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最重史事,历朝均凭起居注修日历或时政记,以为修实录张本。更以日历、时政记、实录为主,具纪志表传而成国史。《宋史·艺文志》所著录有王旦《国史》一二〇卷,吕夷简《宋三朝国史》一五五卷,邓洵武《神宗正史》一二〇卷,王珪《宋两朝国史》一二〇卷,王孝迪《哲宗正史》二一〇卷,李焘、洪迈《宋四朝国史》三五〇卷是也。
日历如《宋高宗日历》达一〇〇〇卷,时政记如《度宗时政记》七八册是也。他如记载典章,则每朝各有会要,法制则有历朝所修之敕令格式,如《建隆编敕》《嘉祐驿令》《开宝长定格》《三司式》之类是也。
故宋代史料最为详备,而所重尤在日历。明初修《元史》时,天台徐一夔曾以史事遗书总裁王祎云:近世论史者莫过于日历,日历者史之根柢也。自唐长寿中,史官姚璹奏请撰时政记,元和中韦执谊又奏撰日历。日历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犹有《春秋》遗意。
至于起居注之说,亦专以甲子起例,盖纪事之法无逾此也。往宋极重史事,日历之修,诸司必关白。如诏诰则三省必书,兵机边务则枢司必报,百官之进退,刑赏之予夺,台谏之论列,给舍之缴驳,经筵之论答,臣僚之转对,侍从之直前启事,中外之囊封匦奏,下至钱谷、甲兵、狱讼、造作,凡有关政体者,无不随日以录。
犹患其出于吏牍,或有讹失,故欧阳修奏请宰相监修者,于岁终点检修撰官日所录事,有失职者罚之。如此则日历不至讹失,他时会要之修取于此,实秦之修取于此,百年之后,纪、志、列传取于此。此宋氏之史所以为精确也。
元朝则不然,不置日历,不置起居注,独中书置时政科,遣一文学椽掌之,以事付史馆。及一帝崩,则国史院据所付修实录而已,其于史事,固甚疏略。(《明史》卷二八五《徐一夔传》)
明承元后,典章亦多承元旧,洪武十三年革中书省,亦并元人所置之时政科而革之。国史翰林,唐、宋以来,划然为二,国史掌记注修史,翰林则备文学顾问,至明合而为一,以翰林院之编修修撰检讨为史官。
陆容《菽园杂记》:国初循元之旧,翰林有国史院,有编修官,阶九品而无定员,多或至五、六十人。若翰林学士待制等官兼修史事,则带兼修国史衔。
其后更定官制,罢国史院不复设编修官,而以修撰编修检讨专为史官,棣翰林。翰林自侍读侍讲以下为属官。官名虽异,然皆不分职,史官皆领讲读,讲读官亦领史事,所兼预职事,不以书衔。近年官翰林者尚循国初之制,书兼修国史。甚者编修已升为七品正员而仍书国史院编修官,亦有书经筵检讨官者,盖仍袭旧制故也。
《明史》卷七三《职官志》翰林院:史官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无定员。学士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凡经筵日讲,纂修实录、玉牒、史志诸书,编纂六曹章奏,皆奉敕而统承之。史官掌修国史,凡天文、地理、宗潢、礼乐、兵刑诸大政,及诏敕、书檄,批答王言,皆藉而记之,以备实录。国家有纂修著作之书,则分掌考辑撰述之事。凡记注起居,编纂六曹章奏,誊黄册封等咸充之。
按宋制起居郎、起居舍人掌起居注,以所记注付著作郎修日历。明自洪武后不设起居注(详后),翰林史官虽有宋著作郎之职而无所承,凡遇修史,只凭诸司奏牍,杂合编次(王鏊《震泽长语》),而诸司奏牍之编次,则又不设专司,但凭书手去取,名为史书(李清《三垣笔记》,按映碧虽明末人,其所言当可推及一代见前。)。以是郑晓讥史官为虚设,《今言》一〇三:我朝虽设修撰、编修、检讨为史官,特有其名耳。
