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家小子
小屋药味浓稠得化不开,角落添的新炭盆只把炕头巴掌大地方焐得带点温气。
门轴“吱呀”一声涩响,裹着寒气的冷风趁势钻入,激得秦默肺腑又是一阵抽痛。
“默儿可好些了?可急坏为娘了。”王氏的声音先飘了进来。
她由心腹大丫鬟扶着,莲步轻移,脸上硬生生挤出个温 软慈祥的笑。
秦锐紧随其后,阴沉着脸,满眼都是厌憎和敌意。
“托,托夫人的福……”秦默艰难地发出破碎的声响,挣扎着想坐起些,动作笨拙迟缓,“呃,咳咳,还,还好。”
“莫动,莫动!”王氏眼底闪过一丝快意,动作却越发“殷勤”起来。
她身后一个大丫鬟提着个精致的食盒上前,小心翼翼取出一只白瓷小盖盅,盖子一掀,浓郁的人参、枸杞混着鸡汤的香气立刻压过了屋里的药味。
“你身子骨虚,又大病初愈,光喝那清汤寡水的粥食怎么行?”王氏亲手接过那冒着热气的盅碗,脸上那僵硬的笑愈发显得刻骨狠毒。
“来,这是为娘特意吩咐小厨房煨了足三个时辰的人参乌鸡汤,用的都是库里顶好的老山参,最是补气养元。快趁热喝一口……”
小勺靠近秦默灰白干裂的唇边,浓郁的香气直往他鼻腔里钻。
可在那馥郁之下,秦默敏锐的神经猛地绷紧,一丝非自然的微甜腥气混杂在鸡汤里。
秦默警觉的看了一眼王氏,只见王氏眼底那缕恶毒的快意几乎就要按捺不住流泻而出,像是在说——贱种,喝了它,喝了它你就永世不得翻身!
“呃……咳咳咳!咳咳咳!”秦默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趁势扭开脸,整个人突然前倾,一手死死捂住嘴,另一手胡乱地挥舞了一下。
“诶哟!”王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狠狠一撞,手上一抖,满满一勺滚烫的鸡汤泼在了秦默的被褥上,那只白瓷盖盅更是把握不住,脱手飞出!
就在此时,门外一道青灰色身影“嗖”地一声破风而入,一只带着些薄茧的手已闪电般探出,不仅稳稳抄住了即将砸落的盖盅,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扶了一把身形不稳的秦默。
动作兔起鹘落,利落得惊人!
“哐啷!哗啦——”滚烫的鸡汤到底泼洒出来不少,溅在小炕桌上,又顺着桌面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那只精致的白瓷盖盅在那年轻人手中转了一圈,稳稳放在桌上。
屋里霎时死寂。
王氏脸色陡变,精心熬制的“补药”被撞飞,满盘算计付诸东流!
“混帐东西!”王氏气得浑身发抖,猛然抬头,一双凤目赤红,眼里的凶光狠狠刺向来人,“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狗,谁准你擅闯主子内院?!作死不成?!”
来人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劲瘦,一身半旧却干净的青灰短打,衬得人身姿利落。
他生得浓眉大眼,嘴角天然微微上翘,带着几分市井少年的跳脱不羁,尤其那双眼睛,明亮得很,此刻正溜溜转着,飞快地在秦默、王氏和秦锐身上溜了一圈。
他扶稳了秦默,也没收回手,就那么笑嘻嘻地看着王氏,甚至还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哎呀呀,好香的汤!这味窜的,城西刘拐子家炖了二十年羊肉锅的砂炉都比不上!”
他不甚正经地打了个千儿,“夫人恕罪,小的周平,在府里马厩那边打下手混饭吃,昨儿个刚接的差事,专门听老爷吩咐——寸步不离守着二少爷,盯着他按时、按量把大夫开的药汤一滴不剩全灌下去。”
“老爷说了,药,差一点一滴都不行!小人哪敢怠慢?这不,听见二少爷咳嗽厉害,怕他呛了风,一着急腿不听使唤,冲撞了夫人,该打,该打!”
他说着,还象征性地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
“周平?”王氏胸中翻涌的毒火被这名字迎面浇了盆冷水!
周状师那个在城东破庙混大的小儿子?!
秦正…派来的?!派来守着这贱种吃药?!寸步不离?!
一股冰冷的寒意攫住了王氏,冲散了她方才的怒火,剩下的只有令人窒息的屈辱和刻骨的危机感!
秦正!他竟做到如此地步,竟把周状师那个野路子儿子都派到这贱种身边当狗了?!
他真要把这个小结巴庶子当成个人物?!他想干什么?!
“原来是老爷派你来的啊……”王氏的声音干涩发紧,那强行挤出的笑容浮在脸上,“老爷……他倒是想得……周、到。”最后两个字,她是从牙缝里碾出来的。
她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这周平一副滚刀肉的模样,又有秦正的命令在身,真闹起来,吃亏的是她!
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表情扭回“大度”的模样:“既是老爷安排的差事,那你便好生伺候二少爷喝药吧。这汤……可惜了……”
“锐儿,我们走。莫在这里打扰你弟弟养病。”王氏的声音冷得像块冰,再无半分暖意。
秦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炕上的秦默,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跟着王氏转身就走。
来日……方长……
王氏踏着院中冻硬的积雪离去,每一步踩在碎冰上,咯吱作响。那声音钻入小屋,比屋外的寒风更刺骨几分。
秦默捂着心口慢慢平复着喘 息,方才那番搏命般的呛咳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抬起眼,看向笑嘻嘻杵在炕边的周平。
“多……”嗓子沙哑破碎,那剧痛尚未退去,“……谢……周…兄弟……”
“嗨!二少爷太客气了!”周平大大咧咧一摆手,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顺手捞起炕桌上那碗肉粥塞到秦默手里。
“叫我周平就行。我老子给东家当先生,我就给二少爷你跑跑腿,护个驾,顺手的事!要不是老爷派我来,我这会儿还在外头掏鸟窝呢!”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点声音,跳脱的语气里带上一丝少年人的义气和狡黠:“不过二少爷,您这身子骨得快点好!老爷嘴上硬着,心里可明白着呢!今儿这事……”
他努了努嘴,下巴对着门口王氏消失的方向,做了个“你懂的”表情,随即又咧开嘴,“等您好了,咱这趟差事也算完了,将来您真成了这清州府头一号响当当的大状师,可别忘了我这个掏过鸟窝的小马夫,赏口好酒喝就成!”
秦默攥紧了手里那只陶碗边缘,沉默地点了点头——粥的温度透过碗壁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