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 ① ，聊举近世切要，以启寤 ② 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 ③ ；无履立 ④ 者，自兹堕 ⑤ 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 ⑥ ，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 ⑦ 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 ⑧ ，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 ⑨ 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 ⑩ 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 ⑪ 。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①郑重：频繁、反复多次。
②寤：“寤”同“悟”，觉悟。
③素业：清修有为之业，即儒业。
④履立：操行。
⑤堕：同“惰”，散漫。
⑥札：古代铠甲上的铁片。
⑦忽忽：迷糊，恍惚。
⑧家世余绪（xù）：家世余荫，指世家大族子弟仕进的特权。
⑨蒙然：迷糊不清醒的样子。
⑩欠伸：打哈欠，伸懒腰。
⑪入地：羞惭得无脸见人，真想钻到地下去。
自古以来，那些贤明的帝王都必须勤奋学习，何况我们这些平常的老百姓呢！这种事例，在经书典籍中随处可见，但我也不能重复一一列举，姑且举出近世中重要的事例来启发你们。士大夫的子弟，几岁以后，没有不接受教育的。学得多的，会学完《礼经》《春秋三传》；即使读书读得少的，也学完了《诗经》和《论语》。等到冠礼和成婚的年纪，体质和性情已稍稍定型，便要趁此机会，利用他们的灵性，加倍地对他们进行教诲。倘若有志向的人，就得再经受磨砺，成就大业，那些没有操守品行的人，则从此散漫懈怠起来，成了平庸之辈。人生在世，应当有所专业，农民则商议耕稼，商人则讨论货财，工匠则精造器用，技艺则考虑方法，武夫则练习弓马，文士则讲究经书。然而常看到士大夫耻于涉足农商，羞于从事工技，射箭则不能穿铠甲，握笔则才记起姓名，饱食醉酒，恍惚空虚，以此来消磨日子，以此来终尽天年。有的凭家世余荫，弄到一官半职，自感满足，全忘学习，遇到婚丧大事，议论得失，就昏昏然张口结舌，像坐在云雾之中。公家或私人集会宴饮，谈古赋诗，又是沉默低头，只会打呵欠伸懒腰。有见识的人在旁看到，真替他羞得无处容身。为什么不愿用几年时间勤学，以致一辈子长时间受愧辱呢？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 ① 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 ② ，跟高齿屐 ③ ，坐棋子方褥 ④ ，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 ⑤ ；三九 ⑥ 公宴，则假手 ⑦ 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 ⑧ 选举，非复曩 ⑨ 者之亲；当路 ⑩ 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 ⑪ ，兀 ⑫ 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 ⑬ 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 ⑭ 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 ⑮ ，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①贵游：没有官职的贵族。
②长檐车：一种车幔盖过整个车身的马车。
③高齿屐（jī）：木底鞋的一种，下面有齿，高齿的屐是当时士族所常着。
④棋子方褥：方格图案的绮罗制成的方形坐褥。
⑤答策：回答策试秀才、孝廉的问题。
⑥三九：三公九卿。
⑦假手：本指利用他人为自己办事，这里指请人代笔。
⑧铨衡：考核选拔人才。
⑨曩（nǎng）：从前。
⑩当路：执政，掌权。
⑪失皮而露质：古人有“羊质虎皮”的说法，指其人外表像样内里不行，这里是说连外表的虎皮也丢了，只剩下内里的羊质。
⑫兀：同“杌”，没有枝叶的树木。
⑬鹿独：落拓，流离颠沛。
⑭触地：随地，到处。
⑮冠冕：指仕宦之家。
梁朝在全盛的时候，贵族子弟大多不学无术，以致当时有谚语说：“上车不掉下来的，就可以成为著作郎了；提笔能写形体如何的，就可以当秘书郎了。”他们没有一个不是用香草熏衣，修鬓剃面，涂脂抹粉的。他们进出都是乘坐一种长檐车，穿的是高跟齿屐，坐着的是织成方格图案的方形坐褥，靠的是杂色背靠垫。他们的左右手都拿着玩赏的器物，进进出出，从容自如，远远看上去，好像神仙。到了明经考取功名的时候，他们就雇人去考；参加三公九卿的宴会，他们又假借他人的诗词。在那个时候，他们也挺像名士的样子。等到动乱发生以后，改换了朝代，掌管考核的人，已经不是从前的亲戚；掌大权执政的，也不是旧时的朋友。到了这时，这些贵族子弟想自力更生，却一无所长；想出头扬名，却没有什么本领。他们只能披着粗布麻衣，丧失了怀中的珠宝，没有华丽的外表，露出了本来的真面目，就好像没有树叶的枯木，有气没力像一条没水的河流。在乱军之中颠沛流离，辗转丧命于沟壑之间。在这时，他们成了绝对的蠢材，而那些有本领的，就能随遇而安。自从马乱兵荒以来，我看过几多俘虏，即使他们世代是平民百姓，但是知读《论语》和《孝经》的人，还能成为别人的老师；即使是当官当了一辈子的，不懂得读书写字的，最终没有一个不沦为耕田养马的平民。由此看来，怎么可以不勉励自己奋发图强，刻苦读书呢？假若能经常保有几百卷书，那么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成为低下的小人。
夫明《六经》 ① 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 ② 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 ③ 。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 ④ 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 ⑤ ，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 ⑥ 已来，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①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
②敦厉：敦促劝励。
③自资：自谋生计。
④伎：同“技”，技艺。
⑤馔（zhuàn）：食物。
⑥羲、农：即伏羲、神农，古代传说中的帝王。
领悟《六经》的要旨，熟读百家的著作，即使不能增广个人的道德行为，劝励社会风俗，但总算是一门技艺，可以用来自谋生计。父兄长辈是不能长期依赖的，家乡地方也是不能长期保佑你安全无事的。一旦被迫颠沛流离，没有人能庇护你的时候，你只有依靠你自身了。俗谚说：“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技艺之容易学习而且可贵的，没有比得上读书了。世上的人不论是愚是智，都要求人认识得多，事情经历得广，却不肯读书，这就好比要求吃饱而懒于做饭，要求穿暖和而惰于裁衣。读书的人，从伏羲、神农以来，在宇宙之下，认识了多少人，经历了多少事，人间的成败好坏，自不必说，即使天地的神秘也不能藏，鬼神的原形也不能隐啊！
