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塘寨的春汛来得比往年都早。凌泉蹲在自家漏雨的茅檐下,看着泥浆从门槛缝里汩汩地往里渗,活像一群不请自来的泥鳅。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在他后颈上,冰凉刺骨,倒让他想起解州盐池那个叫白芷的姑娘——那双沾着药渣却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有消失在箭雨中的红头绳。
"哥!"凌云顶着斗笠冲进院子,裤腿糊满了泥巴,"王婶家的山墙塌了半边,砸伤了小柱子!"
凌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已经是开春以来第三户塌房的人家了。青塘寨的屋子多是泥糊竹篾的草棚,经年累月下来,不是东倒就是西歪,活像一群醉汉互相搀扶着才没倒下。
"走,看看去。"他抄起墙角那捆新削的竹篾,这是他从后山砍来准备做新纺机部件的。
王婶家的惨状比想象的还糟。半边山墙塌成了泥堆,露出几根歪七扭八的竹子骨架,活像被扒了皮的鱼刺。小柱子缩在角落里,额头上一道血痕,怀里还死死抱着个湿透的布偶。
"泉哥儿..."王婶抹着眼泪,"这破屋子...怕是撑不过这个雨季了..."
凌泉绕着废墟转了一圈,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房子的骨架根本不成直线,竹子弯曲得像老妇人的腰,泥浆填充得厚薄不均——难怪一泡水就垮。
"王婶,得重盖。"他踢了踢一根发黑的竹子,"这些料都朽了。"
"重盖?"王婶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哪来的银钱请匠人?寨里会弹线的老张头去年就..."
凌泉突然蹲下身,捡起块尖锐的石片在泥地上画起来。线条横平竖直,渐渐勾勒出个奇怪的物件——一段中空的竹筒,两端装着转轴,中间缠着浸透墨汁的棉线。
"这是...?"凌云凑过来,湿漉漉的脑袋蹭在凌泉耳边,像只好奇的狸猫。
"墨斗。"凌泉嘴角微微上扬,"不过得改良改良。"
三天后,王婶家的废墟前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凌泉正在演示他的新发明——一根三尺长的毛竹筒,两端装着木齿轮,中间绷着浸满墨汁的牛筋线。他轻轻转动把手,墨线"啪"地弹在准备好的木料上,留下笔直的黑痕。
"神了!"老木匠张叔颤巍巍地摸着墨线痕,"比老朽当年用的准多了!"
凌泉笑而不语。这改良墨斗是他熬了两个通宵的成果——竹筒里藏着精巧的齿轮组,确保每次弹线都分毫不差;牛筋线用蓖麻油泡过,再蘸上松烟墨,比普通棉线更韧更黑。
"都让让!让让!"凌云抱着几根新伐的毛竹挤进来,"哥,按你说的尺寸截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青塘寨的男人们突然都有了干劲。凌泉的墨斗在寨子里传了个遍,连六岁的娃娃都能用它弹出笔直的线。新伐的毛竹在墨线指引下变得规整,夯土墙也垒得横平竖直。不出半月,王婶家的新屋就立起来了——方方正正,檐角笔直得像用尺子比过,在一片东倒西歪的茅屋中格外扎眼。
"泉哥儿,给我家也弹个线呗!"
"凌家小子,这墨斗能借使使不?"
"排队排队!我家屋顶都快塌了!"
凌泉被热情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额头上的汗都没空擦。他正手把手教李二叔怎么转齿轮,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五匹高头大马踏着泥水而来,为首的正是三个月不见的周扒皮。这厮穿着簇新的湖绸长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活像个行走的钱袋子。
"哟,这是要造反啊?"周扒皮眯着三角眼扫视新屋,"谁准你们私建逾制房屋的?"
凌泉心头一紧。大宋律法确有规定,庶民屋舍不得逾制,但青塘寨天高皇帝远,从来没人较这个真。
"周老爷,"凌泉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墨斗塞给身后的凌云,"王婶家屋子塌了,大伙儿帮着重建,算不得逾制吧?"
周扒皮冷笑一声,马鞭指向新屋的檐角:"庶民房舍不得用飞檐,这是律法!"他突然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凌泉,别以为弄个破墨斗就能在青塘寨称王称霸。"
凌泉这才明白,周扒皮哪是在意什么逾制,分明是借题发挥。他余光瞥见凌云正悄悄往人群外溜,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来人!"周扒皮突然直起腰,声音拔高八度,"把这违制房屋给我拆了!以儆效尤!"
