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湿气渗入骨髓,凌泉在黑暗中数着漏进来的雨滴声。三天了,那群巡检骑兵还在山脚下转悠,活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豺狼。
"哥,我饿。"凌云蜷缩在角落里,肚子发出响亮的抗议。他手里还攥着那个破损的墨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齿轮上的"西北军械司监制"字样。
凌泉摸出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掰成两半。饼屑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一群逃命的蚂蚁。
"吃吧。"他把大的一半塞给弟弟,"我去溪边看看能不能摸两条鱼。"
刚钻出洞口,凌泉就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雨后初晴的山林蒸腾着雾气,远处青塘寨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猫着腰往溪边摸,突然听见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账册都改好了?"
"放心,那小子家的地契已经..."
凌泉浑身一僵。这声音他死都认得——周扒皮的心腹管家!他屏住呼吸,贴着潮湿的岩壁往前蹭,透过灌木缝隙看见管家和个账房模样的人站在溪边。
账房谄笑着递过本蓝皮册子:"按老爷吩咐,凌家那二十亩上等水田已经改到周家名下了。"
管家掂了掂册子,掏出个沉甸甸的布袋:"县令大人那份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账房点头哈腰,"纹银五十两,保准那糊涂官..."
凌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好个周扒皮!趁他们兄弟逃亡,竟要吞了他家祖产!他正想冲出去抢那账册,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凌云不知何时跟了出来,踩断了根树枝。
"谁?!"管家厉喝一声,两个家丁立刻朝这边扑来。
"跑!"凌泉拽起弟弟就往林子深处钻。背后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一支箭擦着他耳廓飞过,火辣辣的疼。两人慌不择路,竟跑到了一处断崖边。
"跳!"凌泉看了眼崖下湍急的溪水,咬牙吼道。
扑通!扑通!
冰凉的溪水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凌泉被激流冲得东倒西歪,后背不知撞了多少块石头。等他终于抓住根浮木爬上岸,凌云已经瘫在对岸的乱石滩上,像条搁浅的鱼。
"墨斗...墨斗丢了..."凌云咳着水,眼泪混着溪水往下淌。
凌泉这才发现弟弟手里空空如也。他胸口一阵发闷——那齿轮上的铭文,可能是弄清父亲过往的唯一线索了。
"人活着就行。"他拧着衣角的水,突然摸到个硬物——是那本从盐池带回来的《武经总要》残卷,居然还在怀里。
天色渐暗,两人不敢回寨子,只得摸黑往县城方向走。凌泉脑子里全是那本被篡改的鱼鳞册——青塘寨的地契田产都在上头,若是被周扒皮得逞...
"哥,咱们去县衙告状吧!"凌云突然说。
凌泉苦笑:"县令收了周家的银子,能听咱们的?"
"那...那找白姑娘?她不是在县城药铺..."
凌泉心头一跳。三个月了,不知那丫头从盐池逃出来没有。想到那双沾着药渣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县城比凌泉想象的繁华得多。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绸缎庄的伙计吆喝着新到的杭绸,酒楼里飘出炖肉的香气,勾得凌云直咽口水。
"先办正事。"凌泉拽住弟弟的衣领,免得他被肉包子铺勾了魂。
县衙对面的"济世堂"药铺门脸不大,却排着长队。凌泉挤到柜台前,心跳如鼓:"请问...白芷姑娘在吗?"
抓药的老头头也不抬:"白丫头出诊去了。你是...?"
"故人。"凌泉摸出那个装着蜈蚣草的布包,"麻烦您..."
"凌泉?!"清脆的女声从背后炸响。
凌泉转身的瞬间,一个药筐结结实实砸在他胸口。白芷穿着粗布衣裙站在门口,辫子上的红头绳褪了色,却依然扎眼。她瞪圆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手里银针寒光闪闪,活像只炸毛的猫。
"你...你还活着?!"她的声音有点抖。
凌泉刚要答话,街对面突然骚动起来。周家的马车停在县衙门口,管家捧着个锦盒趾高气扬地往里走。
"不好!"凌泉一把拽过白芷躲到药架后,"他们在改鱼鳞册!"
白芷听完来龙去脉,杏眼一眯:"跟我来。"
药铺后院的晒药架上,各种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清香。白芷从屋里抱出个木匣子,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账册。
"这是...?"
"县衙书吏每月都来抓药,"白芷狡黠一笑,"总得留点底子。"
凌泉翻开最上面那本,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竟是青塘寨鱼鳞册的副本!虽然字迹潦草,但每户田产记载得清清楚楚。他飞快找到自家那页,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凌氏,上等水田二十亩"。
"周家改的是正册,"白芷凑过来,发丝间的药香钻进凌泉鼻腔,"只要对照副本..."
"不够。"凌泉摇头,"县令收了银子,不会认这个。"
白芷突然从药筐底下抽出卷发黄的纸:"那这个呢?"
凌泉展开一看,竟是县衙专用的空白田契纸!上面还盖着半枚模糊的骑缝印。
"前日县令小妾来抓安胎药落下的。"白芷眨眨眼,"你说,要是有人用这个重做一本鱼鳞册..."