有客难主人 ① 曰：“吾见强弩 ② 长戟 ③ ，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匡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 ④ 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于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 ⑤ 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 ⑥ ，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荼 ⑦ ，岂得同年而语 ⑧ 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暗与孙武、吴起 ⑨ 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 ⑩ 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①主人：作者的自称。
②弩：用扳机发射的强弓。
③戟：先秦时就出现的兵器。
④莹（yíng）：磨之使光亮。
⑤咋（zé）笔：指操笔。古人构思为文时常以口咬笔杆。
⑥握素披黄：意指专心攻读诗书。素，绢素，古代的书籍多用绢素书写；黄，黄卷，古代的书籍为了防蛀虫而用黄蘖染之，故称黄卷。
⑦秋荼（tú）：比喻繁多。荼，茅、芦之类的白花，到秋天繁茂盛多。
⑧同年而语：意同“相提并论”。
⑨孙武、吴起：春秋时期著名的军事家。
⑩管仲、子产：春秋时期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
有位客人为难主人（作者自称）说：“我看到有人手持强弩长戟去讨伐叛逆，安抚百姓，以此博取公侯之爵位；有人阐释法度，扶邦强国，以此博取卿相职位；但有些人学通古今，文武全才，却没有什么职位俸禄，妻子儿女饥寒交迫，这样的人不可胜数。如此看来，学习又怎么值得可贵呢？”我回答说：“一个人的命运好坏就好像是金玉与木石。钻研学问，掌握技艺，就好像琢磨金玉和雕刻木石。金玉经过琢磨，就比未经冶炼的金属更加美丽；一段木头，一块石头，比经过雕刻的木石就显得丑陋。然而，怎能说雕刻的木石比矿、璞更加美丽呢？所以，我们不能把有学问的低下人与有学问的富贵人相比。况且披上铠甲去当兵的人，操笔作小吏的人，身死名灭的人多如牛毛，出名的人少如芝草；苦学攻读的人，颂扬传播道德的人，辛苦而又没有好处的人就像日蚀那样少见；而追名逐利的人却多如秋天的荼花。二者怎能相提并论呢！况且我又听说，一生下来就先知先觉的人是个天才，通过学习才知觉的人就差了一等。人之所以要不断学习，就是要多懂得一些道理，明白通达而已。如果说一定有天才的话，那也是出类拔萃的人。当将领的就像孙武、吴起那样，天生具备了过人的兵法；当宰相的天生就具备管仲、子产那样的质素，即使他们没有读过书，我也说他们是有学问之人。现在您没有他们那种本事，如果再不学习古人，那就好像蒙着被子睡觉，什么都不知晓了。”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 ① 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马被甲，长矟 ② 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辩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 ③ 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 ④ ，执辔如组 ⑤ ，反风灭火，化鸱为凤 ⑥ 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 ⑦ ，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 ⑧ ，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 ⑨ 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①佳快：极好，优秀之意。
②矟（shuò）：古时兵器。
③至：周密。
④刑物：给人做榜样。
⑤执辔（pèi）如组：比喻治教有方。辔，马缰绳。组，丝织成的宽带。
⑥化鸱（chī）为凤：比喻感化恶人，使其转变。鸱，猫头鹰，古人视之为恶鸟。
⑦早刑晚舍：早上判刑，晚上就赦免了。舍，通“赦”。
⑧同辕观罪：把罪犯系在同一个车辕上，以让他们明白自己所犯的罪行。
⑨不问而情得：这是用陆云办案的故事，见《晋书·陆云传》。陆云任浚仪令，有人被杀，陆云叫把此人的妻子关起来，又不讯问，过了十多天放掉，而叫人偷偷地跟着，说：“不出十里，当有男子候之与语，便缚束。”果然捉到这样的男子，原来是他和这女子私通，把其丈夫杀死，这时听到女子放出，急于等着问个究竟，结果落网抵罪。
人们看到乡邻亲戚中有称心的好榜样，叫子弟去仰慕学习，而不知道叫去学习古人，为什么这样糊涂？世人只知道骑马披甲，长矛强弓，就说我能为将，却不知道要有明察天道，辨识地利，比较衡量是否顺乎时势人心、明察通晓兴亡的能耐。只知道承上接下，积财聚谷，就说我能为相，却不知道要有敬神事鬼，移风易俗，调节阴阳，推荐选举贤圣之人的水平。只知道不谋私财，办理公事，就说我能治理百姓，却不知道要有诚己正人，治理有条理，救灾灭祸，教化百姓的本领。只知道执行律令，早判晚赦，就说我能平狱，却不知道侦察、取证、审讯、推断等种种技巧。在古代，不管是务农的、做工的、经商的、当仆人的、做奴隶的，还是钓鱼的、杀猪的、喂牛牧羊的人们中，都有显达贤明的先辈，可以作为学习的榜样，博学寻求，没有不利于成就事业啊！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 ① ，怡声下气 ② ，不惮劬劳 ③ ，以致甘腝 ④ ，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 ⑤ 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赒 ⑥ 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苶然 ⑦ 沮丧，若不胜衣 ⑧ 也；素怯懦者，欲者观古人之达生委命 ⑨ ，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棁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 ⑩ ，军国经纶 ⑪ ，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 ⑫ ，良由是乎！
①先意承颜：不用父母说出来便能领会父母的心意。
②怡声下气：恭敬有礼，声气和平。
③劬（qù）劳：劳累。
④腝（ér）：煮烂的肉。
⑤瞿（jù）然：十分恐慌的样子。
⑥赒（zhōu）：救济。
⑦苶（nié）然：十分疲惫的样子。
⑧不胜衣：谦恭有礼、退让的样子。
⑨达生委命：指参透人生、听凭命运的支配。
⑩迂诞：迂阔荒诞，不合情理。