四个家丁如狼似虎地扑向新屋。王婶哭喊着扑上去,被一把推倒在泥水里。凌泉刚要上前,却被周扒皮的马鞭拦住。
"凌泉,"周扒皮笑得阴恻恻的,"听说你在盐场勾搭了个小医女?要不要老爷我帮你打听打听下落?"
这句话像把尖刀捅进凌泉心窝。他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拳头捏得咯咯响。周扒皮却哈哈大笑,马鞭一挥:"拆!给我拆干净!"
锄头砸在墙上的闷响伴随着王婶的哭嚎。新建的土墙轰然倒塌,扬起一片黄尘。凌泉死死盯着周扒皮得意的嘴脸,突然发现这厮的目光总往自家茅屋方向瞟。
不对!这厮另有所图!
凌泉猛地转身,果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丁正摸进自家院子。他拔腿就往回跑,身后周扒皮的怒骂和马鞭的破空声都被抛在脑后。
茅屋里,那家丁正在翻箱倒柜。见凌泉冲进来,他竟不慌不忙,反而举起本发黄的旧书:"小子,私藏兵书可是死罪!"
凌泉定睛一看,头皮发麻——那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武经总要》残卷,他一直藏在床底砖缝里。
"拿来!"凌泉扑上去抢书。两人扭打间撞翻了桌子,陶碗摔得粉碎。家丁仗着人高马大,一脚踹在凌泉肚子上,趁机窜出门去。
凌泉忍痛追出,却见周扒皮已经接过书卷,正眯着眼细看。见凌泉出来,他阴笑着扬了扬书:"凌泉啊凌泉,私藏兵书,勾结边军,你这是要造反呐!"
"放屁!"凌泉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爹的遗物!"
周扒皮充耳不闻,转身对身旁一个家丁耳语几句。那家丁翻身上马,朝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报官?"凌泉冷笑,"县太爷认得几个字?能看出这是兵书?"
周扒皮不慌不忙地卷起书册:"凌泉,你怕是不知道,新任的巡检大人可是从西北军下来的。"他凑近一步,声音里带着毒蛇般的嘶嘶声:"最恨的就是私传军械图册的奸细。"
凌泉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周扒皮的真正目的——这厮早就知道书的事,等的就是今天!
远处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凌泉抬头,看见一队穿着皮甲的骑兵正朝寨子奔来,当先的旗帜上赫然写着"巡检"二字。
"哥!"凌云不知从哪钻出来,手里还攥着那个墨斗,"后山!快!"
凌泉最后看了眼被翻得底朝天的家,看了眼得意洋洋的周扒皮,看了眼越逼越近的官兵,一咬牙跟着弟弟冲向后山。
竹林里,凌云跑得飞快,时不时回头确认哥哥有没有跟上。雨水打在竹叶上哗哗作响,掩盖了追兵的声音。七拐八绕后,两人停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前。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凌泉喘着粗气问。
"小时候躲周家少爷的狗发现的。"凌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哥,你那墨斗..."
凌泉这才发现弟弟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改良墨斗。竹筒在逃跑时磕破了,齿轮歪歪斜斜地挂在外面,像只受伤的刺猬。
"坏了就坏了。"凌泉揉了揉弟弟湿漉漉的脑袋,"人能跑掉就..."
"不是!"凌云急得直跺脚,"你看齿轮后面!"
凌泉凑近一看,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齿轮轴心上刻着行小字:"西北军械司监制"。
"这齿轮...是爹留下的?"
凌云重重点头:"我从爹的旧箱子里翻出来的。哥,爹他...会不会真是..."
洞外的雨声突然变得遥远。凌泉耳边回响起父亲临终时含糊不清的呓语:"...齿轮...不可示人..."
远处传来官兵搜山的呼喝声。凌泉深吸一口气,把墨斗塞进怀里:"走,先躲过这阵再说。"
雨幕中,兄弟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而在他们身后,青塘寨的方向,周扒皮正点头哈腰地把《武经总要》献给那位巡检大人。书页在风中哗啦啦翻动,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一幅幅精巧的军械图——每一页的角落,都画着个小小的齿轮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