张居正亦致叹于史文之阙略,《张太岳先生文集》卷三九《议处史职疏》:国初设起居注官,日侍左右,纪录言动,实古者左史纪事,右史纪言之制。迨后详定官制,乃设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等官,盖以记载事重,故设官加详,原非有所罢废。但是职名更定之后,遂失朝夕记注之规,以致累朝以来,史文阙略。……即如迩者纂修世宗皇考实录,臣等只事总裁,凡所编辑不过总集诸司章奏,稍加删润,隐括成编。至于仗前柱下之语,章疏所不及者,即有见闻,无凭增入。与夫稗官野史之书,海内所流传者,欲事采录,又恐失真。是以两朝(世、穆)之大经大法,虽罔敢或遗,而二圣之嘉谟嘉猷,实多所未备。凡此皆由史臣之职,废而不讲之所致也。
据《宋史·职官志》,门下省有起居郎,中书省有起居舍人,均掌侍立修注。凡朝廷命令赦宥,礼乐法度,损益因革,赏罚劝惩,群臣进对,文武臣除授,及祭祀宴享,临幸引见之事,四方气候,四方符瑞,户口增损,州县废置,皆书以授著作官。是则起居郎在名义上虽专记皇帝个人之起居,而实则内外一切政治动态之纪录,均其职责,以目睹之事实笔之于书,且日侍仗前,其闻见较任何人为亲切,其所纪录,自为第一等史料。
明初亦曾设此官,但不久即废,《明史》卷七三《职官志》记:起居注,甲辰年(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置,吴元年定秩正五品,洪武四年改正七品,六年升从六品,九年定起居法二人,后革。十四年复置,秩从七品,寻罢。
据《明史》及孙承泽《春明梦余录》,明初宋濂、魏观(《明史》卷一三六《詹同传》)、王直均曾居此官:
明初犹设起居注,如洪武中宋濂为起居注,刘基答天象之问,命付史馆。永乐中王直以右春坊右庶子兼记起居,后不知废于何时。(《梦余录》卷一三《皇史宬》)
洪武中且曾修《日历》一〇〇卷,《明太祖实录》记:
洪武六年九月壬寅,翰林学士承旨詹同等言于太祖曰:“自上起兵渡江以来,征讨平定之迹,礼乐治道之详,虽有记载而未成书,乞编《日历》,藏之金匮,传于后世。”太祖从之。
因命太子赞善宋濂为总裁官,侍讲学士乐韶凤为催纂官,礼部员外郎吴伯宗、儒士朱右、赵埙、朱廉、徐一夔、孙祚、徐尊生等为纂修官,乡贡进士黄昶、国子生陈孟旸等誊写。至七年五月丙寅书成,总裁官宋濂为表以进。命藏于金匮,留其副于秘书监。
据《明史》卷一三六《詹同传》,同与濂同为总裁官,书起起兵临濠至洪武六年。按实录所言在未修日历前,洪武六年以前之事迹已有记载,此记载自必为起居注所记,日历即据此而修,盖明初史职犹循宋制也。起居注之废虽不能的为何年,据《明史·职官志》翰林史官之设在洪武十四年,则疑起居注之废或即在是年(《梦余录》记王直兼修注,《明史·王直传》不载)。自后即不再设此官,直至万历元年(1573)张位始请复设修注官,《明史》卷二一九《张位传》:
位以前代皆有起居注而本朝独无,疏言:“臣备员纂修,窃见先朝政事,自非出于诏令,形诸章疏,悉湮没无考,鸿猷茂烈,郁而未彰,徒使野史流传,用伪乱真。今史官充位,无以自效。宜日分数人入直,凡诏旨起居,朝端政务,皆据见闻书之,待内阁裁定,为他年实录之助。”
时张居正当国,力主其议,具疏请以日讲官兼记注,史官侍直注,《张太岳先生文集》卷三九《议处史职疏》:
