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石镇上只有这一家医馆,每日辰时开门,由老大夫和一个年轻的大夫轮番坐堂,直到酉时才关门。
这一日下午,老大夫坐在堂上看诊。
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抱着一柄古朴的黑剑跨过门槛,不着痕迹地四下扫视一番,而后走到桌前,客气有礼地俯身问道:“老先生,我有一位朋友病了,可否请大夫出诊?”
“是什么病?”老大夫掀起眼皮子打量了他一眼。
“刀伤。”男人面不改色地说。
老大夫狐疑地看着他。
这人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眉眼之间没有半分奸邪之色。他的气质沉稳内敛,就像他怀中那柄未出鞘的黑色的剑。
老大夫在飞石镇上行医十几载,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人,嘀咕道:“江湖客?”
男人温和地一笑,沉默不语。
“这几日镇子上的外来人怎么越来越多了。”老大夫自语了一句,唤来一个小学徒,道,“你去把遥哥儿叫来,请他出诊。”
男人微微低着头,一副谦和又诚恳的模样。
不消一会儿,玉钦遥掀开内室的帘子,神色平淡地走出来,朝着老大夫略一颔首:“先生。”
男人闻声抬眼,眼底闪过一瞬的惊讶,原以为年轻的大夫只是相较于老大夫而言“年轻”了一些,没想到真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这位侠士说他的朋友负了刀伤,你去瞧一瞧?”老大夫说。
玉钦遥点点头,命伙计拿来药箱。他打开药箱,纤长白皙的手指一一扫过药瓶,清点箱里的药材,余光瞥了瞥男人:“伤势如何?”
“不甚严重,只是不知伤他的刀干不干净,因此不敢胡乱上药。”男人说话时直视着玉钦遥,显然话中有话。
玉钦遥想到昨天的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的目光闪了闪,一双桃花眼斜斜地睨了男人一眼。眼角微挑,天生风流,眼里的漠然又显清冷,一时之间倒分不清是多情还是无情了。
片刻,玉钦遥将药箱合上,下巴微抬,示意道:“带路。”
“请。”男人侧过身,率先走出医馆,又道,“在下姓陆,敢问先生贵姓?”
“玉。”
“您是本地人?”
“不。”
“哦?”陆西望反问一声。
镇上许久未见生人,不时有路人偷偷地打量着二人。陆西望目不斜视,坦然地走在路上。
玉钦遥略有些不耐,冷淡道:“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
陆西望怔了一怔,而后失笑,说道:“那在下便开门见山了。昨日傍晚,先生可曾为一个江湖客出诊?”
“是又如何?”
“不瞒您说,在下与那几人有一些过节,昨夜寻到客栈,却发现他们都死了。”陆西望敲了敲剑鞘,稍稍偏过头,用余光注视着旁边的人。
玉钦遥冷冷一笑:“你说谎。”
“是。”陆西望顿了一顿,面不改色地说,“只死了一个,且那人死于三根毒针。先生好本事。”
沙狼帮仇者甚多,帮众行事谨慎,凡到陌生之所,定不会开门开窗,暴露行踪。然而昨夜他到客栈的厢房时,窗户大敞着,想必有人破窗而出。
插在地上死人胸前的针是针灸用针,却并未听闻江湖中有以针灸针为武器的高手——此人必然内力深厚,凡经手之物皆可成为武器。
随身携带针灸针的,除了大夫,还能有谁?
玉钦遥冷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陆西望平静道:“沙狼帮那伙恶徒,做了什么蠢事惹怒了先生,也不无可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漠然,颇有冷峻矜贵之感,而后,轻微地笑了笑,气质又变得敦厚可靠。他伸手做了个手势:“先生这边请。”
二人走到一户农户家门前,陆西望推开篱笆围栏,跟院中老农问好,又朝玉钦遥解释道:“我与友人借宿此处。”
陆西望掀开门帘,侧过身,请大夫先进。
屋子里的床上躺着一个青年,青年见陆西望领着大夫进来,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陆西望一眼,朝大夫点点头:“有劳大夫了。”
玉钦遥淡淡地“嗯”了一声,放下药箱,问道:“伤在哪里?”
“背上。”青年唉声叹气,脱去内衫,俯身趴在床上,自来熟地找话头,“我叫楼岳,哎,先生看上去好生年轻,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玉钦遥竟迟疑了一会儿,声音轻而冷淡:“玉钦遥。”
所幸楼岳没有在意,又继续叨道:“相聚即是缘分,不如咱们交个朋友。先生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为何会蜗居在这个小镇子上?瞧您这眉眼,有点儿像塞外——”
他突然噤了声,陆西望抿了抿唇,将脱鞘而出的黑剑又收回鞘中,无奈对玉钦遥说:“见笑了。”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玉钦遥仔细地给他看了伤口,又把了脉。
楼岳安静地趴着,头侧着枕在包袱上,无声地朝陆西望使眼色。
陆西望余光瞄了他一眼,视若无睹,看着玉钦遥的动作,眼神幽幽沉沉。
目光在伤口上兜转了一下,玉钦遥直起身来,看向陆西望,冷着脸说道:“你们既然已经处理过伤口,为何又上医馆求诊?”