⑪经纶：“纶”指国家大事，“经”可作动词。经纶，治理国家，筹划大事。
⑫嗤诋（chī dǐ）：讥笑辱骂。
读书和做学问，都是为了明白事理，增长见识，有利于改进自己的举止。那些不知奉养双亲的人，要让他们学会古人那样先意承颜，轻声细气，不辞劳苦地侍奉，让父母吃甘美的食物。这样一来，那些不懂孝道的人就感到惭愧，每日都要自觉地那样做；那些不懂侍奉君主的人，要让他们看到古人如何尽忠职守，怎样见危舍身，不顾一切尽忠进谏，以有利于国家和平民百姓，要使他们反思并仿效学习；那些向来奢侈骄横的人，要让他们看到古人的节俭，谦卑自洁，以礼为教，以敬为基，使他们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失，从而要他们收敛并抑制骄奢的心态。那些一向吝啬自私的人，要让他们看到古人重情义轻钱财，没有私心和贪念，自谦，周济穷困，使他们悔改，从而能广积钱财和周济他人；那些向来暴戾骄傲的人，要让他们看到古人小心谨慎、说话有度、宽仁大方，敬重下士并广纳贤人，这样使他们受到打击，从而气焰低落，学会谦恭礼让；那些胆小懦弱的人，要让他们看到古人任天由命，刚毅正直、言行有信，祈求福分而不违背祖训，从而让他们发奋图强，不再胆怯。以此类推，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的道理。即使不能使风气完全淳正，也能去掉那些极端不良的行为。学到的学问，在哪里都可以使用。然而现在也有一些读书人，只能空口说说，不能亲身来做，既不忠孝，又欠缺仁义；再加上审断一个诉讼，不一定明白其中的原理；作为一个县官，不一定能亲自过问百姓之事；问他们怎样造一栋屋子，不一定知道楣是横的而棁是竖的；问他们怎样种田，他们不一定知道稷先种而黍后种。他们只懂得吟啸咏唱，谈欢作乐，写诗作赋，所做的事都是悠闲自在的，除了增添荒诞的事情外，对治理国家大事是没有用的。因而这些人被一些将军武士、小官微吏所嗤笑，也是事出有因啊。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 ① 长者，轻慢同列 ② ；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 ③ 。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是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 ④ 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 ⑤ ，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 ⑥ ，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壈 ⑦ ，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魏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 ⑧ 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 ⑨ 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 ⑩ 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 ⑪ 面墙 ⑫ ，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①凌忽：即凌辱、轻慢。
②同列：指地位相同者。
③鸱枭（chī xiāo）：像猫头鹰之类的恶鸟。
④登：成熟收获。
⑤专利：专一，集中注意力。
⑥《灵光殿赋》：西汉宗室鲁恭王建有灵光殿，经战乱到东汉时巍然独存，东汉王延寿为此写了《鲁灵光殿赋》，今存《文选》里。
⑦坎壈（lǎn）：困顿，不得志。
⑧公孙弘：汉武帝时的丞相。
⑨朱云：是西汉元帝、成帝时经学家。
⑩皇甫谧（mì）：西晋时著名的学者。
⑪因循：沿袭保守，不知变通。
⑫面墙：比喻不学无术，一无所见。
学者是要求有所进益的。看到有的人读了几十卷书，就自高自大，欺凌长者，看不起同事，使人家把他痛恨得像仇敌，厌恶得像鸱枭。像这样以学而使自己受损，还不如不学习。古时候的学者为自己，用学来补自己的不足；如今的学者为别人，只能口头空说。古时候的求学者为别人，是行道以利当世；如今的求学者为自己，是修身以求做官。学习好比种树，春天赏玩花朵，秋天收获果实，讲说讨论文章，是春天的花朵；修身以利言行，是秋天的果实。
人在年龄较小时，能够专注，精神集中；长大以后，心思散逸，学东西就不够专一。因而要重视早期的教育，不要错失机会。我七岁时会背诵《灵光殿赋》，到了今天，每隔十年温习一次，仍然没有遗忘。到了二十岁以后，我所背诵的经书，要是一个月没有温习，便记不起来了。然而人有不得志，即使在青少年时失去学习的好时机，仍要学习，不能放弃。孔子说：“五十岁的时候学习《易经》，可以不犯较大的过错了。”魏武帝曹操、袁遗也曾经说过，到晚年更加认真学习，都是因为少年好学到老了仍然孜孜不倦。曾子十七岁才开始学习，但后来名闻于天下；荀子五十岁了，方始外出游学，最终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公孙弘四十多岁了，才开始读《春秋》，并从此登上了丞相之位；朱云也是四十岁时才开始学习《易经》和《论语》；皇甫谧二十岁了，才学习《孝经》和《论语》。这些人后来都成为大学者，他们都是年少时没有用功而晚年醒悟并立志成才的人。有些人到了结婚、加冠的年龄仍没开始学习，便认为是太晚了，于是一直拖延下去，成为不学无术、毫无见识的面墙者，那实在是太愚昧了。小时候好学，就好像是日出时光芒万丈；而老年才学习，如同拿着蜡烛在夜里走路；这总比那种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的人好多了。
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时 ① ，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 ② 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梁朝皇孙以下，总丱 ③ 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出身 ④ 已后，便从文史，略无卒业者。冠冕为此者，则有何胤、刘縚、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縚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浩、张伟、刘芳 ⑤ ，邺下又见邢子才 ⑥ ：此四儒者，虽好经术，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间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 ⑦ ，相与专固 ⑧ ，无所堪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 ⑨ ，或无要会 ⑩ 。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 ⑪ 讲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 ⑫ ，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 ⑬ 焉。
