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临安,云府。
月上梢头,夜已深了。惟剩四下的树木在风中微微摇曳着,安谧而宁静。
猛然间箭的锋芒从摇曳着的树木中穿行而出,银色的箭头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更加无情,而箭锋所指,竟然是云府!
沙啦沙啦,惊下几重树叶。
黑暗中云深抬头看了看窗户,似有所感,眼眸微眯,迅速一个闪身,下一刻就感觉一支锐利的箭挟风擦过他的衣服。
“云深!”千秋听到动静,心下咯噔一声,“怎么了?”
他摸索着过去,一双温暖的手却及时的按住了他的手腕。千秋抬头,心下已安。在黑暗中他虽然无法看清云深的样子,却依旧能想象出云深嘴角微扬的模样。
果不其然,云深带着使人安心的柔和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无妨,你且坐着,我去看看那箭。”
千秋点头:“好。”
他屏着气坐在床沿上,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关注着云深。下一秒,他忽然听见庭院传来的窸窣声,窗户猛地被人破开!
千秋大惊,身形瞬间作出躲避的动作。可千秋到底从小是个练家子,躲避之下亦反手扣住那人的手腕,一个使力就听到那人的声音痛苦的啊了一声,大声道:“别别别!放开我!我!我!齐北笙!”
“齐北笙?!”千秋更怒,手上愈发使力,也不管齐北笙疼的嗷嗷叫,“你没事装什么刺客!有病吧!”
齐北笙疼的直叫,云深连忙阻止,朝齐北笙一拱手:“二皇子。”
千秋哼了一声,放开齐北笙。
祝江在门外敲了敲:“公子,烛火!”人才进来就看到揉着手腕的齐北笙,登时吃了一惊,“二皇子!”
齐北笙敷衍的挥了挥手:“我说这不是云公子的房间吗?千秋你怎么在这里,还没点烛火,可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
他话音未落,千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就扔了过去,齐北笙闪身低头,脚尖刚沾地耳畔刷的一凉,他抬手摸了摸,竟摸到了一扎被箭头插入墙壁的断发。
齐北笙:“……”
始作俑者云深气定神闲道:“二皇子夜闯云府,且不走寻常路,莫非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齐北笙心疼的摸了摸断发,叹了口气:“我说云深,我可是来找岫岫的,你却这般对我的头发,这下可没脸见人了。”
千秋撇嘴:“云深没把你头切下来就不错了。”说着又捡起书跑到桌子面前坐下,拿笔抄写着什么,“今日桃花节上岫岫遇到了慕小姐。两人难得相见,今夜便宿在一起,此刻不在云府。”说话间云深已经施施然踱在千秋面前,低头看。
一边看一边道:“差几遍了?”
千秋一脸悲怆的数了数,眼巴巴的看着云深:“还差八遍。”
云深翘起嘴角,“继续。”
齐北笙好奇的凑过去:“什么八遍?”
千秋一把捂住,气急败坏的冲齐北笙怒吼:“滚滚滚!”
幸亏作为齐国二皇子的齐北笙没什么脾气,见自讨了个没趣儿,讪讪的缩了回去,就听到一旁云深温和的嗓音缓缓响起。
“夜深了,若是无事,还请二皇子回去歇息。”
“来者是客。”齐北笙道。
“祝江,送客。”云深道,末了又补一句,“二皇子怎么来的还请怎么回去。”
齐北笙看了看大开的窗户:“……”
千秋边抄边痛快的笑出声。
齐北笙咳了咳,忽而正色道:“我来这里,确有事情。”
顿了顿又道:“关于太子与沈跃……”
他话还没说完,喝着茶的云深手猛然一顿,把茶杯往桌上放下。茶杯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喀”的轻响,却打断了齐北笙的话。云深站起来,直视着齐北笙:“朝廷之事,我不想参与,还请二皇子回去。”
云深说话时嘴角仍旧带着笑意,语气温温和和中却带有不容置疑不容动摇的坚决。他微微抿唇,一动不动的看着齐北笙,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齐北笙迎着他的目光,忽而被云深眼眸中丝丝寒光一惊,心中竟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心虚之感,不由得撇开眼睛。他确实是想拉拢云深,以助他的势力。可他到底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之人,既然不愿意,那便不勉强,只得干巴巴的感叹道:“倒真是傲骨。”
云深没答话。可逐客令却是下了好几道了。齐北笙叹了口气,也不好意思再耗着。他默默的移到窗户边,趁着千秋毫无防备之际迅速瞄了一眼他抄写的内容,旋即一怔,又怡然笑道:“哟,罚抄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不幸被你看上了?”
千秋一双眼睛先偷偷的瞥了眼悠哉悠哉坐在一边喝茶的云深,见人没什么反应才转过头来,眼里的神采早就喷起了火焰、“怎么说话呢你!我让岫岫不理你啊!”
