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16年,也就是周敬王四年,李耳被免去守藏室之史的职务,于是他离开成周,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
关于李耳离开成周的原因,文献中没有明确的记载。《史记·李耳韩非列传》说:“李耳看到周朝衰败,于是就离开了成周。”据今人研究,由于周王室内讧,李耳可能因此受到牵连,因而被免官了。李耳失去官职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这一观点,已被多数学者所接受。
周景王有四个儿子,即太子姬圣、长子姬猛、次子姬丐、长庶子姬朝。由于太子死得早,景王喜欢王子朝,想立他为王位继承人。公元前520年,周景王死后,王子丐与王子朝争夺王位,而都城中的国人拥立王子猛为王,这就是周悼王。
然而,王子朝不甘心,蓄意谋反。当时,正逢失业的百工闹事,已故周灵王、周景王的子孙们也蠢蠢欲动。于是,王子朝便纠集百工及灵景族党,发动叛乱,杀死了王子猛。
周王朝的贵族单子、刘子紧急向晋国求助,晋国出兵攻打王子朝,把王子丐立为敬王。这时候,王子朝自立为王。于是,周王朝内部出现了二王并立的局面。此后,两派之间的军事较量持续了五年之久。
公元前516年十一月,晋侯凭借诸侯的武力支持,护送周敬王进入王城,并赶走了王子朝。王子朝兵败之后,与召氏之族、毛氏得、尹氏固、南宫嚚携带周朝的大量典籍,逃往楚国去了。
对于这一次周王朝内部争权斗争,李耳抱什么态度,站在哪一边,因为史料不足,我们无法判定。有人说,王室内讧爆发之初,李耳先是把儿子李宗托人送往宋国,免得儿子去助纣为虐,残杀生灵,继而把自己关在室内,避免受外界干扰,一心钻研古籍典章,寻求熄灭人间战火的至理妙言。
但是,李耳最终发现这些举措都无济于事,于是毅然偕妻子若薇离开了洛阳,回到了故里。这个说法虽然难以证实,但李耳当时举家离开成周、返回故里则是事实,由此可见李耳的态度是比较超然的,至少没有深陷其中。
不过,据今人研究,由于王子朝之乱,李耳结束了自己的官宦生涯。有人认为,可能因为王子朝及其党羽用武力掠走了大批典籍,李耳蒙受了失职之责,因而丢掉了守藏室之史的职务。
也有人认为,由于王子朝把周王朝的大量典籍劫往越国,李耳在守藏室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了,因而被免职了。无论具体原因如何,李耳因王子朝之乱而失去官职,似乎成为定论。
失官之后,李耳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庄周的《庄子·外篇·天道第十三》有“周朝的征藏史老聃被免职后,回到故乡居住了”的记载,所说的大概就是这件事情。
离开成周王以后,李耳亲眼看到了战后一片破败的景象:断垣颓壁,井栏摧折,阡陌错断,水渠破损。虽然战事停止已近一年,但是田园仍大半荒芜。荒草在冬季的寒风中瑟瑟颤抖,几株被战火烧焦的枯树斜倚道旁,阵亡士兵的尸体已被鸦、雕、野狗吞吃净尽、荒坡上只剩下一具具残骸枯骨,几只昏鸦无力地呆缩在枯枝上。
夕阳虽然给大地投来一点余晖和一点温暖气息,却愈加使人感到凄凉。田野里看不到一头耕牛,而大道上却不断地有一队队士兵策马奔驰而过,有的马似乎还拖着大肚子艰难地尾追其后。看到这一切,李耳的心在发抖,他不禁大声喊道:“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啊!”
距离都城愈远,荒凉的景象愈甚。前几年,郑国执政者竟然派兵把逃到萑符之泽,即今河南中牟以北、开封以西的奴隶都杀光了,战事也是十分残酷的。举目望去,荆棘遍野,百里之内几乎见不到人烟,哪里有庄稼?哪里有完廓?
李耳深深地叹息道:“军队打过仗的地方,原来的良田也长满了荆棘。大战之后,即使风调雨顺,也必然是荒年啊!”
一路上,李耳不时听到凄凉的歌声:
登上那草木青青的山上啊!
登高要把爹来望啊!
爹说:咳!
我儿当兵啊出门远行,
早沾露水晚披星。
多保重啊,多保重!
树叶儿归根记在心。
登上那光秃秃的山顶啊!
想娘要望娘的影啊!
娘说:咳!
小子当差啊奔走他乡,
朝朝暮暮不挨床。
多保重啊,多保重!
千万别丢了你的娘。
登上那高高的山冈啊!
要望我哥在哪方啊!
哥说:咳!
我弟当兵啊东奔西走,
日日夜夜不能休。
多保重啊,多保重!