①上明天时：西汉今文经学提倡所谓“天人感应”之说，说天象变化和人间政事有密切关系，这当然是迷信。
②末俗：乱世的习俗，指已经衰败的风俗。
③丱（guàn）：古时儿童的发髻向上分开成两角的样子。总丱之年，指童年时代。
④出身：指出仕，开始做官。
⑤崔浩、张伟、刘芳：崔浩，北魏名臣，字伯渊，今山东武城人；张伟，北魏名臣，今山西榆次人；刘芳，北魏名儒，今江苏徐州人。
⑥邢子才：北齐著名的文人邢邵，今河北任丘人。
⑦蚩拙：愚昧，笨拙。
⑧专固：专断，顽固。
⑨指归：意旨。
⑩要会：要旨。
⑪燕寝：闲居之处。
⑫机要：机微精要，精义，要旨。
⑬无间：无话可说，指没有非议。
学习风气的兴盛与荒废，是随着世人的轻视重视而改变的。汉代的贤才俊士都是靠一部经书来弘扬圣人的道理，上可洞察天文，下可明了世事情理，凭此当上了卿相的人多得很。习俗衰落以来，就不再是这样子了，读书的都空守章句，只会背诵老师所说的话，如果单凭这些来谋生处世，那是没有用的。因此后来的士大夫的子弟都崇尚广泛地涉足各种典籍，不肯再专攻一本经书了。梁朝贵族子弟，到童年时代，必须先让他们入国学，观察他们的志向与崇尚，走上仕途后，就做文吏的事情，很少有完成学业的。世代当官而从事经学的，则有何胤、刘瓛、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縚等人，他们都兼通文史，不只是会讲解经术。我也听说在洛阳的有崔浩、张伟、刘芳，在邺下又见到邢子才，这四位儒者，不仅喜好经学，也以文才博学闻名，像这样的贤士，自然可称上品。此外，大多数是田野间人，言语鄙陋，举止粗俗，还都专断保守，什么能耐也没有，问一句就得回答几百句，辞不达意，不得要领。邺下有俗谚说：“博士买驴，写了三张契约，没有一个‘驴’字。”如果让你们拜这种人为师，会被他气死了。孔子说过：“好好学习，俸禄就在其中。”现在有人只在无益的事上尽力，恐怕不算正业吧！圣人的典籍，是用来讲教化的，只要熟悉经文，粗通传注大义，常使自己的言行得当，也足以立身做人了。何必“仲尼居”三个字就得用上两张纸的注释，去弄清楚究竟“居”是在闲居的内室还是在讲习经术的厅堂，这样就算讲对了，这一类的争议有什么意义呢？争个谁高谁低，又有什么益处呢？光阴似箭，应该珍惜，它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应当博览经典著作之精要，用来成就功名事业，如果能两全其美，那样我自然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 ① 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 ② 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 ③ 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 ④ ，云：“文集只有诗赋铭 ⑤ 诔 ⑥ ，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 ⑦ 之在议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收便忿怒，都不复言，取《韦玄成 ⑧ 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寻 ⑨ 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①经纬：经书和纬书，即儒家经典著作和除此之外的占筮之类的书。
②博陵：郡名，治所博陵县在今河北蠡（lǐ）县。
③王粲（càn）：“建安七子”之一，东汉末年著名文学家，今山东微山县人。
④排蹙（cù）：排挤、斥责。
⑤铭：文体一种，多刻于碑石、器物上。
⑥诔（lěi）：古代用来表彰死者德行并致哀悼的一种文体，仅能用于上对下。
⑦魏收：北朝著名文人，今河北晋州人。
⑧韦玄成：西汉丞相。
⑨披寻：翻阅。
世间的读书人，不博览群书，除了研读一些经书和纬书之外，也无非注释儒家经典的疏义而已。我初来邺城的时候，与博陵的崔文彦有交往，曾与他谈起《王粲集》中关于王粲诘问郑玄注解《尚书》的事。崔文彦转而又与几位儒士谈起这件事，刚一开口，就被他们训斥说：“文集中只有诗赋、铭、诔，难道还会论及有关经书的问题吗？况且在先前的儒士中，也没有听说王粲这个人。”崔文彦笑了笑，便告退了，没有把《王粲集》拿给他们看。魏收在议曹为官的时候，曾经和几位博士议论宗庙的事情，并引据《汉书》，众博士笑他说：“从未听说《汉书》可以用来论证儒家经术的。”魏收非常气愤，一句话也不说，拿出《汉书·韦玄成传》，把书掷给他们，转身走了。众人聚到一块，用了一夜的时间来研读这本书。天亮了，他们来道歉说：“没有想到韦玄成还有这般的学问。”
夫老、庄之书，盖全 ① 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 ② ，终蹈流沙；匿迹漆园 ③ ，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 ④ ，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 ⑤ ，皆以农、黄 ⑥ 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 ⑦ 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穽也；山巨源 ⑧ 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 ⑨ 拥肿之鉴也；荀奉倩 ⑩ 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 ⑪ 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 ⑫ 也；嵇叔夜 ⑬ 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 ⑭ 之流也；郭子玄 ⑮ 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 ⑯ 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 ⑰ 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 ⑱ ，《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奉赞大猷 ⑲ ，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①全真：保全天性。
②柱史：柱下史，周秦时期的官名，相当于御史。
③漆园：庄子之前做过漆园吏。
④何晏、王弼：何晏，曹魏名士，今河南南阳人；王弼，曹魏时期玄学家，今河南焦作人。
⑤草靡：赞同，臣服。
⑥农、黄：指神农氏、黄帝。
⑦曹爽：魏明时期大将军。
⑧山巨源：西晋大臣山涛，字巨源，曾是讲玄学的“竹林七贤”之一。
⑨支离：是《庄子·人世间》里所提到的畸形人，以畸形而能终其天年。
⑩荀奉倩：曹魏荀粲，字奉倩，妻死后虽不哭而神伤，不久自己也死亡。
⑪王夷甫：西晋王衍，字夷甫，他在幼子死去后十分悲伤。
⑫东门之达：《列子·力命》里说，魏国有个叫东门吴的，儿子死了不忧愁，理由是他当初没有儿子并不忧愁。
⑬嵇叔夜：曹魏玄学家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
