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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盐丁血泪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解州盐池,凌泉缩着脖子,感觉呼出的白气都要在胡茬上结冰了。他跺了跺脚,草鞋底下的盐碴子"咯吱咯吱"响,活像在嚼一嘴沙子。

"哥,这鬼地方比周扒皮的心还冷。"凌云搓着手,鼻头冻得通红,"咱送完这趟盐赶紧回吧,我总觉着后脊梁发毛。"

凌泉没吭声。他盯着远处那片灰蒙蒙的盐田,上百个佝偻的身影在浓烟里时隐时现,像一群灰扑扑的蚂蚁。风里飘来股怪味,又苦又涩,还带着点腥气,闻着让人太阳穴直跳。

"两位小哥,盐卸这儿就行。"一个满脸褶子的老盐工走过来,指了指堆场角落。他说话时嘴里漏风,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断口处结着紫黑色的痂。

凌泉刚要道谢,盐田那头突然传来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老盐工脸色一变,撒腿就往浓烟里跑。凌泉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凌云想拉他没拉住,急得直跺脚。

穿过一片呛人的烟雾,眼前的景象让凌泉胃里翻江倒海——五六个盐工倒在地上抽搐,嘴角冒着白沫,有个年轻点的已经不动了,眼睛还瞪着,瞳孔散得老大。旁边熬卤的大铁锅翻倒在地,冒着泡的卤水"滋啦滋啦"地腐蚀着盐碱地。

"又倒一个!"老盐工跪在地上,拼命掰开一个抽搐汉子的嘴,"快!找白姑娘来!"

凌泉这才注意到盐田边上有个草棚子,门帘上歪歪扭扭绣着个"药"字。帘子一掀,钻出个穿粗布衣裙的姑娘,挎着药箱跑得飞快,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让开!都让开!"姑娘声音清亮,动作却老练得很。她蹲下身,掰开一个盐工的眼皮看了看,又从药箱里抓了把干草塞进那人嘴里,"嚼!快嚼!"

那盐工已经抽搐得不成人形,姑娘干脆自己把草嚼碎了,捏着那人鼻子硬灌进去。凌泉看得目瞪口呆,这哪是治病,简直是上刑。

"看什么看!"姑娘突然扭头瞪他,"要么帮忙要么滚!"

凌泉这才回过神,赶紧蹲下按住另一个抽搐的盐工。离近了才看清,这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眉眼生得俊,就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还沾着点草药渣子,活像只偷吃被逮着的花猫。

"按住了!"她命令道,从药箱里掏出几根银针,瞅准穴位"唰唰"几下。说来也怪,那盐工立马不抽了,只是翻着白眼直喘粗气。

"白姑娘,老李头没气儿了..."老盐工颤声道。

姑娘——看来就是他们说的白芷——扑到那个瞪眼的盐工跟前,摸了摸颈侧,脸色更难看了。她沉默地合上那人的眼睛,从药箱底层抽出块白布盖在他脸上。

"这个月第七个。"她声音发颤,"说了多少遍,熬卤时不能凑太近..."

凌泉看着地上那具渐渐僵硬的尸体,又看看周围麻木忙碌的盐工们,突然明白了那股怪味是什么——是死亡的气息,混着汗臭和卤水的腥咸,在这鬼地方经年不散。

"你们是送盐的?"白芷突然问他,手上还在给其他盐工扎针,"赶紧卸完货走人,这儿的卤气有毒,待久了要命。"

凌泉张了张嘴,还没出声,盐场那头突然传来阵马蹄声。五个穿皂隶服的人骑着马冲过来,领头的腰牌锃亮,一脸横肉。

"又死人了?"那官差瞥了眼地上的尸体,不耐烦地挥挥手,"拖去乱葬岗埋了。白芷,这批盐工的花名册呢?得销户。"

白芷猛地站起来,药箱"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赵班头!老李才断气,尸骨未寒你就..."

"少废话!"赵班头一鞭子抽在地上,盐碴子四溅,"盐课要紧!耽误了转运使大人的差事,你们担待得起?"