别落得他乡埋骨头。
这是一首古魏国,即今山西芮城的民歌,表达了古代魏国青年士兵们思念故乡亲人的真挚感情,但现在已经成了老百姓用来表达自己反战情绪的歌曲了。凄缓哀怨的音调无力地飘入李耳的耳中,却又沉重地敲打着李耳的心。李耳的脸严肃得像一尊石雕,冷峻凝重,他的内心在诅咒着罪恶的战争。
在经过宋国都城商丘的时候,李耳小住了几天,寻觅当年求学时结识的老朋友,顺便了解一下发生在七十多年前的楚军围宋的往事。
一位老人告诉他:那一年,宋都被围困,长达九个月。宋国兵民虽然没有屈服,但是城中柴尽粮绝,在饿急了的情况下,人们失去理智,竟发生了交换儿子来吃以及用死人骸骨烧火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这次惨剧的原因是深层的,难以尽说。但是它的导火线却是由于华元的刚愎自用,不能忍辱含垢,过于迷信自己的武力。
相反,在楚军包围宋国都城的紧急时刻,当宋国向晋国求救时,晋国的伯宗却劝晋侯不要轻易动武,宁愿忍受耻辱,也不要与气势正高昂的楚兵争雄。伯宗对晋侯说:“大河大湖能够容纳污浊的东西,美玉一般优良的品质往往藏在瑕疵之中。您要知道,国君能够忍辱含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晋侯听了伯宗的忠告,没有出兵。
听着老人的诉说,李耳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他摇头叹息华元实在是不识大道,不懂得兵器是不祥之物,懂得大道的人不会轻易使用武力,而华元却很欣赏武力,实际是以杀人为乐。以杀人为乐的人,是不可能得志于天下的。
他点头称赞晋国的伯宗是“用道辅助君主的人”,并“不靠兵力逞强于天下”。他更为欣赏伯宗所讲的守雌含垢的根本道理。一切小河小溪之所以流向大江大海,正是因为江海处于下游,所以能够容纳一切河川流水,尽管百川可能会给它带来污浊。自然界如此,人类社会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
高明的国君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至高无上的权位与荣耀,却甘于作天下百川归往的低下之谷,并能忍受各种屈辱。伯宗的话使李耳记起古代圣人说过的话:“能承受全国的屈辱的人,才是合格的社稷之主。”
就在这时,宋国城乡到处传诵着宋景公主动承担国家灾殃之责的故事。这一年,火星占据了心宿的位置。这在当时人看来,意味着全国将有天降灾祸。
宋景公很害怕,找来司星官子韦,问道:“火星占据心宿的位置,是什么原因?”
子韦回答说:“火星出现是上天惩罚的征兆,心宿恰好当宋国的分野。火星占据心宿的位置,灾祸要降临到您身上。虽然是这样,但可以把灾祸转移给宰相。”
宋景公说:“宰相是我让他治理国家的,把灾祸转移给他,他死了,对于国家并不是什么吉祥。我还是自己承受灾祸吧。”
子韦想了想,说:“也可以把灾祸转移到老百姓身上。”
宋景公说:“老百姓死了,我当谁的君主呢?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去死!”
子韦又说:“还可以把灾祸转移到年成上。”
宋景公还不同意,说:“年成不好,老百姓必定会饿死。作为一国之君,企图杀死自己的百姓,借以维持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话,谁还把我当作国君呢?看来,我的寿命肯定完了。您不必再说了。”
子韦听了景公的话,转身跑了几步,面朝北给景公下拜,说:“我斗胆向您祝贺,天虽然高高在上,但时时刻刻都在听取下情。您三次说了仁人之言,上天一定会赏赐您三次,今天火星一定会迁移位置,您会延长寿命二十一年。”
宋景公这种主动承担全国灾祸的举动,深深地感动了宋国的臣民。人们到处传诵,更加拥戴这位有慈爱之心的国君了。李耳在宋国的都城自然也听到了大街小巷里都在传诵的这个故事,他也被深深地打动了。但是李耳比一般人想得更为深刻。他由此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能够对全国的灾祸承担责任的人,才能够成为天下的君王!”