一、议分管责成:看得日讲官密迩天颜,见闻真的,又每从阁臣之后,出入便殿,即有密勿谋议,非禁秘不可宣露者,阁臣皆得告语之。合令日讲官日轮一员专记注起居兼录圣谕、诏敕、册文等项,及内阁题稿。其朝廷政事见于诸司章奏者,另选年深文学素优史官六员专管编纂事,分六曹,以吏、户、礼、兵、刑、工为次,每人专管一曹,俱常川在馆供事,不许别求差遣及托敌告假等项,致妨职务。
二、议史臣侍直注:按礼仪定式,凡遇常朝,纪事官居文武第一班之后,近上便于观听,即古螭头载笔之意。洪武二十四年定召见臣下仪,以修撰、编修充侍班官,即古随使入直纪事之意。
今宜遵照祖制,除升殿例用史官侍班外,凡常朝御皇极门,即轮该日记注起居并史官共四员,列于东班各科给事中之上;午朝御会极门,列于御座西稍南,专一记注言动;凡郊祀、耕藉、幸学、大阅诸典礼,亦令侍班随从纪录。至于不时宣召及大臣秘殿独对者,恐有机密,不必用史官侍班,但令入对大臣自纪圣谕及奏对始末,封送史馆诠次。其经筵日讲,则讲官即记注起居,亦不必另用侍班。
三、议纂辑章奏:照得时政所寄,全在各衙门章奏。今除内阁题稿并所藏圣谕、诏敕等项,该阁臣令两房官录送史馆外,其各衙门章奏,该科奉有旨意发抄到部,即全抄一通,送阁转发史馆。至于钦天监天文祥异,太常寺祭祀日期,各令按月开报,其抄本不必如题奏揭帖格式,但用常行白纸,密行楷书,不论本数多寡,并作一封送入。
四、议纪录体例:照得今次纪录,只以备异日考求,俟后人之删述,所贵详核,不尚文词,宜定著体式。凡有宣谕直书天语,圣谕、诏敕等项备录本文。若诸司奏报一应事体,除琐屑无用、文义难通者,稍加删削润色外,其余事有关系,不妨尽载原本,语涉文移,不必改易他字。至于事由颠末日月先后,务使明白,无致混淆。其间事迹可垂劝戒者,但据事直书,美恶自见,不得别以己意及轻信传闻,妄为褒贬。
五、议收藏处所:照得国史古称为金匮石室之书,盖欲收藏谨严,流传永久。今宜稍仿此意,月置一小柜,岁置一大柜,俱安放东阁左右房内。每月史官编完草稿,装为七册,一册为起居,六册为六曹事迹,仍于册面各记年月、史官姓名,送内阁验讫,即投入小柜,用文渊阁印封锁。岁终内阁会同各史官间取各月草稿,收入大柜,用印封锁如前,永不开视。
万历三年二月二十日奉圣旨:“都依拟行,礼部知道。”江陵综核为治,令出法行,起居之官自此得修其职。《梦余录》卷一三记一事可见新制行后之情形:一日神宗顾见史官,还宫偶有戏言,虑外闻,自失曰,“莫使起居闻知,闻则书矣。”起居之有益于主德如此。
然至神宗中年以后,深居倦勤,不与臣下接,记注侍直又成冗职,天启元年三月周宗建上《请修实录疏》云:今当皇上御极之初,首允辅臣之请,纂修皇祖实录。计辅臣留心掌故,必有规画授之史官。而臣乃侧闻朝家故事湮废者多,史局条章因循且久,阁中之私记,仅托笔于执事之人,圣明之举动,半销灭于禁庭之秘,起居之职徒悬,风鼎之传失实,凡如此类,阙略为多。(《周忠毅公奏议》卷一)
《明史》卷七三《职官志》亦云:起居注,万历间命翰林院兼摄之,已复罢。
则起居注虽暂设于明初,复置于万历,然为时均甚暂。明一代史官仅翰林院之修撰、编修、检讨十数人而已。
太祖时曾修日历,已见上记。万历中且曾修国史,惜未成而辍。《明史》卷二一七《陈于陛传》:于陛少从父以勤习国家故实,为史官益究经世学。以前代皆修国史,疏言:“臣考史家之法,纪、表、志、传谓之正史。宋去我朝近,制尤可考。