凌泉看见白芷的手攥得发白,但她终究没再吭声,只是默默捡起药箱,从怀里掏出本册子递过去。赵班头随手翻了翻,突然眯起眼:"怎么少了三个人?上个月还有二十七个盐丁..."

"死了。"白芷硬邦邦地说,"月初卤池塌方,埋了三个。"

赵班头"啧"了一声,掏出毛笔在册子上划了几下:"晦气!这个月盐课再加三成,补上缺额!"说完打马就走,溅了众人一身泥点子。

凌泉看着那帮官差的背影,一股无名火直窜天灵盖。他刚要说话,白芷却先开口了:"看够了?盐工命贱,不值得两位公子挂心。"她弯腰去扶那个扎过针的盐工,"趁天没黑,赶紧上路吧。"

这话像盆冷水浇在凌泉头上。他扭头看了眼盐田——上百口大铁锅冒着滚滚浓烟,盐工们佝偻着背,用长木杓搅动着沸腾的卤水。离锅最近的几个满脸水泡,眼睛红得像烂桃子,却不敢稍停,因为监工的鞭子就在头顶晃悠。

"哥..."凌云悄悄拽他袖子,"咱走吧..."

凌泉却蹲下身,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白芷扶着病人要走,瞥见他的动作,脚步顿了顿。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凌泉没抬头,继续画着:"风车...齿轮组...提卤塔..."他越画越快,树枝在盐碱地上刮出深深的痕迹,"不用人靠近卤锅,用风力把卤水提到高处的晒盐池,自然结晶..."

白芷的眼睛渐渐睁大了。她松开病人,蹲到凌泉对面,突然从药箱里掏出截炭笔,在凌泉的草图上添了几笔:"这里加个分流槽,毒气重的卤水可以先沉淀..."

两人头对头画了半天,旁边的盐工们面面相觑。老盐工凑过来看了看,突然"啊呀"一声:"这不就是转运使大人说的"省力法"吗?去年有个老匠人也画过,后来..."

"后来怎么了?"凌云好奇道。

老盐工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后来那老匠人就掉卤池里了,捞上来时...唉,跟老李头差不多。"

凌泉后背一凉。白芷却冷笑一声:"赵扒皮怕盐工省了力气,就少挨鞭子,耽误他捞油水。"她指了指远处的卤池,"看见那几根木桩没?去年立的,说是要建水车,结果木头都烂了也没见动静。"

凌泉眯眼望去,果然有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桩子泡在卤水里,已经被腐蚀得发黑了。他心头突然涌上个大胆的念头。

"白姑娘,这附近可有竹林?"

白芷挑眉:"后山多的是,你要干嘛?"

"做个小玩意儿。"凌泉拍拍手上的盐渣子,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保证赵扒皮看了睡不着觉。"

三天后,盐池边上立起个怪模怪样的竹架子。凌泉管它叫"风帆提卤塔",其实就是个大号的风车连着齿轮组,带着个毛竹做的水车。白芷从药箱底下翻出卷麻绳,凌云不知从哪搞来几张破渔网,七拼八凑居然真转起来了。

"轻点!轻点拉!"凌泉指挥着几个盐工调整风帆角度。北风一吹,竹制的风车"吱呀吱呀"转起来,连着齿轮组带动水车,把卤水从池子里提到高处的晒盐槽里。虽然简陋,但确实省了人力,最关键的是——不用靠近毒烟滚滚的熬卤锅了。

"神了!"老盐工摸着胡子直乐,"我这老腰可算能歇歇了。"

白芷正给一个盐工换药,闻言抬头看了眼转得欢快的风车,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阳光下,她侧脸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个普通姑娘该有的模样。

凌泉正看得出神,远处突然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赵班头带着十几个盐吏冲过来,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哪个不长眼的在盐池乱搭乱建?!"

"坏了!"老盐工脸色煞白,"快拆了!"