李耳离开商丘,踏着当年学成回乡时走过的路,与夫人若薇同行,回到故乡曲仁里。
同三十多年前的情况相比,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变了。一方面,朝政腐败不堪,农田十分荒芜,仓库非常空虚,劳动者在死亡线上挣扎。另一方面,那些贵族老爷们却穿着锦绣衣服,佩带锋利的宝剑,饱餐精美的饮食,占有大量财货,简直就是一伙以抢窃为职业的强盗头子。
记忆中童年时代村庄里常见的并不宽大结实的土坯茅草屋,如今更显得破败不堪。乡邻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再也没有力气去耕种了,黄土地一片一片地被抛荒。这是怎么造成的?战争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残酷的剥削。
李耳知道,在齐鲁一带,老百姓要把收成的三分之二奉献给统治者,只剩下三分之一用来解决自己一家老小的温饱。统治者搜刮来的粮食太多了,年长日久,竟致腐烂,而老百姓却忍饥挨饿。
不甘饥饿的人们铤而走险,竟遭到砍脚的酷刑,以致市场上用麻葛制作的常人穿的鞋很便宜,而被砍脚的残疾人穿的鞋(假肢)很昂贵。在晋国也是如此,统治者骄奢无度,使用民工大肆营造豪华的宫殿,竟绵延数里。等到宫殿盖成了,老百姓也筋疲力尽,大道两旁因饥寒交迫而死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
大多数人不分日夜地劳作,而少数人坐享其成不劳而获。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多么强烈的愤慨。李耳被震惊了。战争的掠夺,无休止的劳役,和平劳动中的盘剥和榨取,这是什么世道?人世间的道理怎么和天道不同呢?天道是减少富余的,用来补给不足的。人世间的道理却恰恰相反,是剥夺不足的,用以供奉有余的人。
在故乡的乡邻中间,在劳动生活的最底层,李耳深切了解到人民的穷困,感受到劳动者的朴实的真切的感情,他开始与他过去所维护所信仰的制度决裂了。
什么是礼制?礼难道就是让百姓忍受剥削痛苦的麻醉药?礼难道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原则?礼难道就是诱骗青年为少数人的私利去争战厮杀的信条?
李耳想起在这次周王朝内乱中,王子朝对神灵是那样虔诚,他甚至把成周的宝珪沉于河中。王子朝的言辞也是那样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要维护周王朝的祖制,奢谈什么周景王没有因为宠爱哪个儿子就立他为继承人,三公、六卿不要私附周景王的庶子,立他为王,要求诸侯要遵守国家的法令,不要帮助那些狡猾的人。真是彬彬有礼极了。其实,骨子里却是为了自己能登上王位。
闵子父就揭露了王子朝的企图,痛斥他极其无礼。但是,王子朝的言辞不也是很合乎礼制的吗?这些人都以“礼”为武器,互相攻击,而涡河边上的村民却只凭借忠厚诚信,彼此相处得很好。
礼究竟是什么?李耳突然大声喊道:“礼这个东西,是忠信不足的产物,是祸乱起始的开端啊!”李耳这一声呐喊,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思想重负卸去了,从礼的枷锁中解脱出来,他的精神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从此,他对许多社会现象有了全新的看法。李耳在成周任职的时候,就听说在郑国强盗很多,执政子产制订了许多法律,甚至铸了刑书,其目的之一就是用刑法来对付铤而走险的百姓。结果不但收效甚微,而且法令对人民压迫得越紧,人民越想方设法反抗;有些法令被统治者利用,给人民造成更大的苦难,所谓“盗贼”也就越来越多了。
子产死后,郑国的盗贼闹得更厉害了。李耳感到事情往往是向相反方向发展的,提倡礼制正是因为社会上非礼行为太多,实行法制正是因为非法行为太多,社会生活维持不下去了。
但是,人民的要求得不到适当的满足,法令越花样翻新,被称为盗贼的人也就越多。郑国残酷镇压人民的反抗,虽然得逞于一时,但是不能维持长久,抗争之火一定会重新燃烧起来。李耳不禁对短视的统治者发出了嘲笑:“人民不畏惧死亡,用死亡来恐吓人民又有什么用呢!”
产生于古魏国的歌谣《硕鼠》,自晋国吞并了古魏国以后,也随着晋国版图的向南扩展流传到了涡河一带。李耳回到家乡以后,也经常听到贫苦奴隶哼着这首歌谣:
大耗子啊,大耗子,
你别偷吃我的黍子!
整整三年把你喂足,
我的死活你可不顾。
老子发誓另找生路,
明儿搬家去到乐土。
乐土啊,乐土,
那才是我的安身之处。
大耗子啊,大耗子,
你别偷吃我的麦子!
伺候你们整整三载,
一个劲儿把我坑害。
老子和你这就撒开,
去到乐国那儿才痛快。
乐国啊,乐国,
在那儿把气力公平出卖。
大耗子啊,大耗子,
你别偷吃我的稻子!
三年喂你长了肥,
连句好话儿也落不着。
你我从今就算拉倒,
老子撒腿投奔乐郊。
乐郊啊,乐郊,
谁还有不平向人吼叫。
这歌声里,饱含着愤怒,也饱含着希望。
乐土在哪里?乐国在哪里?李耳在苦苦寻觅。他望着清早踩着露珠去田里耕作的农民,他的目光追随那赶着牛、背负夕阳归来的农民,他们有一块自己的土地,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简陋而温暖的小家,收下的粮食可以填饱肚子,织出的布帛可以使一家人穿得温暖整齐,圈里喂养的猪可供全家人在节日里吃到肉。
如果没有人来干扰,他们永远这样平静地生活,相邻的村庄之间连鸡鸣狗吠之声都互相听得到,但一直到老死也不互相往来,彼此间不会垂涎对方的财富,不会有战争。这样的乡村生活不正是乡邻们所追求的吗!乐国、乐土就在自己的家乡,就在每个人的家乡,重要的是统治者不要有贪欲,要能够无为而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