真宗祥符间王旦等撰进太祖、太宗两朝正史,仁宗天圣间吕夷简等增入真宗朝,名三朝国史,此则本朝君臣自修本朝正史之明证也。我朝史籍,止有列圣实录,正史阙焉未讲。伏睹朝野所撰次,可备采择者无虑数百种,倘不及时网罗,岁月漫邈,卷帙散脱,耆旧渐凋,事迹罕据,欲成信史,将不可得。唯陛下立下明诏,设局编辑,使一代经制典章,犁然可考,鸿谟伟烈,光炳天壤,岂非万世不朽盛事哉。”诏从之。
二十二年(1594)三月遂命词臣分曹类纂,以于陛及尚书沈一贯、少詹事冯琦为副总裁,而阁臣总裁之。其年夏,首辅王锡爵谢政,遂命于陛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二十四年病卒于位,史亦竟罢。
于陛所规画务于详备,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二:陈文端(于陛)请修正史,分各志二十八,务于详备,一志多至四、五十万余言。未几文端薨,各志草草了事。丁酉(万历二十五年,1597)拟修列传,会三殿灾奏停,盖六月十九日也。时余入史馆方三日,又十日病发,凡三月仅得不死,而馆中无复有谈及者。
谈迁《枣林杂俎·艺篑》门记修史事:南充陈文端相国修正史,列圣本纪,皇后本纪,建文景泰以实录附载,专纪有待。郊祀、庙祀、典礼、乐律、天文、历法、宗藩、学校、选举、职官、经籍、赋役、货币、漕运、河渠、盐法、军政、兵制、马政、刑法、郡国、九边凡二十二志。杨、徐、滁阳三王传,高祖之十七藩,成祖之二藩,仁宗、英宗各四藩,宪宗之三藩,外戚,洪武之功臣诸臣,建文诸臣,永乐之功臣诸臣,洪、宣诸臣,正统、天顺诸臣,景泰诸臣,成化诸臣,弘治诸臣,正德诸臣,嘉靖诸臣,隆庆诸臣,又理学、文苑、循吏、高逸、孝节、乱逆、权幸、方伎、四夷列传,类四十六。志初毕,丁酉拟列传,六月三殿灾辍业。又南充前卒,四明沈一贯殊不以为意,非其始议也。
当时拟征王穉登等参史事,未上而史局罢,《明史》卷二八八《王穉登传》:万历中诏修国史,大学士赵志皋辈荐穉登及其同邑魏学礼、江都陆弼、黄冈黄一鸣,有诏征用,未上而史局罢。南充陈文端相国修正史,列圣本纪,皇后本纪,建文景泰以实录附载,专纪有待。郊祀、庙祀、典礼、乐律、天文、历法、宗藩、学校、选举、职官、经籍、赋役、货币、漕运、河渠、盐法、军政、兵制、马政、刑法、郡国、九边凡二十二志。杨、徐、滁阳三王传,高祖之十七藩,成祖之二藩,仁宗、英宗各四藩,宪宗之三藩,外戚,洪武之功臣诸臣,建文诸臣,永乐之功臣诸臣,洪、宣诸臣,正统、天顺诸臣,景泰诸臣,成化诸臣,弘治诸臣,正德诸臣,嘉靖诸臣,隆庆诸臣,又理学、文苑、循吏、高逸、孝节、乱逆、权幸、方伎、四夷列传,类四十六。志初毕,丁酉拟列传,六月三殿灾辍业。又南充前卒,四明沈一贯殊不以为意,非其始议也。
当时拟征王穉登等参史事,未上而史局罢,《明史》卷二八八《王穉登传》:万历中诏修国史,大学士赵志皋辈荐穉登及其同邑魏学礼、江都陆弼、黄冈黄一鸣,有诏征用,未上而史局罢。
仅焦竑成《国史经籍志》一种,《明史》卷二八八《焦竑传》:万历二十二年,大学士陈于陛建议修国史,欲竑专领其事,竑逊谢,乃先撰《经籍志》,其他率无所撰,馆亦竟罢。
至设馆所集之史料,则以三殿一炬,化为劫灰,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一三:万历年间,阁臣陈于陛请修正史,诏从之。于是开馆分局,集累世之实录,采朝野之见闻,纪、传、书、志颇有成绪,忽遇天灾,化为煨烬,史事益属茫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