凌泉却站着没动。他早料到有这一出,悄悄给凌云使了个眼色。凌云会意,溜到竹架子后面,把早就准备好的麻绳一扯——"哗啦"一声,风帆突然转向,提卤塔的水车猛地加速,一瓢卤水不偏不倚浇了赵班头满头满脸。

"啊呀!"赵班头惨叫一声,捂着脸从马上滚下来。那卤水又咸又毒,浇在脸上跟泼了硫酸似的。他在地上打滚嚎叫,活像只被烫了屁股的猪。

"班头!"盐吏们慌了神,七手八脚去扶他。

白芷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药箱里掏出把晒干的蜈蚣草,嚼碎了就往赵班头脸上糊。赵班头杀猪似的嚎:"贱婢!你要害死老子!"

"不想瞎就闭嘴!"白芷手上不停,药汁顺着赵班头的胖脸往下流,"蜈蚣草解卤毒,再动真瞎了可别怪我!"

赵班头顿时老实了,疼得直抽抽也不敢再骂。凌泉在旁边看得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直抖。

等处理完伤口,赵班头已经成了独眼龙——一只眼糊着药膏,另一只眼恶狠狠地瞪着凌泉:"好小子!敢在盐场撒野!给我拿下!"

盐吏们一拥而上。凌泉转身要跑,却被个彪形大汉揪住了后领。眼看要吃亏,白芷突然冲过来,手里举着个药钵:"住手!他碰了蜈蚣草,谁沾上谁烂手!"

盐吏们齐刷刷后退两步。凌泉趁机挣脱,拉着白芷就往盐田外跑。身后赵班头气急败坏地喊:"追!给我追!"

三人一路狂奔,直到钻进片芦苇荡才甩开追兵。凌云喘得像只破风箱,还不忘贫嘴:"白姑娘,你那蜈蚣草真能烂手?"

白芷白了他一眼:"烂个鬼!就是普通止血药。"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扔给凌泉,"给,晒干的蜈蚣草,以后碰上卤毒就嚼这个。"

凌泉接过药包,指尖不小心碰到白芷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芦苇荡里突然安静得只剩心跳声。

"那个..."凌泉清清嗓子,"提卤塔虽然被拆了,但法子盐工们都学会了..."

白芷低头整理药箱,声音闷闷的:"赵扒皮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赶紧走吧。"

"那你呢?"凌云问。

"我?"白芷抬起头,嘴角挂着丝苦笑,"我爹是盐场的医户,死了也得埋在这。"她突然从药箱夹层里抽出卷发黄的纸,"给,这是我爹当年画的提卤车图纸,比你们的精细多了。"

凌泉展开一看,果然是套完整的水力提卤装置,设计之精妙让他这个现代人都叹为观止。图纸角落还有行小字:"解州盐工苦卤毒久矣,特此设计,愿后来者善用之。"

"你爹他..."

"去年试制的时候掉卤池里了。"白芷语气平静,眼里却像烧着团火,"所以你们得走,活着才能想更好的法子。"

远处传来盐吏们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白芷推了他们一把:"从芦苇荡后面绕出去,别回头。"

凌泉被推得踉跄几步,突然转身抓住白芷的手腕:"跟我们一起走!"

白芷愣住了。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洒在她脸上,照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张了张嘴,还没出声,芦苇丛外突然传来赵班头的咆哮:"在那!给我放箭!"

"走啊!"白芷猛地挣开凌泉的手,转身朝反方向跑去,还故意踩出很大的动静。

凌泉被凌云硬拽着钻进芦苇深处,最后一瞥看见白芷的背影消失在箭雨中,心像被卤水泡过似的,又苦又涩。

跑出盐场老远,两人才敢停下喘口气。凌云瘫在地上,突然"咦"了一声:"哥,你怀里什么东西?"

凌泉一摸,从衣襟里掏出个小布包——是白芷的药囊,里面除了蜈蚣草,还有张字条:"图纸藏于盐池东第三根木桩下,若来日有成,莫忘盐丁血泪。"

夕阳西下,盐场的方向腾起阵阵浓烟,不知是熬卤的毒雾还是着了火。凌泉攥紧药囊,暗自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那提卤塔立在每一片盐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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