⑭和光同尘：不露锋芒，与世无争。
⑮郭子玄：西晋玄学家郭象，字子玄。倾动，指权势震动，专势即专权。
⑯阮嗣宗：曹魏玄学家阮籍，字嗣宗，“竹林七贤”之一，常以酣醉不问世事来保全自身。
⑰谢幼舆：西晋玄学家谢鲲（kūn），字幼舆，曾因家僮取用公家的麦草而被削除官职，因为这也是一种贪污行为。
⑱复阐：再次流行广大。
⑲大猷（yóu）：治国的大道。
老子、庄子的著作，强调修身养性，保全本质，不肯让外物妨碍自身的天性。所以，老子隐姓埋名在周朝担任柱下史，最后进入了流沙，隐居起来。庄子在漆园隐身匿迹，终于辞去了楚相；他们都是无所拘束，自由自在的人。何晏、王弼师法前人，论述道教的玄理，竞相宣扬崇尚道教。当时的人如影随形，如草随风一样地追随他们，都以神农、黄帝的教化作为立身之本，将周公、孔子的儒家经术置之度外。何晏因与曹爽结党而被诛杀，陷入争权夺利的罗网；王弼因讥笑别人而遭人憎恨，掉进争强好胜的陷阱；山巨源因蓄积财物而遭人讥讽，重蹈积蓄越多、失去越多的覆辙；夏侯玄因炫耀才学名望而被害，没有借鉴“支离拥肿”的经验，荀奉倩丧妻后，因过度悲伤而死，没有像庄子那样，丧妻后鼓盆而歌的通达之情；王夷甫丧子后，悲伤不已，不像东门子丧子后无忧达观；嵇康因不随流入俗而遭祸害，并不是随流合众之人；郭子玄权势震动一时，没有达到甘于人后、忘掉自我的境界；阮嗣宗好酒贪杯、荒诞迷乱，背离了险途中应该小心谨慎的古训；谢幼舆因贪赃枉法而被罢官，违背了不应该贪得无厌的教义。以上这些人物，都是其中的领袖，都是皈依道教的。其余那些受到尘世污浊之风的熏染，为名利奔走的人，难道还值得细说吗！这些人只是会高谈阔论，剖析玄奥微妙的义理，宾主之间互相问答，娱心悦耳而已，并不把它当作救世匡俗的要道。到了梁代，这种清谈之风又盛行起来，《庄子》《老子》和《周易》，总称为《三玄》，梁武帝和简文帝都亲自讲解评论。还有周弘正奉命传播道教，在都邑教化推行，门徒有一千多人，真可谓盛况空前。梁元帝在江州、荆州期间，也很喜欢讲习《三玄》，召集门生，亲自传授，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甚至倦极愁愤的时候，就用讲授来排遣。我当时多次到现场末席，亲自听他讲授，只是自己生性愚钝，也不太爱好这一类的说教。
齐孝昭帝 ① 侍娄太后 ② 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徐之才 ③ 为灸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太后山陵 ④ 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 ⑤ ，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 ⑥ ，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 ⑦ 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①齐孝昭帝：北齐君主高欢的第六子高演。
②娄太后：孝昭帝高演的母亲。
③徐之才：北齐的医学家。
④山陵：帝王或者皇后死后的坟墓。这里指孝昭帝母亲娄太后的丧事。
⑤会稽：郡名，今浙江绍兴。
⑥疥：疥疮，皮肤病的一种。
⑦葛帏：用葛布制成的帏帐。
北齐孝昭帝在母亲娄太后病重期间，一直在她身边侍奉，因而脸色憔悴，茶饭不振。徐之才为太后针灸两穴位，孝昭帝则在一边紧握拳头，以致指甲嵌入掌心，血流得满手都是。娄太后的病终于痊愈，而孝昭帝不久却因病而逝，他在遗诏中说，最遗憾的是不能为娄太后送终安葬，以尽最后的孝心。他的天性是这样的孝顺，但都不懂忌讳到如此的地步。这全都是因为没有学习造成的。如果他能从书中看到古人那些讽刺盼望母亲早死以使痛哭尽孝的人的记载，就不会在遗诏中说出那样的话来了。行孝是所有德行中最重要的事情，尚且需要通过学习去培养完善，何况其他的事呢？
梁元帝曾经对我说：“以前我在会稽的时候，年龄只有十二岁，但已经很喜欢学习了。当时我患有疥疮，手不能握拳，膝不能够弯曲。我在闲斋中挂上葛布帏帐，用以遮挡苍蝇，一个人独坐，小银盆里装着山阴甜酒，时而喝上几口以此缓解疼痛。我独自随意地读一些史书，一天读了二十卷，当时没有老师传授，如果有一个字不懂的，或者有一句话不理解的，就要严格要求自己，不知厌倦。”梁元帝以帝王的尊重，孩童的闲逸，尚能对学习如此用功，何况那些希望通过学习来求权贵的普通读书人呢？
古人勤学，有握锥 ① 投斧 ② ，照雪 ③ 聚萤 ④ ，锄则带经 ⑤ ，牧则编简 ⑥ ，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寀 ⑦ ，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 ⑧ ，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
①握锥：指战国苏秦以锥刺股促己求学。
②投斧：指文党投斧求学。
③照雪：东晋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
④聚萤：东晋车胤家贫，夏月萤火虫放在囊中取光读书。
⑤锄则带经：西汉儿宽带着经书锄地，休息时就诵读。
⑥牧则编简：西汉路温舒牧羊时取泽中蒲作简，编连起来书写。
⑦寮寀（liáo cǎi）：本意是官舍，此处指官吏。
⑧爨（cuàn）：烧火煮饭。
古人勤学，有的握锥、投斧，有的照雪、聚萤，还有人锄地时带经书，在休息时就诵读，也有人在放牧时取泽中蒲作简，编连起来书写，这些都堪称勤奋读书、专心致学的范例。梁代有位彭城人刘绮，是交州刺史刘勃的孙儿，早年失去亲人，家境贫寒，没有能力置备灯烛，常买了荻一尺一寸地折断，点着照明夜读。梁元帝开始出任会稽的时候，精心选拔了一批同僚。刘绮凭自己的才华，被选任为湘东王府的常侍兼记室参军，很受梁元帝的器重，最终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义阳的朱詹，祖居江陵，后来到了扬都。他刻苦好学，但因家中没钱，有时几天都没火做饭，因而时常靠吞纸来充饥。天气寒冷，没有被子，就抱着狗来一块儿取暖睡觉。狗也饿得受不了，跑到外面偷食，朱詹大声呼唤，它也不回来，那悲哀的叫声，震惊了周围的邻居，然而他没有放弃苦读，最终成为大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受到孝元帝的礼待。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朱詹也是勤奋好学的人。东莞的臧逢世，二十多岁的时候，想读班固的《汉书》，但苦于屡借不到，就只好向姊夫刘缓乞求名片、信纸的边角，亲手抄录了一本。将军府中的人都佩服他的志气和毅力，最后，臧逢世终于因研究《汉书》而闻名于世。
齐有宦者内参 ① 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末，使役苦辛，时伺间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 ② ，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 ③ 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 ④ 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 ⑤ 捶服之，每折一支 ⑥ ，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丱，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 ⑦ 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教。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 ⑧ 缊褐 ⑨ ，我自欲之。”
