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烫炉顶。
如今正值暑热,人随便动一动,身上便能生出些粘稠来,莫要说一直暴露在日光下,任其灼烤。
聂茹非一直跪着,不曾松懈。额汗打湿了她的头发,汗滴顺着脸颊往衣领里淌。
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下人们的围观。
她脸颊越来越红,脑子也跟着犯晕,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地跪好。
因为这跟她经历过的那些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她算算时间,聂宁卓怕是早就发现她不见了,正四处寻觅。
以聂宁卓的脑子就算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她溜进了庄子,但多给他些时间,未必不会后知后觉。
她得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改写回到聂家的命运。
汗液滴答滴答地落在她跟前的地面上,只是湿了一会儿,便逐渐被炎热蒸干。
就在这时,对面的房门突然大开。
伴随着阴凉跟木质香气,聂茹非终于看到了希望。
她被张管家请进了佛堂,当见到记忆中的老夫人,她立即顾不得许多,上前就给对方行了一个大礼。
“茹非,见过霍老夫人。”埋首跪拜下去。
她故意没叫祖母,这让霍青燕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孩子坚持要见自己,多半是有别的目的。可她一上来没有套近乎,如此知分寸,倒让老夫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探究。
“说吧,你一直嚷嚷的要事。”霍青燕开门见山。
聂茹非直起身问:“老夫人明日可是要启程去山涧竹屋避暑?”
霍青燕立即望向张管家,后者愣了一下,立即不太明显地摇头。
霍青燕思量后,觉着也不可能是张管家漏风。她望回跟前面黄肌瘦的少女,说实话,对方在乡下过了四年,早已没了当初在伯爵府时的珠圆玉润。
方才进来时,霍青燕都险些没认出来。
好在少女的眼眸一如从前清亮,只是比起从前的那份纯粹,倒是多了些久经沧桑的城府。
这不禁让她多想,好好的一个小丫头四年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般?
“老身每年去山涧竹屋避暑,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你问这个作甚?跟你说的要事有关?”霍思燕话尾多出了几分严厉。
这是只有出生高门,才能熏养出来的威严。
若是从前,聂茹非定要心肝颤上一颤,说不定眼眶都得红。
可如今,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何惧于此?
她抬头,迎上老者的目光:“有,请老夫人务必打消前往的念头,因为您会在入住的当晚遭遇走水。”
话音一顿,她将视线移向霍青燕的右肩:“到时您可能会伤及右臂。”
张管家见主子霍青燕脸色不佳,连忙上前低声呵斥:“你这丫头,真是好生大胆,竟敢在老夫人面前胡言乱语,走走,快出去!”
他了解霍青燕平日最讨厌聂茹非这种满口谎话之人,所以才不屑京中的人情往来,跑到这乡下之地躲清静。
聂茹非什么不好说,偏偏往枪口上杵。
他要再不阻止,估计不是被轰走这么简单了。
聂茹非也知道张管家是在帮自己,但她说的都是真的,也是唯一博取祖母庇护的机会。
她不能放弃。
她挣开张管家的手,跪回到霍青燕跟前:“祖母,菲儿说的都是真的,您莫要去那竹屋!非儿求您了!”
霍青燕见聂茹非言语激动得都喊她祖母了,昔日祖孙俩一起做风筝的光景浮现跟前。
虽然那时只做了一半,聂茹非就被杜氏领走。
后来因她与儿子的隔阂,她跟几个孙子走得都不太近。
可即便如此,她在离开聂府那日,眼前的小丫头却是家中唯一一个来送行,还会因她的离开,一个人站在街道伤伤心心的哭。
这些都唤起了霍青燕尘封多年的怜犊之心。
聂茹非捕捉到老人眼底的动容,她立即说:“一日,就一日!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前去竹屋蹲点,您派去的人断不可能跟我串通。会不会走水,一日便见分晓。”
张管家见霍青燕没说话,以为她是气极,继续要把聂茹非带走。
谁料老夫人突然开口:“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竹屋必会走水?”
