相,男人沉默不语,竟然没有反驳大女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