①内参：即太监。
②文林馆：官署名，主要管理著作典籍，训导生徒。
③参伺：侦察，窥视。
④绐（dài）：欺骗，说谎。
⑤欧：同“殴”，打捶，攻击。
⑥支：通“肢”，肢体。
⑦思鲁：颜之推的长子颜思鲁。
⑧藜（lí）羹：比喻粗劣的饭菜。
⑨缊（yùn）褐：粗麻制成的短衣。
北齐有个太监叫田鹏鸾的，本来是一个蛮人。十四五岁时，被选人宫内做了宦官。那时，他便爱好读书，随身带着书本，早晚诵读。尽管当时所处的地位十分卑下，差役十分辛苦，但能够利用空隙时间浏览求人指点。每次到文林馆的时候，他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除了请教书上的知识外，其他的话语都没有空暇去说。每次看到古人重节操讲情义的事，他都会十分感动，感慨良多。我十分怜爱他，对他加倍教导勉励。后来他被皇上赏识，赐名敬宣，官至侍中开府。北齐后主逃往青州的时候，派他去西边侦察动静，结果被北周的军队掳获。周军问他齐后主在哪里，他欺骗周军说：“已经离开了，估计出了边境。”周军怀疑他说的话，不相信，用刑具殴打，企图让他屈服。每打折一条他的肢体，他的声色言语就更加严厉，最后因四肢断裂而死。一个蛮族的孩子，尚且能够通过学习成为忠心的侍臣，北齐许多将领，比起敬宣这种奴才来，还比不上。
邺下平定以后，我被迁送进关中。大儿思鲁曾对我说：“朝廷上没有禄位，家里面没有积财，应该多出气力，来表达供养之情。而每被课程督促，在经史上用苦功夫，不知做儿子的能安心吗？”我教训他说：“做儿子的应当以养为心，做父亲的应当以学为教。如果叫你放弃学业而一意求财，让我衣食丰足，我吃下去哪能觉得甘美，穿上身哪能感到暖和？如果从事于先王之道，继承了家世之业，即使吃粗劣饭菜、穿乱麻衣服，我自己也愿意。”
《书》曰：“好问则裕 ① 。”《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盖须切磋相起明 ② 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 ③ ，稠人广坐，谬误差失者多矣。《谷梁传》称公子友与莒拏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 ④ ，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京兆田郎。’”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闻吾此说，初大惊骇，其后寻媿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 ⑤ ，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 ⑥ 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 ⑦ ，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 ⑧ 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赞》云：“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许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又《礼乐志》云：“给太官挏马酒。”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揰挏 ⑨ 乃成。”二字并从手。揰挏，此谓撞捣挺挏之，今为酪酒 ⑩ 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肃，亦称学问，读《潘岳赋》：“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历。”以历为碓磨之磨。
①好问则裕：好问之人，学识就会充足。
②起明：启明，启发。
③师心自是：代指固执己见。
④邢峙：北齐著名的儒者。
⑤蹲鸱（chī）：大芋，像蹲伏着的鸱。
⑥损惠：致谢别人馈送礼物所做的敬辞。
⑦元氏之世：代指北魏。
⑧翕（xī）然：聚集。
⑨揰挏（chòng dòng）：上下撞击。
⑩酪酒：用马牛羊等乳汁制成的酒。
《尚书》说：“好问则裕。”《礼记》上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由此看来，学习必须相互切磋，互相启发引导，才能更加明白。我看见有些人闭门读书，自以为是，大庭广众之中经常出错，谬语连篇。《谷梁传》中叙述公子友与莒挈搏斗，公子友的手下在一旁大声叫“孟劳”。所谓“孟劳”，是鲁国一宝刀的名称，《广雅》中也是这样认为的。最近在齐国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叫姜仲岳的人，他却认为：“孟劳是公子友身边的人，姓孟名劳，是一位大力士，鲁国人将他当作宝贝。”为了这个他和我苦苦争辩。当时，清河郡守邢峙也在，他是当今的大学者，帮我证实了孟劳的准确含义，姜仲岳这才红着脸，低头认输。再比方说《三辅决录》上写：“灵帝宫殿的门柱上题有：‘堂堂乎张，京兆田郎。”’这是引用《论语》中的话，而以四言两句一韵的方式，用来品评京兆人田凤的。然而有一学士，把这句话解释为：“当时的张京兆和田郎二人都是相貌堂堂的。”他听了我的解释后，先是十分惊讶，后来才明白，并为此感到羞愧。江南有一位权贵，读了有很多错误的《蜀都赋》的注本，书中将“蹲鸱，芋也”的“芋”字错译成“羊”字。因而当他收到别人馈赠的羊肉时，回信答谢说：“感谢您赠我蹲鸱。”大家都感到惊骇，不明他是用了什么典故。很久以后，才弄清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元魏时，京都洛阳有一位颇有才学又身份显贵的大臣，新得到一本《史记音》，书中错漏百出，将“颛顼”的“顼”字读音注错了，“顼”字本作“许录反”，书中错为“许缘反”。这位重臣，对朝中官员说：“人们历来将‘颛顼’误读成‘专旭’，其实应当读作‘专翱’。”这位大臣名望很高，他的说法得到大家的信服。直至一年多之后，另一大学者经苦心研究，才知道那位大臣读错了。《汉书·王莽赞》说：“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这句话意思说王莽以假乱真。以前我曾经在和人一起谈论书籍时，谈及王莽的相貌，有一俊秀之士，自诩精通史学，名声和身价都很高，他竟然说：“王莽不但长得虎嘴鹰目，而且胸色青紫，声音如蛙鸣。”再如《汉书·礼乐志》说：“给太官挏马酒。”李奇的注解的意思是说：“以马乳为酒，揰挏乃成。”揰挏二字都是“手”偏旁。所谓揰挏，这里指上下捣击、搅拌的意思，现在做酪酒也是这样。然而刚才那位学士又认为李奇的注解的意思说要等种桐树的时候，太官酿造的马酒才熟。他竟孤陋寡闻到了这个地步。太山郡的羊肃，也算得上有学问的人了，他读《潘岳赋》中“周文弱枝之枣”一句，把“弱枝”的“枝”误作“杖策”的“杖”；《世本》中有“容成造历”这句话，他却把“历”字，当做碓磨的“磨”字。