聂茹非嗫嚅了一下唇线,她重生之事匪夷所思,就是说了常人也不会轻信。
不过她在门外跪着的时候就已想好了说辞,可刚要开口,有人突然进来禀报。
“禀老夫人,卓少爷又来庄上了。”
问话被打断,老夫人有些恼:“跟他说我乏了,不见,让他回吧。”
“可卓少爷说不是来找您的,他说要寻四姑娘回府,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张管家厉声。
下人咽了咽:“他还说,若您不交人,他就亲自过来抓。”
“反了!”张管家话音刚落,砰——霍青燕重重拍桌。
“好哇,聂世昌教出来的好儿子啊。”她气笑,“他若敢来,就让他来好了。哼,我倒要看看,聂家这些年究竟养出了一个什么好歹来。”
听着他们的话,聂茹非安静得像一个旁观者。
她心下冷笑:可真是我的好二哥啊,若没有聂宁卓这出颟顸行径,只怕我留下来的机会只有三成。如今,至少五成。
嘴角不可遏制地快速扬了一下。
精明如老夫人立刻就捕捉到了,她只一眼便瞧出了少女的城府。
发现事情另有蹊跷,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张管家亲自带人出去。若聂宁卓敢闯,也不用跟他客气。管他二少爷还是几少爷,统统把人给叉出去,不用留情面。
当屋内仅剩下聂茹非,她重新回到上首落座。
“你这丫头倒是比四年前奸猾了不少,说吧,前来寻我究竟为了何事?记住,”她故意顿了顿,盯着聂茹非的桃花眸,“我只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聂茹非听到对方用‘奸猾’来形容自己,她便知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
她立即跪下,心中不停打鼓。
上一世因为双亲的关系,她跟霍青燕走得并不近,只记得小的时候跟对方放过一次风筝。
偶尔在花园遇到,眼前的老人会给她好吃的糕点。
对方是一位慈祥的老人。
至于当初她为何会决然离府,跑来乡下独居,府中大多讳莫如深,聂茹非也无从知晓。
只记得被接回府后没多久,庄上便传回老夫人避暑被烧伤的消息。
如今再见,她看得出,眼前的老夫人比想象中更深藏不露,她更加下定了要留下的决心。
“老夫人,非儿的确有所隐瞒。”她决定赌一次,“此番回聂家,实际是要替三姑娘嫁去勇毅侯府。”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霍青燕很正常的意外。
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嫁入侯门的机会,谁还不巴巴地把脑袋削尖了往里钻?
“呵,你也是受过伯爵府十年教养的孩子,应当知道侯府可能是你此生唯一能够到的高枝。”
“非儿知道,”少女的眼眸透着至极的清醒,“但非儿不愿。”
霍青燕眼睛一亮,这一刻,她仿佛在少女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只是那份坚定和向往自由的心,抹灭在了世家间的利益中。
“哦?那你想如何?”
霍青燕突然很想知道,少女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原由来。
聂茹非摆正跪姿,端臂,“非儿想要留在祖母身边,侍奉祖母,跟着祖母学本事。”
霍青燕愣了一秒,突然大笑:“哈哈哈……只怕最后一句才是你的心里话吧。”
聂茹非也坦诚:“是。”
见她居然不圆一下,当即就承认了,霍青燕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可能乡下之地,很少再有能吊起她兴趣的事物,眼前来了一个,她突然就觉得不乏闷了。
“所以,你此前说的竹屋走水,都是诓骗我老太太的?”
听出霍青燕的试探,聂茹非否认道:“并非,祖母还是可以派人去竹屋等结果,到时方能验证非儿所言非虚。”
她磕头下去:“非儿不愿嫁去侯府也是实话,求老夫人收留。”
霍青燕见聂茹非是铁了心要留下来,可她这里不是善堂,她若动了杜氏要的人,只怕此后庄上再也不会清静。
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就在她要开口婉拒,外面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当聂茹非扶着她出去,就见聂宁卓拿着长鞭将庄上的下人收拾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
“都说了,把人交出来,否则别怪小爷不客气。”
张管家是唯一站着的人:“卓少爷你太放肆了!你也不怕惊扰了老夫人!”
聂宁卓一点点卷起长鞭,后指向张管家:“臭老头,你只会拿祖母压我,还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祖母已经去避暑。我不知你受了那丫头什么好处,但我劝你,赶紧老老实实地把人交出来,否则就算你是祖母的人,我也照打不误!”
张管家一听,原来方才他派人先行一步去竹屋,被聂宁卓看到了。
聂茹非此前说的走水那些,多半是一时戏言,不能当真。
所以他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先将老夫人常物先运过去。
待无异常发生,老夫人再动身,却没想被聂宁卓误会成老夫人已然离开庄子,他也成了窝藏聂茹非的人。
在张管家思忖之际,聂宁卓已经等得不耐烦,只见他一甩长鞭:“既然如此,我就先把你的老骨头拆了,再带人把庄子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找不出那野种!”
话落,他手持长鞭快速奔向张管家。
张管家一把老骨头哪里会是他一个御前钦点的武探花的对手?
霍青燕气得不轻,“孽障。”刚要抬脚出去,身边之人比她快了一步。
“住手!”
聂茹非小小的身子冲到张管家前面,张开双臂:“你要找的人是我,不许伤害张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