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李耳遇到了一个从秦国来的姓逢的人。秦国是嬴姓诸侯国,其疆域最初主要在今甘肃东南和陕西西部的渭水流域,后来逐渐吞并今陕、甘境内的西戎各部,沿渭水东进,越过黄河、崤函之塞进攻三晋,又越过今陕西商洛地区进攻楚国,越过今陕西汉中地区进入巴蜀,并从巴蜀进攻楚国。
在春秋早期,周人退出今陕西境内后,秦致力于向东发展,征伐戎人,收复了周朝的故地。到了春秋中期,秦国继续向东扩展,但被晋国遏制了。此后,秦国又征伐西戎,并称霸西戎。秦穆公以后,秦、晋两国长期争夺河西之地,秦国胜少败多,逐渐处于劣势。秦哀公时,晋公室衰落而六卿强大,两国之间的争夺暂时有所缓和。
这位姓逢的人打算路过此地,前往东方的鲁国。为什么要去呢?
原来,这个姓逢的人有一个儿子,小时候很聪明,长大以后却患了精神失常的病。他常常听到歌声却以为有人在哭泣,看到白色却以为是黑的,闻到香的却以为臭的,尝到甜的却以为是苦的,做错了事却认为是正确的。对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的判断,都是颠倒的。
当地有个杨姓人,即杨朱,对逢姓人说:“鲁国的君子们多才多艺,也许能治好孩子的病吧!你为什么不到鲁国去寻访一番呢?”
逢姓人听了他的话,便赶往鲁国,路过曲仁里时,碰巧遇到了李耳,就把儿子的病症原原本本地都述说了一遍。
李耳听后颇有感慨地说:“你怎么知道你的孩子患了精神失常症呢?现在天下的人都分不清是非,被利害得失弄得颠三倒四,这才是真正的精神失常症。再说,患同一种疾病的人多了,所以没有人感觉到有病。一个人的迷惘不足以毁灭一个家,全家人的迷惘不足以毁灭一个乡,全乡人的迷惘不足以毁灭一个国,全国人的迷惘不足以毁灭天下。天下所有的人都迷惘了,还有什么可倾覆的呢?假使当初天下人的心神都像你儿子一般,那你就反而是精神失常的人了。哀乐、声色、气味、是非,有谁能来正名呢?况且,我的这番言论也未必不是迷乱的表现,更何况鲁国那些君子都是最为迷乱的人,怎么能解开别人的迷惘呢?”
李耳坚信仁义是道德失落以后的产物,不明大道,人世是不可救的。唯一的救世办法就是无为而治。对于鲁国孔子一派的仁义治世的说法,他一方面为他们不明大道而感到悲哀,另一方面又为他们蛊惑人心而感到愤恨。
于是,李耳干脆对逢姓人说:“与其白白地浪费你的干粮,不如赶紧回家去!”
鲁国有个人叫叔山无趾,年轻的时候,因处事不谨慎,触犯刑律,被斩断了脚趾。他后悔不已,决心潜心于问学、努力修养道德。他听说孔子不仅能给学生讲授礼乐射御等方面的知识和技能,而且注重学生的修身德行,就满怀希望地来向孔子求教。因为脚趾没有了,他就用脚后跟走着去拜见孔子。
孔子一见叔山无趾狼狈的样子,知道他是刑余之人,下意识地产生了轻慢的念头,竟脱口说道:“你为人不慎重,从前犯罪受刑了,所以落下残疾,成了这副模样。虽然现在来向我请教,不是来不及了吗?”
无趾不卑不亢地答道:“我以前因为不明事理,轻率地以身试法,所以丢掉了脚趾。现在我来了,还留有比脚趾更为宝贵的东西,我要尽力保全它。天是无所不覆盖的,地是无所不承载的。过去,我崇敬您,把您看作天地一样无私而伟大,想不到您竟是这样的人!”
孔子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诚恳地说:“啊,请不要见怪,我孔丘其实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您为什么不进来呢?请把您听到的事情讲出来,让我也知道一些吧!”
叔山无趾出来以后,孔子对他弟子们说:“弟子们,要努力啊!无趾是个受过刑的残疾人,还要致力于学问以重新弥补从前犯罪的行为,何况你们这些品德没有缺陷的人呢!”。
再说,叔山无趾从孔子那里出来以后,又摇摇摆摆地来见李耳,并向李耳讲述了在孔子那里的遭遇。
李耳听他说完后,问道:“你知道你是怎样罹祸的吗?”
叔山无趾回答说:“我因为生活顺利,盲目自得,违背了自然,才招致被砍断脚趾的祸患了。今后,我接人待物,一定遵循自然之道。”
李耳笑着说:“幸福倚在灾祸的旁边,灾祸藏在幸福之中,祸与福是可以转变的。脚趾被砍断了固然是祸,但你从中认识到遵循自然才能保持人的本性,这就是福。”
叔山无趾请求跟随李耳学习。李耳回答说:“你已经体验到大道了。至人致力于探求自然之道,因而其他方面的知识会逐渐减少。你就顺从自然以把握万物的本原,又何必像一般人那样孜孜不倦地学习有限的片面的知识呢?”
无趾说:“那么,孔子大概还没有达到至人的境地吧!他为什么常常来向您求教呢?他希望名扬天下,而按照您的观点,人应把名声视为自己的枷锁。”
李耳听了无趾的话,心中很高兴,觉得他对自己的思想理解得很快,就叮嘱无趾:“你回到鲁国,要使孔子懂得死生一贯、可与不可一样的道理,解除他思想上的束缚。你可以做到吗?”
无趾回答说:“孔子思想上的枷锁正是自然加给他的,我怎么能解除呢?”
