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 ① ，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 ② 。
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 ③ ，前襟 ④ 后裾 ⑤ ，食则同案 ⑥ ，衣则传服 ⑦ ，学则连业 ⑧ ，游则共方 ⑨ ，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 ⑩ 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①九族：九代。指自己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自己和自己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
②笃：诚实，这里是认真对待的意思。
③左提右挈：《汉书·张耳传》：“以两贤王左提右挈。”颜师古注曰：“提挈，言相扶持也。”
④襟：古代衣服的领，后多指衣服的前幅。
⑤裾（jū）：衣服的后摆。
⑥案：条案，几案。古代称矮书桌、桌几为案。
⑦传服：年龄大的孩子的衣服穿不了了，留给年龄小的孩子穿。
⑧连业：业，古代书写经籍的大版。连业在这里指哥哥用过的书，弟弟又接着用。
⑨共方：去同一个地方。
⑩壮：古人以三十岁称壮。
⑪娣（dì）姒（sì）：古人称兄妻为娣，弟妻为姒，后来也称为“妯娌”。
⑫友悌：友爱兄弟和敬爱兄长。
有了人类以后才有了夫妻，有了夫妻以后才有了父子，有了父子才有了兄弟：一个家庭中最亲近的，就是这三种关系了。由此三种关系发展开去，还可以产生九族，九族都是源于这三种至亲关系。所以，对重视人伦关系的人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不能不诚心遵守。
兄弟，那是形体不同而气息相通、血脉相连的人。在他们还小的时候，父母左手拉着哥哥，右手拉着弟弟；或者他们两个，一个拉着父母的前襟，一个拽住父母的后摆。吃饭的时候，共用同一张几案；穿衣服，是弟弟接着穿哥哥穿不了的衣服；学的东西也是一样，哥哥用的书接着传给弟弟用。就连外出游玩，也是兄弟一块儿去。兄弟中，虽然也有悖礼的人，但也不能不相亲相爱。等到长大了以后，各自娶了妻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即使是忠诚厚道的人，兄弟间的感情也会减弱。妯娌与兄弟相比，那关系则较为疏薄；现在用疏薄的人来淡化、离间兄弟间的亲厚感情，就像是方的杯子用圆的盖子盖，那是必定合不来的。只有相敬相亲互相关爱，情深意切，不受旁人影响而改变的兄弟，才能避免那种情况。
二亲既殁 ① ，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 ② 之遗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 ③ 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 ④ 则易怨，地亲则易弭 ⑤ 。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 ⑥ 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 ⑦ 沦，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
兄弟不睦，则子侄 ⑧ 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 ⑨ 疏薄；群从疏薄，则僮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 ⑩ 皆踖其面而蹈其心，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①殁（mò）：死亡。
②先人：祖先。在这里指死去的父母。
③念：爱怜。
④望深：要求过高。
⑤弭（mǐ）：消除隔阂。
⑥雀鼠：这里把雀和鼠作为毁坏居室的代表动物。
⑦楹：厅堂前的柱子。
⑧子侄：指兄弟的儿子。
⑨群从（zòng）：族里的子侄辈分的人。
⑩行路：路上的行人。
⑪踖（jí）：践踏。
⑫能多：指能交“天下之士”为数很多。
⑬能疏：能与外人交好。
⑭不能亲：指“失恩于弟”，不能与亲人相友爱。
父母去世以后，兄弟之间互相照顾，应该像形体和它的影子，声音和它的回响一样亲密。爱惜先人遗留下来的躯体，爱护自己从父母那里分得的血气，除了兄弟，还有谁会那么去珍惜它呢？兄弟之间的关系，有别于他人；期望太高，容易产生怨恨；彼此关系亲密，则容易消除怨恨。这好比居住的房子，破了一个洞就立刻堵上，出现了一条细缝就填补，那就不会有倒塌的危险。假如对雀鼠的侵袭毫不防范，对风雨的侵蚀不加防护，这样就会墙壁倒塌，柱子断折，再也无法补救了。奴仆、婢妾就像是雀鼠，妻儿就像是风雨，而威力比它们更加厉害啊！
如果兄弟之间不和睦，那子侄之间就不会互相敬爱；子侄之间不能相互敬爱，那么族中子弟就会疏远淡薄；族中的子弟疏远淡薄了，则奴仆就会互相为敌。这样的话，连路过的行人都可随意欺负他们，那又有谁会来救他们呢？有的人或许可以率领数万人的军队，能使属下拼死效力，而对自己的弟弟却缺乏恩爱，为什么对关系疏远的人能福泽恩厚，对血缘亲近的人却薄情寡义呢？
娣姒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归四海 ① ，感霜露而相思，伫日月之相望也。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间 ② 者鲜矣。所以然者，以其当公务 ③ 而执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己而行，换子而抚 ④ ，则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何怨爱弟不及爱子 ⑤ 乎？是反照 ⑥ 而不明也！沛国 ⑦ 刘琎 ⑧ ，尝与兄瓛 ⑨ 连栋隔壁，瓛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瓛怪问之，乃曰：“向来 ⑩ 未着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绍，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爱友，所得甘旨新异，非共聚食，必不先尝，孜孜色貌，相见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没，玄绍以形体魁梧，为兵所围，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终不得解，遂并命尔。
①各归四海：比喻离得远一些。
②间（jiàn）：本义指空隙，引申为嫌隙。
③公务：这里指大家庭的集体事务。
④换子而抚：用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子侄。
⑤怨爱弟不及爱子：这是指为弟的怨兄爱弟比不上爱子。
⑥反照：对着镜子照看，是指把“事兄不同事父”和“爱弟不及爱子”对照着看。
⑦沛国：地名，今安徽睢溪西北。
⑧刘琎（jīn），刘瓛之弟，字子璇。
⑨瓛（huán）：南齐学者，字子圭。
⑩向来：意为“刚才”“刚刚”。
⑪江陵：地名，今湖北省境内。
⑫甘旨：食物美味。
⑬孜孜：勤勉真诚的样子。
⑭西台：即江陵。
⑮并命：相从而死。
妯娌之间，是非常容易发生纠纷的，让兄弟居住在一起，还不如让他们各奔东西。那样，在降霜下露的时候，他们就会互相思念，期望着日日夜夜相见的日子的到来。何况妯娌之间本就像是陌路之人，处在容易发生纠纷的环境，能不产生间隙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处理大家庭的事务时带有私情；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时，心底里却怀着蝇头小利。假如能以宽恕自己的态度去对待别人，能用对待自己儿子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子侄，那么这种弊病就不会产生了。
有些人不肯以侍奉父亲的态度来对待兄长，那又何必埋怨兄长爱弟弟不如怜爱自己的儿子呢？这反而证明了这些人缺乏自知之明。沛国的刘琎，曾经与他的兄长刘住在一起，两个人的房子只隔着一堵墙壁。有一次，刘瓛隔着墙壁叫他，一连叫了好几声没有回音。过了好长时间，刘琎才答应。刘瓛很奇怪，问他为什么那么久才回答。刘琎回答说：“刚才我还没有穿好衣服。”用这样的礼节来敬事兄长，那就可以不用担心兄长不疼爱弟弟了。
江陵的王玄绍与他的两个弟弟孝英、子敏一共兄弟三人，非常友爱。他们所得的美味食物或新鲜的东西，如果不是大家相聚共食，绝不会有人先尝一口，那真诚的态度在外表上也能看得出来。他们每次相见时总感到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够。到了江陵陷没的时候，王玄绍因为形体魁梧，被敌兵围困，两个弟弟争着去抱住他，都要求替他去死，最终拉扯不开，三个人死在了一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