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 ① 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途说，强事饰辞：呼徵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 ② ，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糊口 ③ ，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 ④ ，及王则无不仲宣 ⑤ ，语刘则无不公干 ⑥ 。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 ⑦ ，寻问莫知原由，施安时复失所 ⑧ 。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谢朓 ⑨ 诗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亲表，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暠 ⑩ 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 ⑪ ，呼高年为富有春秋 ⑫ ，皆耳学之过也。
①闾里：里巷，百姓居住的地方。
②博陆：汉代大臣霍光曾封博陆侯。
③糊口：吃东西之意。
④宴尔：欢乐的模样。
⑤仲宣：王粲，字仲宣。
⑥公干：刘桢，字公干。
⑦祖述：效法、遵循前人的说法、做法。
⑧失所：使用不当。
⑨谢朓：南朝著名诗人，字玄晖。
⑩戴暠：梁朝诗人。
⑪夸毗：阿谀奉承，取媚于人。
⑫富有春秋：年纪小。
说话写文章，援引古代的例证，必须亲眼目睹，不要相信道听途说。江南民间里巷，有许多士大夫没有学问，又羞于鄙浅粗俗，道听途说，强事饰辞。比如：把徵质说成周、郑，把霍乱称作博陆，上荆州一定要说成去陕西，下扬都则要说成去海郡，说吃饭就说糊口，提起金钱就说孔方，问起迁徙就说楚丘，论嫁谈婚就说宴尔，提到姓王的就说仲宣，谈起刘姓的就提公干。像这样的说法不下一二百种，士大夫们相互传袭，互相影响，如果向他们问起这些说法的原因，没有一个能说出来。而在写文章的时候，又不知怎样运用。庄子有“乘时鹊起”的说法，因而谢眺做诗道“鹊起登吴台”。我有一位表亲，做了一首《七夕》诗，其中道：“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上说：“望平地，树如荠。”于是戴暠的诗说：“长安树如荠。”邺城也有个人在《咏树》中说：“遥望长安荠。”我还曾经见过有人把矜诞说成夸毗，把高年称为富有春秋，诸如此类都是过分相信耳朵，只凭听闻而造成的过失。
夫文字者，坟籍 ① 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 ② 而非许慎 ③ ；习赋诵者，信褚诠 ④ 而忽吕忱 ⑤ ；明《史记》者，专徐、邹 ⑥ 而废篆籀 ⑦ ；学《汉书》者，悦应、苏 ⑧ 而略《苍》《雅》 ⑨ 。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 ⑩ 乃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 ⑪ 音义则贵之，得《通俗》《广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乎？
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寻，得其原本；至于文字，忽 ⑫ 不经怀，己身姓名，或多乖舛 ⑬ ，纵得不误，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耭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硕学，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钟之不调 ⑭ ，一何可笑。
①坟籍：指古时典籍。
②徐邈：晋代学者，今山东诸城人。
③许慎：东汉文学家，今河南郾城人。
④褚诠：南朝官吏。
⑤吕忱：西晋文学家，今山东济宁人。
⑥徐、邹：徐，南朝宋学者徐野民；邹，梁朝学者邹涎生。
⑦篆籀：篆，小篆；籀，大篆。
⑧应、苏：应，汉代学者应劭；苏，魏朝学者苏林。
⑨《苍》《雅》：《苍》，《苍颉篇》；《雅》，《尔雅》。
⑩小学：汉代将文字训诂学称为小学。
⑪服虔、张揖：服虔，东汉经学家，今河南荥阳人；张揖，曹魏的博士，今山东临清人。
⑫忽：轻视。
⑬乖舛：违背。
⑭钟之不调：师旷和晋平公讨论钟音是否协调的事情。
文字是典籍的根本，世上从事学业的人，大多不精通文字：读《五经》的人，赞扬徐邈，而非议许慎；学习辞赋的人，信服褚诠而忽略吕忱；通读《史记》的人，注重徐广、邹诞生对音义的研究，却废弃了对小篆籀文的研究；学习《汉书》的人，欣赏应邵、苏林的注释，却忽略了《苍颉篇》《尔雅》。他们不知语音只是字的枝叶，字义才是文字的根本。甚至有人见到服虔、张揖有关音义的书就十分看重，而对同样由他们所写的《通俗》《广雅》却不屑一顾。对同出一人之手的著作尚且如此厚此薄彼，何况对不同时代不同人的著作呢？
求学之人都以广学博闻为贵。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都想要寻得根本，找到其缘由；可对于文字，却轻视不关切，即便是自己的名字姓氏，竟然还有谬误的地方，即使是不出错误，却也不知道它的缘由。现在有些人给儿子取名字：兄弟几个都会用“山”字旁的名，其中有取名峙的；兄弟几个以“手”字旁的字取名，却有取名为“耭”的；兄弟几个都以“水”字旁的字取名，却有取名“凝”的。名家大儒中，这一类的事例有很多。如若他们知道钟音不协调这个典故，就会觉得这是多么可笑了。
吾尝从齐主 ① 幸 ② 并州，自井陉 ③ 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 ④ 东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识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獵是旧䜲余聚 ⑤ ，亢仇旧是䜱䜪亭 ⑥ ，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闻之，大喜。
吾初读《庄子》“螝 ⑦ 二首”，《韩非子》曰“虫有螝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 ⑧ ，遂相杀也”，茫然不识此字何音 ⑨ ，逢人辄问，了无解者。案《尔雅》诸书，蚕蛹名螝，又非二首两口贪害之物。后见《古今字诂》 ⑩ ，此亦古之虺 ⑪ 字，积年凝滞，豁然雾解 ⑫ 。
①齐主：北齐文宣皇帝高洋。
②幸：皇帝前往某处。
③井陉：井陉口，要隘口，著名的军事要地。
④晋阳：县名，今山西太原。
⑤䜲余聚：村落名。
⑥䜱䜪亭：古亭名。
⑦螝（guì）：虫蛹。
⑧龁（hé）：咬。
⑨音（yì）：同“意”。
⑩《古今字诂》：魏朝博士张揖所编撰。
⑪虺（huǐ）：毒蛇。
⑫雾解：雾气消散。
我曾经追随齐主到并州去，从井陉关进入上艾县。县东几十里外，有一个猎闾村。后来，文武百官又曾在晋阳东距百余里的亢仇城旁接受马匹粮草。大家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是哪里，查阅了大量的古今书籍，都没能弄明白。直到我翻阅了《字林》《韵集》，才知道猎獵村就是以前的䜲余聚，亢仇城原先也是称作䜱䜪亭的，两者都是隶属于上艾县。当时太原的王劭打算撰写乡邑记注，我把这两个地方的名称告诉了他，他非常高兴。