据《庄子·外篇·在宥》记载,鲁国人崔瞿也来拜见了李耳。这或许是因为孔子问学回去以后,虽然不能完全接受李耳的观点,但无为思想已多少渗入他的思想。他在与弟子们闲谈时,由于自己的治世主张得不到实现,时而流露出一种无为的思想,甚至在解《易》时还说出了“无思无为,寂然不动”的话。
崔瞿了解到孔子思想上的这种变化,感到李耳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于是专程来到曲仁里,向李耳求教。
刚一见面,崔瞿就提出问题:“如果不加强治理,使社会安定,那么怎样稳定人心?”
李耳知道他来自鲁国,一定是受到了孔子等人的影响,便回答说:“你要小心,别扰乱了人心!”
崔瞿疑惑不解,问道:“要稳定人心,怎么会是扰乱人心呢?”
李耳说:“你要知道,人心是很危险的啊!当它受到压抑时,就会消沉;当它得到鼓励时,就会昂扬。无论是消沉,还是昂扬,都是对人性的禁锢和扼杀。比起坚硬的东西,人心是柔软温和的。但是,当一个人饱受折磨时,心境便时而急躁如火,时而忧恐如寒冰,其间变化迅速,就像顷刻间往来于四海之外。人心安稳时深沉而寂静,跃动时腾空而高飞。可见,奋发骄矜、不可约束的东西,恐怕就是人心哪!”
李耳接着说:“人本来是无知无欲的,一切活动都顺从自然。无知,就不知道诈巧;无欲,就没有追求。没有诈巧,没有追求,也就没有贪欲和罪恶。反过来讲,只有保持宁静,无知无欲,才能使人的朴实本性得以实现。这就是我说过的,要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李耳说:“治理国家和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有无为才能无所不为。治理天下的人,要以不骚扰人民为治国之本。古人说过:我无为,人民就自然顺化;我好静,人民就自然纯正;我不扰民,人民就自然富足;我没有奢欲,人民就自然淳朴。”
“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吧!”李耳沉思片刻,接着说:“从前,黄帝以仁义之说扰乱了人心,以致唐尧、虞舜都为养活天下的人而奔波,大腿上没有肌肉了,小腿上没有汗毛了,挖空心思去施行仁义,苦费心血去规定法度,然而还是不能改变人心。”
李耳说:“于是,唐尧把臣子讙兜发配到崇山,把繁衍生息在今河南南部至湖南洞庭湖、江西鄱阳湖一带的三苗迁移到三危(今甘肃敦煌一带),把治水不力的水官共工流放到幽都去了,其结果还是无法治理好天下。到了夏、商、周三代统治时期,天下的人更是惊骇到极点了。因为在这个时期,制造了斧、锯等刑具,制订了杀人的法令,用槌子和凿子处决被判处死刑的人。天下大乱,岌岌可危了,其罪责就在于扰乱人心。”
最后,李耳告诉崔瞿:“由此可见,大道被废弃之后,才有了仁义。提倡仁义,无非是一种鼓励人心昂扬的办法。但是,人心有昂扬,就必然有沉落,人们就会以仁义相标榜去讥刺和诋毁对方,互相之间就会有争夺,人们朴实友善的本性便彻底丧失。所谓以仁义引导人心向善,实在是扰乱人心啊!所以我说:抛弃所谓的圣人和没用的知识,天下自然就会安定和太平。”
李耳在曲仁里居住期间,前来问学或研讨问题的人,除孔子、叔山无趾、崔瞿之外,据《庄子》记载,还有一位来自远方的士成绮。
士成绮见到李耳之后,说道:“我听说您是一位圣人。因此,我不辞劳苦,远道而来,希望见到您。为了早日见到您,我走了三千里路,脚上长了厚茧,都没敢停下来歇息片刻。现在依我看,您不是什么圣人。因为在您的家里,老鼠洞口有吃剩的蔬菜,食物被丢弃在地上,这是不仁的表现。你的仓库里新旧粮食堆积如山,但还是不断地收聚财物,这是不义的行为。”
听了士成绮的批评,李耳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第二天,士成绮再去见李耳。他对李耳说:“从前,我讽刺过您,今天我心里明白自己错了,这是为什么呢?”
李耳非常客气地回答说:“具有精妙的思想和渊博的知识,这是神圣的人,我自以为我差得很远。”这意思是说,我不是圣人,所以你讽刺我不仁不义,我也不辩解。
李耳接着说:“你喊我是牛,我便称为牛;你喊我是马,我便称为马。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人家给你名称,你却不接受,那么你等于再次受到伤害了。”
显然,这是告诉士成绮我李耳不把毁誉放在心上,如果我把毁誉放在心上,就会受名实双重祸害。
士成绮听了李耳的话,感到李耳心胸确实开阔,顿时肃然起敬,自惭形秽。于是,他侧着身蹑手蹑脚地向前走过去,问道:“请问,怎样修身才能具有先生这样的胸襟?”
士成绮的提问,表明他并没有理解李耳的话,把李耳通达人生根本的哲理仅仅看作是修身之术。
李耳只得直言相告:“你的容貌高傲而自命不凡,你的眼睛往外突出,目光不收敛,你的额头高亢,毫不谦让,你的嘴夸夸其谈而毫无实据验证,你的形象道貌岸然,好似一匹被拴着的野马,奔驰之心蠢蠢欲动却强自抑制,一旦放开就会疾驰如飞。你的夸夸其谈显得似乎很智巧,却流露出骄横之色。所有这些形态与语言等都不是你的真实本性,你所讲的修身,只是矫揉造作,不是顺乎自然的。边境上有一种人,被人称为窃贼,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这样。你今后应该怎样做,还用我说吗?”
听发李耳的话,士成绮面色赤朱,无言地回去了。