遇到云岫齐北笙就蔫儿了,拱手作揖说了声告辞身形就已略带猥琐的一矮,从窗户里出去了。
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云深放下茶,走到千秋旁边。
“还差五遍。”千秋伸出手在云深面前摆了摆,眼眸闪闪的看着他。
云深丝毫不为所动:“继续。”
千秋叹息着继续捋袖子抄写。这实在是怪不得他,都是今日桃花节上的桃花开得太好,乃至晃了他的眼,乱了他的心神。以至于他情难自禁对云深道:“如此明艳的桃花,倒是让我想起你教我的诗。”
云深偏头,眉眼弯弯看着他,温柔道:“哦?”
他闭眼吟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所谓佳人,在水一方。”
于是……
“嗯,回府之后把《桃夭》与《蒹葭》各抄十遍。”
他立刻一副苦瓜脸,拖了声音:“云深——你明知我记诗词歌赋没你这么牢。”
云深气定神闲:“如此,那就更该抄抄了。”
千秋抄着抄着眼皮就开始不听使唤,他强撑着写完最后几个字,把笔放好,当即趴在了书桌上。一旁的云深似乎早已料到,轻声走过去抱起千秋,推门而出。
云深喜静,云府遍独辟了个小庭院给云深住。千秋与云深的住处几廊之隔。
天色已晚,凉风习习,步转回廊之间有风拂动云深的墨色衣角,说不出的温和雅致。
他把千秋放下,又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转身走了回去。
翌日。
待云深和千秋用完早膳后仍旧不见云岫回来,慕府也无人来知会一声。
千秋虽非云府之人,但好歹也在云府生活了十年,早将云府当成了自己的家,把云岫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眼看着日头逐渐升起高照,也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云深,你说岫岫怎么还不回来啊?”
云深正在作画,闻言,也不停手中动作,只是温和答道:“慕伯一家虽然在临安也有家产,但却常住于姑苏。此番是因临安桃花节方才回来。岫岫与慕小姐自幼交好,多停留几天亦是情理之中。”
说着,他笔锋微收,千秋撑起身子看了看,就看到一株清冷的红色梅花跃然于纸。
凌寒傲霜,独立枝头。
这样的花实在不适合云深温柔的模样。千秋如是想。
云深取来自己的印章,缓缓在画纸一角署上“云寒枝”之名,一边打开印章,“千秋可否为此画作诗?”
千秋正往窗边走,闻言一个踉跄,回头干笑道:“昨夜我已经抄了《关雎》与《桃夭》了。”
云深勾起一抹笑,命祝江将画收好。他本就没指望着千秋能作出一首诗来。说也奇怪,千秋学什么皆是一点即通,平时也喜欢陪着云深看书,却对这些文人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让他作诗更是能拒绝就拒绝。
方才走到窗边,就听到祝江在门外道:“公子,少爷,二皇子来了!”
千秋顿时脸色一黑,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又噼里啪啦的穿过外间打算把门给锁了。但是他的动作依旧是晚了,手才扣上门就看到齐北笙已经笑吟吟的站在门外了,立刻以身为屏,不悦道:“昨夜还没来够吗?今晨你怎么又来了?”
齐北笙隔开千秋欲关门的手,疑惑道:“不是,我怎么感觉你对我有很大的意见啊?我是欠了你银子还是怎的?瞧你这表情,血海深仇的。”
“当然有意见啊!”千秋怒道:“你以为云深的书房是你想进就进的吗?就算你以后是我妹夫也不行!”
“千秋,不得无礼。”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深从书房里走出,一袭白色常服缓缓迎风而动,极富儒雅之风。千秋素来十分听从云深的话,此时只好哼哼的跟在了云深的旁边,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在凌迟着齐北笙。
“免了。”趁着云深还未行礼,感觉到凌厉的眼神攻击的齐北笙赶紧道:“我是来找岫岫的。”
“都说了不在云府。”千秋忍不住插嘴道。
“还在慕府?”
“嗯。”云深答道,“二皇子可是要等舍妹回来?那不妨先与我对弈片刻,也好消遣时光。”
此话一出齐北笙似乎感觉某一道目光似乎更加犀利了,原本还清爽的春风立刻变得凛冽了起来。齐北笙硬着头皮干巴巴道:“不必,我坐着等。”
云深扫了眼千秋,不经意道:“原来二皇子习惯站着与人对弈。”
齐北笙:“……”
千秋抓住时机急忙道:“云深,倒不如请二皇子在厅前小坐片刻,最近老刘不是说府内购置了一批上好的茶吗?何不请二皇子一同品尝?”
老刘是府内总管,是云峰南征北战时无意间救下来的人。千秋态度转变之快不仅引来齐北笙的奇异打量,连一直微笑着的云深也微讶的看了他几眼。
他的眼眸墨色深如星夜,似乎带着几分笑意的探究,又似乎只是风轻云淡的侧目,却叫千秋脸上微红,惶然别开脸来不敢与云深对视,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面前沉静如水的人看出什么来。
云深收回视线,嘴角上扬:“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