我刚读《庄子》时，看到“螝二首”一句，《韩非子》中也记载“有一种名为螝的虫，一个身体两个口，为了争抢食物会相互撕咬，互相残杀”，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字的音义，逢人就问，没有一个人了解。根据《尔稚》等书记载，蚕蛹就称为螝，但并不是有两个头两个口、相互残害的生物。后来又看到《古今字诂》的记载，才明白“螝”字就是古时候的“虺”字，几年的疑虑不解，一下子便云开雾散了。
尝游赵州，见柏人 ① 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后读城西门徐整 ② 碑云：“洦 ③ 流东指。”众皆不识。吾案《说文》，此字古魄字也，洦，浅水貌。此水汉来本无名矣，直以浅貌目之，或当即以洦为名乎？
世中书翰，多称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残缺耳。案《说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 ④ 之形，所以趣 ⑤ 民事。故匆遽 ⑥ 者称为勿勿。”
吾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日晃，见地上小光，问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竖 ⑦ 就视，答云：“是豆逼耳。”相顾愕然，不知所谓。命取将来，乃小豆也。穷访蜀土，呼粒为逼，时莫之解。吾云：“《三苍》 ⑧ 《说文》，此字白下为匕，皆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皆欢悟。
①柏人：县名，在今河北隆尧西。
②徐整：字文操。
③洦：“魄”的古字，意为水浅。
④斿（liú）：同“旒”，古时旌旗下垂着的飘带或其他饰物。
⑤趣（cù）：同“促”，催促。
⑥匆遽：匆促。
⑦竖：僮仆。
⑧《三苍》：三部古书的合集，指李斯《苍颉篇》、赵高《爰历篇》、胡毋敬《博学篇》。
我曾经游览赵州，看见柏人城北面有一条小河，连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也不知它的名字。后来我读了西门徐整碑的碑文，上面说：“洦流东指。”大家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查阅《说文解字》，这个“洦”字就是古代的“魄”字，洦，就是浅水的样子。这条河从汉代以来就没有名字，只是把它当做一条浅浅的小河来看待，或许应当就用这个“洦”字来给它命名吧？
世人在书信中常写有“勿勿”这个词，历来相传都是这样写的，但不知它的来源。有人妄下断语说“勿勿”是“忽忽”的残缺字。后经查证《说文解字》上说：“勿，是分邑竖立的旗，其字形像旗杆和三条下垂的飘带的形状。这种旗是用来催促农民抓紧农事的，因而将紧迫匆忙称作‘勿勿’。”
我在益州的时候，曾经和几个人坐在一起闲聊，天刚放晴、阳光明媚，我看到地上的一些小光点，便问左右的人说：“这是什么东西？”有一个蜀地的僮仆上前查看，回答说：“是豆逼。”在座的人相互愕然，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让他拿过来，发现是小豆。随后我访问过蜀地的人们，他们将粒称之为逼，不过当时的人们却无法解释这里面的意思。我说：“《三苍》《说文解字》里面，这个字是‘白’下加个‘匕’，都解释为‘粒’，《通俗文》中的注音是方力反。”所有人这才顿悟而喜。
愍楚 ① 友婿 ② 窦如同从河州来，得一青鸟，驯养爱玩，举俗呼之为鹖。吾曰：“鹖 ③ 出上党，数曾见之，色并黄黑，无驳杂也。故陈思王 ④ 《鹖赋》云：‘扬玄黄之劲羽。’”试检《说文》：“鸺雀似鹖而青，出羌中。”《韵集》音介。此疑顿释。
梁世有蔡朗者讳纯，既不涉学，遂呼莼 ⑤ 为露葵 ⑥ 。面墙 ⑦ 之徒，递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大夫聘齐，齐主客郎 ⑧ 李恕问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莼，水乡所出。卿今食者绿葵菜耳。”
李亦学问，但不测彼之深浅，乍闻无以核究。
①愍（mǐn）楚：颜之推的次子。
②友婿：同门女婿们的互称，今言连襟。
③鹖（hé）：鸟名。
④陈思王：曹植。
⑤莼（chún）：莼菜，又称凫葵。
⑥露葵：即冬葵。两者不同。
⑦面墙：不学无术者，没有见识谓似“面墙”。
⑧主客郎：官名，主要是接待宾客。
愍楚的连襟窦如同从河州回来，他在那里得到一只青色的鸟，驯养赏玩甚是得意，所有的族人都把它称为“鹖”。我说：“鹖在上党，我曾多次见，它的羽毛全是黄黑色的，没有斑驳杂色。所以曹植的《鹖赋》说：‘鹖扬起那黑黄色的劲翅。’”我试着翻检《说文解字》，书上说：“鸺雀与鹖相似，但毛色是青的，出产于羌中。”《韵集》认为读音为“介”，这个疑问顿时就消除了。
梁朝有位学者蔡朗忌讳“纯”字，他本来不爱学习，就把莼菜叫做露葵。那些不学无术之徒，也跟在后面盲目仿效。承圣年间，梁朝派出一位士大夫出使北齐，北齐的主客郎李恕问这位梁朝的使臣说：“江南有露葵吗？”使臣回答说：“露葵就是莼菜，那是水乡中出产的。您今天吃的是绿葵菜。”
李恕也是有学问的人，只是吃不透对方学问的深浅，乍一听说也无法加以查究。
思鲁等姨夫彭城刘灵，尝与吾坐，诸子侍焉。吾问儒行、敏行曰：“凡字与谘议 ① 名同音者，其数多少，能尽识乎？”答曰：“未之究也，请导示之。”
吾曰：“凡如此例，不预研检，忽见不识，误以问人，反为无赖所欺，不容易 ② 也。”因为说之，得五十许字。诸刘 ③ 叹曰：“不意乃尔 ④ ！”若遂不知，亦为异事。
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 ⑤ 、刘向 ⑥ ，方称此职耳。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 ⑦ 。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①谘议：刘灵的官号。
②容易：轻率，草率。
③诸刘：刘灵的儿子们。
④不意乃尔：没想到是这样。
⑤扬雄：西汉大文学家、哲学家，曾在皇室的天禄阁校书。
⑥刘向：西汉经学家、文学家，今江苏沛县人，在校订古书上有极大贡献。
⑦雌黄：本是一种矿物，可制作黄色的颜料，古书用黄纸卷子书写，所以写错了字要用雌黄涂去，从而也称校改书籍为“雌黄”。
思鲁他们的姨父彭城的刘灵，曾与我坐在一块儿闲聊，他的几个儿子在旁边陪着。我问儒行、敏行说：“凡与你们父亲名字同音的字，一共有多少？你们都能认识吗？”他们回答说：“没有探究过这个问题，请您开导指示。”
我说：“凡是这一类的字，如果不提前翻检研究，临时看到又不认识，错拿去问人，反而会被无赖欺侮，不能轻率对待啊。”于是我就给他们解答这个疑问，一共五十字左右。刘灵的儿子们感叹地说道：“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如果他们一点都不了解，那也确实是怪事。
校订书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扬雄和刘向才算得上是胜任这一项工作的。如果没有读遍天下的书籍，就不能妄加修改校订。或者是那个版本认为是错的，这个版本又认为是对的，有的两个版本大同小异，有的两个版本的观点都有所欠缺，不可以偏信一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