此行此举,怕根本就是为了试他深浅!
玉钦遥心下不悦,正欲发作,院中老狗无端狂吠,随后悲痛地叫了一声,息了声响。
陆西望与楼岳二人顿时警惕,互看一眼,玉钦遥在一旁冷眼旁观。
“你们安静待在屋里,勿动。我出去看看。”
陆西望低声留下一句话,下一刻,身形一动,瞬息间已经身处小院。
当他迈出第一步时,黑色的剑已然出鞘,锋锐的剑刃划破空气,发出一声轻微的剑鸣。
那黑是沉沉的、神秘的黑,剑身材质特殊,光泽暗哑,似乎能吸收一切光亮。
剑客周身气势浑然变化,如同他手中出鞘的剑,锋利、冷漠、不可一世。
几个黑衣蒙面的人团团将他围住,他们个个手持长剑,脸部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俱是冷漠而麻木的。
院子里响起了兵器碰撞的声音,偶尔伴随着几声痛苦的闷哼,黑衣刺客相继倒下,身躯重重地跌在地上,激起一阵阵尘土。
血水顺着剑身流下,黑与红相配的色彩,竟给人一种庄严沉重之感。剑客持剑而立,仿若从地狱走出的冷面修罗。
太阳西沉,天际红霞如血染过。
陆西望冷峻地站在院子之间,垂眸瞥了眼满地尸体,利落地将黑衣人的衣料一一划破。
又是狼头纹身!
玉钦遥倚着门框,看完了一出好戏。在看清剑客不凡身手的刹那,他眼底潋滟的微光一闪而逝。
陆西望低着头看着满地尸体,皱了皱眉,将手中剑收入乌鞘之中。
蓦地,他微微侧过头,看了玉钦遥一眼。
他侧脸的轮廓刚毅利落,肃杀煞气还未完全敛去,眼中如同酝酿着极北之地千年不化的冰雪。
玉钦遥随意地将双手环在胸前,漫不经心地回视。
半晌,陆西望神色缓和,淡淡道:“先生好兴致。”
玉钦遥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答道:“是啊,平白看了一出好戏。没想到陆大侠竟有为男人宽衣解带的兴致,在下实感震惊。”
陆西望难得语塞,无法出言辩驳,看了看满地尸体,面无表情地将剑收回鞘中。
他走到菜圃中,搀扶起昏迷的老农:“无妄之灾……还请先生看看这老人家有恙无恙。”
“扶到房里去。”
陆西望将老农安放在另一间卧房的床上,说了一声“有劳”,就离开屋子,转头去找楼岳。
楼岳已经坐在床边,准备收拾行李,随口问道:“又是沙狼帮的人?”
陆西望面色沉沉地点头。
“这倒不奇怪,飞石镇位置偏北,离塞北不过几座山的距离,大抵也在沙狼帮势力范围之内吧。”楼岳说。
“我只是疑惑,他们明显有备而来,很可能是冲着我手中的东西。”陆西望说,“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们从何得知东西在我手上?”
楼岳道:“也许只是找你寻仇的。”
“我能有什么仇人?”陆西望不认可这个说法。
他年少成名,广交善缘,素有侠名。且武林中不少人敬畏他的师门,连带着对他也敬重有加。
楼岳沉思片刻,摇摇头,笑说:“尽管他们有备而来,到底还是小瞧了我们陆大侠。”
“同我一起出去将尸体处理了。”陆西望无奈道。
……
隔壁卧房。
玉钦遥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金环,环上穿着几颗光泽亮丽的红豆和一枚小小的玉片,造型看上去很是奇特。
他将毛巾拧干,弯下腰来给老农擦干净额头上沾了泥沙的伤痕,动作轻柔且细致,脸上的表情堪称耐心。
任谁见了他这副模样,都无法怀疑这是一位妙手仁心的医者。
可陆西望知道他不是。
陆西望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见玉钦遥回过头来,方才温厚地笑了笑:“我与楼岳需得离开这里了,免得再给别人惹来麻烦。”
玉钦遥漠不关心,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他的手十指匀称,白若羊脂美玉,随着他那优雅中带着点散漫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吸引了陆西望的视线。
陆西望愣了一瞬,礼貌地别开了眼:“老人家要过多久才能醒过来?”
“一个时辰吧。”
陆西望松了口气,掏出一锭银子,妥帖地放在老农的枕边。他直起身,对玉钦遥说道:“今日请先生出诊,不为挑衅,着实只是对先生好奇。‘白水’一毒,知晓之人屈指可数,先生是如何……”
他话未说完,玉钦遥出声打断他,淡淡道:“原来名唤‘白水’么。我不知晓,只是隐约记得有种毒,毒性温和,若与某些药材同用,就会化作剧毒——倒是你,”他嗤笑一声,“原以为你是个正派的侠士,可哪个正派人士会用如此诡异之毒?”
“杀该杀之人,何必拘泥方法。”陆西望从容一笑,又取出一个荷包,说,“这是诊金,请先生笑纳。”
玉钦遥毫不客气地接过来,陆西望垂眼看了眼他的手,继而看清了手环上那枚玉片表面刻的图文。
陆西望颇为诧异,眉头微挑,问道:“先生与苏水城林家是何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