凌泉眼前一亮。他摸出炭笔,对照副本在田契纸上重新绘制起来。白芷在一旁研墨,突然"咦"了一声:"你这字码好生奇怪。"
凌泉这才发现自己在数字上不自觉地用了阿拉伯写法。他急中生智:"这是...西域商队的记账法,防人篡改。"
白芷将信将疑,却也没多问。三人忙活到深夜,一本全新的鱼鳞册终于完成。凌泉特意在关键处用了阿拉伯数字,还在边角画了几个齿轮标记。
"明日升堂,"白芷把册子塞进药箱底层,"你们..."
"不行!"凌泉打断她,"太危险。"
白芷翻了个白眼,银针在指尖翻飞:"谁说要硬闯了?"
次日清晨,县衙前的鸣冤鼓突然震天响。衙役们揉着惺忪睡眼出来,看见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跪在台阶上——是凌云!
"青天大老爷!"凌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人要告发周家伪造田契!"
这番动静引来了半条街的百姓围观。县令不得不升堂问案,周管家捧着那本蓝皮鱼鳞册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
"证据呢?"县令打着哈欠问。
凌云突然指向人群:"在我哥那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门口。凌泉深吸一口气,捧着新制的鱼鳞册大步上前。周管家脸色骤变,县令也坐直了身子。
"荒唐!"周管家厉喝,"哪来的野小子也敢伪造官册?!"
凌泉不慌不忙翻开册子:"大人明鉴,这上头用的都是西域记账法,做不得假。"他特意指着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周家改过的正册上,这些数字都对不上。"
县令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拍案大怒:"大胆!竟敢糊弄本官!"他一指周管家,"来人!给我拿下!"
周管家面如土色,扑通跪下:"大人!大人明鉴啊!那册子..."
"闭嘴!"县令一脚踹开他,转头对凌泉和颜悦色,"小郎君这册子做得精细,本官..."
话音未落,后堂突然传来声尖叫。一个师爷连滚带爬地冲出来:"大人!不好了!库房里的鱼鳞册...被老鼠啃了!"
堂上一片哗然。凌泉心头一紧——坏了!这是周家的后手!
果然,县令脸色变了又变,突然冷笑一声:"既无对证,这案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管家,"本官看是有人诬告!"
惊堂木一拍:"凌泉伪造官册,诬陷良善,杖三十,收监候审!"
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凌泉刚要挣扎,突然看见白芷不知何时站在了县令身后,手里银针寒光一闪。
"啊呀!"县令突然怪叫一声,整个人僵在太师椅上,只剩眼珠子乱转,"本官...本官怎么动不了了?!"
白芷一脸无辜地收起银针:"大人怕是得了痹症,民女略通针灸..."
县令额头冷汗直冒:"快...快给本官解开!"
白芷却不急不慢地转向凌泉:"大人,这案子..."
"重审!立刻重审!"县令声音都变了调,"师爷!去请...请巡检大人来作证!"
凌泉心头一凛——巡检?不就是那个西北军下来的武官?
巡检来得比想象中还快。这人身着皮甲,腰挎横刀,脸上有道狰狞的伤疤,一看就是沙场老将。他大步流星走上堂,目光在凌泉脸上停留片刻,突然"咦"了一声。
"这册子..."他翻看着凌泉重制的鱼鳞册,突然指着那几个齿轮标记,"谁画的?"
凌泉心跳如鼓:"家父所授。"
巡检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沉默片刻,突然转向县令:"本官查验过库房鱼鳞册,确有篡改痕迹。"他一指周管家,"此人伪造田契,按律当杖八十,流三千里!"
周管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县令也傻了眼,结结巴巴道:"可...可这凌泉伪造..."
"此乃副本,何来伪造?"巡检冷笑,"还是说...县令大人收了好处?"
县令顿时汗如雨下,再不敢多言。
退堂后,凌泉刚走出县衙,就被巡检拦住。这武官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压低声音:"你爹...是不是叫凌振?"
凌泉浑身一震——这是父亲的名讳!
巡检不等他回答,从怀中掏出个物件塞过来:"物归原主。"
凌泉低头一看,呼吸几乎停滞——是那个丢失的墨斗!齿轮上的"西北军械司监制"字样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大人..."
"十五年前西北军械案,"巡检的声音低不可闻,"你爹是唯一逃出来的工匠。"他拍了拍凌泉肩膀,"小心周家,他们背后有人。"
说完大步离去,皮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凌泉呆立原地,墨斗在掌心沉甸甸的。白芷和凌云围上来,刚要说话,街角突然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
"凌泉!小心!"白芷猛地推开他。
一支弩箭"嗖"地钉在县衙大门上,箭尾还在剧烈颤动。远处,周扒皮坐在马背上,脸色阴鸷得吓人。
"这事没完!"他撂下狠话,打马而去。
白芷拔下那支箭,发现箭杆上缠着张纸条。展开一看,只有八个字:
"盐场旧账,今夜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